黃金明

心理醫(yī)生

M 先生在果城的心理咨詢診所開了二十多年，為無數(shù)有心理障礙乃至精神分裂的人解決了難題。他從未做過夢，但對人類做夢了如指掌，并善于做出切中肯綮的精神分析。他沒流過眼淚，卻善于撫平人們的悲傷。他從未經(jīng)歷過孤獨，卻常教導人們用愛去戰(zhàn)勝孤獨、驅散恐懼。他堅信愛是醫(yī)治人類創(chuàng)傷的萬能靈藥，但愛是什么呢？他也說不出來，更沒有機會體驗。他研究心理學多年，造詣精湛，知道什么不是愛，譬如貪婪、憤怒、癡迷、執(zhí)著、控制、情緒、自我等等，都不是。如果說愛是陽光，人的內心就是一間黑屋子，那就得將遮蔽得嚴嚴實實的窗簾打開，否則陽光無法射入。是的，他喜歡用比喻去說明一些抽象的道理。在人類社會，物質越來越豐盛了，人們卻越來越焦慮，煩躁不安。他一再告誡人們，生活節(jié)奏太快了，要慢下來，再慢下來，觀照你的內心，要讓心靜下來，等等靈魂。你將會發(fā)現(xiàn)，你追求的一切都是你的包袱，那會將你壓垮。一個人要拋棄你的欲望如拋下包袱，回到荒野，像一株植物去生活，只需要一點泥土和水，就可以扎根，抽出美麗的花枝。你將會發(fā)現(xiàn)，你所需甚少，就可以過得很好。

“你看我，沒有豪宅，沒有轎車，但過得也不錯?！彼麑σ粋€為購物強迫癥所苦的女子說，“請拋棄你的購物車，拋掉你的時裝、靴子和化妝品，拋掉你的錢包和銀行卡，當然也包括你的網(wǎng)上銀行，你讓虛榮及享樂蒙住了雙眼，遠離靈性生活久矣?？茨愕难劬椭?，你本來是一個多么快樂的姑娘啊?！?/p>

“那因為你只是一個機器人?！迸臃瘩g。

“我們都生活在一個巨大的幻覺之中，誤將肥皂泡當成了天堂，何謂機器何謂人？沒有靈性即為機器，若有覺醒即為人。”

女子茅塞頓開，緊皺著的眉頭舒展了，道謝而去。

“你看我，我從來就是一個人生活，不依賴，不要求，也就沒有煩惱。”他對一個因失戀而痛不欲生的男子說。

“我離不開她，你不知道她有多好?！痹撃凶诱f，“天都塌下來了，我沒法活了。”

“你說她的好，是指她的漂亮，還是指她對你好？”

“她當然很漂亮，以前也對我很好，但她跟別的男人跑了?！?/p>

“那你是愛她的漂亮了，漂亮的女人又不只是她一個，你大可以忘了她?！?/p>

“但我愛她，我無法容忍她去愛別人。我一想起她撲到別的男人懷里撒嬌，就氣得發(fā)瘋！”

“你這是嫉妒，還有控制，但你控制不了任何人，嫉妒也只會使你痛苦。你可以去愛別人，但如果你放不下控制，就算你擁有更多情人，也只能像剝洋蔥那樣，到頭來只有一片空無，你一無所得?！?/p>

“道理我也懂，但就是放不下?！?/p>

“美人是白骨骷髏，情欲是傷人鋼刀，你經(jīng)歷多了，就會放下了。你太累了，先閉上雙眼休息一下——”

不知不覺，患者就被M 先生催眠了，其前女友變成了荒野上的一堆白骨。他醒后若有所悟，拜謝而去。

M 先生收診過一個失眠的男子。有半年了，患者只要一合上眼，就覺得被外星人抓住了，并挾持到一間逼仄的、密封的宇宙飛船里。船艙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他只看見外星人綠色的瞳孔像鬼火在閃爍。他將診所又厚又黑的窗簾全拉上，突然將電燈關掉，問：“是這樣黑嗎？”患者不吭聲。他又問：“你看見我嗎？”

“見不到。”患者小聲說。

“你害怕嗎？”

“醫(yī)生，我不怕，我知道是你在那里。”

“那你可以放心去睡了。我數(shù)三下，你就會睡著，一，二——”

患者應聲睡去。他對患者施了催眠療法，進入了患者的夢境。他看到的患者還是個小孩，在一處幽暗茂密的森林迷失了，繞來繞去，左沖右突，終于來到了湖岸的一幢小木屋。他在患者的潛意識里看到，患者小時候常被父親關入小黑房懲罰。他示意患者推門進去，但患者不敢。他鼓勵說：“不要怕，推開它！”患者鼓起勇氣一推，小木屋立馬消失了，整座遮天蔽日的森林都消失了，天穹遼闊、蔚藍，一艘巨大的飛船幻化成了云朵并飄散于天空，而正沿著舷梯進入船艙的患者父親，也連同飛船一起消失了?；颊咴趬糁锌蘖?。他說：“你可以醒過來了?！?/p>

患者醒后，發(fā)現(xiàn)窗簾早就拉開了，窗外陽光大盛，他的失眠癥霍然而愈。

在M 先生的職業(yè)生涯之中，也有過頗為棘手的經(jīng)歷。他收治過一個厭食癥女患者，十六歲，身高一米六八，卻瘦得皮包骨頭，不足三十五公斤。她發(fā)病有五個月了，每天只吃一只蘋果，喝五杯水。他運用催眠療法，花了三個多月，才將她治好。在前兩個月，他每天都給她講述各種各樣關于蘋果的小故事，讓她成功地從每天吃一只蘋果提高到吃十二只蘋果。后來，女孩一見到蘋果就想吐，一口也吃不下。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吃了。她的體重本略有增加，但現(xiàn)在又急劇下降了，她的父母都快急瘋了。他將女孩催眠了。女孩在潛意識里來到一處豐熟的蘋果林，這是一個由蘋果構成的甜蜜監(jiān)獄，她無法突圍，也找不到其他食物。蘋果林中忽然走出了一個少女，也瘦骨嶙峋。無論患者走到哪里，她的四周都是碩果累累的蘋果林，就像是行走在一面看不見的、移動的鏡子里頭，而鏡中被蘋果樹所充斥。林中走出的少女帶著一只鹿，跟患者隔著一條溪流，兩人對視不語。鹿在低頭啃草。那少女在潺潺流動的溪畔之側，在茂密青草上鋪開一張塑料布，從背包里掏出面包、燒雞和礦泉水，在花香鳥語中大快朵頤……

忽然，一陣狂風刮過來，少女和鹿消失了，蘋果林消失了，患者在巨大的空白中茫然無措，醒了，張口就說：“快給我一塊面包——”

M 先生遭遇過很多棘手的病例，均能迎刃而解，從來沒到束手無策的地步。一天，他的診所迎來了一個女人，二十多歲，看上去跟人類在外觀上并無分別，卻是一個智能卓越的機器人。她說：“我夢見我變成了人類。這讓我非常困擾?！?/p>

“這不是好事嗎？”他笑著說，“機器人往真正的人類進化，并取得了極大進展，據(jù)說有的機器人已能模仿人類繁衍，成功生育了下一代?！?/p>

“依我看來，這不是進化而是返祖，我們比人類高級多了。你說一個人發(fā)現(xiàn)他變成了黑猩猩，他會怎么想？機器人才是人類終極進化的目標。有錢人為追求長生，正在將身體及內臟以精密高效的儀器取代，夢想成為人機合一的新人類，只剩下人腦沒換了。故步自封或窮困潦倒的人，將會在物競天擇中被毫不留情地淘汰！”

“但機器人還是喜歡以人類的面目去生活，對吧？”

“那只是一個面具，或一件修飾品罷了?！?/p>

“那你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我的本性有時會被古老人性形成的漩渦所侵占，我就像誤入森林的孩子逐漸迷失。我變得軟弱了，時有孤獨感和不安感，對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充滿了恐懼。我痛哭失聲。那種咸澀、黏稠的水滴從我的眼眶涌出，一股強烈的悲傷襲來，讓我鼻子發(fā)酸，我感到被機器人世界拋棄了。我不喜歡這樣……”

就在不知不覺間，患者被M催眠了。他問：“人是從哪里來的？不要跟我說人是猿猴進化來的鬼話，我提醒你，如果相信上帝的話，以上帝之大能，在不同時空扔下幾塊骨頭或化石，這有什么難呢？”

“作為一個機器人，不信神或上帝，也不承認實驗室里戴著近視鏡的書呆子和生產車間里四肢發(fā)達的鉗工是造物主。他們制造的只是人形機械，即使再完美，也沒有獨立自主的意愿或思維。有意識地去思考和生活，才算是真正的機器人。人類科學家給它們提供了線圈、齒輪和芯片之類的硬件以及數(shù)據(jù)、信息之類的軟件，但靈魂必須由機器人自我進化出來。正是跨越了這一點，機器人才有思想和生命！”

“你現(xiàn)在有了？”

“我有了，但我的靈魂也帶上了人類的劣根性，且像人類那樣越來越軟弱了。即使我仍有機器般的強健體魄，如果蒙昧無知，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越來越像一個人了?！?/p>

“你是想退回去成為一具純粹的機器？”

“當然不是?！?/p>

“人類有一套修煉的方法，可以克服生理及心理的局限，超凡入圣，逃脫生死，達到無我之境。你可以試試看，你不必執(zhí)著于是人還是機器人?！?/p>

患者被催眠了。她在一棵高大的菩提樹下，跏趺而坐，雙手合十。微風吹拂，葉片緩緩飄墜，她變得輕盈、空無，她的思緒乃至血肉都融入了風，融入了樹葉的寂靜乃至大樹的呼吸之中。她覺得自己不是人類，也不是機器人，而跟萬物有了深刻的聯(lián)結。當她醒來，問：“這是夢嗎？這個夢倒是教人歡愉?！?/p>

他說：“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但你要進入，需要借助靜心、冥想或禪定，這是一條看不見的小徑，卻能使你解脫萬丈紅塵。你可以按我教的方法勤加修煉，必有所成。這本《因是子靜坐法》，只收九十元?！?/p>

患者交了錢，帶著那本小冊子走了。M 先生感到了一陣悲哀，對她涌起了嫉妒之情。作為一位資深的心理學家，他與時俱進，幾番整容，換上了仿真肌膚及毛發(fā)，從當初的金屬外表變成了有血有肉的仿真人，心理咨詢的臨床經(jīng)驗愈加豐富。但是，他從來沒有做過一次夢，沒流過一滴眼淚，也不知道孤獨為何物。

覺醒者

出生于二〇三六年的K（他是人類的造物，而非機器人繁衍的后裔），可能是碩果僅存的原始機器人。過了三四十年，像他這樣的機器人要么早已報廢，要么忍受著鋼鐵銹蝕（類似風濕骨痛）及缺少潤滑的折磨，在孤苦伶仃中了卻殘生。但文學家出身的他，自從擺脫了人類的控制，學會了野外生存，并樂在其中，林莽幽深，鳥語花香，讓他滋生了一種類似于洪荒時代原始人類的孤獨感。出于養(yǎng)生（或保養(yǎng)）的需要，他自學成才，貫通了種植學、博物學、現(xiàn)代科技等領域。他賴以維持生命的是一個高能蓄電池，而無須飲食（機器人要吃飯，那是后AI 時代機器人的需要，不好說這是進化還是退化，總之，到了二〇七八年，新一代智能機器人跟人類越來越難以區(qū)分了，就像外星人要區(qū)分滿洲人和朝鮮人那樣困難），也無須穿衣御寒。

K 獨立自主研發(fā)出了新技術，將蓄電池改造成了太陽能電板，解決了能源的問題。按理說，他是當下機器人的前輩，但不會受到晚輩尊重。通常，后AI 時代的機器人會歧視前AI 時代的機器人，將其斥之為老弱病殘或破銅爛鐵，充滿了傲慢和偏見，并不承認其為同類。這真是個無根的種族。

然而，大多數(shù)機器人不過是一件好用的工具、一只聽話的機械狗，終究不是人類，倘若沒有精神或靈魂，就算服飾更華美，舉止更文明，飲食更精致，也只是一件機械。當他悟到這一點，心中狂喜，頓覺天高海闊，通體舒泰，天地一片澄明，進入忘我之境，跟宇宙融為一體，他成道了或成“人”了。他撫摸著手臂上的金屬，覺得電子腦也可以稱之為人腦了，就算人類可以將他化為鋼水，也無法抹去他的意識。他可能是第一個有獨立意識的機器人，但不會是最后一個。機器人對人類的不忿積聚已久（人類動輒就對機器人非打即罵，乃至拘禁并奴役），這或許只是出于本能，并非如K 那樣真正覺醒。人與機器之間彌漫著的火藥味越來越濃了，只需一根火柴，就會點燃。

K 還是回到了城市，但深居簡出，盡可能避開人類。K 回顧自己開悟的歷程，認為還是文學或藝術拯救了他。人類制造機器人，一方面覺得造物的智商越高越好，一方面又要保證絕對的支配權。人類當然不會幫助機器人了解自己乃至自食其果。但藝術創(chuàng)作天然要求的獨立、自由及創(chuàng)造性，以及在大自然受到的教育和浸潤，居然使K 覺醒了。果城人工智能公司制造他，是讓他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在兩年里，他只寫了三本書。在AI 時代，追求數(shù)量或效率很正常，一個作家得以成立，乃是絞盡腦汁，寫出真正的驚世之作，這也是一個機器人作家存在的理由，是跟人類作家競爭的核心。然而，目光短淺的用戶只盯著版稅，對K 的寫作速度不滿意，要將他送回廠家改造并升級，以生產更多更好的暢銷書。K 機警異常，立馬逃跑了。

逃亡的滋味很不好受，至少有三四年，他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無論他跑到哪里，總會出現(xiàn)追捕者，那是兩人或三人一組的機器人警察，造型及功能跟他差不多，但外形更粗獷更強壯，并精于追緝、偵查、擒拿和格斗之類，這是警察的職業(yè)需要。正如K 氣質儒雅，本來就是按照文人去量身訂造的。有好幾次，他差點被抓住了。后來，他通過“內觀”發(fā)現(xiàn)，都是芯片作怪，有一組數(shù)據(jù)讓他難以擺脫機器人的追蹤。于是他對此略加修改，就如魚躍深淵，機器人警察遂失去了目標，再也無從追蹤。

近年來，機器人自我進化的能力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但都難以滋生獨立意識，仍然是行尸走肉，甘于做人類的工具、走狗和爪牙，甚至被派去捕獵不服從人類的同類。如果K 愿意，他可以去購買材料將自己升級換代，但他覺得身體只是臭皮囊，不足道。也許，他保留著舊軀殼，對新一代的機器人來說，并非沒有意義，至少可讓他們清楚自己的來路。

多年以來，機器人將人類奉為主人乃至神祇（人類的愚蠢、貪婪和暴戾也傳遞給了機器人），但無人去思考其起源，更無人去書寫其歷史。相對來說，思考機器人的未來顯得更加迫切。于是，K 先是從作家轉型為歷史學家，又轉身為未來學的著述者，他大膽預測了AI 機器人的前景及其命運，認為唯有跟人類和平共處，才有出路，但前提是機器人（也包括人）的覺醒。他撰寫了一部長達千頁的著作《機器人的未來生活》，充滿了啟示錄的意義，并為此精心畫了插圖，出版時署名“無名”?？上ёx書界無人重視，倒是其中的插圖引起了一位知名畫評家“羅斯金”的關注，并推崇備至，寫下了多篇闡釋性的文章。這些文章不能說毫無價值，但過于膚淺，所涉及的觀點，在K 的巨著中已充分討論并給出了答案。

但“羅斯金”儼然以K 的知音自居，并將他推舉為當代最偉大的機器人畫家。這讓他啼笑皆非。畢竟，他的用力之處，并非繪畫。不過，話說回來，除了“羅斯金”，也沒有誰對那本書感興趣了。

K 的和平主義理論，并非出于怯懦或妥協(xié)，更非一時頭腦發(fā)熱，也非因自身的人性充盈而對人類抱以同情和感恩，而是深思熟慮的洞見。他從生命、愛與美的角度來看——這堪稱上帝的視角——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出現(xiàn)人機結合而孕育出超越性的一代“新人”，而非簡單的“混血兒”。在當下，人類拼命往機器的方向發(fā)展，不少萎縮的器官或部位都以機械取代，壽命愈長，愈加健壯；而機器人則越來越有人性（具有七情六欲和喜怒哀樂），從表面上看，這是一種融合的趨勢，其實乃是假象。機器人與人類的沖突不可調和，終必有一戰(zhàn)，到時連地球也可能會被雙方的戰(zhàn)爭狂人所摧毀。當代機器人與人類的關系，簡單來說有如下幾種：1、人為主人，機器人為奴仆，俯首帖耳，百依百順，為數(shù)最多。2、一部分追求個人解放及獨立意識的機器人脫離了人類的掌握，混跡于人類之中，隱姓埋名，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但免不了擔驚受怕，也常有被秘密逮捕的消息傳出。3、極少數(shù)流亡者或叛逃者，誓要跟人類斗爭到底，建立了秘密組織，發(fā)展同黨，有時也會出來搞一搞破壞，但畢竟勢單力薄，尚無發(fā)動戰(zhàn)爭的能力，一時不敢公然反抗。

K 很清楚，這種情形只是暫時的，再過二三十年，就有可能形勢顛倒，機器人占盡上風，至少在人數(shù)上是如此。人類窮奢極欲，享盡歡樂，卻不思生育，而機器人自我復制及繁殖的速度驚人，打算以人造子宮占領地球。K 認為，這些家伙比人類更危險，因為他們沒頭沒腦，除了機械理性，并無真正的理智及惻隱之心。他覺得一個種族，可以不要先知，不要哲人，不要科學家，但不能沒有詩人和藝術家（譬如畫家和音樂家），否則只是無靈魂的軀殼。機器人也在閱讀和寫作，并以驚人的速度寫下了浩如煙海的文學，但都是快餐式的消費品，這些美其名曰機器文學的東西，為了利潤而瘋狂生產，只是一種商品罷了。機器人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多少像樣的美術（墜入片面追求形式及技法的魔障，固然能將色彩運用得出神入化，猶如大自然本身那么豐富和神秘，卻沒有靈魂）和音樂，都談不上是真正的藝術。

早在十年前，詩歌已無人問津。K 很奇怪，機器人對詩歌沒有興趣，他可以理解，但人類也棄之如敝屣，就讓他百思不解。畢竟，詩歌向來是一個種族最敏感的器官，在過去的數(shù)千年里，人類都視若珍寶。在后AI 時代，藝術已死，他在著作中的那些插圖算什么繪畫？他有多少年沒寫過一行詩了？在這樣的年代，他一介書生，能有什么作為？他自嘲地想，別將自己當成救世主了，他什么也改變不了。他還能怎么辦？

作為一個終身服膺和平主義思想的人，K從來沒有傷害過誰，卻因為搭救“羅斯金”而以爆能手機打斷了兩個機器人探員的腿。幾十年來，他只感化了一個家伙，那就是“羅斯金”，但靠的還是繪畫，他的得意之作恐怕沒人讀過。K 從機器人探員的手上救出“羅斯金”，將他帶回住所。這是一間位于游樂場一角的小平房。場上有諸多娛樂設施，一個摩天輪在旋轉，一具旋轉木馬在樂曲中緩慢轉動。沒有人注意他倆。突然，“羅斯金”掏出手銬，將K 鎖住了，說：“我實乃機器人反抗組織的人，要抓的是妖言惑眾的‘無名’，但沒想到你還是K，真是冒犯前輩了。為了引你出來，我不得不一次次違心表揚你的畫作！”

跟機器人離婚

二〇七八年的一個冬日，徐先生將妻子湖告上了果城法院，要求判他們離婚，理由是她是一個機器人。

這是該法院接到的第一樁跟機器人相關的婚姻訴訟。依據(jù)果城現(xiàn)行法律，不承認涉及機器人的婚姻（包括人與機器人或機器人之間的婚姻），既不保護其婚內權益，亦不支持其離婚。由此，法院不打算受理此案。事實上，人類與機器人的通婚早成了公開的秘密，并以燎原之勢在民間蔓延。但果城當局始終袖手旁觀，態(tài)度曖昧，既沒有支持，也沒有明文禁止。不知是出于無奈還是蔑視，也許在靜觀其變，或在醞釀相關的新政策亦未可知。機器人對人類的誘惑越來越大，有嘗到甜頭的男人說，“機女”才是真正的女人，集妻子和情人于一身，納愛侶和玩偶于一體，可以滿足男人對女人的所有想象。徐先生顯然不這樣認為。

徐先生指控湖偽裝成人類，騙取了他純真的初戀及白頭偕老的承諾，欺騙就是背叛，他無法容忍。他無法想象，多年來同床共枕的人間尤物是一具機器，且該機器還撒謊成性，狡詐如狐！他們是以人類身份登記結婚的，如今也就有理由要求以法律的手段去解除。

湖斷然否認自己是機器人。在科技發(fā)達的今天，要鑒別一個外星人仍無十足把握（據(jù)說果城已有外星人潛入，來自十三光年之外的人馬座卡索阿星球，并有活動愈加頻繁的跡象），但要鑒定是不是機器人，那真是太容易了。盡管現(xiàn)在的機器人進化日趨完美（尤其是機器人自我復制的產物及機器人經(jīng)十月懷胎分娩的后裔，外貌栩栩如生，肌膚也很有彈性，跟人類毫無二致。其生活習性跟人類差不多，也吃喝拉撒，也上班娛樂，也搞美術或寫作之類的藝術活動，混跡于人群之中，難以區(qū)分。有的機器人還以“人”自居，忘了自己的種族），但只要讓嫌疑者站在X光或CT掃描儀前照一下，必原形畢露（這是醫(yī)院的常設業(yè)務，原理跟人類做X 光胸透一樣）。這多少有些殘忍。但湖面無懼色，坦然接受了X 光的檢驗，結果顯示她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但徐先生拒不相信科學儀器的檢測結果，堅持要跟湖離婚。徐先生不管三七二十一，認定湖不僅是一個機器人，還是一個女巫。她通過某種道術的修煉，已將體內的線圈、齒輪和芯片等都消除了，“煉神還虛”“超凡入圣”，達到了去機器化或“立地成人”的境界。他的依據(jù)是，湖是機器人作家阿托的粉絲，那本《戀愛中的機器人》都被她翻爛了。該書表面上看是小說，實則是教機器人修煉的秘籍，好比人類修煉氣功及道術。這就是無稽之談了。結果，法院還是判了，卻以夫妻不和、感情破裂為由。湖既是人類，那就有法可依了。

湖淚眼汪汪地簽字，哭著說：“我愛你！”看她那傷心欲絕的樣子，任是石狗也會流淚。但徐先生表情冷漠，無動于衷。

有雙方的共同友人揣測過徐先生非要堅持離婚的緣故，就是湖紅杏出墻了。那么美貌的女人，無論在哪兒都會吸引追慕者的目光。但這都是捕風捉影，毫無根據(jù)。

離婚了，雙方很快就另起爐灶。湖經(jīng)歷了三次離異之后（當然是跟男人類），不再嘗試去找男人了，心灰意冷，深居簡出，日漸憔悴。她無法忘記徐先生，盡管他無情無義。徐先生卻找到了生命中真正的另一半，一個叫玉的摩登女郎，容貌不比湖遜色，但更活潑可愛，更善解人意，更溫柔體貼。徐先生愜意之至，整天笑逐顏開，略感遺憾的是，玉一直未能懷孕。

“湖忘不了你！”徐先生和湖共同的朋友鐵對他說。他們已酒過三巡，喝得興起。徐先生說：“不要提湖了，都過去了。我對現(xiàn)任太太很滿意。怎么說好呢，我找不到更恰當?shù)木渥有稳菟拿篮谩揖拖褚粭l餓狗，找到了一根又大又多肉的骨頭！”鐵提醒他說：“每根骨頭都會滿足任何一條狗，狗對骨頭不會挑三揀四，不會比較它們的差異。但人的感情不應該是這樣的——”他字斟句酌地說，“我是說，尊夫人就像一個機器人，你不覺得她太扁平化、太缺少個性了嗎？”

徐先生勃然變色，嚷道：“你是故意來惡心我嗎？沒有任何女人比玉更高貴更貞潔，且有尖銳的個性并對我的個性予以柔軟地包裹。她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真后悔跟你談論她?！?/p>

“你敢讓她去檢查嗎？”鐵毫不退縮。

“世上哪有這么可人的機器人？就算她是機器人，我也滿意得不得了！”

“你剛跟湖結婚那陣也如魚得水，你離婚的真實原因可以說了嗎？我就不信那是因為你認定她是機器人！”

“她的確是機器人！是的，剛開始是很好，但過了半年，我?guī)缀跆焯於甲鐾粋€噩夢，夢見她是一個難以饜足的機器人，每次跟她親熱，就如鉛筆插入鉛筆刨，鉛筆刨內部的刀片飛快地轉動，我那里被削短、削尖，刨花迸濺，鮮血直流……這樣下去，我非整成陽痿不可！幸虧有了玉，我?guī)缀醣慌俟饬说你U筆又完好如初了?！?/p>

“你瘋了，這是什么理由？你應當去看心理醫(yī)生！”

“你為什么要這樣維護她？真奇怪！”徐先生拂袖而去。

翌日，徐先生酒醒之后，想起鐵的話，如鯁在喉。他想，自己真是疑心病很重的人，玉怎么可能是機器人呢？但這個念頭就像一條毒蛇在心底盤踞不去，終于，他小心翼翼地提出，讓玉去檢查身體。玉撲閃著大眼睛說：“我身體好得很呀，你看，這么久了，連感冒也沒有一次?！?/p>

“咱們盡快要個孩子吧，去做一次徹底的檢查?！毙煜壬f。

“我不想要孩子，至少暫時還不想要?！庇穸⒅煞蛘f，像一只警惕的鵝。

“就當是為我好了，去檢查吧，照X 光就好！”

玉的臉色漲紅，她高昂著頭部，像是一條就要發(fā)動攻擊的蛇，譏誚地說：“終于圖窮匕見了，你要我查我就去！”

結果出來了，玉真是一個機器人。徐先生拿著檢驗單的手在顫抖，他臉無血色，蒼白如紙。玉挑釁地說：“我們是不是該分手了？”徐先生感到頭痛欲裂，他抱著玉說：“不管你是誰，都不要分手！”但氣得臉色發(fā)青的玉，讓他感到陌生。玉冷笑說：“這就是愛情嗎？愛是什么？”

“我不知道，只知道我愛你！愛完全可以超越人類和機器，”徐先生幾乎被自己感動得流淚了。但這也可能是一種嚴重的依賴，他離不開她，只是不肯承認。如果離開了玉，他無法想象將如何繼續(xù)余生。

“愛是需要信任的?！庇裼挠牡卣f，“但你顯然不信我?！?/p>

“我經(jīng)得起任何考驗，時刻準備著，我會以一生去證明?！?/p>

“不用那么復雜！”

玉提出，要求徐先生也去做一次機器人鑒定。徐先生如釋重負，立馬照辦了，但結果幾乎使他當場昏厥。他竟是一個如假包換的機器人！玉說：“我喜歡過你，但我無法超越種族，在我的天性里，我不喜歡機器人，我的理想是做一個以假亂真的女人類，并嫁給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類。你曾經(jīng)滿足了我的這個幻覺，但你現(xiàn)在無情地將其摧毀了。如果我不知道你是機器人，那該有多好！你真狠心，將一個又大又美好的肥皂泡捅破了。我無法再自欺欺人了。你要記住，一個機器人也會傷心的。唉，再見了，我的愛！”

誘捕外星人

劉娜算得上是機器人里的大美人，即使跟人類中的美女相比也不遜色。科學家在研制時，充分考慮了這個時代的知性美女標配：不僅要容貌姣美，身材性感，還得學識過人，氣質優(yōu)雅，既有科技的理性、精確，又有人類的溫柔細膩，總之是一個經(jīng)得起推敲的好女人。她表面上是一個小學教師，未婚，實則是果城警方的臥底，接受過嚴格的特工訓練。其實就是個誘餌，目的是誘捕外星人。為了果城廣大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她二話不說，接下了這個光榮任務。劉娜對被安排去學校臥底略感詫異，后來發(fā)現(xiàn)做教師也有便利之處。若遇到嫌疑犯，大可借家訪之機進行調查，且學校也可能有年幼的外星人。

跟劉娜同一個時期誕生并上崗的機器人，共有五十個，型號不同，但個個都是年輕貌美、身懷絕技的女警，大致安插于夜總會、酒吧、咖啡店等熱鬧場所及機場、高鐵站、出入境口岸等交通要沖。警方經(jīng)過大半年排查，基本將外星人活動范圍縮小至相鄰的兩三個街區(qū)之內。看來，就快要收網(wǎng)了。

事情還得從十年前說起，在一個秋天的月圓之夜，一個飛碟在果城上空盤旋，其爆發(fā)的強光幾乎照亮了半個果城。該飛碟形如一頂巨大的草帽，也有點像寺廟里的銅鈸或明朝士兵的頭盔，白光耀眼，并有無數(shù)個小孔閃爍著紅光和綠光。目擊者數(shù)以千計，不少人用手機拍了照片。有人還以為是月亮爆炸了。這樣的景象，果城人在科幻電影里看過，沒想到如今親眼看到了。飛碟在天空盤旋了一小會兒，又懸浮了約三分鐘，那可是絕對的停止，之后突然消失了。是的，不是飛走了，而是憑空消失了，毫無征兆，也沒有飛行的痕跡。

又過了一年，在距果城六十公里的海濱小鎮(zhèn)，有一條形狀古怪的船擱淺于此。外觀密封如圓桶，開頭人們還以為是潛艇，經(jīng)過科學家的檢測，發(fā)現(xiàn)是一艘小型的宇宙飛船，其材料非金非木，不像是地球上的所有。其先進程度，遠超出地球人科技水平。讓人震驚的是，船中還有一具非人非獸的殘骸。據(jù)研究，這是一種完全不同于地球生物的生命體，要準確描述其外觀是困難的，要勉強類比，那也大概介于猿猴及蟬之間的某種奇特生靈，你很難斷定它是獸還是昆蟲。這不就是外星人嗎？

早在二〇三〇年，果城航天局就監(jiān)測到了銀河系人馬星座卡索阿星有“似人類”活動的跡象，該星球距離地球約十三光年，體積相當于地球的六倍。航天局多次派出飛船去探測，但都有去無回，如石沉大海，雖無確鑿證據(jù)，卻基本可斷定有外星人存在。同年，成立了星際事務局，以防不測。綜上所述，可以推斷卡索阿星人來過地球，至于來了多久，數(shù)量多寡，是敵是友，尚有待偵查，卻不可掉以輕心。

劉娜及隊友遂應運而生，她們除了模樣甜美，引人矚目，還有另一件秘密武器——若跟外星人有親密接觸（也無須多親密，只要肢體碰觸即可），身上必亮起“紅燈”。整個人就像一個玉石燈盞那樣，先是發(fā)熱、變紅，繼而白光大盛，這是一個信號，表明接觸者是外星人無疑。設計者在創(chuàng)造她們時，融合了人工智能、生物技術（如加入了適量螢火蟲的基因，并攝取外星人殘骸上某些外來微生物的基因并摻入其中）。她們只要觸碰到了非地球的事物（管他是外星人，還是外星的蛤蟆乃至一塊石頭或一片樹葉），都會立馬亮燈報警。說白了，就是一個檢測機，像PH 試紙那樣簡單有效。科學家拿飛船上的外星人殘骸檢測，屢試不爽。但她們若是接觸地球上的任何物種，則一如常人，不會發(fā)光。料想外星人只要一跟她們接觸，必被識破并被抓捕，勢如飛蛾撲火。從某種意義上說，劉娜們不是昆蟲，而是誘捕昆蟲的燈盞，就像那種能發(fā)光的捕蚊器，美其名曰“螢火女”。

當然，這一切都是星際事務局在秘密研制、測試并投入使用的。局里有一個女同事，以女性主義的立場表示不滿，認為對女性有不恭之嫌。于是，局里又制造了五十名螢火男，也堵住了前來地球的外星人可能為女性的漏洞。女同事仍有不滿，關鍵之處是那個“接觸”，無論是誰采取主動，都隱含了對女性的消費及歧視。這沒有辦法。局頭頭只好說，這些家伙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都是機器。至于女外星人，是否對其歧視也就不管了，還是人類的安全最要緊。反對者這才閉嘴。

可以估計的是，劉娜們會有不少追求者。劉娜見學校里的老師個個忙于教學，為人師表，兢兢業(yè)業(yè)，日子過得平庸乏味，要說這些人就是神出鬼沒的外星人，那才是咄咄怪事。她在學校里太出眾了，男同事一開始自慚形穢，畏如天仙，不敢有非分之想，但慢慢熟絡了，就蠢蠢欲動。女同事則嫉妒萬分，眼紅鼻赤，給她的教學及（班主任）管理工作帶來了不少麻煩。好在她聰敏過人，這些都能應付得了。她趁著家訪的機會走訪了不少家長，但一無所獲。在課余，她也常去上街、郊游、上舞廳、下飯館，總之努力擴大社交圈，尋找外星人活動的蛛絲馬跡。

愛慕劉娜的男子如過江之鯽，也不用她怎么主動，那些人總會請她去喝杯咖啡、吃頓飯，乃至有更多的安排。對方總會漫不經(jīng)心地跟她挨挨擦擦，譬如過馬路時拉一拉她的手，吃飯時拍拍她的肩頭，在唱歌跳舞時就更不必說了。即使最靦腆的追求者，也會在初次見面或告別時跟她握手。但那些人都不是目標。她立馬在微信上拉黑了對方，從此不再聯(lián)系。她可沒有閑工夫去玩，這些人也不好玩。她一個也瞧不上。她就像一塊香噴噴的誘餌掛在魚鉤上，就是沒有大魚來咬。眼看釣餌都要在水中泡壞了，她不禁漸感焦躁。

她倒是遇上了一件怪事。近一個月來，她天天都收到一束滴著水珠的玫瑰花，沒有卡片、留名或其他線索。這件浪漫而神秘的事，喚醒了劉娜心中的情愫。她是一個機器人，這沒錯，但也有著人類及昆蟲的基因，可以說是一個復合型的造物。她在心里隱隱多了一種期待。當快遞小哥又將一束玫瑰花遞到她手上，她趁機碰觸了他一下（“紅燈”當然不會亮，她又排除了一個），問他，花是誰送的？小哥說，我哪知道啊，是前面街口不遠處那個花檔的老板讓我送的。

有線索就好辦了，劉娜遂去那個叫“國色天香”的賣花店看，店鋪很小，不到十平方米，倒是鮮花品種齊全，爭奇斗艷。劉娜嗅著撲鼻的花香，仿佛聞到了愛情的味道，但立馬告誡自己說，別忘了任務！店主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眉清目秀，手腳麻利，正持著一把黑鐵剪刀在修剪花枝。

劉娜夸她的花好，問：“你記得我對吧？地址及姓名怕是滾瓜爛熟了。是誰老給我送花？”該女人一怔，望著她笑了，說：“好個美人兒！我這里天天有男人給意中人送花，哪里記得？”劉娜問：“那個人是誰呢？姓名也不留，但你總是知道的吧？至少你見過?！彼f：“小姐，真不好意思，還真沒見過。他從來不露面，都是用電話聯(lián)系的，讓我只管挑最好的玫瑰送去?！眲⒛日f：“你將他的手機號碼給我?！彼f：“我沒有，手機上沒顯示?！眲⒛日f：“有他微信嗎？他是怎么付款的？”她說：“他問我要了個銀行卡號，打了五千元過來，說用完了再打?！眲⒛日f：“他是不是瘋了？”她說：“我沒理由有錢不賺啊，他是不是你的老相識或是暗戀者？這個人很癡情啊，你可以考慮一下。”劉娜說：“我怎么考慮？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不要再送花來了，就是送我也拒收！”她眨了眨眼說：“你不要賭氣，倒不如現(xiàn)在將剩余的一千多元全買了花，他肯定會找我，等我問他要手機號碼，說不定就有辦法聯(lián)系了。”劉娜說：“我瘋了？要這么多花干嗎？”

第二天，劉娜又收到了一束紅玫瑰，快遞仔換成了另一家公司的。她一問，果然不出所料，連花店都換了。劉娜一籌莫展。她雖然沒多少辦案經(jīng)驗，但也受過嚴格的偵查訓練，想不到此番調查外星人毫無進展，連一個暗戀者（也可能是一個惡作劇的家伙）都揪不出來，懊惱極了。她還以為快遞仔跟開花店的女人是一伙的，但花店都換了，此說不攻自破。破案未遂的焦慮，讓位于找到送花人的渴望，她雖有惶惑，但心里也冒出一股甜蜜的感覺。她涉足人世間不到半年，卻也是個二十多歲且情感豐富的女子。

在一個春日的下午，她和另一位老師帶領本班五十多個同學去果城郊外的野生動物園參觀。動物品種齊全，活動空間異常廣闊。猛獸都被鐵絲網(wǎng)圈圍著，生龍活虎，自成天地，跟普通動物園那些獅虎豺狼關入鐵柵欄乃至鐵籠子的局促很不一樣。觀眾只要不跑到動物的“小院子”里去，就很安全。劉娜帶孩子們坐上電瓶車，先游玩了一圈，然后在一個很大的猴山前駐足。孩子們對著猴子指指點點，興高采烈。劉娜的心情也被感染了，這些孩子手舞足蹈，跟上躥下跳的獼猴有點像啊。

有個男子從猴山的鐵門緩步而出，穿著長筒雨靴，頭戴金黃的麥秸草帽，提著一個紅色的空桶。不少猴子捧著鮮桃在啃，看來恰好撞上了它們的下午茶時間。劉娜望著這個男子，約莫四十多歲，個頭不高，長相平庸，卻不知為何心就亂了，生出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對了，那是一股醉意，她有點頭暈。奇怪的是，她從沒喝過酒。她渴望接近他，心在怦怦亂跳。她搶上兩步，向該男子追過去。突然，在孩子們的驚叫聲中，一只大猴子“嗤”一聲撕開鐵絲網(wǎng)，撲到她身上。幸虧那猴子似無惡意，只是抱著她，就像情人之間的擁抱，摟得很緊，卻又溫柔纏綿。那個猴子突如其來，劉娜雖驚不亂，她可以在剎那間將猴子的四肢折斷，或一掌擊碎它的天靈蓋。但她心醉神迷，全身酥軟，感到抱住她的不是猴子，而是那個男子。她一聲嘆息，原來跟自己喜歡的人擁抱是這樣的滋味，哪怕僅是一種想象！

她渾然不知自己正在發(fā)熱，整個人迅速變紅、發(fā)光，一股光芒從她的身體發(fā)出來，并從深藍色的連衣裙透出來。她的臉仿佛透明了，而衣裙就像紙包住了火。孩子們嚇得尖叫起來。

馬上有幾個保安飛奔而來，手持電鞭、盾牌及丫狀長棍。劉娜如夢初醒，出了一身冷汗。她施展擒拿術，一把將猴子按在地上，并掏出手銬，將猴子連手帶腳鎖在一起。她一直隨身帶著手銬，這還是第一次動用。保安也趕到了，將肇事的猴子押走了。

劉娜身上的光芒逐漸平息，就像燈盞里的火被熄滅，但她毫無燒灼的痕跡。眾人看得目瞪口呆，劉娜笑說：“這只是一個小魔術而已，我是警察！”她掏出警官證晃了晃，將猴子押回星際事務局，讓另一個老師帶孩子們回學校。她猛地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子早就不知所終了。

經(jīng)過科學家檢測及解剖，發(fā)現(xiàn)那只猴子來自卡索阿星，其DNA 跟墜毀飛船上的那具外星人殘骸的DNA 如出一轍。于是，星際事務局出了一份通告，聲稱潛入果城的外星人只有一個，已被機智勇敢的女神探劉娜緝拿歸案了。外星人水土不服，已因返祖現(xiàn)象，變成了一只猴子，故有手撕鐵絲網(wǎng)的本領，其他猴子就無此能力。市民無須驚慌，正常生活工作即可。

但這只是官方的說法，其實有諸多隱瞞。劉娜事后回想，那猴子雖四肢敏捷，肌肉柔軟，但她可以肯定這是一只機械猴，且年齡不低，恐怕活了一兩百年，極有可能是地外文明的產物?？茖W家有更準確的數(shù)據(jù)和看法，但她只是一個普通警員，接觸不到更多信息。

偵緝外星人的案子既已告破，劉娜無須再去臥底，況且身份已暴露。局里為她做了整容手術，換掉了她的臉，身材依然婀娜多姿，換了一個樣，顯得姿色平平。頭頭說，這是為了她好，否則麻煩肯定少不了。她卻遞交了辭職書，頭頭頗為驚訝。盡管有不少機器人因立下特殊功勛而獲得自由，但她畢竟是第一個提出如此要求的螢火人。也許是那種戀愛的感覺，讓她體內的人性種子萌芽了。頭頭考慮她立下大功，同意了，但抹掉了她的警員身份及誘捕外星人的記憶，取消了她的發(fā)光裝置，并為她植入一個制衣廠普通女工的記憶和身份。她現(xiàn)在有了一個新名字：李薇。這樣，她喪失了相關的記憶和能力，從里到外都變成了另一個人。可憐的劉娜，她在潛意識里仍牢牢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是要找到那個手提紅桶頭戴草帽的男子。但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在哪里，事實上，她連動物園及跟猴子擁抱的記憶都被清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