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令人羨慕的老草雞

天氣越來越熱。下午兩點多鐘的馬路，熱得快要炸了。四個輪子的家伙們，目眥盡裂地狂奔，唯恐馬路真的爆炸了，會殃及它們。那些稀稀拉拉不得不出來的電動車或是自行車，恨不得把騎在身上的主人拋棄了，逃到一個沒有太陽的世界。本來就擔(dān)憂自己隨時會粉身碎骨的馬路，在各種動蕩的熱效應(yīng)波及下，更加躁動不安了。

這是一條年紀尚輕新修沒超過三年的馬路，還沒來得及經(jīng)受人世間大的風(fēng)雨。它的名字和它的年輕很相配，叫作朝陽，一副生機勃勃的樣子。原本，一到酷暑季節(jié)，朝陽路兩旁茂密的垂柳可以發(fā)揮作用，它們極具母性地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熱辣辣的陽光，讓馬路以及在馬路上行走的人類，享受到陰涼的庇護。可是，去年秋天的時候，由于城市要更換樹木，柳樹這種處在鏈條末端的樹種理所當然地被淘汰了。換上來的法桐，果然氣象不一般，好比流量小鮮肉。秋天過去了，冬天過去了，當夏天來臨時，小鮮肉們的短板顯現(xiàn)了。它們過于苗條，過于瘦弱，或許將來它們會枝繁葉茂，但這個夏天遠遠不能撐起一片陰涼。暴曬下的馬路，是多么懷念往年的夏天。盡管往年的夏天也熱，然而沒有比較就沒有幸福感。

無論怎樣抱怨，也無論如何驚恐，朝陽路是不能逃走的。其實，朝陽路并不孤單，和它一樣不能逃走的，還有一些特殊的人。他們頭戴橘黃色的帽子，身穿橘黃色的馬甲，馬甲的背部印有“某城環(huán)衛(wèi)”的字樣。這個群體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衰老。衰老的他們，比處在絕望中的馬路優(yōu)越的地方是，他們長著兩條腿，完全可以逃離暴曬的環(huán)境?？伤麄儧]有。不是他們不想，而是他們的職業(yè)不允許。眼下，正是爭創(chuàng)全國衛(wèi)生城市的攻堅階段，口袋里裝著藿香正氣水的他們，要確保自己的衛(wèi)生段連一顆煙頭都不存在。他們手里的掃把要是慢了，躺在路面上的煙頭，或者其他什么垃圾，一旦被暗訪的人拍了去，每個月一千七百塊錢的工資可就要縮水了。

這是一群寧可熱死也不能讓工資縮水的人。從他們練就的金睛火眼里放出去的光芒，在熱浪里翻滾沉浮，警覺地搜尋馬路上的煙頭，以及其他垃圾。他們的左手拎著自制的帶有長柄的大布兜子，右手舉著掃帚，隨時準備撲向獵物。汗水順著毛孔往外滋，遺憾的是，還來不及形成汗珠兒，便被熱浪伸出來的大舌頭給舔舐了。咸咸的汗水，讓熱浪的嗓子有了不適感，它選擇的不是妥協(xié)，而是更加瘋狂的報復(fù)式舔舐。朝陽路上穿橘黃色馬甲的人，除了老草雞，無一幸免。

此刻的老草雞，正靠在環(huán)衛(wèi)車上假寐。環(huán)衛(wèi)車停放在朝陽路路南一家私人醫(yī)院的樓下。樓體遮住了發(fā)瘋散熱的太陽，制造出一大片陰涼，老草雞就占據(jù)了陰涼的一部分。說是陰涼，溫度也是有的，老草雞鼻尖兒上沁出來的汗珠就是證明。但也恰恰是值得炫耀的地方，陽光暴曬下的同行們，鼻尖兒上的汗珠兒滾動一個給我瞅瞅？汗珠兒如此的珍貴，既然可以拿來炫耀，老草雞不擦拭它們，讓它們在鼻尖兒上明晃晃地閃耀著。乍看上去，會以為老草雞睡著了，才任憑汗珠兒的滋生與逗留。仔細端詳，便看出了端倪，睡著的人面部肌肉是松弛的，而老草雞的面肌顯然是緊繃的，皺紋與皺紋之間有著某種刻意的默契。她怎么能舍得睡去呢，睡去了，就無法感知來自同行的羨慕乃至妒忌了。她的眼睛閉著，心醒著。

老草雞為什么可以躲在陰涼里，美美地出香汗呢？原因就是有人替她值守衛(wèi)生段。每一個黃馬甲都有自己的衛(wèi)生段，上班時間內(nèi)，只負責(zé)自己的那一段衛(wèi)生。你不在崗，一定要有人接替你的工作，而且保障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清掃中去。替代老草雞的人，是一個叫“看門兒的”老光棍。老光棍和老草雞年齡相仿，六十左右的樣子，他也是有工作單位的人，在朝陽路上一家比較大的餐館里做臨時工。上班的時間跟著餐館營業(yè)時間走，餐館一開門兒，他便上崗了。吃飯的客人沒來時，幫著打掃一下里里外外的衛(wèi)生，客人來了呢，就站在餐館門口協(xié)調(diào)車輛。哪輛車停在哪里，停放得是否有次序，都由老光棍兒來調(diào)配。等客人用完餐取車時，他一邊打手勢，一邊高聲喊“倒，倒，倒”。暫時沒有車可調(diào)配，他就在門口站著，用眼時不時地往老草雞的衛(wèi)生段瞟。老光棍是一個兢兢業(yè)業(yè)的人，調(diào)配車輛時很認真，瞟老草雞的眼神也很敬業(yè)。是那種全心全意的瞟，絲毫沒有輕佻的成分。瞟的時候，連臉上的麻子坑神情都特別莊重。

客人散盡了，胡亂地吃了餐飯，老光棍兒便急急地向著老草雞的衛(wèi)生段而來。黃馬甲們夏日的作息時間，下午兩點上班，當老光棍兒出現(xiàn)在老草雞的環(huán)衛(wèi)車旁時，老草雞剛剛上班不久，還沒來得及被太陽深度暴曬。他們是如何銜接的呢？兩個人之間很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語，老光棍自然地接了老草雞的清掃家什，走上老草雞負責(zé)的衛(wèi)生段，紅紅火火地進入清掃狀態(tài)。老草雞真是夠范兒，連個正眼都沒給老光棍，更別說只言片語，一扭一扭地搖擺到樓影里。由于腰椎間盤突出，她走路的姿態(tài)像極了一只衰老的母雞，便落了個老草雞的諢號。

盡管老光棍是替補的，但卻是整條朝陽路上最踏實肯干的，他的清掃就像他的眼神兒一樣，是那么一心一意。暴曬算得了什么，能有一百度嗎？即便有一百度，也沒有老光棍胸腔里的溫度高。胸腔里有一顆火熱的心，恐怕一千度都不止呢。沒人知道老光棍叫什么，也從來沒有聽老草雞呼喚過，為了將他和另外一個老光棍區(qū)別開來，根據(jù)他在餐館的工作性質(zhì)，大家都叫他“看門兒的”。看門兒的替老草雞清掃，不是一時的熱情，是絕對忠誠式的、死心塌地式的。看門兒的每天吃住在餐館，夜里別人都下班了，他就在餐館的門房里安歇，成了名副其實的看門兒的。早上五點鐘，在朝陽路的黃馬甲們預(yù)備拉開新一天的清掃序幕時，看門兒的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老草雞的衛(wèi)生段上。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身影從來不曾缺席。那時候的老草雞，說不定還在夢鄉(xiāng)中，她不用早起，接受冬日清晨寒冷的洗禮。一直到上午九點鐘，到了看門兒的上班時間，老草雞才姍姍出現(xiàn)。

搖擺著腰椎間盤突出的身子，邁著老母雞步子，老草雞從從容容地從看門兒的手里接過布兜子和掃帚，拿捏著不正眼瞅看門兒的姿態(tài)。她的不正眼看，并非是蔑視，也并非是不在意。恰恰相反，老草雞擺出來的不正眼看，是她撒嬌的一種方式，類似小女孩在喜歡她的男孩面前說的“就不”，或者“不要”。緊挨著老草雞衛(wèi)生段的麻稈兒老郭就很看不慣，經(jīng)常氣憤地和老伴叨咕，看門兒的真是賤骨頭，人家都不正眼瞅他一眼，要是我……麻稈兒老郭是個貨真價實的老實人，為了表示他的憤怒也是貨真價實的，經(jīng)常在邊界搞些小動作，趁老草雞和看門兒的不備，將零碎的小垃圾用掃帚推過邊界。在這個朝陽路熱得快要爆炸的下午，麻稈兒老郭也沒忘把他布兜子里的一枚煙頭，悄悄丟進老草雞的衛(wèi)生段，然后快速走掉。

麻稈兒老郭和她的老伴

麻稈兒老郭的小動作，逃不過老伴的眼睛。這是一個讓麻稈兒老郭的老伴很不開心的小動作，她暫時放下正在整理的紙箱板，走出距離老草雞大約五十米遠的一家商業(yè)門臉的陰涼，朝著麻稈兒老郭而去。近了麻稈兒老郭跟前，從隨身背著的皮革大兜子里，取出來一只大水杯子，遞給麻稈兒老郭。麻稈兒老郭將手里的清掃器具靠在路中間的圍欄上，接過老伴的大水杯子，擰開杯子蓋兒，揚起脖子，預(yù)備咕咚咕咚地灌上一氣。麻稈兒老郭真是太瘦了，揚的動作把細細的脖子拉得長長的，尖銳的喉結(jié)，在一吞一咽間鋒利地行走，附著在它身體上的一層薄皮，隨時都有被豁開的危險。這個工夫，麻稈兒老伴不動聲色地接近了兩個衛(wèi)生段的邊界，自若地跨到了老草雞的地盤，彎腰將那截?zé)燁^撿了起來。那是麻稈兒老郭剛剛丟棄的，煙頭上帶著鬼祟的痕跡，她確定是它無疑。

再次回到麻稈兒身邊，麻稈兒老伴將指間捏著的煙頭扔進帶長柄的大布袋子里。她什么都沒有說，接了麻稈兒的大水杯，擰緊了蓋子，重新把皮革大兜子挎在肩上。轉(zhuǎn)過身子預(yù)備走了，就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兩只比麻稈兒老郭大出三四倍的眼睛，發(fā)射出兩束極寒的光芒，穿越炙熱翻卷的浪頭，直抵麻稈兒老郭。麻稈兒一下就涼爽了許多，如一個做錯事被當場抓住的孩童，左手抓了長柄布兜子，右手抓了毛發(fā)耗損厲害的掃帚，訕訕而去。

街上耳目甚多，麻稈兒的老伴不方便發(fā)出責(zé)備聲，只得用她眼皮松弛的大眼睛傳遞她的心意。此心意可不比看門兒的，滿滿的期待，滿滿的忠誠，它包裹的是嚴厲的制止與斥責(zé)，有家長式的訓(xùn)誡成分在里邊。在麻稈兒老郭的老伴看來，自己爺們兒的小動作，充滿著危險性，很有可能會影響到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前途。本來，做環(huán)衛(wèi)工是有年齡限制的，超過六十五周歲的就不要了，是麻稈兒老伴在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發(fā)揮她善于外交的特長，找到朝陽路的孔隊長。當然，她不是空著手去的，隨身的皮革大兜子里，裝著兩條玉溪煙。制度是公司經(jīng)理制定的，孔隊長不過是個最基層的小領(lǐng)導(dǎo)，留用超齡的環(huán)衛(wèi)工，他沒有這個權(quán)力。面對目的性很強的送禮人，孔隊長完全可以推脫說，他當不了這個家，做不了這個主。但面對麻稈兒的老伴，孔隊長拉不下這個臉來，為什么呢？古人留下的很多人生總結(jié)，是有深刻的哲學(xué)意義的，比如那句“吃人家的嘴短”?？钻犻L不知道吃了多少麻稈兒家的菜，那一把把的、一根根的、一棵棵的，可都是沒有農(nóng)藥的純綠色蔬菜。當然還有那句“拿人家的手軟”，在這兩條玉溪煙之前，孔隊長收了人家若干條玉溪。連吃帶抽的，送了你這么久這么多，毫不猶豫地一巴掌把人推出去，除非你是個鐵石心腸。沒有拒絕的力量，但是孔隊長的權(quán)力畢竟有限，在他愁眉不展之際，麻稈兒老伴給他出了一個主意。

麻稈兒老伴比麻稈兒小上幾歲，用她的身份來頂替麻稈兒，真正干活的還是麻稈兒。這個主意不是麻稈兒老伴的首創(chuàng)，別的街道早就有類似的現(xiàn)象，有夫妻間頂替的，有用兒女身份頂替的，他孔隊長能不知道嗎？麻稈兒老伴給孔隊長留足了臉面，沒有直接說別的街道有這種現(xiàn)象，做出主意是她原創(chuàng)的姿態(tài)。假如上來就跟孔隊長說，孔隊長啊，聽說哪條街道哪個人是冒名頂替，我們能不能也這樣呢。他們隊長和隊長之間的關(guān)系緊密得很，這點貓膩孔隊長能不知道嗎？這就等于在間接地責(zé)怪孔隊長，你的愁眉不展不過是做做樣子。

真是一個聰明的老太太，孔隊長就順坡下驢，采納了麻稈兒老伴的主意。其實，各條街道的隊長，直接和環(huán)衛(wèi)工人打交道，搞些小動作并不是特別困難。但是，孔隊長和麻稈兒老伴約法三章，這是違反公司規(guī)定的，一旦麻稈兒老郭工作中有什么意外，所有責(zé)任由他們自己承擔(dān)。麻稈兒老伴感激地應(yīng)著，說有事我們擔(dān)著，保證自己擔(dān)著。麻稈兒老伴回家就叮囑麻稈兒，不能給孔隊長添麻煩，凡事要謹言慎行。偏偏，麻稈兒老郭是個孩子脾氣。

麻稈兒老伴能不生氣嗎。老草雞可不是個簡單人物，她輕輕松松搞定老光棍們，讓老光棍們俯首帖耳地任由她使用不說，“上邊”對她的所為不聞不問?？钻犻L每天騎著電動車檢查工作，經(jīng)過老草雞的衛(wèi)生段時，老草雞一絲慌亂都沒有，假寐狀完好無損?？钻犻L只盯著馬路看，至于馬路上是誰在清掃，仿佛一點都不在意。他真的不在意嗎，麻稈兒老伴可不這樣認為。只能說明老草雞的“能力”讓孔隊長裝作不在意。如此有能力的人，你搞她的小動作，純粹是該死的螞蚱非得往鍋里蹦。她到“上邊”捅了你冒名頂替的事，你就只能回家喝稀粥了。

“看門兒的咋替老草雞呢？”麻稈兒老郭曾經(jīng)表示過不服。

麻稈兒老伴真是無語。她為自己悲哀，有的人活到老心智也無法成熟，偏偏這樣的人就讓她遇到了。麻稈兒讓她不放心了大半輩子，她用大半輩子的時間，來維護麻稈兒。五年前，從麻稈兒第一天穿上橘黃色馬甲開始，麻稈兒老伴就陪著他上班。那時候，麻稈兒老伴還不夠六十周歲，不到辦理免費公交卡的年齡，每天坐著麻稈兒的環(huán)衛(wèi)車進城。十里地不遠，對腳蹬三輪來說也不近，需要耗費半個小時的時間。剛剛做過支架手術(shù)沒有多久的她，最引人注目的是身上的皮革大兜子，它像是一個百寶囊，一會兒變出一只大水杯，一會兒又變出一個大飯盒。當時是冬天，大水杯和大飯盒身上穿著一層厚厚的棉衣，外表的臃腫，只為了讓內(nèi)心保有幾絲溫?zé)帷Ｖ形缫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不足以使一輛腳蹬三輪車從容地往返，主人回家做飯吃飯便顯得非常奢侈。

看著夫妻兩個在路邊上，就著一個飯盒吃飯，其他黃馬甲還勸麻稈兒老伴，您身子不好，大冷的天就別跟來了，難不成您不來大哥還餓著？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麻稈兒老伴扮演的是公關(guān)角色。麻稈兒性格內(nèi)向，麻稈兒老伴剛好相反，很善于言辭，屬于能說會道型的。然而，她的能說會道不是泛濫的那種，懂得克制，給人很舒服的感覺。在麻稈兒老伴的維護下，麻稈兒衛(wèi)生段上的商家，左右的鄰居，以及幾任隊長，與麻桿夫妻相處得極為融洽。他們的大水杯空了，無論走進哪個店鋪的門兒，都會灌得滿滿的熱騰騰的。積攢的廢棄紙箱，也都給麻稈兒夫妻留著賣錢。有那么幾次，麻稈兒老郭跟著老伴去復(fù)查，鄰居老孟主動提出來，幫著清掃衛(wèi)生。

和諧建立起來，是個緩慢的過程，但要摧毀它，麻稈兒的一個小動作足夠了?？嬷じ锎蠖底拥穆槎拑豪习?，沒有往來時的商業(yè)門臉處走，她改變了方向，朝著靠在環(huán)衛(wèi)車上假寐的老草雞而去。到了老草雞跟前，麻稈兒老伴輕輕地呼喚，“大妹子，大妹子?！崩喜蓦u睜開了眼睛，果然是假寐的，眼睛里沒有半點睡眠的痕跡。麻稈兒老伴用大眼睛的余光，暗暗觀察了一下周圍的形勢，見遠近衛(wèi)生段上的黃馬甲們，為了順利搜尋到垃圾，皆全力以赴地和熱浪對抗著。老婦人一邊繼續(xù)盈盈地笑，一邊迅疾地從皮革大兜子里拎出一袋黃瓜來。隔著塑料袋可以看出來，黃瓜嫩嫩的、胖嘟嘟的，比菜市上賣的不知好上多少倍。不容老草雞反應(yīng)過來，黃瓜已經(jīng)進了環(huán)衛(wèi)車后吊著的蛇皮袋里。蛇皮袋內(nèi)是撿到的礦泉水瓶子之類的東西，麻稈兒環(huán)衛(wèi)車的后邊也有這樣一個袋子?！巴砩系郊野璨顺?，拍兩瓣蒜放里面，用香油味精一調(diào)。”把黃瓜和話兒撂下，麻稈兒老伴轉(zhuǎn)身走掉了。“嗨，走了？不待會兒啦？”身后的老草雞，嘿兒嘿兒地笑。嘿兒嘿兒聲非常有連續(xù)性，綿延了很久。

以麻稈兒老伴的生活經(jīng)驗判斷，在所有笑的方式中，凡嘿兒嘿兒笑的人都不好惹。她堅定地認為，此時老草雞綿延的嘿兒嘿兒笑是別有用意的。她家麻稈兒的小動作，還有她不動聲色的彌補措施，老草雞都是一清二楚的。嘿兒嘿兒的笑是對麻稈兒老伴所有努力的包容，同時也是提醒，讓她管好麻稈兒，別再任性得像個小孩子。麻稈兒老伴能不窩火嗎，可是她又無可奈何，過了快一輩子，也沒改變得了自己的男人。一枚小小的煙頭，損失了一兜黃瓜。原本，這兜黃瓜是給趙隊長準備的。孔隊長來之前，趙隊長是朝陽路的環(huán)衛(wèi)隊長。按說，趙隊長人一走，茶就該涼了，但外交家麻稈兒老伴發(fā)現(xiàn)，幾個隊長是循環(huán)的，今年在這條馬路當隊長，明年說不定到那條馬路任職。就是說，有一天趙隊長很可能還會回到朝陽路。一條玉溪煙兩百塊錢，送主管隊長已經(jīng)是鼓著肚子了，調(diào)走了的隊長只能送家里長的小青菜。小青菜不值錢，卻是一番真心意，表明您雖然走了，但我們沒把您給忘嘍，一直記著您的好。

可惜，計劃讓麻稈兒給打亂了。處理剛才的危機前，麻稈兒老伴正蹲在門臉房的陰涼處，整理撿來的紙箱板。邊整理紙箱板兒，邊思忖如何繞過街上的耳目們，尤其是不能讓孔隊長發(fā)覺，順利地把皮革大兜子的黃瓜給另一條馬路上的趙隊長送過去。就在那時，她看見了麻稈兒搞的小動作。

想想自己的每一根黃瓜、每一顆小青菜都有用武之地，送給誰送多少都有詳盡的計劃，麻稈兒老伴不由得暗中罵道，死老東西，晚上別吃飯。

來了一塊戴墨鏡的活寶

今天是老孟不在段兒上的第十天。作為麻稈兒老郭的另一個鄰居老孟，腿疾突然嚴重，不得不請假了。老孟的腿一直不好，每天一瘸一拐地干活，麻稈兒老伴勸了她好幾回，孟大哥，趕緊去醫(yī)院瞅瞅吧，別小病再拖大了。老孟總是爽朗地回，啥事沒有，人上了歲數(shù)，骨頭缺鈣了。還說，沒事兒少去醫(yī)院，沒病也讓大夫說有病嘍，要不藥賣給誰去啊。大夫的心，都黑著呢。然后就舉例說明，他們村的，非他們村的，例子活色生香。老孟不在，都是麻稈兒老郭在替老孟清掃。十天的時間，老孟音信全無，麻稈兒老伴讓麻稈兒給打電話，也沒人接聽。老孟再不來，麻稈兒眼看就要頂不住了。畢竟，天氣太熱了。老孟再沒動靜，麻稈兒老伴就準備去找孔隊長，讓孔隊長另外找人接替。

第十天頭兒上，老孟的電話來了。麻稈兒老郭接聽電話有個習(xí)慣，喜歡調(diào)到免提，這樣話筒的聲音會大一些，多少有些不靈光的耳朵會舒服一些?！袄瞎一畈婚L了……”話筒里傳出老孟絕望的哭聲，引得幾個過路人紛紛回頭看?？嬷じ锎蠖底印⒄龔澭鼡炱鹨恢豢盏V泉水瓶子的麻稈兒老伴，結(jié)結(jié)實實地被老孟嚇了一跳，顧不得掉落在地上的空瓶子，趕緊用手去安撫做過支架的脆弱心臟。麻稈兒老郭本就不是腦子活泛的人，突發(fā)情況更是讓他不知所措，手里托著免提狀態(tài)的老年機，朝著自己老伴走過去。在這個過程中，哭了一歇子的老孟，繼續(xù)在電話里說，我的腿確診了，是骨癌。老郭啊，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了老婆子咋辦哪……又是一通哭泣。

老孟大哥……麻稈兒老伴對著老年機哀哀地叫了一聲，淚水止不住地流。在朝陽路上，最數(shù)老孟呵護麻稈兒。老孟之所以呵護麻稈兒，不是看在麻稈兒窩囊老實的份上，而是心疼麻稈兒老伴的不容易。麻稈兒老伴心知肚明，對老孟充滿了感激。老孟傳來的噩訊，她是真的打心里難過。又哭了一會兒，老孟穩(wěn)定了一下情緒，向麻稈兒夫妻交代“后事”：他衛(wèi)生段上那家養(yǎng)老院的垃圾，以后由麻稈兒去拉，別人誰也不給。他已經(jīng)跟老養(yǎng)院的院長交代好了，過去一個月給他多少錢，往后就給麻稈兒多少錢。麻稈兒老伴截斷了老孟的話頭，老孟大哥，你快別瞎說，我們先替你拉著，等你病好了就還給你。聽見了嗎，好好的，老天爺不收好人。托著老年機的麻稈兒，一句話都不說，只默默地跟著落淚。

陰涼里的老草雞，脖子伸長了，將假寐的一雙眼睛舉高了，向著麻稈兒夫妻的方向張開一道縫隙。俄頃，重新閉攏了，脖子復(fù)位。繼續(xù)假寐。

很快，孔隊長開始找新人了，來補上老孟的空缺。環(huán)衛(wèi)工人，工作環(huán)境惡劣，但是愿意干的大有人在。城鄉(xiāng)接合部的村子，有大把的像麻稈兒老郭這樣的老年人。他們養(yǎng)老保障薄弱，進工廠打工沒人要，指望子女又一言難盡。城市清掃外包的公司，之所以愿意雇這類人，一個是城里人沒人干，第二個就是他們廉價。然而，沒等孔隊長找人的計劃落地，有人便主動找上門兒來了。來者是一個非常老的老人，看樣子得有八十多歲了。騎著自行車的老人，到了朝陽路上停下來，往左張望了會兒，又往右張望了會兒，然后朝著穿橘黃色馬甲的麻稈兒老郭走過去?！皠隈{，問您一下，孔隊長啥時來??？”其時麻稈兒老郭心情正沮喪，老孟生病對他影響很大，這其中有對老孟的惋惜，更多的卻是對生命無常的一種恐懼。麻稈兒老郭膽小，他怕自己哪天也落了個和老孟一樣的下場。說來也怪，昨天才獲知老孟的消息，今天自己的腿也不舒服起來。聽到有人問他話，麻稈兒老郭回頭瞅了瞅，見是個比自己還老很多的鄉(xiāng)巴老頭，便應(yīng)付道，說不好。

麻稈兒老伴蹲在地上，正用一截繩子捆碼放平展的紙箱板，皮革大兜子在一旁靜默著?？隙ㄊ遣粷M意麻稈兒對老人的答復(fù)，麻稈兒老伴高聲補充，您找孔隊長，就在這兒等著，他總騎著電動車轉(zhuǎn)，說不準一會兒就過來了呢。那兒多熱啊，您到陰涼地兒等著來。很老的老人，并沒有順從麻稈兒老伴的好意，執(zhí)意站在便道上，將兩束機警的目光投到往來騎電動車的人身上。如麻稈兒老伴所說，果然時間不長，孔隊長就大駕光臨了。每天騎著電動車，檢查路段的衛(wèi)生，監(jiān)督掃衛(wèi)生的人，是他的工作。見很老的老人一臉茫然，并沒有主動和孔隊長打招呼的意思，麻稈兒老伴就明白了，老爺子并不認識孔隊長。眼看孔隊長就要擦肩而過，麻稈兒老伴兒趕緊提醒，您不是找孔隊長嗎？這不是來了。

很老的老人一剎那滿血復(fù)活，沖到孔隊長的電動車前。突然竄出來一個老人，橫在自己的車前邊，孔隊長嚇了一跳，趕緊來個急剎車。幸虧車速不快，否則肯定撞到人?？钻犻L剛要發(fā)火，車把便被老人給鉗住了，他的車子被死死地焊在地上，絲毫動彈不得?！翱钻犻L，我和老孟是一個莊子的，老孟病了上不了班了，求您把這個活兒給我吧?！?/p>

“您？多大歲數(shù)了？”

面對孔隊長的驚詫，很老的老人慌忙補充，不是我干，是我兒子干。您要是收了我兒子，我天天宣傳您是大好人。很老的老人說到這兒，鉗住孔隊長車把的手松開，轉(zhuǎn)過身子從自行車車筐里取出一樣?xùn)|西，是面卷起來的小旗子。展開來，紅色的小旗子上印有一行字：孔隊長是大好人。孔隊長見了眼前的陣仗，早用兩只肉手捧住大胖肚子笑起來。被屁股整個埋起來的電動車座子，隨著一大坨肉的顫動，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吱聲。很老的老人見孔隊長笑得花枝亂顫，激動得沖著孔隊長深深一躬，謝謝孔隊長，我就說您是個大好人。隨后，將小紅旗綁在自行車的車把上，推著車子跑步向前。車子一跑動，熱風(fēng)將小紅旗吹起來，“孔隊長是大好人”幾個字便頻頻向著路人招手示意。

每經(jīng)過朝陽路上一個黃馬甲，很老的老人都會向人家高聲宣布，“趕明兒我兒子到這兒上班，您多照顧著點噢！”這么老的一個老人如此精神抖擻，熱浪很是不滿意，張牙舞爪地撲過來，狠狠地扭住老爺子抽打?？衫蠣斪雍敛晃窇郑涌炝吮寂艿乃俣?，車把上的小紅旗呼啦啦地歌唱。朝陽路上所有的黃馬甲，都停下來，朝著呼啦啦的小紅旗行注目禮。他們被震撼了，從未看過小紅旗還會唱歌，而且唱得這么動聽。轉(zhuǎn)完了整條朝陽路衛(wèi)生段后，推著自行車奔跑的很老的老人，回到了出發(fā)的原點。孔隊長顯然被很老的老人給驚到了，依舊一動不動地保持了一條腿支撐在地上、屁股坐在電動車上的姿勢。

“再次感謝孔隊長，我這就回去把兒子領(lǐng)過來?！闭f完，很老的老人調(diào)轉(zhuǎn)車頭，利索地蹬上自行車凱旋而去。老人上身一件灰色的老頭衫背部，泛起的一層白堿兒十分醒目，那是汗?jié)n蒸發(fā)的結(jié)果。白堿兒隨著駝背運動的節(jié)奏一起一伏，漸漸遠去，漸漸模糊。只有車把上飄揚的一抹紅，紅得愈發(fā)熱烈。

這肯定是一塊活寶?？钻犻L感嘆道。他感嘆于一個父親的不易，就是說，看在偉大父愛的面子上，孔隊長默認了由很老的老人兒子來填補環(huán)衛(wèi)工老孟的空缺。

活寶還沒出場，就引來了一片關(guān)注。第二天，很老的老人再次出現(xiàn)，真帶來了自己的兒子。在朝陽路所有環(huán)衛(wèi)工人目光鋪就的紅毯上，老人的兒子隆重登場。但見他鼻子上架著一副墨鏡，兩條腿模仿著男模，走出來的卻不是瀟灑的模特步。因為兩條腿是內(nèi)八字，所以模特步改成了畫圈圈。他只管昂首挺胸地走，至于走出來的是什么效果，好像不是他所關(guān)心的。

眾目驚詫。

老草雞和兩個光棍

朝陽路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每個黃馬甲撿拾垃圾不可越界。這里所說的可撿拾的垃圾，是諸如塑料瓶、紙箱板等可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的垃圾。只許在自己衛(wèi)生段的路面、垃圾桶以及商鋪撿拾。其實，這個規(guī)定不僅適用于朝陽路，幾乎全城的環(huán)衛(wèi)行業(yè)都在遵循。因此，黃馬甲們都愿意和自己衛(wèi)生段上的商鋪搞好關(guān)系，商鋪里產(chǎn)生有點價值的垃圾，老板們看不上眼，不值得耗費精力，便讓黃馬甲幫著收拾了。這是個兩全其美的事兒，一是老板們省了收拾的力氣，一是黃馬甲們付出氣力后，得到了些微收獲。付出點力氣算個啥呢，自己身上長的，又不用花錢去買。

有價值的垃圾，哪怕一個紙片，黃馬甲們都視如珍寶。他們?nèi)缇娴哪抗?，不只盯著路面上的煙頭，樹上掉下的落葉，更是尋覓著那些為他們帶來價值的東西。能夠帶來微薄價值的那些東西是火，可以焚毀眼睛里的疲憊，讓它們時刻保持明亮。朝陽路上只有一個人例外，她不用目光如炬，時刻保持警醒。這個人就是老草雞。老草雞不是不珍愛有價值的垃圾，而是有人替她目光如炬。在餐館看門兒的老光棍，清掃完一圈兒衛(wèi)生段，便開始挨個翻找段兒的垃圾桶。那時候，他就是一只獵犬，但凡有用的線索，休想逃出他的獵爪?？撮T兒的所在的餐館規(guī)模不小，每日產(chǎn)生的有價值垃圾，找個場所積存起來，攢上一段時間，找個收破爛的上門收購，是一筆不小的收入。自從看門兒的與老草雞有瓜葛之后，餐館里有價值的廢品，就源源不斷地溜走了。

看門兒的把紙箱板打成捆兒，易拉罐飲料瓶等裝進袋子，提前放進他門口的小屋里。夏天下午將近六點鐘，看門兒的開始站在餐館門口，進入給就餐客人調(diào)配車位的角色中。將近六點，也就是說還不到六點，離黃馬甲們下班還有幾分鐘時間。故事便在這幾分鐘之內(nèi)上演了。看門兒的站在餐館門口，敬業(yè)的眼神依舊一分為二，一部分給工作，一部分給老草雞。在看門兒的一個接著一個敬業(yè)的瞟眼中，蹬著環(huán)衛(wèi)車的老草雞來了。眼看著老草雞離餐館越來越近，看門兒的突然撒丫子就跑，以一顆出了彈匣的子彈飛翔的速度，進了自己守門的小屋子。再出來時，懷里滿滿的，依舊以子彈飛翔的速度，奔跑完并不長的一段距離。到了馬路便道上，剛好與逆行而來的老草雞相遇。看門兒的不說話，只將懷抱里的廢品丟進三輪車車廂，重新進入工作狀態(tài)。同樣一句話不說的老草雞，沿襲了一貫的做派，沒有給看門兒的一個正眼。但為了表示她的滿意，一粒紅豆大小的酒窩在嘴角閃了閃。然后，調(diào)轉(zhuǎn)三輪車，用已經(jīng)被腰椎間盤連累了的腿蹬著車，沿著來時的路揚長而去。

老草雞是自信的，她相信她的酒窩甜到了看門兒的。蹬著三輪車經(jīng)過新上任的活寶，再經(jīng)過麻稈兒老郭，就是她自己的路段了。這時，另外一個光棍登場了，朝陽路上的黃馬甲管他叫收破爛的。他的確是個收破爛的，每天在各個住宅小區(qū)門口轉(zhuǎn)悠，“有破爛的賣”通過小廣播循環(huán)播放。趕上中午人家正休息，被“有破爛的賣”騷擾到，就有人推開窗子驅(qū)趕他，讓他滾得遠遠的。每天傍晚，收破爛的光棍都會到朝陽路上來，與蹬著三輪的老草雞有一個相遇。

他停下了，她也停下來。不需要言語，亦不需要眼神對接。他將她三輪車上的破爛搬下來，放到他的板兒車上。放得平穩(wěn)了，再用繩子束縛住，防止顛簸滑落，他的動作麻利干凈。夕陽映照在收破爛的方方正正的、黑與赭紅深度融合的大臉上，左眼睛的眼瞼低低地垂著，遮蓋住了里邊的眼仁。右邊的眼睛，搖蕩著醉人的波光。波光太耀目了，以至于讓人忽略掉左眼的缺陷。旁邊老草雞的視線，跟著收破爛忙碌的雙手游走，身上披著一層瀲滟的光波，那是源自收破爛人的照耀。收拾妥當了，收破爛的從口袋里掏出來一疊錢，有零有整，把它們交到老草雞的手上。他不報數(shù)，她也不問。這筆錢是昨天的，今天拉走的賣了，錢要明天再給。

“走嘍！”蹬上板兒車，收破爛的迎著夕陽遠去之前，看了老草雞一眼。老草雞嘴角那粒紅豆大小的酒窩，又現(xiàn)了出來。

真是一個完美的鏈條，看門兒的負責(zé)撿廢品，收破爛的負責(zé)代賣，老草雞負責(zé)收錢。收破爛的來收取老草雞的廢品，并不是特別遙遠的餐館門口的看門人難道看不見嗎。也許他早看見了，但是他從來沒有問過。收破爛的人，或者也知道是誰幫老草雞撿的廢品，同樣也沒有過問過。他們只享受老草雞和自己交集的那部分快樂，所以他們彼此不妒忌，沒有悲傷和痛苦。

空著身子的老草雞，這才下班回家。將腰椎間盤突出的身子費力地提起來，放置在三輪車上。朝家的方向駛?cè)?。夕陽在她的背部跳躍，由于背部不平穩(wěn)，總作出一彎一彎的動作，舞步就碎掉了。

麻稈兒將環(huán)衛(wèi)車里的垃圾傾倒進指定的垃圾池，回到衛(wèi)生段收拾清掃器具，也準備回家。善于搞小動作的他，趁著自己老伴不備，對著老草雞的背部撇了撇嘴。過去老孟在的時候，老孟和他一條戰(zhàn)線，兩個人心照不宣地朝老草雞背部撇嘴。開始是老孟率先撇嘴，他跟在老孟后邊，模仿了老孟的撇嘴。時間久了，就達成了一種默契，同一秒鐘內(nèi)，朝著同一面背影，做同樣動作的撇嘴。在他們看來，這是他們送給一個不正經(jīng)女人的嫌棄之禮?；丶业穆飞?，麻稈兒老郭會遭到老伴的責(zé)罵，老草雞要是看見你撇嘴，非得把你的臭嘴撕開嘍。麻稈兒老郭還挺硬氣，老孟也撇嘴了，要撕也得撕老孟。老伴的怒火噌地一聲躥到了頭頂，啥全跟人家老孟比呢，老草雞不敢惹老孟，你呢，你震唬得了誰？到時候，還不是把腦袋一縮，跟你這輩子，我算是倒了八輩子霉了……麻稈兒會孩子氣地接一句，老草雞看不見，她又沒回頭瞅。

老孟不在，麻稈兒多少有些不自信了，但他仍然鼓了鼓勇氣，保持了這個小動作。撇完了嘴，他會覺得自己特別像一個勇士，敢于向品行不端的人斗爭。他是代表了正義的，一種驕傲的情緒便從排骨似的胸膛內(nèi)滋生出來。剎那間，自己高大無比，細細的麻稈兒身子，挺得直溜溜的，疲憊感頓覺輕了很多。當然，防止招來老伴的責(zé)罵，撇嘴的動作發(fā)生前，會拿了眼睛偷偷觀察老伴的動靜。

活寶呢，注意力也在老草雞那面運動不規(guī)則的后背上。戴著墨鏡的他，可不像麻稈兒老郭那般膽怯，他明目張膽地看，毫無遮攔地看?；顚毑粷M足于看，他還要問。因為，他有太多的疑惑?！澳莾蓚€是她啥人？”他昂首走著畫圈圈的模特步，近了麻稈兒老郭問道。來了幾天，這是活寶和麻稈兒說的第一句話。他不是獨獨不和麻稈兒說話，與別的黃馬甲也無話。墨鏡片刻不離活寶的鼻子，因此看不清楚眼睛，但是，從墨鏡側(cè)漏出來的氣象看，他大概是不屑于和大家走近的。由于他和大伙的疏遠，即使來了幾天，也沒有人告訴他朝陽路上的故事。別說故事，連故事中人物基本的雅號都不清楚。

你是問那兩個老光棍，是老草雞啥人？

見活寶和自己說話，麻稈兒老郭很是高興，借著身上剛剛獲得的正義力量，大聲反問活寶。哈哈，老草雞，誰給取的，真是有才，別說還真像。你咋知道那兩個人是老光棍？

老家伙，你還不回家哇？！一聲怒吼，驚得麻稈兒一哆嗦。那旁，麻稈兒老伴那兩顆比麻稈兒大出幾倍的眼睛，燃燒著熊熊烈火。幾次遞眼神失敗后，麻稈兒老伴終于失控了。

活寶與麻稈兒夫妻的糾紛

活寶和麻稈兒夫妻產(chǎn)生糾紛之前，已經(jīng)成了朝陽路上的知名人物。朝陽路真是神奇，衛(wèi)生段上的黃馬甲個個是人物，讓光棍服服帖帖的老草雞，細麻稈兒一樣的老郭和他的外交家老伴。連隊長都要比別的路段的隊長胖出幾圈兒來，胖到可以把坐下的電動車埋起來，只剩下一攤白花花的肉在奔跑?；顚殎砹?，也不過是多了一個人物。但是，這塊活寶不僅僅是人物，更是傳奇人物，因此他的名氣很快蓋過了其他人。

活寶父親與眾不同的求職，以及活寶戴著墨鏡，內(nèi)八字模特步的出場方式，都給活寶的出名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然而，要想成為朝陽路上的引軍人物，必須出類拔萃，有過人的本事。很快，活寶用事實證明，他具有這個能力?；顚毚┥宵S馬甲的第四天，就演了一出大戲，讓人大開眼界。

那天上午，邁著內(nèi)八字模特步的活寶，極不情愿地清掃完了衛(wèi)生段，剛想靠在環(huán)衛(wèi)車上休息一會兒，突然發(fā)現(xiàn)路段上躺著一包垃圾。垃圾是裝在塑料袋里的，塑料袋開了，里邊的垃圾就散落了出來?；顚毩⒖叹团耍蠛鸬溃哼@是誰搞的破壞！站出來！他的聲音從丹田發(fā)出來，隨著吼聲節(jié)奏的變化，肚皮從敞開的黃馬甲間隙中一鼓一鼓的，像是被一只隱形的鼓槌猛烈地敲擊。這時候，麻稈兒老伴剛好走過來，正要經(jīng)過活寶的衛(wèi)生段，準備進入她家麻稈兒的轄區(qū)。自從年滿六十周歲，可以享受免費乘坐公交車的待遇后，麻稈兒老伴稍稍從容了一些，不用再像過去一樣，早上三點多就起床，做好早上和中午的飯，裝進皮革大兜子里，坐著麻稈兒的三輪車一起進城。從容了的好處，首先不用大早上跟著麻稈兒出來。伺候走了麻稈兒，若是冬天，麻稈兒老伴還可以重新鉆回被窩，暖一下手腳冰涼的身子。等到天稍稍放亮，收拾了里里外外，然后開始做午飯，做熟了趁熱層層包裹起來。出發(fā)前，還有兩個細節(jié)，一個是把大水杯用熱水灌滿了，另一個呢，將自己的腸胃裝夠充足的水，這樣到了衛(wèi)生段就可以節(jié)省一些。雖是一大杯，麻稈兒喝，自己還要吃藥，只夠大半天的。除非特別需要，不得已才去店鋪要水喝。

夏天呢，從容的內(nèi)涵豐富了很多。澆院子里的菜蔬，該采摘的采摘，今天采摘的送給誰，明天采摘的送給誰，心里都要提前編排好。其實，所謂的從容，不過是些微的寬松。麻稈兒老伴不敢讓麻稈兒脫離自己的視線時間太久，同時，她心里也惦記著段兒上有價值的破爛兒。她不在，被別人撿了便宜，完全有可能的。今天，麻稈兒老伴又多了一層心思，從出家門就在想，讓麻稈兒跟孔隊長請會兒假，到醫(yī)院去瞅瞅老孟。聽說老孟住進了醫(yī)院，正接受化療呢。正想著呢，就聽見了活寶的叫囂。麻稈兒老伴有些不高興，按照活寶所說的，是誰故意給他搞破壞，他家麻稈兒的衛(wèi)生段和他是鄰居，麻稈兒首先就是嫌疑人。麻稈兒不成氣候，偶爾給老草雞搞點小動作是有的，但是搞這樣的“大動作”，麻稈兒還沒有這個膽量?！澳憧靹e罵了，說不定是住戶丟到草叢里，讓扎紙兒的扔出來的?！痹垉旱氖歉墒裁吹?？他們是環(huán)衛(wèi)工的一個分支，專門騎著自行車遛馬路上的綠化帶，發(fā)現(xiàn)草叢中有紙片，用手里的鐵釬條扎出來，收進自行車上掛著的布袋子。

活寶并沒有理睬麻稈兒老伴，繼續(xù)他的叫囂。“有膽量搞破壞，沒膽量站出來，媽的！”他開始罵上臟話了。見是個不通氣兒的人，麻稈兒老伴不再浪費口舌，將無聲的命令，從眼瞼松弛的大眼睛里發(fā)射給麻稈兒，讓蒙著一層無辜表情看熱鬧的麻稈兒，遠離活寶制造的是非場。果然，接到命令的麻稈兒，聽話地投入自己衛(wèi)生段的清掃中。

剛開始，人們還好奇地觀望，觀望了一會兒也沒見活寶耍出什么結(jié)果來，便失去了興趣。大家顯然低估了活寶，見自己的叫板打了水漂，活寶開始下一輪的動作。他拿出手機來，撥通了110的電話，說有人蓄意搞破壞。幾分鐘后，出警的警車到了活寶的衛(wèi)生段，警察下來了解情況后，被氣笑了。過路的圍觀者，打聽清楚事件的緣由，也都啞然失笑，說活寶怕是腦子有問題吧。飛馳而來的孔隊長，忙著向警察道歉，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汗水在肉脖子上恣意，傳出叮叮咚咚的奔流聲響。送走了警察，孔隊長對著活寶大發(fā)雷霆。如果是別的黃馬甲，早被孔隊長的威嚴給震懾住了，可他面對的是活寶，威嚴掃了一地?；顚氄裾裼性~，據(jù)理力爭，把他認為有人蓄意搞破壞的理念堅持到底。他仿佛一個辯論家，把搞破壞的種種可能，滔滔不絕地擺列出來。當他說到其中的某一種可能時，麻稈兒老伴看到孔隊長朝她和麻稈兒這邊看了一眼。然后就聽孔隊長插了一句，你凈扯淡，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麻稈兒老伴并沒有動聲色，從皮革大兜子里掏出大水杯，一邊擰開蓋，一邊朝麻稈兒走過去。麻稈兒該喝水了。

別廢話，趕緊把垃圾撿了！孔隊長失去了耐心。

我撿了，就是縱容搞破壞的人！活寶的語氣強硬。

孔隊長有點下不來臺了。但見他掏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后，對著手機說，您這個兒子太厲害，我惹不起，趕緊領(lǐng)走吧。孔隊長打完了電話，把胖身子挪到路邊的陰涼地帶，等候一個很老的老人上場。附近住宅小區(qū)的幾個賦閑老人，臨近的一些商戶，朝陽路段上的黃馬甲們，都在期盼著那個很老的老人的到來，他們想看一看，這場有趣的鬧劇將如何收場。大約半個小時后，很老的老人騎著自行車來了。很老的老人很醒目，車把上依舊高高飄揚著那面小紅旗，紅旗上寫著“孔隊長是大好人”。

很老的老人幾乎是從自行車上撲下來的，滿臉惶恐地面對著孔隊長，接受孔隊長對他兒子的指責(zé)。他的駝背跟隨著孔隊長的控訴漸漸地增大了彎曲的幅度，幾乎快要彎成了一個圓?！翱钻犻L，您別生氣，我替他撿……”很老的老人說著，快要彎曲成圓的身子，迅疾地彈向馬路上的那包垃圾。他用手將灑落的部分捧起來，裝回塑料袋里。不能捧起來的渣滓，用手指去捏，一粒一粒的，一片一片的，不放過任何肉眼能看到的。一聲連著一聲地嘆息，從形狀不同的嘴巴里發(fā)出來，滿含著對很老的老人的同情。同情的背面是鄙棄，“這樣的活寶，小時候就應(yīng)該掐死。”

很老的老人，或許聽到了大家的議論，抬起粘著垃圾碎屑的手背，抹了抹眼睛。一旁的活寶，無視了眾人的評說，開始專心地批評很老的老人，你知不知道，你的行為是在縱容壞人，這回你替他收拾了，下回他還會繼續(xù)搞破壞。很老的老人不理會活寶，移動幾乎彎成了圓的身子，近了環(huán)衛(wèi)車，將手上的垃圾袋扔進去。然后調(diào)整了方向，奔孔隊長而來。還有一個人，也奔孔隊長而來。當很老的老人，用粘了垃圾碎屑的手背擦眼睛的剎那，這個人兩泡大眼也含了淚水，淚水的溫度不知道高出熱辣辣的太陽多少倍，眼窩被狠狠地燙到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不容易，幾十年來，她正像很老的老人那樣付出，處處呵護永遠也長不大的麻稈兒。她覺得他們有著相同的命運，相同命運的人，要互相幫助，互相同情。所以，她決定助力很老的老人。

于是出現(xiàn)了很感人的一個畫面。聲援很老的老人，不光有麻稈兒老伴，還有樓影陰涼處看熱鬧的賦閑老者，門臉房里的商家，都在異口同聲地說，“看在老爺子的份兒上，就讓干著吧?！薄案芍??！薄案伞边B老草雞都將自己從假寐狀態(tài)中拔出來，搖晃著扔過來一句，“快讓干著吧，擔(dān)待著點兒?！?/p>

勝利啦。勝利后的很老的老人，又玩起了一個人的游行。蹬上和他一樣衰老的自行車，小紅旗在熱風(fēng)的助推下，呼啦啦地飄搖。他的口中一遍一遍地吆喝道，謝謝朝陽路上的好人們！

傳奇的活寶，從此一炮打響。

按說麻稈兒老伴也是幫過活寶的，怎么就起了糾紛呢？

導(dǎo)火索是活寶衛(wèi)生段上那家養(yǎng)老院。養(yǎng)老院的垃圾清掃，不在公共清掃范圍之內(nèi)，孔隊長管不著，衛(wèi)生段上的黃馬甲自然也管不著。過去老孟負責(zé)養(yǎng)老院的垃圾清理，純粹是個人與養(yǎng)老院之間的協(xié)定。養(yǎng)老院要是專門雇個人清掃衛(wèi)生，一個月的薪水再低，也得兩千塊錢左右。找個黃馬甲兼職就不一樣了，每月只付三百塊錢。養(yǎng)老院把錢省了，黃馬甲因為是順手牽羊式的兼職，多幾百是賺的。這樣一來，雙方都滿意?？钻犻L沒有出來干涉，一個是老孟沒有耽誤段兒上的工作，還有一個原因則比較私密，那就是私下給孔隊長上了供。養(yǎng)老院不是給他三百嗎，他把三百中的一百拿出來，直接孝敬了孔隊長。

既然是公司和其他黃馬甲都干預(yù)不到的私活，活寶跳出來就不厚道了。他的理由很充分，養(yǎng)老院在他的衛(wèi)生段上，自然應(yīng)該由他來承攬養(yǎng)老院的衛(wèi)生。見活寶攔住了自己去養(yǎng)老院的路，麻稈兒很生氣，而且生了很大的氣，甕聲甕氣地罵了一句“你這個白眼狼”，麻稈兒似的纖細四肢，就嘚嘚嘚抖個不停。幸虧關(guān)鍵時刻，麻稈兒老伴從天而降，否則真不知道不會吵架的麻稈兒，將如何應(yīng)付活寶。麻稈兒老伴這幾天都有一種不好的預(yù)感，總覺得活寶又要搞點事情出來。活寶墨鏡的方向，便是他目光和心思的方向，經(jīng)常朝著她家麻稈兒晃來晃去。她便有意比往日來得早一些，恐麻稈兒沾上麻煩，對付不了活寶。果真被她料到了。

麻稈兒老伴淡定地走到自家麻稈兒身邊，跟麻稈兒要了老年機，撥通了活寶父親、那個很老的老人的號碼。然后，從身上挎著的皮革大兜子里取出大水杯，擰開了讓麻稈兒喝了幾大口涼白開。等麻稈兒的情緒平復(fù)些，便示意他到衛(wèi)生段上去干活，她自己則踱到一家商鋪前，在臺階上坐下來，把肩膀上的皮革大兜子也卸下，放在腳邊。皮革大兜子不輕，里邊的豆角，是預(yù)備送給趙隊長的。按照順序，該輪到他了。做過支架的身子，負載著沉甸甸的皮革大兜子，大熱天的顛簸了十來里地，著實累到了麻稈兒老伴。利用等候很老的老人的間隙，正好可以緩一緩。

對麻稈兒老伴的做法，所有的知情人都贊同。傳奇人物活寶，是根搟面杖，不通人間的情和理。你和他講道理，和他吵架，就是你的不明智了。不明智的結(jié)果就是，自己動肝火不說，還動搖了辛辛苦苦建設(shè)的人品工程。人品工程，是世上最復(fù)雜、技術(shù)含量最高的工程，而且期限也最長，需要投入一輩子的精力。但要想破壞它，只要一個細節(jié)，一個瞬間便足了。麻稈兒老伴才不會這么傻，她要模仿孔隊長，把棘手的問題，再次交給那個可憐的很老的老人?？蓱z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麻稈兒老伴覺得，活寶變成這樣，完全是老子縱容的結(jié)果。突然，麻稈兒老伴的心臟不舒服了，趕緊打開皮革大兜子，從里邊摸出藥瓶來，取了幾粒速效救心丸揉進嘴里。用舌頭尖兒把幾個小藥丸子，一顆一顆地挑到舌根底下，讓慢慢沁出來的藥效，安撫殘破的心。

活寶是很老的老人的痛點，她和麻稈兒養(yǎng)育的兩個寶貝，又何嘗不是他們的痛點呢？在這點上，他們和很老的老人是同病相憐的?？墒?，就這樣一槍不放地把養(yǎng)老院的差事，拱手讓給了活寶，以后還怎么在朝陽路上混。

朝陽路上的黃馬甲們，以為接下來會發(fā)生這樣一幕：很老的老人騎著自行車倉皇而來，像上次撲倒在孔隊長腳下，接受孔隊長控訴一樣，這回依舊會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形體動作，來祈求麻稈兒老伴的諒解。這些不是此次糾紛的亮點，因為大家可以預(yù)見得到。引起人興致的是，糾紛結(jié)果的不可辨識性。依照活寶一根筋的性格，他認準的事情不會做出讓步，可是他不讓步，就得麻稈兒夫婦妥協(xié)。麻稈兒老實巴交，麻稈兒老伴溫和圓潤，但并不代表好欺負。很老的老人，假如求著麻稈兒夫妻把養(yǎng)老院的差事讓給活寶，就喪失了做人的原則。把活寶教訓(xùn)一頓，強制活寶改變無理的主張，恐怕也不容易做到。老頭子好為難噢。其實，眾人考慮的焦點問題，正是麻稈兒老伴的擔(dān)憂。她不知道這場糾紛，將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結(jié)果。不管怎樣，麻稈兒老伴打定了主意，她不會輕易退讓。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事件的進展偏離了大家的預(yù)期軌道，向著另外一個方向轟隆隆駛?cè)?。負?zé)安裝偏離方向運行軌道的，竟然是老草雞。見麻稈兒夫妻不再理會自己，活寶以為勝利在望了。即將趕來的是他父親的那個老人，根本左右不了他的決定。得意揚揚的活寶，邁著內(nèi)八字的模特步，經(jīng)過麻稈兒的衛(wèi)生段，進入老草雞的區(qū)域。彼時的老草雞，正拖著腰椎間盤突出的軀體，在自己的衛(wèi)生段上搖搖晃晃。老母雞式地行走，給人一種錯覺，那具不年輕的身子隨時會失去平衡。然而，人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它就像堅強的不倒翁，不管如何搖擺，都不會真的倒下去。老草雞的衛(wèi)生段干干凈凈，看門兒的剛剛離去沒有多久，她不過是在象征性地搖晃。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養(yǎng)老院的活兒要是歸了我，回頭讓給你哈。活寶的聲音極其討好，又極其炫耀。

很突然是不是？的確是。但是，回放他日常的表現(xiàn)，會發(fā)現(xiàn)這一刻，是活寶處心積慮蓄謀的結(jié)果?；顚毷怯邢敕ǖ?，當他觀察到兩條光棍和諧共處地為老草雞服務(wù)的現(xiàn)狀，一顆心便蠢蠢欲動了。他們做的，他也能。一對眼睛躲在墨鏡后邊，無數(shù)次對兩條光棍進行掃射，給不明他真實動機的人造成一個假象，認為他不過是好奇罷了。每個臨近下班的傍晚，當?shù)胖嗆嚾ゲ宛^拉破爛的老草雞經(jīng)過活寶的地段，活寶墨鏡的兩塊鏡片，都會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想必，是他內(nèi)心的情欲太旺盛了，以眼睛作為出口，嗖嗖地噴發(fā)出來，濺在鏡片上?；顚毦尤豢酥谱×俗约?，他靜靜地蟄伏著，暗中給老草雞準備一份大禮。這份大禮，既能俘獲老草雞的芳心，又能把另外兩條光棍給比下去。

活寶的大禮物，驚訝到了包括老草雞在內(nèi)的所有人。一般情況下，接受禮物的人肯定是拒絕的。但是，老草雞大家就說不清楚了，她屬于“特殊情況”里的人。現(xiàn)在，只要老草雞輕輕點點頭，問題就會變得更加復(fù)雜。不管最后活寶的禮物是否送得成，老草雞都將和麻稈兒夫婦拉仇恨。頃刻間，老草雞的態(tài)度成了新聞的焦點，引來眾目睽睽的追蹤。

嘿兒嘿兒——發(fā)出嘿兒嘿兒笑聲的老草雞，拿了兩束目光罩住活寶。這是怎樣的兩束目光啊，它們來自兩只魅力猶存的眼睛，融匯了女性的風(fēng)流，歷經(jīng)歲月磨難的滄桑，堅定的抵御。它們不輕易出擊，一旦出擊必將對方置于“死地”?；顚殶o法呼吸了，陷于深度癡迷的愣怔狀態(tài)?！爸x謝你的好意，但老養(yǎng)院的活兒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愣是要了，你不就成了土匪惡霸了嗎。你說呢？”

有那么嚴重？

有哇。

那我可不當土匪惡霸。

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麻稈兒老伴擔(dān)憂的麻煩解決了。很老的老人來到后，看到的是朝陽路上一切井然有序的樣子。包括他兒子在內(nèi)的黃馬甲們，目光炯炯地搜尋著自己衛(wèi)生段上的垃圾。他們那么認真地工作，每一個人都夠得上勞動模范。

很老的老人的糾結(jié)

麻稈兒老伴怎么也不會想到，老草雞成功化解了一場糾紛。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老草雞對活寶禮物的拒絕，不過是堅守了做人的底線。老草雞不但堅守了底線，還化腐朽為神奇，用眼神把活寶控制得服服帖帖，這不得不讓人服氣。對路人而言，老草雞又給他們添加了新的風(fēng)景：一個老不正經(jīng)的女人，可以把精神正常的和非正常的光棍群體，游刃有余地玩弄于股掌之中，俯首帖耳地聽她指揮，真是比看電視劇還精彩。因此，知道內(nèi)情的這些路人，只要有時間，就會在朝陽路上站一站，看上幾眼本色出演的現(xiàn)實版電視劇。

麻稈兒老伴和路人的想法不一樣，她對老草雞是懷了感恩心的。為了表達謝意，麻稈兒老伴特意選了幾根瓜架上又嫩品相又好的黃瓜，用皮革大兜子帶了給老草雞。發(fā)生糾紛的那天上午，麻稈兒老伴的皮革大兜子也備了新鮮的菜蔬，那是給趙隊長預(yù)備的。她完全可以像上一回那樣，臨時將送給別人的菜蔬，中途轉(zhuǎn)給老草雞。麻稈兒老伴沒有那樣做，她覺得那樣心不誠。老草雞是何等的睿智，她一下子便會猜出來，菜蔬不是特意給她帶的。等到麻稈兒老伴從皮革大兜子里取出送給老草雞頂花帶刺的鮮嫩小黃瓜，老草雞抿了抿嘴角，露出那粒紅豆大小的酒窩，說了聲“謝謝您嘞”。很是客氣，沒有再發(fā)出嘿兒嘿兒的那種笑。

麻稈兒老伴心里起了一層微微的漣漪，叫這個謎一樣的女人老草雞，真是遠遠低估了她的智慧，應(yīng)該稱呼她老狐貍才恰如其分。說了“該我謝謝您才對”，麻稈兒老伴就離去了。老草雞沒有留下她閑聊的意思，她亦沒有停留與老草雞攀談家長里短的心意，她們是不同的兩個圓。不過是偶爾有點小交集罷了。小交集實在是太逼仄了，容不下兩個高智商的女人，在里邊推心置腹。推心置腹太奢侈，即便尋常的禮貌式交流，也未見得有過幾次。老草雞家里什么情況，幾個孩子，孩子多大了，什么工作，麻稈兒老伴從來不主動問及。麻桿老伴覺得，老草雞在刻意和大家保持距離，所以，她不愿意自討沒趣，意欲打破距離產(chǎn)生的神秘感。也許，神秘感的內(nèi)核有太多苦澀的成分，當事人不想咬破它，把里邊的汁水和爛肉展示給外人。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只不過，她和老草雞守護內(nèi)核的方式不同而已。彼此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說，麻稈兒老伴怎么知道老草雞家里沒種菜呢？有一次，為了撿拾飲料瓶子，麻稈兒夫妻傍晚下班回家，在城區(qū)多繞了幾條街。經(jīng)過一片夾在居民區(qū)之間的露天菜市場時，見老草雞正在和菜販子討價還價地買菜。專心致志討價還價的老草雞，沒有了躲在陰涼里出香汗時的傲慢氣，那一時刻的她，黏附著小人物所特有的卑瑣與斤斤計較。麻稈兒老伴囑麻稈兒，以后再也不要從此經(jīng)過，免得與老草雞相遇。麻稈兒當時還憤憤地說，老草雞該再找個專門給她買菜的老光棍。他怎么會理解有著外交家能力的老伴的意圖呢。成全別人，就是成全自己，這是麻稈兒老伴外交的方式之一。

還有一個人，從道理上講，也應(yīng)該對老草雞心懷謝意。這個人是活寶的父親，那個很老的老人?；顚毢吐槎拑悍蚱薜募m紛發(fā)生之前，很老的老人隔著一天兩天，就騎著自行車到朝陽路上轉(zhuǎn)轉(zhuǎn)，觀察一下活寶的動態(tài)，維護維護與眾黃馬甲的關(guān)系。他總是以謙恭至極的姿態(tài)，把自己低到塵埃里，然后仰望著大家?！澳豢淳兔嫔?，是個大好人，我兒子多虧了您照顧?！毕嗤目蜌庠?，在麻稈兒老伴面前說了一遍又一遍。每說一遍，他都保持著恰如其分的激動，仿佛那些話頭一回從他的嘴巴里出爐，保持著絕對的新鮮度。車把上的小紅旗暫時停止了飄揚，后車架上多了一個小粗布袋子。它癟癟地蟄伏著，像它的主人一樣謙卑，絕口不提幾分鐘，或者十幾分鐘之前，曾經(jīng)充盈過。將它充盈起來的那些農(nóng)家產(chǎn)品，被主人巧妙地避開朝陽路上的黃馬甲，送給孔隊長趙隊長王隊長們。

更加頻繁地來朝陽路，是在糾紛以后?；顚毜母淖?，讓很老的老人憂心忡忡。勤勤懇懇地工作，自然是好現(xiàn)象，然而，好現(xiàn)象的存在，是有巨大內(nèi)因的。內(nèi)因的緣起就是幫他化解糾紛的老草雞，沒有老草雞的相助，他老人家不知道如何收拾兒子擺好的棋局。然而，幫他的老草雞，也給他帶來了無盡的憂慮。你看他的那塊活寶，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勤懇，都在討好老草雞。他鼻子上的墨鏡，已經(jīng)遮掩不了兩只眼睛投射的光彩。光彩多么絢麗，將墨黑的鏡片襯托得明艷斑斕。被暑熱折磨的朝陽路，非常抵抗明亮的色彩，活寶墨鏡的斑斕讓它愈加煩躁不安。

朝陽路的不安，加重了很老的老人的憂慮。任勞任怨的看門兒的過來了，預(yù)備給老草雞清掃的他，需要穿越活寶和麻稈兒的衛(wèi)生段，才能抵達目的地。當看門兒的身影掠過活寶時，活寶墨鏡片上綻放的璀璨瞬時黯淡，被強勢起來的妒忌所取代。妒忌是長了牙齒的，它正向著看門兒的張開大嘴，準備著進行一場撕咬。很老的老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打開佝僂的懷抱，擺好了奔撲的架勢，只要活寶有所動作，他會不顧一切地沖過去。千鈞一發(fā)之際，老草雞的目光遠遠地飄過來，威嚴地命令活寶，趕快熄滅眼睛里可怕的妒忌，做一個乖乖的寶寶。否則，后果很嚴重，她會生氣的?；顚毣鹆ρ该偷亩始?，果然慢慢地萎靡了，重新乖順起來。

很老的老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他不預(yù)備感謝老草雞。雖然老草雞幫他解決了麻煩，但她給他帶來了嶄新的難題。他不知道老草雞用目光遙控活寶，有效期是多久。如果有一天，活寶不再受她控制，很老的老人不敢想象將會發(fā)生什么。他想過把活寶帶離朝陽路，還想過買瓶農(nóng)藥把活寶藥死，然后自己也死去，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就團聚了。再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死了，活寶如何生存了?？墒牵囊粋€實施起來都不是那么容易。眼下，很老的老人容易操作的，就是大幅度增加看守活寶的時間。為了讓自己掌握更充裕的時間，他甚至把家里的幾畝田都流轉(zhuǎn)出去了?；顚毷遣粷M意身邊有人監(jiān)督的，他斥責(zé)很老的老人，老大的歲數(shù)了，能不能別跑了？很老的老人趕忙賠笑，說會兒話就走，你干你的。他果然去和麻稈兒老伴說話，甚至幫麻桿老伴兒歸置紙箱板兒。

開始，活寶還是有些羞澀的，唯恐很老的老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秘密，趁著老人不在，或是不注意，才跑到老草雞的身邊，把他撿拾到的塑料瓶紙箱板之類的廢品，交到老草雞的手上。那時候的老草雞，不說話也不去看活寶，只在嘴角抿出來一粒紅豆大小的酒窩。被甜到的活寶，將胸脯拔得高高的，邁著內(nèi)八字的模特步，氣宇軒昂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漸漸地，見老子并不在意自己的行動，活寶便不再避諱，驅(qū)趕很老的老人的頻率也少了很多。這是很老的老人的策略，他故意裝作看不見，不去限制活寶給老草雞運送廢品。他知道，一旦出手限制了，肯定會激怒活寶。為了徹底讓活寶松弛，不剝奪自己監(jiān)督的權(quán)利，很老的老人從來不去觸碰活寶衛(wèi)生段上的可回收廢品。他把它們留給活寶。

她的錢花得踏實嗎？很老的老人跟麻稈兒老伴悄悄抱怨。

麻稈兒老伴笑了笑。盡管整個朝陽路上的黃馬甲都認為，老草雞是圖了活寶給他撿破爛，麻稈兒老伴卻不想讓這樣的話從自己的嘴巴里說出來。她站了起來，從皮革大兜子里拿出大水杯，準備去給段兒上的麻稈兒灌一氣水，順便給他一個警告。麻稈兒老伴發(fā)現(xiàn)，麻稈兒又在偷偷搞小動作?？床粦T老草雞的他，同樣看不慣被老草雞掌控了的活寶，清掃到與活寶的搭界處，故意將掃帚揚起來。多日未下雨，馬路上的灰塵，高調(diào)而又張揚。

是誰揭發(fā)了孔隊長

每個周一的下午，朝陽路的黃馬甲都會召開會議。主持會議的孔隊長，對上一周的環(huán)衛(wèi)工作進行總結(jié)。總結(jié)主要是挑毛病，看看哪里有問題，誰的路段扣了分，以后如何改進。這個周一的下午，黃馬甲們又聚到路邊的樓影里，接受孔隊長的訓(xùn)導(dǎo)。孔隊長太胖了，沒說幾句話，就熱得呼呼喘息。反正面對的都是上了年歲的人，他索性將T恤衫卷起來，一直卷到胸脯，露出白花花的一大坨肥肉。麻稈兒老伴也在聽會，她心里覺得會議純粹是老生常談，但是面部表情卻是一副恭敬的樣子。

白花花的大肥肉，隨著孔隊長說話的節(jié)奏震顫。被撐得淺淺的肚臍，里邊未洗凈的黑泥垢看得清清楚楚。一撮旺盛的胸毛內(nèi)部，滾動著亮晶晶的汗珠，引誘人的目光深入。麻稈兒老伴的大眼睛，一部分光芒籠在孔隊長的面部，代表尊敬與誠意，另一部分光芒在孔隊長濃密的胸毛間行走，捕捉游走的汗珠兒。尋到一顆最大的汗珠兒，仔細打量，瑩亮剔透的液體里竟然有一個人，是她的親妹妹，此時正躺在醫(yī)院里。妹妹那么強壯，怎么會生病呢，她是被氣病的，她拒絕手術(shù)。妹妹也不是大富大貴的主兒，這一病得需要一大筆錢，作為姐姐的她，無論如何也得表示表示。可是，她的力量太有限了。最大顆的汗珠，承載了太多的內(nèi)涵，終于支撐不住，滑下孔隊長的胸部，碎裂了。汗珠兒是前仆后繼的，一顆空位了，另一顆馬上補充過來，進入麻稈兒老伴眼睛余光的注視里。

新的汗珠兒同樣晶瑩剔透，里邊沒有了妹妹。一起聽孔隊長講話的麻稈兒影像，影影綽綽地浮現(xiàn)在新汗珠兒里。麻稈兒老伴的心一緊，此刻，她恨不得轉(zhuǎn)過身子，狠狠地捶打一頓麻稈兒。她是恨他的，恨他的無能。兩個畜生的媳婦，為了誰家的孩子看得多了、誰家的孩子看得少了這類小事，和當婆婆的她公開叫板，麻稈兒縮在一邊，別說響屁，連個蔫兒屁都不敢放一個。跟著他，受了一輩子的委屈。他有啥值得留戀的呢，非要拖著有病的身子，處處維護著他？

“垃圾桶套袋兒，不能影響正常清掃工作，必須在早上五點鐘之前套完了。我這也是給大伙謀點福利，有不愿意干的及早說話?！笨钻犻L程式化之外的話題立即被麻稈兒老伴的耳朵接收到。我們干！她趕緊替麻稈兒應(yīng)承下來。

應(yīng)承下來才知道，給垃圾桶套袋并非是個美差。朝陽路兩側(cè)商業(yè)門臉的后邊，是居民的住宅小區(qū)。每個小區(qū)都有若干個垃圾桶，黃馬甲們要做的就是給垃圾桶套上黑色的塑料袋。套上袋子后，便于垃圾的清運。麻稈兒分到了二十七個垃圾桶的套袋任務(wù)，一個垃圾桶平均套袋時間為兩分鐘，按說一個小時就可以套完。事實上，麻稈兒要用一個半小時。小區(qū)里的垃圾桶，不是排在一起等著人挨個套袋子，它們分布在各個角落。套完了所有二十七個垃圾桶，也就等于把小區(qū)走了一遍?！安⒎敲啦睢钡年P(guān)鍵問題還不在辛苦上，而是報酬太過于瘦弱。一個月只有一百塊錢的報酬。套袋的周期至多三天，隨著垃圾桶里的垃圾被清空，新一輪的套袋工作開始。這樣算來，一個月套袋的次數(shù)在十至十二三次之間?！疤滓粋€袋兒，這才合多少錢哪？”麻稈兒一抱怨，老伴就罵他，一百塊錢不是錢嗎，你坐家里大風(fēng)會給你刮來？罵歸罵，每逢套袋的日子，麻稈兒老伴都會坐著三輪車，和麻稈兒一起進城。麻稈兒進小區(qū)給垃圾桶套塑料袋，她操起掃帚清掃衛(wèi)生段。她記得出院時，醫(yī)生囑咐道，往后別干重活了。哎——打了個唉聲，麻稈兒老伴抱緊了懷里的掃把。肩上的皮革大兜子，掛在環(huán)衛(wèi)三輪車上，隔了一會兒，她便朝它觀望一兩眼。朦朧中，見它安好，再繼續(xù)清掃。每完成一下清掃，她都需要用盡全身的氣力。

活寶拒絕領(lǐng)套袋任務(wù)。老草雞早上一輪的清掃，一直由看門兒的替代，套袋的活也落到了看門兒的頭上。老草雞也不在現(xiàn)場套袋兒，活寶便不感興趣，既然作為他老子的很老的老人，領(lǐng)了套袋兒的差使，那就讓老頭子來做好了。即使是夏天，早上三點多鐘，也沒到放亮的時間。八十多歲的很老的老人，騎著自行車尖刀一樣，插進小區(qū)渾濁的燈光里。套完了一只垃圾桶，蹬上自行車，奔赴下一個垃圾桶。他的動作是那么麻利，和年齡一點兒都不相符，簡直就是一個二三十歲的小伙子。

整座小城都在睡覺。這些套袋兒的人，絲毫沒有驚擾到小城的夢。沒有哪扇窗子，為套袋兒人突然亮起燈光來。

套完了袋兒，結(jié)束了早上第一輪的清掃，大家開始吃東西。離家特別近的，回家去吃，像麻稈兒夫婦這樣，離家遠一些的，有的吃從家里帶的，也有個別的去早點攤上吃豆腐腦油條。許多訊息，都是在吃東西的時間里流通起來的。最近幾天，一條爆炸性的訊息，讓大伙驚訝和憤怒。訊息從這個黃馬甲快速地傳遞到另一個黃馬甲。傳遞的過程，也是發(fā)酵的過程，像一塊發(fā)酵的面肥，在時間和發(fā)酵菌的助力下，迅猛地膨脹。今年的雨水真是少，半個月前一場小雨后，又是一段持續(xù)的干旱。三伏天將盡的天氣，緊緊地抓住干燥這根鞭子，猛烈地抽打黃馬甲們。它真是生氣，釋放了快一個夏天的溽熱，都沒能奈何得了這群人。

暑熱變本加厲地抽打，惹怒了黃色的馬甲。它們借著干燥的風(fēng)力，張牙舞爪地與暑熱展開一場戰(zhàn)斗。身穿黃馬甲的那些人，眼神中暗藏著洶涌的怨怒。怨怒與暑熱的抽打無關(guān)。衛(wèi)生段相隔的黃馬甲，相互交換著眼神，從對方的眼睛里，確認與自己相同的情緒。相同的情緒，是助燃的火，讓一對又一對眼睛暗藏的怨怒熊熊燃燒起來。燃燒，加重了身上的燥熱感，不馬上釋放，身體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但是，他們拼力地咬緊了牙關(guān)，堵住所有釋放的出口。隱忍，是他們的優(yōu)良品格，不到萬不得已，不會破壞它。麻稈兒老伴，怕沒心機的麻稈兒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走向麻稈兒，給麻稈兒灌水，用大眼睛發(fā)出暗示與警告的信號。很老的老人也在，他的內(nèi)心惶惶不安。從表面上，活寶在邁著內(nèi)八字的模特步清掃衛(wèi)生，然而細細端詳，就看出與往日不一樣的地方了。墨鏡投射出來的，除了絢麗的光彩，還有一股陰郁的躁動。絢麗的光彩源自老草雞，陰郁的躁動則因周圍的氣氛而產(chǎn)生。黃馬甲集體的怨怒，在朝陽路上匯成一條暗流，澎湃地奔涌。暗流帶有啟發(fā)和挑動性，活寶被它撩撥得燥熱難耐。這種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燥熱，遠遠勝過熱氣興風(fēng)作浪的效果。很老的老人不安的是，他清晰地分辨出來，活寶墨鏡噴發(fā)的躁動，從勢頭上壓過了絢麗的光彩。他要干什么？

好好干活！好好干！

活寶好像沒有聽到老人的懇求聲，依舊邁著內(nèi)八字模特步，沿著路段搜尋垃圾。很老的老人，危急時刻，決定降低自己的身段兒。故作輕松的一小陣行走，拉近了與老草雞的距離后，將求助的目光軟軟地投過去。這時的老草雞正習(xí)慣性地靠著環(huán)衛(wèi)車假寐，做出一副局外人的姿態(tài)，將很老的老人求助的目光，遮擋在她的假寐之外。老草雞是故意的，她在躲避很老的老人。她也覺出了活寶的異樣，用眼神遠遠地遙控他，安撫他的情緒。卻一次次敗下陣來，輸給強悍的躁動。她大概覺得已經(jīng)盡了力氣，便縮進假寐的殼子里。

“他媽的孔隊長，把套袋兒的錢都迷起來了，上邊公司給套袋人一個月六百塊錢，他只給一百塊錢。一個人克扣五百，這么多人，得多少錢哪！我操，真他媽的黑！”

與暑熱最后的瘋狂抽打作斗爭的橘黃色馬甲，戛然停止了。它們保持著各種奇異的動作，有的正在躍起，有的正在迂回，有的正在翻轉(zhuǎn)。

一動不動。像鏡頭拍下的尬舞的不同動作。

一場大雨終于來了

終結(jié)暑熱生命的，是一場暢快淋漓的大雨。

雨水一直躲在云層深處，看暑熱在人間張狂的表演。它不出擊，是因為它覺得時機不成熟，自己的力量還不夠強大。于是，它慢慢地積蓄，讓自己厚重。當它覺得一招可以使暑熱斃命時，便迅猛地撲向大地。

一夜的大雨，直接考驗著城市的排水功能。雨停了，街道上仍然是一片汪洋，交通近乎癱瘓。朝陽路是全城最洼地帶，積水最深達一米左右。早上上班的人們，拎著鞋子，順著樓根兒，一步一步地蹚著水，艱難前行。不時有女人，發(fā)出尖叫聲。停止作業(yè)的紅綠燈路口，交通警察空前的密集。有的交警扶老攜幼，有的交警幫助推不怕死卻最終死在水里的車子，有的交警扛著攝像機拍扶老攜幼的，以及推熄了火的車子的好心人。從雨水中看到商機的市民，一路尋尋覓覓，尋找被沖掉的車牌。也有出來玩水的市民，他們坐著橡皮艇，保持了飽滿的歡悅，配合路人拍照或是錄小視頻。

身穿黃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此時成了醒目的標志，站在掀開井蓋的下水道旁邊，警告過往的路人繞行。他們的下半身泡在水里，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往下水道里排灌的雨水，撒著歡兒，打著旋兒。肩膀上挎著皮革大兜子的麻稈兒老伴，雙手緊緊地拽著麻稈兒的黃馬甲。打開井蓋的下水道，像是一張被施了魔法的大嘴巴，她怕瘦弱的麻稈兒，讓大嘴巴給吸了去。麻稈兒老伴萬分緊張，注意力都在麻稈兒和腳邊的下水道身上。

朝陽路上的孔隊長，站在路邊商鋪的臺階上，用小廣播指揮他的黃馬甲們。聲嘶力竭，非常賣力。這段指揮完了，蹚水奔赴下一段。大肚子仿若一個球體，在雨水中漂浮、滾動。他經(jīng)過了很老的老人和活寶，沒有給他們一個眼神。如此忘恩負義的人，是不配再得到他的原諒的。很老的老人，看著孔隊長的身影，干裂的嘴巴動了動，然后閉攏了。這么深的積水，很老的老人，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他衰老的腰彎曲了，像一枚問號，畫在混沌的水面上?；顚毬匚搽S著很老的老人，鼻子上的墨鏡依舊。雨水太深了，他非常努力，想把內(nèi)八字的模特步，盡量邁得瀟灑些，給老草雞留下一個好印象。

父子兩個馬上就要經(jīng)過老草雞的衛(wèi)生段了。即將擦肩而過時，給一處下水道當標桿的老草雞，叫住了父子兩個。見暫時沒有過往的車輛和行人，老草雞將腰椎間盤突出的軀體，費力地移動向父子倆。從黃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疊錢幣，遞到很老的老人面前，“這是您兒子撿的破爛錢，我替他攢著的。”

錢幣面值不等。面值最大的是十塊錢，最小的是幾枚一毛錢的硬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