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
舊屋的年齡不大,才五十多歲。但是舊屋真的老了,和我八十多歲的父母親一樣,老態(tài)龍鐘,步履蹣跚。
每次回到老家,站在舊屋前,我的腦海里閃現(xiàn)著父母親勞碌辛苦的一生,回放著我們六個兄弟姊妹艱辛卻又幸福的童年。
午后的陽光柔和飽滿。我一個人什么也不想,靜靜地盤腿坐在舊屋的土炕上。這時,鳥兒也不叫,院子里的雞兒、狗兒和烏黑的小豬,都沒了聲音。我的耳邊忽的傳來了一絲痛苦的呻吟聲,一如年邁的父母親忍著病痛一般凄楚。
連著幾年,父母身體不好,我每天請大夫,熬中藥。老人健康長壽,才是做兒女的最大的福氣。
我不知道淚水是怎么流下來的,只是感覺眼里一股暖暖的黏黏的液體,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
舊屋老了,墻體裂縫傾斜,屋頂?shù)耐咂矚埲辈蝗罹G色的青苔爬滿了瓦溝,厚厚的一層,小縫隙里還鉆出了一叢叢零亂的細草。承載了多少歲月的檁和椽,這時已經(jīng)被壓彎了腰,我想它單薄的身體肯定住滿了很多蛀蟲。我似乎聽得見,那些細小的蛀蟲們還在貪婪地蠶食,殘腐的木屑一點點地零落著,如一顆顆蒼老冰涼的淚珠,悄悄地滴落下來,沉重地砸在我的身上。生活不易,經(jīng)歷了動蕩風雨的舊屋,渾身刻滿了累累傷痕。未老先衰的容顏,殘不忍睹,睹之傷感。
看守舊屋的侄兒說,明年東房大利,他正跑鄉(xiāng)政府爭取危房改造項目資金,準備拆了舊屋,翻新一下。盡管我對舊屋懷有深深的留戀和不舍,心里充滿了懷舊的傷感,但我知道老家的房子也不多,甚至很緊張。這次回老家,我把舊屋的前前后后拍了個遍,一邊為侄兒準備資料,一邊也想著,讓我的舊屋永遠留在我的心里。拍了照片,心里又泛起了一股酸澀,我躲在舊屋黑乎乎的墻角下,悄悄地擦著淚水。我也是奔五的人了,真不想讓晚輩們看到我傷心流淚的樣子。
舊屋是父母親半生的心血和積蓄。
老家曾是我們一家人辛勞一天后憩息休養(yǎng)的港灣。這座窄小的舊屋建造得更不容易。父親那一輩人比我們更艱難,修建房屋,要花多年的積攢和精力。五十年代初,身為孤兒受盡苦難的父親瞞著天天為他流淚的姑姑,瞞著兩個堂哥,悄悄地報名參了軍,終于過上了能吃飽穿暖的軍營生活。輾轉(zhuǎn)多年,他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安排到省城工作。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父親下放到農(nóng)村。安家是最大的難題。先是租房子住,四五年后,村里給我們家劃了一塊地方,在村子外邊最荒涼的地帶。好在地方向陽,開闊。父親一刀一斧地砍去密林,一鍬一锨地整理地基,一磚一石地壘好石墻,一苗一木地栽植果樹。經(jīng)過多年的努力,我家的第一座房子終于建起來了,土木結(jié)構(gòu),背東朝西。夕陽下,院子里綠茵茵的,一片生機。起初我們叫它東房。又過了五六年,寬暢的北房修起來后,全家人習慣性地把北房叫新屋,把東房改稱舊屋,一直叫了五十多年。
這些都是我出生前的故事。
母親后來回憶說,我們家當時住在村子的最西邊,夜晚常常有野狼出入,偷偷躥進豬圈里,聽得豬兒凄厲的呼叫聲,村里的狗兒們便一齊叫了起來,警醒的人們聞聲跳下炕,點起火把跑出去看時,狼群已經(jīng)把一頭沉重的豬拖走了,只留下一路鮮紅的血跡。
我在舊屋出生的時候,正是六十年代末期,當時家里的生活非常困難,姊妹多,勞力少,貧窮的程度讓人難以想象。父親后來恢復工作,但是每月的工資,和母親、哥哥在農(nóng)業(yè)社掙的工分,加起來也僅僅能維持個半饑半飽。最怕的是每年的三四月份,正是青黃不接之時,母親天天為空空的鍋碗犯愁,我經(jīng)常餓得哇哇啼哭。生活雖然艱辛,每天晚上到我家舊屋里串門的人卻很多,很熱鬧。因為我家有一盞油燈,鄰家的三婆也隔三差五地來,借著微暗的燈光納鞋底。三婆盤腿坐在炕邊上,右手拿著小小的針頭,左手執(zhí)鞋底,邊干活邊說話?;野档挠蜔粝拢桓髁恋蔫F針閃閃發(fā)亮,牽著長長的麻線,熟練地在滿是皺紋的額頭和花白的發(fā)際間滑動摩擦幾下,然后不停地穿梭在厚厚的鞋底上。針線如飛,游刃有余,猶如颯爽的女將舞動長槍,行兵布陣。幾個晚上后,一雙結(jié)實耐用的布鞋就做好了?;蚴羌依锶舜┯茫蛘吣蒙辖謸Q成幾角錢,再變成油鹽醬醋。每個晚上,我企盼著三婆快來,然后斜靠在三婆的腿上,嚷嚷著讓她講故事。她一邊忙著干活,一邊笑瞇瞇地給我們講“王祥臥冰”、“兄弟分家”、“狼娃報恩”等故事。三婆有一副好嗓子,講一段,還要唱幾句,委婉柔情,滔滔涓涓。
油燈如豆,夜幕似漆。三婆的故事每次聽到一半,我就不知不覺進入夢鄉(xiāng),一直沒有把三婆的故事完整地聽下來。
我在鄰村上小學,離家有兩三里崎嶇小路。每天放學回家,肚子餓得咕咕叫,嗓子里要冒出煙,東瞅瞅,西看看,找不到一點吃的,我急得直哭。弟弟妹妹也餓得哭了起來,這時往往惹得母親也悄悄流淚??粗覀儼ゐI,母親也是干著急沒辦法。
然而,我們家的情況還算好一點,因為父親有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盡管微薄,還算是村里的富裕戶。有時候父親回家時,會背著一些水果,還有白面粉,蕎面,雜糧面,還有包谷面。我們姊妹幾個見了水果,真似久旱逢雨,歡天喜地,大快朵頤,一霎時便能搶吃個精光。
農(nóng)村孩子也很少見到水果,在我們姊妹幾個搶著吃時,院邊的籬笆墻上,圍滿了鄰居家的孩子,他們流著口水,忍著比我們還要強烈的饑餓,圍觀我們姊妹搶吃東西的那份熱鬧??粗粗?,他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母親會招呼孩子們都進來,把剩下的一個蘋果切成小塊,一人一點,分著吃,一起分享我們的盛宴,分享屬于大家的那份幸福和快樂。
人是有感情的特殊群體,有時候開心地笑一笑,會神奇般地忘記了饑餓,忘記了恩怨,忘記了憂愁。我們分吃蘋果的歡樂,在很長時間里,都在村子里成為美談。
舊屋的梨木小桌,是父親砍了院邊的一棵梨樹,請了村里手藝最好的木匠做的。那是我記憶中家里唯一像樣的家具,母親非常愛惜,用一塊抹布擦得油光锃亮。每天晚上,小桌上點起一盞煤油燈,一小簇火焰突突地跳著,像一顆紅色的小豆子,在燈芯上歡快地跳舞。我們幾個爬在小桌上寫作業(yè)。兩個小時后,我們的臉上和鼻孔里,都被油煙熏得黑乎乎的,晚上睡覺時,我的咽喉里還是一股濃烈的油煙味。
最喜歡的是舊屋的熱炕。母親在地里辛勞一天,天擦黑了才回家做飯。照顧我們幾個吃過晚飯時,天已經(jīng)一片漆黑。我們寫作業(yè),然后幸福地睡覺休息。但她一天到晚也不能歇息片刻,收拾好廚房,又忙碌著把幾個大炕燒熱,生怕晚上凍著了我們。每個晚上,我好不容易寫完了作業(yè),來不及再玩一會,瞌睡蟲早已爬到了眼晴里,剛躺下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還能感覺到母親一邊叫喚腰酸腿痛,一邊咿咿呀呀地哄著我們,一個個拉直睡好,又輕輕地給我們脫衣服蓋被子。
在舊屋里,我度過了艱辛又快樂的童年,也飽嘗了挨餓的酸苦滋味。我不止一次地感嘆今天的孩子們,幾乎嘗遍了所有的美食,往往被瓜果菜蔬吃得乏了味。他們衣食滿足,哪里知道我們小時候受窮受凍的酸楚和無奈。前幾天,我鄰居的一對夫婦問孩子,怎么不好好吃飯呀,你知道飯是從哪里來的嗎?原本要給孩子講“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沒想到孩子卻一臉稚氣地回答,飯是從廚房里端出來的。聽了這樣的對答,真真讓人忍俊不禁。
最讓村里人害怕的是麥子成熟前的兩三個月,農(nóng)村人一般都叫“生月”,意思是這段時間面柜里空了,沒啥吃的了,全村的人們都餓得面黃肌瘦的。這時節(jié),好多大人都出去尋吃討要,一兩個月后,或多或少背著些干饃和面粉回來,解娃娃們一時的饑餓。有一回,父親回家時,從集上糴了半袋子紅薯,看到我們很餓,眼里酸酸的。母親看見,連忙在舊屋里燒起了火盆,架上一個小鍋,煮了半鍋紅薯。還在半熟時,我們幾個已餓得無法忍受,圍坐在火盆邊上,把手伸進灼燙的鍋里,一人抓上一小塊紅薯,囫圇吞咽,雖是粗糧糙食,但餓極了孩子們,仍吃得香噴噴的。但是這樣的主食吃了兩天,就吃得膩味,難以下咽了。好在春暖花開時,我和村里的伙伴們有了很大的活動空間,在野外拔草根,摘野花,偷燒地里還未成熟的洋芋。吃飽了,爬在溪水溝里喝一氣涼水。日落西山回來時,肚子圓鼓鼓的。外邊亂吃東西,往往睡到半夜,便疼得翻來覆去。母親坐起來給我撫摸肚子,常常聽見她唉聲嘆氣,隱隱哭泣。
最喜歡的是收割麥子的盛夏季節(jié)。大人忙著割麥,我們跟在一畦一畦整齊的麥茬后邊拾撿麥穗,邊拾,邊吃。到現(xiàn)在還記得,那剛剛成熟的麥粒味道,似乎比現(xiàn)在的面包糕點還要香許多倍。
有幾個調(diào)皮者,在地埂拐彎處悄悄生火燒麥穗,一邊煽火燒,一邊饞得直流口水。幾分鐘后,麥穗的外表燒焦了,麥粒還沒燒熟,我們早已等不及,每人搶上幾個,剝著吃,味道特別鮮嫩,那股焦糊半熟的香味,那種自給自足的興奮,就象現(xiàn)在的孩子坐在小吃攤子上吃燒烤一樣有滋有味。生產(chǎn)隊隊長遠遠地看見了煙火,知道我們偷吃麥穗,丟下鐮刀,掄起繩子,跑過來打我們,嚇得我們沿著山梁四散而逃。
舊屋里的故事有時很沉重,彌漫著濃濃的人間情味。那年夏收時節(jié),岷縣受災嚴重,我們村里來了好多逃難者。村里很多人嫌他們晦氣,更嫌他們身上難聞的腐臭味,早早地掩上了大門。逃難者東家敲門,西家討要,晚上就在村邊的樹蔭下睡覺。那天,我家的舊屋門口來了兩個老太太,領(lǐng)著一個孫女,可憐巴巴地來討要吃的。我仍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眼晴很大,衣衫襤褸,已餓得皮包骨頭。母親心軟,見不得可憐人,把她們叫到屋里,不顧哥哥姐姐們的反對,每個人盛了一碗飯,晚上還收留她們住到家里,和我全家人擠著睡。幾天后,她們千恩萬謝地走了,背上的包裹里,裝滿了母親給的面粉和饃饃。
母親常說,誰家沒有三災八難的日子,救人一時的困難,是在做善事,會有回報的。
之后連著幾年,那兩個岷縣老太太都要到我家來小住幾天,幫著母親干些雜活,有時候正好父親也在,父親自小受過苦,最同情可憐人,還給她們一些零錢。那時候,農(nóng)村的孩子很少摸過錢,我和村里的好多孩子們,曾不止一次地羨慕那幾個逃荒者,竟然還有人給她們錢,而且給錢的人,竟然是在外工作的我的父親。
舊屋的故事很多,多得就像編織頂棚的樹梢一樣,纏來繞去。更像夜空里或明或暗的星星,我永遠也沒有數(shù)清過。那時候,我最盼著父親回家,他一來,就有人講故事了。父親自小受苦,沒正經(jīng)上過學,識字不多,但靠自學看完了《水滸傳》和《西游記》。我最愛聽的故事,當然是孫悟空、武松,還有林沖的故事。父親講的很精彩,比三婆講的故事新鮮多了。父親的手里握著旱煙,抽一口,講幾句,講得抑揚頓挫,婉轉(zhuǎn)悠長,如村邊的溪水,潺潺緩緩,回環(huán)曲折,不時激起浪花旋渦。每次父親開講時,四鄰八舍的大人小孩也會聞訊而來,舊屋的里里外外坐滿了人,就連外面的廊檐上,也是擠擠的一大片黑壓壓的人影。
后來,我外出上學,工作,全家人也搬到了縣城,住上了寬暢明亮的樓房。我家的舊屋清冷了許多,成了我記憶中的夢。好多次夢里,我還和姊妹幾個在舊屋里搶吃紅薯,嚷著父親講武松打虎的故事。
舊屋老了,很快就要拆了。
舊屋承載的,是我童年的憂傷和希望。昨天晚上,我又夢到了舊屋,清晰地聽到了舊屋痛苦的呻吟聲,夜半驚醒時,淚水早已洇濕了枕頭。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