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一次次童年巡禮朝向的堂皇紙宮殿。

日落時一個女雜技演員被放進(jìn)籠子帶去一間塌陷中的神殿留在那里獨自一人。

——阿萊杭德娜·皮扎尼克《面具與詩》

一

柯雨晴把女兒送到學(xué)校后，轉(zhuǎn)道，去市場，買完菜，就回家了。天熱，出汗，她拽了條手巾，邊擦汗，邊倒了杯涼白開，一口氣喝光?？蛷d墻上是她的十字繡作品，圍繞著一個時鐘編織的，時間顯示是上午八點二十五分。柯雨晴坐在沙發(fā)上，陽光從窗戶射進(jìn)來，落在墻上，她好奇地把手伸過去，放在那道光的位置上。她伸過去的手企圖把那道光從墻上拿下來似的，像握著一把匕首?？掠昵缬掷Я?，昨晚的噩夢仍在困擾著她，折磨著她。她的手從墻上拿開，那道鋒芒畢露的光還滯留在墻上，滯留在客廳的寂靜中，隨時要游曳起來，謀殺什么似的。

大海的嘩聲從窗口撲進(jìn)來……

昨天，單位科室組織去卡爾里海旅游，玩了一整天，回來的路上，都說玩得開心，但很累，像是被大海扒了一層皮似的?？崎L毛建軍說，還有兩天就月末了，你們手里的活都完成了吧？大家異口同聲說，完成了。毛建軍說，那明天就歇一天吧，上面要問起的話，我替你們頂著，后天上班的時候都給我加把勁兒。耽誤了活兒，以后，就沒這樣的好事了。大家異口同聲說，謝謝科長。柯雨晴聽到這個消息，也很高興。可能是海邊的潮濕和炙熱，她一天都不在狀態(tài)?；貋砩宪嚨臅r候，頭疼得厲害，像里面有針扎似的，還有些暈車，吃了粒暈車藥就在車上迷糊著了。她是被大家的喊聲驚醒的。身邊的張曉紅說，頭疼好些了嗎？不會是中暑了吧？科長說了，明天不上班，讓大家休息一天。盡管頭疼緩解了，但柯雨晴還是懶得說話。雇的客車，把她放到距離她家小區(qū)不遠(yuǎn)的地方。她下車后，就吐了?？蛙囘€沒開走，張曉紅從車窗伸出頭來，問，柯雨晴，你沒事吧？柯雨晴扶著路邊的欄桿嘔吐著，右手向車上的人揮了揮，表示自己沒事，你們走吧?？蛙囬_走了。她扭頭看到科長毛建軍的頭還伸在窗外，望著她。直到客車拐到另一條馬路，消失不見了?？掠昵鐝亩道锾统黾埥聿亮瞬磷旖?，直起腰，左手還抓著路邊的黑色欄桿。她擦完嘴角，松開左手，又用紙巾擦了擦手心在黑色鐵柵欄上粘的灰。鐵柵欄接近地面的部分已經(jīng)腐爛，突出紅色的鐵銹。已經(jīng)傍晚，身邊的路上車輛擁擠著。她回來之前已經(jīng)給金鉞打電話說了，晚上讓金鉞去接孩子。她往家走，腳下輕飄飄的。不知道為什么這次去卡爾里海，她的身體反應(yīng)這么大。之前，也和金鉞去過幾次，還帶著孩子去過，都沒事兒的?；氐郊液螅B衣服都沒換，躺在沙發(fā)上就睡著了。肉色絲襪像動物的皮，還在腳上，褶褶皺皺的，沒有褪下來。金鉞接孩子回來的時候，她才醒過來，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是疼的。金鉞問，咋啦？病了嗎？柯雨晴說，不知道，總覺得惡心，想吐。金鉞說，暈車了吧？柯雨晴說，嗯。金鉞說，不會是中暑了吧？柯雨晴說，可能，我還躲在懸崖下面的陰影里了，沒想到還是……金鉞說，那你歇著吧，我做飯去了。女兒這時候從衛(wèi)生間出來，撲到了她懷里，嬌滴滴地喊著，媽媽，你去海邊給我?guī)裁春脰|西回來了呀？這時候，柯雨晴才想起來在海邊買的螃蟹，落在車上了。她給張曉紅打電話。張曉紅說，我替你拿著了，本想晚上，我給你送過去的，既然你打電話來了，我這就給你送過去?？掠昵缯f，那麻煩你了。張曉紅問，你身體好些了嗎？看樣子，不會是你又懷孕了吧？柯雨晴說，鬼扯，不可能。張曉紅說，等著啊，我剛下車，還沒上樓，我打車過去。女兒賴在柯雨晴身上。柯雨晴有些不耐煩了，但她從兜里拿出來在海邊撿的幾個彩色貝殼和兩個海螺，遞給女兒。女兒眼睛一亮，興奮地奪過去，在手里玩著，還把海螺放到耳邊，說是聽到了大海的聲音。金鉞做好了飯，柯雨晴只喝了半碗綠豆粥。這時候，張曉紅打電話來說，到小區(qū)門口了?？掠昵缯f，上來坐一會兒吧？張曉紅說不了。讓你家金鉞下來拿吧。張曉紅離婚五年后，又找了一個男人，對她管得很嚴(yán)?？掠昵缋斫?。她叫金鉞下樓，把螃蟹拿上來，還都是活著的。女兒看到后，又興奮了，幾乎要跳起來。她大膽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出來一只，又捏出來一只，放到地磚上，盯著螃蟹在爬。她還模仿著螃蟹在地上爬的動作，把金鉞和柯雨晴都逗笑了?？掠昵缱尳疸X把螃蟹煮了，和孩子吃。晚上，金鉞把孩子哄睡了，才回到臥室?？掠昵缣稍诖采稀＝疸X問，好些了嗎？柯雨晴輕聲說，我不會是懷孕了吧？金鉞在銀行當(dāng)保安，累了一天，沒聽清柯雨晴說什么，他問，你說什么？柯雨晴說，我不會是懷孕了吧？金鉞說，不會吧？要不測試一下?？掠昵缫蕾嗽诮疸X懷里說，如果真的懷孕了，我們還要嗎？我們單位有兩個同事都要了二胎。金鉞說，這一個已經(jīng)夠我們嗆……當(dāng)初要不是意外，這個我都不想要……你看看現(xiàn)在的孩子，負(fù)擔(dān)多重。還有，他們將來也要像我們一樣，小心翼翼的，潦草地活著……不說了，睡吧，你也累了一天。

金鉞側(cè)過身摟著她，睡了。

柯雨晴夢見了大海，夢見海水覆蓋著她的身體……喧囂的海浪白色幽靈般吞噬著她，咬她，在吃她的肉。突然父親從海水中沖出來和那些幽靈打起來，他們在交戰(zhàn)著，眼看著父親打敗了那些幽靈，一個海浪涌上來，父親不見了……潮水退去，柯雨晴已經(jīng)變成了一具森白的骸骨，半掩半露在沙子里。

柯雨晴看到自己夢中的樣子，哭醒了。她只覺得渾身疼痛，還沒有從噩夢的恐懼中抽離出來。金鉞睡得很沉，呼嚕連連。柯雨晴從床上起來，先去了女兒房間，看見女兒睡得香甜，她才放心地從女兒房間出來，又去了衛(wèi)生間。在馬桶上坐了很長時間，她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那樣的噩夢，想起來還讓她汗毛豎立，脊背發(fā)涼。再次回到床上，她一直都沒睡踏實，都處于一種恍惚和混沌的狀態(tài)，像被一層濃霧罩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整個人都迷失了似的。她一直沒睡，直到天亮。

在卡爾里海發(fā)生了什么嗎？沒有。

柯雨晴幾乎沒怎么參加同事們的活動，她自己光著腳，順著海岸向前走了走，還撿了幾個貝殼和海螺。不時，有海鷗在圍繞著她飛著，有一只海鷗落在她的頭上，她嚇壞了，把那只海鷗轟走了。后來，在一座懸崖下面的海灘上，鋪幾張報紙，躺在上面。那海鷗也落下來，先是一只，然后是幾只。她拿出帶的面包，掰碎了，扔給它們。它們是饑餓的，吃完后，飛走了?？掠昵缣闪艘粫?，看到一對情侶騎著馬，從她身邊經(jīng)過，他們把馬拴在不遠(yuǎn)處的樹上，向懸崖上爬去。她還記得有一次和金鉞來的時候，去過懸崖上的山洞，里面有幾個古代的懸棺。懸崖投下的龐大陰影是陰涼的。對了，在來懸崖下面的海灘上，她看到海水沖上來一個馬頭被水草和海帶纏繞著，但仍可以看見那腐爛了的皮肉里面的空洞眼窩，像一個深邃的洞穴?？掠昵鐕樍艘惶?，腐臭令她直惡心，想吐。她連忙扭身離開。它來自哪里？柯雨晴沒有答案，望著茫茫的，無邊際的大海。也許只有大海知道，她想?？掠昵绲亩叿路鹇牭侥邱R頭在海水的沖刷下發(fā)出悲鳴般的馬嘶……一定是那個馬頭侵入了她的夢境，經(jīng)過變形，置換，才衍生出她的噩夢，柯雨晴想。當(dāng)時，在懸崖下面的時候，她試圖從馬頭帶給她的恐懼中掙脫出來，沒想到，晚上還是……仿佛被那馬頭攝去了魂魄似的。

柯雨晴坐在沙發(fā)上想，既然今天不用上班，自己要好好睡一覺。是的，睡覺。但她又怕那噩夢再次襲來。就在她躺在沙發(fā)上猶豫著是否睡覺的時刻，手機(jī)響了。

二

手機(jī)鈴聲加上震動聲，拆解著屋子里的寂靜，嚇了柯雨晴一跳，心怦怦直跳，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似的。手機(jī)在哪兒呢？她循著聲音，從買菜的兜子里找出手機(jī)。一個陌生號碼。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問，你好，誰？電話里是一個氣喘的女人的聲音，問，你是柯雨晴嗎？是我，柯雨晴說。女人說，出事了。誰出事了？柯雨晴連忙問。女人說，季老師洗澡的時候摔了?？掠昵缯艘幌?，你說誰摔了？女人說，季老師。哦，柯雨晴說。女人說，我是沒辦法了，才給你打電話的。柯雨晴說，趕快打120啊，我馬上過去。女人說，打了，120正在路上。那你到了醫(yī)院告訴我哪個醫(yī)院，我過去。女人說，好的。嚴(yán)重嗎？柯雨晴問。女人說，被我抱到床上躺著呢。這時候，柯雨晴從電話里聽到季文娟疼痛的呻吟聲，從電話的那端傳過來。你先別動，等我過去，柯雨晴說。好，快點??！女人說，等你來了，再去醫(yī)院吧？柯雨晴說，如果救護(hù)車先到了，你就先陪著我媽去醫(yī)院。

柯雨晴拎起背包，急匆匆下樓，攔了輛出租車，向季文娟家的小區(qū)而去。季文娟是柯雨晴的母親，但她們之間很少往來，除非過年節(jié)的。季文娟已經(jīng)六十三歲，早年喪夫，把三個孩子拉扯大，再沒找人。老了，找了個保姆照顧自己。保姆換了好幾個，她總是懷疑保姆偷東西?，F(xiàn)在這個保姆是在她家最長時間的，能有半年了吧。柯雨晴還記得上次去季文娟家，她就抱怨過這個保姆手腳不利索，懶，打掃衛(wèi)生總有死角，只有她指出來，保姆才會去把死角清理干凈。

和季文娟往來的只有柯雨晴，柯利民和柯雨薇根本不出現(xiàn)，即使是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連個影子都沒有?？掠贽奔薜缴蜿柫?，說是嫁，其實是跟人跑了。那男的做服裝生意，在望城的商場里有幾個檔口，柯雨薇給她打工，兩人一來二去的就搞到一起了。那男的比柯雨薇大八歲?？掠贽闭f是嫁了，其實是……那男的有家。那么柯利民呢？他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被季文娟托人送到了部隊上。退伍后，在社會上晃蕩了兩年，分配到一家機(jī)械廠，沒上幾天班，和領(lǐng)導(dǎo)吵架，就辭了。季文娟怕他在社會上惹禍，讓他到地板廠里干了幾年。這期間，他也沒給季文娟省心，三天兩頭的惹出些事兒。其中，讓一個卡爾里海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村姑娘懷孕了，是季文娟拿錢給擺平的。直到地板廠出了那件事兒，地板廠辦不下去了?？吕裨诓筷牣?dāng)?shù)氖瞧嚤凶C，就開始給人開出租車，開了幾年，找了個開發(fā)廊的理發(fā)師，結(jié)婚了。他雖然在望城，但幾乎不會到季文娟家里去，他心里面還疙疙瘩瘩的。柯雨晴也不想搭理季文娟，但她畢竟是大女兒（其實，之前她還有一個哥哥，在九歲的時候，丟了。也可能是被人販子拐賣了。也有人說是跟什么馬戲團(tuán)的人走了。這么多年都杳無音信），更多時候是出于無奈。畢竟她們之間存在著血緣關(guān)系。出租車等紅燈的時候，柯雨晴還是著急了，覺得血壓都升高了。司機(jī)的對講機(jī)滋啦啦地響著，里面?zhèn)鞒鰜韯e的司機(jī)哇啦哇啦的說話聲?？掠昵缱兊脽┰辏瑔?，能不能把那東西關(guān)了？司機(jī)沒吭聲，柯雨晴又說了一遍。司機(jī)說，不能關(guān)，我們是聯(lián)網(wǎng)的。柯雨晴說，小點聲兒，可以嗎？司機(jī)白了一眼柯雨晴，把聲音調(diào)小了。綠燈亮了，出租車?yán)^續(xù)向季文娟家的小區(qū)開去?？掠昵缈吹铰愤呉惠v進(jìn)城的馬車，車?yán)习逶谟帽拮映榇蛑瞧ヱR，把那匹馬都抽得跪在地上了。馬車傾斜著。很多人圍觀。

柯雨晴還記得地板廠沒著火之前，地板廠旁邊的一戶人家養(yǎng)了一匹灰色馬?？掠昵绾涂吕裣矚g和那家的孩子玩，甚至討好那家的孩子，就為了能騎馬。那匹灰色馬很老了，掉毛，斑禿似的。一天柯利民和那家的孩子正騎著馬玩兒，那孩子的父親領(lǐng)著一個五十多歲，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來了，指了指那匹老馬，讓兩孩子從馬上下來，說馬被他給賣了。來的男人打量了一會那匹馬，說，沒什么用了，只能殺了賣肉。他牽著馬，走了。那家的孩子哭得稀里嘩啦的，追出去很遠(yuǎn)?？吕衽芑丶疚木贽k公室。辦公室關(guān)著門，柯利民使勁敲門，還用腳踢。開門的是副經(jīng)理顧廣生，他一身松松垮垮的西服，頭發(fā)上還噴了發(fā)膠，有些慌慌張張的，他看到是柯利民，他用手做作地抹了一下頭發(fā)?？吕駴]理他，沖到季文娟跟前。季文娟問柯利民有事嗎？柯利民哭著哀求母親季文娟把鄰居那匹馬買下來，但季文娟拒絕了，說，買一匹沒用的老馬做什么？季文娟邊說邊整理著凌亂的衣服。顧廣生說，季經(jīng)理，沒事的話，我去忙了。顧廣生離開辦公室?？吕襁€在哀求著母親，但季文娟就是不答應(yīng)?？吕駨霓k公室跑出去，來到小伙伴和柯雨晴身邊，嘴里面嘟嘟囔囔著，對季文娟懷著恨意了。柯雨晴還安慰柯利民說，買回來，我們也沒地方養(yǎng)，總不能帶回城里吧？柯雨薇抱著一個芭比娃娃走過來問柯利民，咋啦？柯利民沒理她，跑開了。柯雨薇問柯雨晴，姐，利民咋啦？柯雨晴說了關(guān)于馬的事情，柯雨薇撇撇嘴說，我就知道媽不會同意。中午的時候，顧廣生喊他們?nèi)ナ程贸燥垺？吕襁€噘著小嘴，不和季文娟說話。晚上，季文娟開著車帶他們回城里的家?？吕裨谲嚿纤?，嘴里還念叨著馬……馬……馬……柯雨晴心疼地?fù)е艿??？掠贽痹诮o她的芭比娃娃梳頭，突然喊叫起來，馬……馬……柯利民連忙睜開眼睛，問，哪兒呢？哪兒呢？柯雨薇用手指著遠(yuǎn)處荒野中一匹低頭吃草的馬……柯利民趴在車窗上向外，眼巴巴地望著，淚水默默流下來，直到那馬消失，看不見了?？吕裨谲囎蠈χ懊骈_車的季文娟，兩只小手做手槍的姿勢，瞄準(zhǔn)她的后背，開“槍”，嘴里發(fā)出子彈射擊的聲音?？掠贽笨吹搅?，尖聲尖氣地告訴了季文娟?？吕駨堊炝R她，叛徒，叛徒。兩人開始吵起來，動手了?？吕裼萌^把柯雨薇的鼻子打出血了，柯雨薇也抓傷了柯利民。柯雨晴怎么拉架都拉不開，他們就像是兩只小獸，發(fā)瘋地撕扯在一起。直到季文娟停下車，幾乎是吼叫著說，你們再鬧，都給我滾下車去，你們自己走回去。兩人才停止打斗，都?xì)夂艉舻?，眼睛里的目光變成了武器，在延續(xù)著之前的戰(zhàn)爭?？掠贽蔽厝鰦烧f，媽，你看，我的鼻子流血了。季文娟對柯雨晴說，找個紙巾給她堵上鼻孔。柯雨晴幫著柯雨薇堵上鼻孔，柯雨薇叫著，輕點兒，疼。柯雨晴把紙巾扔給她，說我還不管了呢？你自己弄吧。她又拿過紙巾，幫著柯利民處理了一下他臉上的抓傷。她心疼弟弟，柯雨薇抓得真狠，幾道血痕，在柯利民臉上。季文娟開著車，再沒吭聲。中間接了一個電話，她把車停到路邊，讓姐妹三個下車，叮囑柯雨晴在這里等著回望城的客車，把柯利民和柯雨薇帶回家，她廠里出了點兒事兒，必須回去處理。季文娟調(diào)頭開車走了?？掠昵珙I(lǐng)著弟弟和妹妹，站在那里等著回城的客車。她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一手拉著柯利民，另一只手拉著柯雨薇。他們兩個還在別扭著，彼此勁兒勁兒的。直到回城的客車開過來，柯雨晴招手，車停下來，他們上了車。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晚上六點多鐘了。父親早已經(jīng)下班回來，看到幾個孩子，問，你媽呢？柯雨薇說，廠里出了點兒事兒，她回去了。父親打了電話，季文娟說，合資方來人了，她要陪著，晚上睡在廠里。父親發(fā)現(xiàn)柯利民臉上的傷，問，咋整的?。靠吕裰钢掠贽闭f，這個母老虎給抓的?？掠贽狈磽粽f，你才母老虎，你是瘦猴子……說著她又要撲向柯利民，被父親抱住了，說，你是姐姐，你要對你弟弟好點兒，別跟他一般見識?？掠贽闭f，我才不稀罕當(dāng)他姐姐呢？你看他把我鼻子打的，鼻梁骨都要塌了，輕輕摸一下都疼，有這樣的弟弟嗎？就因為他是我弟弟，要不，我非撕了他?？掠贽边€做了一個撕東西的動作。咬牙切齒的?？掠昵缫恢卑矒嶂吕?，他沒有再次撲上去……父親去做飯了?？掠昵缛N房幫忙，她看出父親的悶悶不樂。柯雨薇和柯利民在屋子里又掐起來了。父親讓柯雨晴出去勸勸?？掠昵鐩_出去，把兩人拉開。這次，柯雨薇把柯利民的右臉又撓出一道血印?？吕裨诳掠昵鐟牙飹暝f，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柯雨薇還在往前湊，說，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從廚房里出來的父親，還系著圍裙，給了柯雨薇一個嘴巴?？掠贽笨蘖?，嘴咧著，像個小瓢似的，嚎哭著，說，我要告訴我媽，你打我了。父親說，你去告吧?？掠贽笨吹礁赣H真的生氣了，她軟了，抽泣著，回到房間，喊她吃飯的時候，才貓一樣出來，目光低垂，不敢看任何人。她知道其他三個人是一伙的。她再鬧，會吃虧。如果母親在的話，她可能還要……咬尖兒，慣了，讓她突然覺得委屈，但她明白，母親不在場，她只會被排斥，被冷落，被嫌棄……

柯雨薇悶悶吃完飯，還破天荒洗了次碗，才回房間。她和柯雨晴一個房間。她也總是擠兌柯雨晴，只是柯雨晴不和她一般見識而已。

三

柯利民和季文娟之間的冷漠疏離也許從那個時候就種下了。那件事兒給柯利民的童年留下了陰影。成年后的一天，弟弟和柯雨晴還提起過那事兒，說他夢見過那匹灰色馬被屠夫殺了賣肉，懸掛的馬皮飛到天空上，揚起四蹄在云端奔跑……

出租車到了季文娟小區(qū)的門口，柯雨晴看到救護(hù)車已經(jīng)到了，已經(jīng)把母親從樓上抬下來，正往救護(hù)車上推。保姆看到柯雨晴，連忙喊著，你可來啦?？掠昵缟狭司茸o(hù)車，看到受傷的母親，齜牙咧嘴地呻吟著。醫(yī)生說，可能是骨折了，外在看不出什么，等到醫(yī)院檢查了再說?？掠昵缯f，謝謝。季文娟看上去明顯蒼老了很多，讓柯雨晴覺得可憐，她伸出手握住母親的手，是涼的，還顫抖著。她還是清醒的，說，你來啦？柯雨晴說，保姆打電話給我……母親說，我不讓她打電話的，她還是打了，一個沒用的東西，等我出院就把她辭了。柯雨晴說，少說兩句吧，歇歇吧，能緩解一下疼痛。季文娟不吭聲了，臉上還能看出疼痛帶給她的痛苦表情。她閉著眼睛躺在那里，像一具尸體?？掠昵缧奶哿耍恢勒f什么?？粗稍谀抢锏募疚木昕傋屗X得還是一個陌生人。突然，柯雨晴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她意識到季文娟拉了，但她坐著沒動。季文娟睜開眼睛說，雨洛，我……柯雨晴說，一會兒到醫(yī)院，我再給你收拾吧。那來自季文娟身體里的污穢讓她惡心得想吐，她用手捂住鼻子。醫(yī)生問柯雨晴，你是她什么人？柯雨晴說，女兒。醫(yī)生哦了一聲，說，你給她收拾一下，一會兒，你也得收拾。柯雨晴說，我現(xiàn)在手里什么都沒有……醫(yī)生說，用她的衣服。收拾了，到醫(yī)院就可以去檢查了，不會耽誤……柯雨晴從兜里翻找出一袋紙巾，開始給季文娟擦。那股氣味是蠻橫的，就像季文娟的脾氣，折磨著她。季文娟沒有抵抗，而是順從地任柯雨晴擦。沒有垃圾袋，柯雨晴沒辦法只好把那些污穢裝在背包內(nèi)。她幾次想嘔吐，都手捂著嘴，沒讓自己吐出來。在柯雨晴擦的時候，碰到了季文娟的胯骨，她喊著，疼，疼，疼。忙活這一會兒，柯雨晴滿頭大汗，內(nèi)衣都貼在身上了。

救護(hù)車很快到了望城醫(yī)院，柯雨晴和醫(yī)護(hù)人員把季文娟推到了檢查室?？掠昵玳_始各個地方交款，去辦理住院手續(xù)，直到母親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醫(yī)生說，胯骨有幾處骨折，還有其它病癥，先住下來，觀察看看?？掠昵绾歪t(yī)護(hù)人員把母親送到病房，掛上點滴?？掠昵缋鄣脙赏榷架浟恕＜疚木晏稍诖采?，柯雨晴可以喘口氣了，坐在母親身邊。臨床是一個小男孩，胳膊骨折，左手用繃帶吊在脖子上。這一忙活，就中午了?？掠昵琊I了，她對季文娟說，我出去買些吃的，你想吃什么？季文娟說，隨便弄一口，吃不下去?？掠昵缯f，好。柯雨晴出了病房，來到醫(yī)院門口，給金鉞打電話說了母親的事情。金鉞問，要我?guī)兔?？柯雨晴說，目前還不用，等需要的時候，我喊你。孩子暫時就交給你管，辛苦你了。金鉞說，說這些做什么？撂了金鉞的電話，柯雨晴又打給毛建軍，說了情況，說要請幾天假。毛建軍同意了，還問需不需要幫忙。柯雨晴表示感謝后，撂了電話。她去醫(yī)院門口的小吃部買了兩套筋餅豆腐腦，打包拿回病房。她喂季文娟吃完后，自己才吃。她餓了，把季文娟吃剩的半張筋餅也吃了。季文娟說，豆腐腦里的鹵汁咸了，柯雨晴給她倒了杯水，用羹匙喂了幾口給她。她還說筋餅，硬了，火候大了?？掠昵鐩]理她，想急眼了，但還是按捺著，沒讓自己發(fā)火?？掠昵绯酝旰?，把剩下的拿出去，扔進(jìn)走廊的垃圾箱內(nèi)。她在寂寥的走廊內(nèi)站了一會兒，情緒復(fù)雜?？掠昵缃o季文娟的保姆打電話，想讓她把季文娟的洗漱用品拿來，電話打不通了。她進(jìn)到病房和季文娟說了，季文娟說，一定是跑了，你不用打了，等我出院的，看我怎么收拾她?？掠昵缯f，就你這樣挑三揀四的，哪個保姆能受得了，不跑才怪呢？你說你，換了幾個保姆了，這個應(yīng)該是時間最長的了吧？季文娟說，我花錢雇她們，就是到家里伺候我的?？掠昵绮豢月?，她聽了季文娟的話，就生氣，仿佛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欠她的?？掠昵鐚Σ〈采系募疚木瓿錆M了厭惡。這個從小就對自己苛刻的女人，讓柯雨晴想起來就生氣。在她眼中，柯雨晴從來都沒有得到過她的肯定和贊美。一次都沒有。小時候，季文娟和父親都忙工作，把柯雨晴和哥哥寄養(yǎng)在姥姥家。他們帶著柯雨薇。季文娟肚子又大了，就是后來的柯利民。那年哥哥九歲，柯雨晴六歲，柯雨薇四歲。有一次，星期天，父親和季文娟帶他們?nèi)游飯@玩，兩人不知道為了什么大吵起來。哥哥當(dāng)時正站在獅子籠子外面看里面的獅子，他吼叫起來，引得籠子里面的獅子也吼起來。季文娟離開動物園后，父親陪他們玩了一會兒，又看了老虎、熊、狼、大象……季文娟的離開，讓他們變得格外輕松。晚上，父親把他們送回到姥姥家。

第二天，哥哥就失蹤了。

其實，柯雨晴看到病房里那個左胳膊骨折，打著石膏的男孩，總覺得像誰，但一時想不起來。某一個瞬間，她的腦子里一亮，想起來了，他很像她走失的哥哥，尤其是眉眼和嘴角。一個不知道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的哥哥。

季文娟睡著的時候，柯雨晴打車去了她家，果然保姆走了。門是鎖著的，她敲了敲，也沒有聲音。她從醫(yī)院出來忘了跟季文娟拿鑰匙，只好又折回醫(yī)院。季文娟醒了，把鑰匙給她，說，你看看家里丟了什么東西沒有？柯雨晴煩躁地懟了她一句，我知道你家里都有什么，這個時候，就是人家找輛車把你家的東西都搬空了，你也沒辦法。季文娟說，她敢，我病好了，出院，把她送進(jìn)監(jiān)獄里去。顧廣生當(dāng)年咋樣，還不是被我……柯雨晴說，看你能的，你……柯雨晴沒再跟季文娟糾纏，季文娟那副權(quán)威十足飛揚跋扈的樣子，老了也沒變，令柯雨晴厭惡?？掠昵绯隽瞬》浚铣鲎廛囋俅稳ゼ疚木甑募?，拿了些洗漱用品，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一些花草都枯死了，她給澆了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過來。她不知道季文娟和保姆做什么了，能讓這些花草這樣，那也是生命?。】掠昵绨敕昼姸疾幌攵啻?。那個家有著一股陰冷陰冷的氣息，沒有人味似的?？掠昵缁氐讲》?，季文娟睡著了。

柯雨晴看了看那個左胳膊骨折的男孩，越看越覺得和她的哥哥長得太像了。從季文娟家里出來的時候，柯雨晴順便在超市買了櫻桃和山竹。她去洗了櫻桃，又抓了幾個山竹給病床上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媽媽說，謝謝。兩人聊起來，她們小學(xué)的時候，都是在一所小學(xué)念的。但柯雨晴想不起來了。那所小學(xué)當(dāng)年還是平房，后來地皮賣了，拆遷了，變成了高樓大廈。那所小學(xué)也遷到另一個地方。那男孩的媽媽還說起小學(xué)校當(dāng)年是建在墳地上的，她晚上還看到過磷火跳動……柯雨晴說，我都沒印象了。

季文娟醒了，看到柯雨晴坐在臨床旁邊，問，你回來啦？家里丟了什么東西嗎？柯雨晴很想懟她一句，想想，還是算了?？掠昵缯f，沒。季文娟說，你說那個保姆，我花錢雇她，在我這樣的時候，卻……什么人呢？柯雨晴說，也不能全怪保姆，你自己沒有責(zé)任嗎？季文娟沒吭聲?？掠昵缯f，我給你擦擦身上吧？季文娟說，你給利民和雨薇打電話了嗎？柯雨晴說，還沒呢？你希望他們來嗎？季文娟低頭，鼻子里嗯了一聲。她說這話的時候，一副憂傷的樣子。柯雨晴同情地看著季文娟說，晚上，我給他們打。季文娟說，我是不是要死了？以前的事情總是會在夢中出現(xiàn)……柯雨晴說，瞎想什么？醫(yī)生不是說了，是胯骨有兩處骨折嗎？季文娟說，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掠昵鐡尠姿f，你是醫(yī)生嗎？季文娟說，給他們打電話吧，讓他們來看看我，說不定是最后一次……柯雨晴說，你還有完沒完了？柯雨晴說完，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過了，想說一句，對不起。但她把話又咽回去了。其實，在柯雨晴和金鉞結(jié)婚之前，她在母親面前都是軟弱的，言聽計從的?？掠贽蹦菚r候也欺負(fù)她?？掠贽钡哪承┑胤皆介L越像季文娟了，那種對人的刻薄和尖酸勁兒?？掠昵绾唵谓o季文娟擦洗一下，她看上去精神了很多。盡管疼痛還在折磨著她。季文娟又說，你給利民和雨薇打電話，就說我要死了?？掠昵缯f，好，一會兒打。季文娟說，馬上打?？掠昵缛チ俗呃?，先是給柯利民打電話，說了事情，柯利民說，明天吧，明天我歇班，我過去看看。姐，你也知道我……柯雨晴說，還是來一趟吧，她老說她要死了。盡管是她撒嬌了，她可能也是真的想你了。柯利民說，好的，姐。我聽你的。我給姐這個面子。你給柯雨薇打電話了嗎？柯雨晴說，還沒呢，我先給你打的?？吕裾f，好，我還在跑車。明天，我去?？掠昵鐔?，大概什么時間？柯利民說，上午吧?？掠昵缯f，好。對了，吳迪咋樣了？上次見到你，你好像說她懷孕了?？吕裾f，八個月了，快生了。柯雨晴說，到時候給我打電話，你開車注意安全?？吕窳塘穗娫?。柯雨晴能理解弟弟的矛盾心情。她又給柯雨薇打電話，過了很長時間，柯雨薇才接電話，問，柯雨晴有事嗎？柯雨晴說，媽媽住院了。她希望你能來看看她。我跟你說了，你來不來是你的事兒了?？掠贽闭f，我最近忙，經(jīng)濟(jì)危機(jī)，生意不好做，一天累死累活的，也掙不到幾個錢。之前的幾個店都關(guān)了。老袁有糖尿病，我還得照顧他。我們電話聯(lián)系吧？柯雨晴說，媽媽說她要死了?？掠贽闭f，別聽她的，上次生病不也說要死了嗎？還不是一驚一乍的。我回去后，不還是沒事兒……人老了，可能都這樣，怕死吧。柯雨晴還想說點什么。她想說，季文娟不是我一個人的媽，是你的，也是柯利民的。再說，我也有家有業(yè)的，讓我一個人來照顧季文娟，你們也忍心。她把想說的話又咽回去?？掠贽闭f，沒事兒的話，我撂了。

柯雨晴站在寂寥的走廊內(nèi)，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整個人隨時都要癱軟在走廊內(nèi)似的?？掠昵缯f衛(wèi)生間，坐在馬桶上委屈地哭了。哭過后，從衛(wèi)生間出來，洗了把臉，才回到病房。季文娟問，這么長時間，你干什么去了？你給他們打電話了嗎？柯雨晴說，打了，利民明天來。季文娟問，那雨薇呢？柯雨晴說，她有事，來不了，說電話隨時聯(lián)系。季文娟說，你沒說我要死了嗎？柯雨晴說，說了，但她說你是撒嬌。季文娟說，這個沒良心的，她和那個男的生意不好的時候，從我這兒還拿了十萬塊錢，現(xiàn)在還沒給我，你幫我要回來，我給你三萬……柯雨晴心里咯噔一下，她和金鉞結(jié)婚缺錢買房子的時候，也沒向季文娟張口借過錢。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季文娟的話，怔了怔，心有些涼。季文娟說，我說的話你沒聽見嗎？柯雨晴說，你們之間的破事兒，我不管。季文娟說，給你三萬，你也不管嗎？柯雨晴說，不管。季文娟說，你咋和你弟弟一個德行呢？柯雨晴說，我弟咋啦？季文娟說，他結(jié)婚的時候，連我都沒通知一聲，還是別人告訴我的，我讓人給他送兩萬塊錢，他當(dāng)場讓送錢的人給我拿回來了，還告訴送錢的人說，讓我以后不要打擾他的生活。柯雨晴說，這么多年，這些都怨誰呢？季文娟說，怨我，怨我，行了吧？我死了，就好了。我活著就多余，我為了誰呢？季文娟眼淚汪汪的，說，要知道這樣，當(dāng)初不該把你們生下來，或者生下來就把你們掐死?？掠昵缧能浟?，但她沒吭聲，只是扯了張紙巾扔給季文娟。季文娟拿過紙巾擦著眼淚說，就你還……我知道我愧對你?？掠昵缯f，說這些干什么？懺悔嗎？我不需要?？掠昵缭谒枥锵戳讼词纸恚o季文娟擦了下臉，端著水盆出去，倒了。在衛(wèi)生間里，柯雨晴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覺得自己變了。至于哪兒變了她也說不好。她洗了把臉，又接了盆清水，回到病房。季文娟又說起金鉞，問，他咋樣？柯雨晴聽季文娟提起丈夫，還是生氣了。當(dāng)初，季文娟一百個不同意柯雨晴和金鉞好，嫌棄金鉞沒錢，沒房子，在工廠當(dāng)工人，但柯雨晴不看這些，她覺得金鉞愛她，兩個人能相愛就夠了。那些沒有的東西早晚會有的。結(jié)婚后，因為季文娟對金鉞的態(tài)度，柯雨晴三年沒和季文娟走動。她覺得季文娟蔑視金鉞，就是蔑視她。其實，季文娟對待她的態(tài)度從小時候起就是一副瞧不上的樣子，好像不是她親生的。金鉞的工廠倒閉后，她嘗試去找季文娟，她知道季文娟那時候還有一些人脈，可以幫金鉞找個工作，畢竟一個家只靠她一個人的工資，再加上有了孩子，就更緊巴巴的了?？掠昵缫蚕Ｍ疸X能有一個固定的工作，但她幾次想去找季文娟，連說什么都想好了，可是走到季文娟家的小區(qū)門口，她又回去了。金鉞現(xiàn)在在一家銀行當(dāng)保安。季文娟又說，金鉞還不錯?？掠昵缧睦镎f，不稀罕你說他好。

晚上的時候，柯雨晴在走廊里買了醫(yī)院食堂送過來賣的飯菜，和季文娟吃了。她到走廊里給金鉞打電話，問他和女兒吃了沒？金鉞說，正做飯呢，女兒在寫作業(yè)。你需要我的話，給我打電話?？掠昵缯f，你辛苦了。金鉞說，你才辛苦呢。你晚上回來嗎？柯雨晴說，到時候看看。對了，跟你說個事兒，和我媽一個病房的小男孩，很像我當(dāng)年走失的哥哥。金鉞說，你從來沒有和我提起過，你還有一個走失的哥哥。我還以為你只有一個弟弟和妹妹呢？柯雨晴說，我沒說過嗎？金鉞說，沒?？掠昵缯f，等閑了的時候，和你說。金鉞問，你媽咋樣？柯雨晴說，還不確定，醫(yī)生說，現(xiàn)在主要是骨折，還有其它并發(fā)癥，要觀察……金鉞說，沒大事兒，就好?？掠昵缯f，我媽讓我給弟弟和妹妹打電話，我打了，弟弟說明天來看看，雨薇說忙，來不了。你知道嗎？柯雨薇從我媽這兒拿了十萬塊錢……還說我弟弟結(jié)婚的時候，她也給錢了，但弟弟沒要。我怎么覺得我……金鉞說，不說這些了。你挺累的，能歇一會兒，就歇一會兒。飯好了，我和女兒吃飯了?？掠昵缯f，你們吃好點兒，我如果有時間的話，我回去給你們做……讓我一個人這樣，我也不行，如果要住十天半個月院的話，我得考慮給她再雇一個保姆。之前的那個保姆跑了。再說，我也要上班啊！柯雨薇不來，柯利民不來，就我……金鉞不知道怎么安慰柯雨晴，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能咋樣呢？本來，我可以替你分擔(dān)一些的，可還有孩子要照顧。這個家就我們?nèi)齻€人，我總不能分身……柯雨晴說，我就跟你抱怨一下，該干什么還得干……好了，不說了。你照顧好孩子吧？你給她吃什么？現(xiàn)在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要給吃點兒好的。金鉞說，放心吧，孩子也是我親生的，她愛吃蝦，我下班后，在菜市場給她買了半斤活蝦，剛給她蒸了。柯雨晴說，分兩次給她吃。金鉞說，你說晚了，她已經(jīng)快吃完了。柯雨晴說，你就慣著孩子吧。金鉞說，你不慣著嗎？柯雨晴說，嘴咋變得貧了呢？金鉞說，你才知道啊！對了，要不要我做些吃的給你們送去。柯雨晴說，醫(yī)院食堂買了，吃了，難吃死了。粥里面能數(shù)過來米粒了都。金鉞說，天熱了，要注意衛(wèi)生?？掠昵缯f，知道了。

走廊內(nèi)，一個女人站在窗邊抽煙。有一個不知道什么人準(zhǔn)備的易拉罐，被當(dāng)成了煙灰缸。柯雨晴也有了想抽煙的沖動，她想過去要一支，但沒好意思。窗外的天，在慢慢變黑，黑暗從窗外涌進(jìn)來似的，讓夜晚因黑暗的存在而變得有了重量。走廊內(nèi)的燈已經(jīng)亮了，給人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整個空間給人一種壓抑感，仿若地下宮殿?？掠昵缈吹侥桥诉B抽了兩支煙，才回到另一個病房呢。女人穿著上，很時髦，頭發(fā)焗的紅色。光腳穿著一雙紅色皮鞋。盡管走廊里光線有些暗，柯雨晴還是看見那女人的腳踝上紋著一朵玫瑰花。紅色的，格外刺眼?？掠昵绾芟胂聵琴I包煙，想想，又算了。

回到病房，臨床的男孩今天不在，男孩的母親說，男孩的爺爺過生日，他們今晚不在這兒住了。她讓柯雨晴晚上就睡在那張床上。柯雨晴來到那床旁邊，先是坐著，后來，才慢慢躺下。她突然覺得忙活了一天，這身子很沉，但又睡不著。那種躺在病床上的感覺總給她一種死亡的幻覺，令她恐懼。柯雨晴聽見季文娟響起了呼嚕聲，睡著了。她也像被傳染了似的，想睡一會兒。莫名的孤單和躁動左右著她，她在病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著，最后，還是從病床上起來，輕聲走出病房，出了醫(yī)院，打車回家了。她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夜里十點多鐘，馬路邊的很多燒烤攤都開始收攤打烊了。夜晚的那種寂靜更加讓她感到孤單。車停在小區(qū)門口，柯雨晴急匆匆進(jìn)了電梯，到了家門口，拿出鑰匙輕輕開門。她沒有開燈，脫了鞋，連拖鞋都沒穿，直接進(jìn)了臥室。她聽到金鉞的呼嚕聲，輕手輕腳地脫了衣服鉆進(jìn)毯子里?？掠昵玳_始撫摸著金鉞。金鉞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說，你咋回來啦？柯雨晴說，我媽睡著了，我就跑回來了。她的手在金鉞的身上繼續(xù)摸著。金鉞在銀行當(dāng)保安，累了一天，伺候女兒睡下后，就睡了。在柯雨晴的撫摸下，他還是有了反應(yīng)。柯雨晴的手引領(lǐng)著他，召喚著他……她迫切需要這個。金鉞問，你怎么了？柯雨晴沒吭聲，而是移動身體，把自己鑲嵌到金鉞身上。她想自己來完成，來解決身體里的那部分絕望。金鉞問她，你怎么了？她沒吭聲，也沒看他的臉，只顧自己在他身上動作著，像一頭貪婪的野獸。這令金鉞很不舒服，甚至傷害了他。他能感覺到來自她身體里的那部分絕望，在他的身體里沉淪著，他被激怒了似的，把她壓到身體下面，慢慢，他們開始找回之前的那種異常美感。她已經(jīng)在他的猛烈動作中，變得馴順起來。柔軟了，他化解了她身體里堅硬的絕望。慢慢，兩人房間里恢復(fù)了一片寂靜。她眼角的淚珠滑落，緊緊地抱住他，仿佛他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的稻草。金鉞沒說話，也沒再問什么，就抱著她。過了一會兒，柯雨晴說，我還得回醫(yī)院去，就我媽一個人在那兒，我不放心。她起身去沖了個澡，穿上衣服，回來，親了一下金鉞，離開家，去了醫(yī)院。她先是覺得身體是輕的，慢慢有了力量，在黑夜中復(fù)活。之前的那種沉重和窒息感，已經(jīng)消失。

臨近午夜的街上已經(jīng)不那么悶熱，讓她感到一種清涼。

回到醫(yī)院病房已經(jīng)凌晨一點多鐘，季文娟醒了，問，你去哪兒？柯雨晴撒謊說，回家一趟，看看孩子。季文娟說，哦。兩人再無交流。

柯雨晴在旁邊的床上躺下來，睡了，睡得很沉，很沉。睡夢中，季文娟赤裸著蒼白的身體漂浮在床和天花板之間的空中。柯雨晴嚇醒了，睜開眼睛，連忙看了看季文娟，她還在床上。柯雨晴起身，去了趟衛(wèi)生間，感覺到下面被尿液燙得微微的疼。從衛(wèi)生間回來，柯雨晴很久才睡，她想了很多事情。

柯雨晴想到了父親的葬禮……

那應(yīng)該是哥哥走失的第六年，父親在街心公園的噴泉池中，溺水而亡。發(fā)現(xiàn)的時候，父親都變成了一個被水泡得發(fā)白的巨人。面目全非?；鸹?，季文娟選擇了海葬。季文娟抱著柯利民，后面跟著柯雨晴和柯雨薇參加了父親的葬禮……柯雨晴還記得，葬禮正在進(jìn)行的時候，柯雨薇貼在柯雨晴耳邊，小聲說，我剛才沒忍住放了個屁，你聽到了嗎？柯雨晴瞪了她一眼，沒搭理她。葬禮上，柯雨晴是唯一哭泣的人。顧廣生也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季文娟往海水中撒父親的骨灰的時候，柯利民被他抱在懷里。小柯利民指著一只海鷗，叫著，鳥……鳥……鳥……飛……飛……他又指了指哭泣的柯雨晴，要撲到她懷里。顧廣生粗魯?shù)乇Ьo了柯利民，柯雨晴上前把柯利民抱過來。顧廣生解脫地伸了個懶腰，意識到這個張揚的動作不適合葬禮的氛圍，他連忙收回雙手，拘束地站在那兒，直到葬禮結(jié)束。葬禮司儀在季文娟撒完骨灰后，嘴里念念有詞的，他讓船上的人都跪在甲板上?？掠昵绫е吕窆蛳隆Ｋ麄兂煌麩o際的大海，磕頭?？掠昵绨粗吕褚部牧巳隆Ｈ藗兤鹕?，隨著船，回到岸邊?？掠昵鐟牙锏目吕襁€在指著海鷗，喊著，鳥……鳥……鳥……飛……飛……

那天的海風(fēng)很大，吹亂了她的頭發(fā)，面部被風(fēng)吹得都有些僵了，她把衣襟打開，把柯利民藏在里面，為他遮擋著強勁的海風(fēng)。弟弟柔軟的小手抓著她的乳房，把她當(dāng)成了季文娟。她抱著弟弟，兩只胳膊都酸了，讓柯雨薇幫忙抱一會兒，但柯雨薇拒絕了。季文娟和顧廣生手插著褲兜，并排在前面走著?？掠昵绫е吕?，有一種被遺棄的感覺。

柯雨晴想起回來的時候，看到醫(yī)院門口超市還沒關(guān)，她買了一盒細(xì)桿的香煙和打火機(jī)。她從包里摸出來，輕聲去病房外面，站在走廊里，點了一支。剛開始還不適應(yīng)，吸猛了，嗆著了，又慢慢吸了一口，慢慢吐出來。她沒想到自己在這個年齡，竟然開始吸煙了。當(dāng)年，柯雨薇上中學(xué)的時候，就偷偷抽煙了。她反感得不行不行的，沒想到自己……柯雨薇那時候是裝著反叛，跟別人學(xué)的，那么她呢？此刻，站在醫(yī)院走廊里抽煙的她，又是為了什么呢？其實，當(dāng)年她很向往像柯雨薇那樣，但她那只是在心里向往而已。她還記得柯雨薇有一次求她，是柯雨薇和中學(xué)的一個男同學(xué)搞在一起，懷孕了。柯雨薇求她陪著去醫(yī)院做了人流手術(shù)。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她看到柯雨薇脆弱的樣子，讓人心疼，她說了很多話，但柯雨薇嫌嘮叨了，讓她閉嘴?？掠贽贝┲患Ｗ谐倘梗吒?。上出租車的時候，一條腿怎么都邁不上去，還是她幫忙把柯雨薇扶上了車?？掠贽标P(guān)上車門，沒讓她上車，透過車窗對她說，謝謝，別告訴媽。她問，你去哪兒??？柯雨薇說，我不能白白受了這份罪，我要去找那家伙算賬，我不能白白受罪，咋也得弄點兒手術(shù)費和營養(yǎng)費。她說，算了吧？這時候，柯雨薇已經(jīng)坐著出租車走了。那時候，她覺得柯雨薇是危險的。直到她和金鉞處對象，都沒敢讓柯雨薇知道，她害怕柯雨薇會把金鉞從她身邊搶走。

柯雨晴帶著金鉞見過季文娟一次，季文娟看了金鉞一眼，問了一些問題，就說工作忙，把他們支走了?？掠昵绾軅模徒疸X去了卡爾里海海灘，晚上才回城。那天晚上，季文娟對柯雨晴發(fā)飆了，各種指責(zé)金鉞的不是?？掠昵缈蘖?。柯雨薇當(dāng)時就站在旁邊，煽風(fēng)點火說，相信媽的眼光，她走過的路，比你吃的鹽都多?？掠昵绮铧c兒把柯雨薇做人流的事情告訴季文娟，但她忍住了，躲進(jìn)房間里獨自哭著。她認(rèn)準(zhǔn)的人，沒人可以阻攔?？掠昵缡且粋€倔強的人。在這點上，金鉞和柯雨晴是一樣的，他們都有著倔強的性格。尤其是像季文娟這種人，他們在心里面抵觸著那種鄙視。從那次之后，柯雨晴再沒帶金鉞出現(xiàn)在她家人面前，直到他們商量結(jié)婚。兩人先是租房子搬到一起，然后是貸款賣房子。在柯雨晴心里還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那就是她怕柯雨薇把金鉞搶走了。她那種人只要看上的男人會不管不顧的。她身上有的那種野性和壞壞的特性是很能引誘男人騷動的情欲。

外面的天已經(jīng)開始蒙蒙亮，混沌中的黑，在緩慢散去。即將變得明亮，白晝從黑暗的隱退中醒來?？掠昵缬贮c了支煙，抽完，回病房里，上床躺著。季文娟還在睡，像一個黑夜?？掠昵缒謶制饋恚饽_下地，來到季文娟身邊，伸手試了試季文娟的鼻息，是溫?zé)岬?。她才躡手躡腳離開。病房像一間牢房了，讓柯雨晴感到窒息，感到她們的渺小。隨著窗外的光線侵入到病房內(nèi)，柯雨晴終于再次沉入到睡眠之中。

四

早上，夜班護(hù)士最后一次查房，告訴季文娟白天要做的檢查。柯雨晴答應(yīng)著。季文娟醒過一次，又睡著了。柯雨晴去衛(wèi)生間洗漱，回來的時候，給金鉞打了個電話，說女兒的校服要一天一洗，這大熱天的，不洗，就會發(fā)餿的。金鉞說，昨晚上就洗了?？掠昵缯f，看來，沒我也行??！金鉞說，你這說的啥話？你才是這個家里的頂梁柱。柯雨晴笑了，看了眼躺著的季文娟，又把笑容收斂了?？掠昵缯f，記得給孩子喝牛奶，冰箱里有。要煮熟了喝。金鉞說，你放心吧。柯雨晴撂了電話，想起昨夜和金鉞的行為，她在心里面自嘲著自己。她去衛(wèi)生間端了盆水回病房，等季文娟醒來。她聞到了尿騷味，季文娟醒了?？掠昵绨鸭疚木晟硐碌哪虿粷衲贸鰜?，開始給她擦洗著。季文娟問，你剛才給誰打電話？柯雨晴說，我家金鉞。季文娟問，利民今天來嗎？柯雨晴說，他說來。季文娟說，你把我擦洗干凈了，我可不想讓他聞到我身上的屎尿味，他又該嫌棄了?？掠昵缯f，我這樣給你……你咋沒想，我嫌不嫌棄呢？這些年除了我女兒，我還沒給別人端屎端尿的呢。我也有家有業(yè)的，現(xiàn)在要成了你的保姆了。季文娟岔開話頭說，柯雨薇能來嗎？柯雨晴說，昨天不就告訴你了嗎？她來不了。季文娟說，沈陽到望城這么近，她咋不能回來一趟呢？我都要死了?？掠昵缯f，別一生病就把“死”掛在嘴上。季文娟說，我預(yù)感這次，我可能……

柯雨晴給季文娟擦洗完，又給她換上新的尿不濕。她盡管面色蒼白，但看上去清爽很多。她還給季文娟剪了手和腳的指甲。季文娟說，一會兒去檢查，你給利民電話說一聲，讓他等我們一會兒，我們檢查完就回來?？掠昵缯f，好，我給他發(fā)個信息。提到利民，季文娟的表情是緊張和喜悅交集的。她又開始抱怨柯雨薇，從小到大，我都偏袒她，我白疼她了，找了那樣一個男人不說，我都要死了，也不來看我一眼?？掠昵缏牊┝?，說，有完沒完？季文娟說，我死了，就自然閉嘴了?？掠昵缯f，哦。季文娟問，你給利民打電話沒？柯雨晴說，你看我閑著了嗎？這不是剛給你擦洗完嗎？你要著急，你自己打，對了，你為什么不自己打呢？你自己打啊！季文娟說，我手機(jī)沒電了?？掠昵缯f，我的可以借給你啊?？掠昵绨咽謾C(jī)遞給季文娟，季文娟猶豫著，沒接。季文娟說，你也兇我。柯雨晴說，這些年你少兇我了嗎？季文娟說，你這是報復(fù)嗎？柯雨晴說，你說呢？季文娟說，我看就是，你趁我生病了，報復(fù)我?？掠昵绾喼睔獐偭?，說，你說是，就是好了。如果要報復(fù)你的話，我也不照面了。如果你真的認(rèn)為我在報復(fù)你，那么我現(xiàn)在就回去……你壓抑了人家這么多年，難道人家反駁兩句都不行嗎？我看你，就是軟的欺，硬的怕。你敢對柯利民和柯雨薇這樣嗎？

季文娟不吭聲。柯雨晴買了早飯，端回來和季文娟吃著。季文娟的右手突然抖得厲害，把粥灑到衣襟上?？掠昵缃o她擦了擦，說，我喂你吧。季文娟說，我是不是真要成廢人了？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掠昵缯f，我咋這么不愛聽你說話呢。其實，你這歲數(shù)的人啊，就是嘴上說說而已，其實，心里是怕死而已。季文娟來了一句，你也會老的，到老了，你就知道了?？掠昵缯f，吃飯吧。一會兒，你說話注意點兒，利民來的時候。你別把他再……季文娟孩子般點了點頭說，到時候，你也幫著打打圓場，給我碼碼牌，他聽你的。我有三年沒見到他了，上次見到還是在街上，我招手打車，他發(fā)現(xiàn)是我，連忙把車開走了?？掠昵缯f，哦。季文娟說，我知道地板廠那次著火不全怪他，可是要不因為他，也不會……我當(dāng)時打了他一個耳光，是我不對，那也是我當(dāng)時在氣頭上……一個耳光至于他這么忌恨我嗎？我還記得他小時候，讓我給買一匹馬的事情，他那時候就對我耿耿的……他哪像是我親生的??！我這是做了什么孽?。克@樣對我，以前他小，可以理解，現(xiàn)在他也是要當(dāng)父親的人了，咋還……季文娟說著，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掠昵缒昧藦埣埥斫o她擦了擦，說，行了吧。季文娟說，還要咋樣？讓我向他道歉嗎？我做錯了什么？他當(dāng)年的很多事兒，最后不都是我給他擦屁股的嗎？如果不是他，也許地板廠還在的，你還記得那個懷孕的女孩嗎？放火的就是那女孩的父親。雖然，我拿錢擺平了，但還是……本來我是要把那女孩的父親送進(jìn)監(jiān)獄的，但那女孩哭著來求我，還給我跪下了，說她媽得了絕癥……我就心軟了……要不是因為他，如果不是著火了，外資也不可能撤走，我會這么慘嗎？要不是修飛機(jī)場占地，弄回些錢，我現(xiàn)在可能都喝西北風(fēng)了。其實，你們姐弟三個，我最對不起的是你……你是唯一愛我的人。柯雨晴說，哦。我沒這么覺得。這個時候要是有別的人來照顧你，我……我合計著再給你找個保姆。畢竟，我也有家，還要上班。季文娟說，你咋也學(xué)得這樣了？柯雨晴說，咋樣啦？像你了嗎？你就說你的影響有多大，那么多年都沒像你，這才呆了一天一宿，就被你給……季文娟說，別像我，我是一個失敗的母親。你和我外孫女金熙媛關(guān)系咋樣？柯雨晴說，好著呢。季文娟說，那就好，你是個成功的母親。你猜，我昨晚上夢見誰了？柯雨晴問，誰？季文娟說，你哥哥?？掠昵缫荒橌@訝地看著季文娟，仿佛看到了即將來臨的死亡似的。她沒說自己覺得病房里的那個骨折的小男孩像哥哥的事情。季文娟問，你還記得你哥哥嗎？柯雨晴說，記得。季文娟說，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不是還活在這個世上？柯雨晴安慰著季文娟說，應(yīng)該還活著吧。季文娟說，那么他咋一次都沒回來看過我們呢？柯雨晴不知道怎么回答。季文娟說，我夢見他在海水中游泳，頭扎進(jìn)水里再沒出來，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腳在水中劃動。我就在夢中看著，你猜怎么著？等他頭從水中露出來的時候，變成你爸的臉。當(dāng)時，嚇了我一跳，就醒了?？掠昵缧睦锩嬉惨惑@，問，爸爸還好嗎？季文娟說，我只看到了那張臉，是他年輕時候的樣子?？掠昵缯f，哦?？掠昵鐝募疚木甑难劬锟吹揭环N冰涼的惶恐。季文娟說，不會是你爸在召喚我吧？柯雨晴說，別瞎想了，準(zhǔn)備一下，去做檢查了。

柯雨晴借了醫(yī)院的輪椅，和護(hù)士推著季文娟去檢查。檢查完后，醫(yī)生對柯雨晴說，由骨折引起來其它器官的退化……柯雨晴問，什么意思？醫(yī)生說，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掠昵缑靼琢耍男乃查g涼了一下，眼睛濕潤了。距離他們不遠(yuǎn)處的季文娟坐在輪椅上，因為檢查，折騰得有些疲憊。閉著眼睛坐在那里?？掠昵鐚︶t(yī)生說，沒有辦法了嗎？醫(yī)生搖了搖頭?？掠昵鐔?，還能有多長時間？醫(yī)生說，這個說不好，也許一個月，也許……柯雨晴的眼淚涌出眼眶，她從兜里拿出張紙巾擦了擦。醫(yī)生說，她可能會很疼，很痛苦，到時候，你找我，我給她開些止疼的藥?？掠昵缯f，謝謝?？掠昵缁氐郊疚木晟磉叄疚木瓯犻_眼睛，問，是不是我要死了？柯雨晴說，別瞎說，醫(yī)生說，沒啥事兒，要繼續(xù)住院治療和觀察一段時間。季文娟說，你騙我?？掠昵缯f，我騙你干什么？我對你有什么留戀的嗎？你盡給我拖累，不是嗎？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就好了，我也解脫了。季文娟哭了，抽泣著?？掠昵缯f，你哭什么？季文娟說，我哭，我還活著，給你拖累?？掠昵缯f，哦，讓我怎么說你好呢？乖乖的吧，好好養(yǎng)病。你不拖累我，我還會覺得少點什么的。季文娟說，推我回去，你弟弟大概來了吧？柯雨晴推著季文娟回到病房，把她攙扶到床上，她能感覺到母親身體的衰弱，才一天一宿的時間，就如此，令她感到害怕了?？掠昵缈戳搜奂疚木甑哪?，脫相了很多，在攙扶她上床的時候，覺得她輕了似的，像一個即將埋進(jìn)墳?zāi)沟娜?。婆婆?dāng)年就是柯雨晴給伺候走的，從身體的征兆上看，季文娟已經(jīng)接近了，接近了……婆婆是個好人，可不像季文娟這樣飛揚跋扈的。那是一個溫柔善良的老女人。婆婆去世的時候，讓柯雨晴很傷心，經(jīng)過了半年多時間才緩過來。偶爾想起來，還會掉眼淚。她在婆婆活著的時候，從婆婆身上學(xué)了很多。再看季文娟，如果不是血緣關(guān)系，她真的很難會這樣?？掠昵缯f，檢查折騰了這么長時間，你睡一會兒吧。季文娟說，不，我要等利民來。他咋還沒來呢？你再給他打個電話問問?？掠昵缯f，好。

柯雨晴從病房出來，剛要拿出手機(jī)，就看到柯利民站在走廊的窗戶前抽煙，她走過去，說，咋不進(jìn)去呢？柯利民說，抽支煙?？掠昵缫蔡统鲎约旱募?xì)桿煙，點了一支。柯利民驚訝地問，你啥時候?qū)W會抽煙了？柯雨晴說，昨晚上買的?？吕裾f，哦。能不抽，就別抽，對身體不好。我這是開出租車，沒辦法。尤其是等活的時候，一個人在車內(nèi)，沒著沒落的?；钤絹碓讲缓酶闪恕？掠昵缯f，進(jìn)去看看吧？柯利民又點了一支說，這支抽完?？掠昵缯f，總要面對的，我理解你?？墒?，醫(yī)生說，她可能真的……醫(yī)生讓家屬做好心理準(zhǔn)備?？吕裾f，不就是骨折嗎？有這么嚴(yán)重嗎？柯雨晴說，畢竟年齡大了，很多器官都老化了，由骨折引起其它的……柯利民說，醫(yī)生的話，也不能全信。我一個開出租車的哥們肝癌，都被醫(yī)生宣布死刑了。但去沈陽一檢查，根本沒事兒，現(xiàn)在還活蹦亂跳的。要不，我開車?yán)ド蜿栣t(yī)大檢查一下。柯雨晴說，再觀察兩天看看。柯利民說，你辛苦了，姐?？掠昵缯f，要不咋辦？你不來，柯雨薇也不回來，只能我一個人扛了。反正，把你姐我，靠倒了，就好了。這么多年了，在寒的冰也該化了。你也是要當(dāng)父親的人了，該……柯利民說，我也想過，可我就是過不去心里面的那個坎?。”壬竭€高……柯雨晴說，難道非得等她……再后悔嗎？再怎么說，父親死得早，是她把我們仨拉扯大的，一個女人不容易，再加上那個地板廠火災(zāi)后的破產(chǎn)……其實，我也一直在心里面作斗爭的，就是現(xiàn)在我也沒說服我自己，可是我……憑啥就得我照顧她……我這么說，不是抱怨，是我也沒想明白?？吕裾f，姐，我知道你辛苦了。他說著從兜里拿出一千塊錢，說，你給她買些好吃的，營養(yǎng)品什么的?？掠昵缯f，你親自給她吧，她會高興的。柯利民說，還是你拿給她吧?？掠昵缯f，我不能拿?？吕裾f，那算啦。他把錢收回到口袋里?？吕裾f，那我走了?？掠昵缯f，咋的？你不進(jìn)去啦？柯利民說，我剛才在門口看了一眼，我不進(jìn)去了?？掠昵缯f，進(jìn)去吧?？吕裾f，我進(jìn)去說什么呢？柯雨晴說，不一定要說什么，她看到你來看她，就會很高興了。你不知道她念叨你多少次，還總是讓我打電話，你為我想想，也該進(jìn)去的。你姐我已經(jīng)這樣，你不能體諒一下你姐嗎？我這樣做，就應(yīng)該嗎？她這么多年怎么對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該死嗎？你和柯雨薇一甩手，都扔給我，我……就當(dāng)姐求你，進(jìn)去看看她。其實，她很可憐的。要不是看在血緣關(guān)系上，看她可憐，我也……今天，你既然來了，我就是拖你，也得把你拖進(jìn)去……她說著，就過來拉柯利民?？吕裆碜娱W開了，她又去拉，柯利民又是一閃?？掠昵缈蘖耍裁匆膊徽f了，就是哭?？吕裾f，姐，別哭了，我進(jìn)去看看還不行嗎？柯雨晴說，你還拿我當(dāng)姐嗎？柯利民說，你永遠(yuǎn)是我姐姐?？掠昵绮粮裳蹨I，說，進(jìn)去吧。我陪著你。她拉著弟弟的手，進(jìn)了病房。她能感覺到弟弟的緊張和局促，她使勁握了握弟弟的手，仿佛在給他輸送力量似的。他們對視了一眼，柯利民放松了很多?？掠昵缋艿埽M(jìn)了病房，她喊著，媽，看誰來了？季文娟一臉疲憊地望著柯利民說，來啦，兒子。她叫了一聲兒子?！皟鹤印边@個詞語在她嘴里和柯利民耳朵里是那么突兀?？吕裾f，嗯。季文娟招呼柯利民坐到她身邊，說，你再不來的話，可能就看不到我了?？吕裾f，不就是骨折嗎？沒事的，過十天半個月就會好的。季文娟說，別騙我了，傷筋動骨要一百天的?？吕裾f，你說得都對。季文娟下意識過來抓柯利民的手，柯利民躲開了。季文娟對柯雨晴說，把你買的水果給利民洗一些吃?？吕裾f，不麻煩了，我坐一會兒，就走。季文娟說，你媽都這樣了，你……柯利民沉默。他坐在床邊看上去很不舒服，像一個鐵屑被吸在季文娟這個磁石上，想逃脫，又被那磁力吸引。季文娟的目光在柯利民臉上打量了一下，問，你過得還好吧？柯利民說，對付活著。季文娟問，還開出租車呢？柯利民說，嗯。季文娟問，你媳婦咋樣？柯利民說，能咋樣，和我這樣的在一起，對付活著。季文娟問，你們有孩子了嗎？柯利民說，快生了。季文娟說，我怕看不到了?？吕裾f，生了的時候，我抱過來給你看看。也打算在這家醫(yī)院生，她有個遠(yuǎn)房親戚在這家醫(yī)院，是婦產(chǎn)科的。季文娟問，做B超了嗎？男孩還是女孩？柯利民說，隨便什么，要是我就不打算要，可她非要生下來。你說，像我這樣一個開出租車的，能給孩子什么？季文娟說，那別的開出租車的就都不要孩子了嗎？你看他們的孩子還不是都活得好好的……柯利民不吭聲。季文娟說，啥時候生？生的時候，抱給我看看。柯利民說，就這幾天吧？季文娟近乎哀求的語調(diào)說，抱給我看看?？吕裾f，好。

這樣的對話讓柯利民覺得很累，仿佛是在被審問，讓他不舒服，被桎梏在其中，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時候。柯雨晴去洗水果還沒回來。季文娟在他發(fā)愣的時候，抓住了他的手，他企圖掙脫，但看到季文娟那長滿老年斑的手，他僵住了，任季文娟抓在手里。季文娟說，帶你媳婦來看看我吧！柯利民說，她忙。季文娟說，是她忙，還是你不帶她來？柯利民不耐煩了，說，你說呢？他的手要從季文娟的手中掙脫出來，但季文娟緊緊抓著他的手，就是不放開。

柯雨晴這個時候洗完水果，站在走廊的窗前，點了支煙。她想讓弟弟和季文娟單獨呆一會兒。她此刻的心情同樣是復(fù)雜的。她點了支煙，望見骯臟的窗玻璃上，有一只甲蟲，看上去像蒼蠅，又不像，是什么？她也不認(rèn)識。只見那甲蟲在玻璃上爬，爬。她想把它從玻璃上拿下來，放飛，但窗戶是封閉的，打不開。她用手指去觸碰那甲蟲，有著堅硬的殼，她沒敢使勁兒，一使勁兒的話，就可能要了它的命。她松開手指，那被她施壓后的甲蟲迅速飛走了。她目光追著，甲蟲徑直飛進(jìn)了季文娟的病房。

柯雨晴掐滅了煙，扔到旁邊的垃圾箱內(nèi)，端著水果回來了。她招呼柯利民，說，吃水果?？吕裣竦鹊搅司刃撬频模B忙把手從季文娟的手中掙脫出來。季文娟看上去失落落的。季文娟說，吃點兒水果吧？柯利民說，不吃了，我還有事兒，你好好養(yǎng)病。季文娟問，你還會來看我嗎？柯利民猶豫了一下說，會吧。

柯利民往病房外面走，季文娟的目光繩子般纏繞著他，挽留著他，但他還是出了病房。

柯雨晴跟在后面，兩人在走廊里抽煙?？掠昵鐔?，咋啦？柯利民說，難受死了。你再不回來，我都要窒息了。她還是沒變，像審問一個犯人似的，問個沒完沒了?？掠昵鐔?，都問你啥了？柯利民說，還能有啥就是家長里短的那些破事兒?？掠昵缯f，還是不能緩和嗎？柯利民說，不能。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阻隔著我們。

柯雨晴看到之前看到的那只甲蟲落在了柯利民的頭發(fā)上，她伸手過去，把它從柯利民的頭發(fā)上拿下來?？吕駟枺裁?？柯雨晴伸開手心，把甲蟲給他看?？吕裼檬种?，捏過去，一使勁兒，甲蟲的身體，碎了。一股姜黃色的汁液從甲蟲的身體里被擠出來，看上去叫人惡心，還發(fā)出一股濃重的臭味?？掠昵缯f，趕快扔了，你捏死它干什么呢？柯利民沒吭聲。他把甲蟲的尸體從手指間彈落到地上，甲蟲的尸體在光滑的地面上，又溜出去一段距離。他跟過去，用鞋底碾了碾。柯雨晴聽到他鞋底和地面摩擦的聲音，在那聲音中，甲蟲尸體被碾碎的聲音，微乎其微，幾乎是聽不見的。柯利民的行為，讓柯雨晴感到恐懼。她質(zhì)問著弟弟，你這是做什么？柯利民說，沒什么。我得走了。這醫(yī)院里，我不想再待一分鐘，再待的話，我會窒息的?？掠昵缯f，你自私。柯利民說，是嗎？我自私的根源，相信你是知道來自哪里吧？柯雨晴說，你咋還沒長大呢？柯利民說，長大干什么？柯雨晴說，我咋覺得你越來越像柯雨薇了呢？柯利民說，別跟我提她。如果不是你給我打電話，我不會來的。季文娟和柯雨薇這些年，在我的生活中都被我屏蔽了，她們和我早已經(jīng)是陌路人?？掠昵缯f，那我應(yīng)該感到慶幸唄，你咋沒把我也屏蔽了呢？柯利民說，姐……這一聲喊里面，意味深長了?？吕裾f，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我時刻都感覺自己是一個孤兒，還好，有你柯雨晴，才讓我感覺到一絲溫暖。柯雨晴沉默了一會兒，說，可是，我們總要長大?。】傄獮槿烁改?，你相信你會做得更好嗎？柯利民說，不知道，我已經(jīng)對即將出生的孩子充滿恐懼?？掠昵缯f，我相信你，會是一個好父親。柯利民說，不知道。除了基本的生存保障，我真的不知道能給孩子什么？我偶爾還是會夢見海邊，夢見我是一個孩子，赤裸著身體，站在海邊。望著晦暗的海面，海浪不大不小的。我站在那里，看到那匹灰色的馬，從海水中跑出來，它抖落著身上的海水，這一抖，你猜怎么著？它的身體消失了，只剩下一個骨架……我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的夢會纏繞我這么多年？為什么？你有答案嗎？姐。還有地板廠的那場大火……季文娟當(dāng)著廠里職工的面，給了我一個耳光……柯雨晴心疼地瞅著弟弟，她不知道用什么話安慰他。在這種母女關(guān)系中，她同樣是一個沒有答案的人，她也不知道怎樣給弟弟答案?？吕裾f，那我走了，有事兒，你再給我打電話。柯雨晴說，還能有什么事兒？除非……我真羨慕你們……柯利民說，別這么說。我跟你說了，別把我和柯雨薇綁到一起，她是她，我是我……柯雨晴眼睛模糊了，她低著頭說，走吧?？吕褡哌M(jìn)電梯，消失了。走廊里再次變得空蕩蕩的?？掠昵珂萑坏卣驹谧呃葍?nèi)，她突然有一種想大喊大叫的沖動。她同樣想從這散發(fā)著消毒水氣味的醫(yī)院逃走。想到那病房里的季文娟，她又能逃到何處去呢？她腦子里閃過一個邪惡的念頭，嚇了她一跳。她看到自己拿著枕頭按在季文娟臉上，狠狠地按著，直到……這念頭閃現(xiàn)過后，她覺得整棟醫(yī)院大樓都要從她腳下陷落，轟然倒塌?？掠昵珙^痛欲裂，一只手扶著走廊的墻壁，低血糖似的，渾身無力。她站在那里緩了一會兒，才回到病房，腳下隨時都可能踏空似的。

季文娟還沒睡，她問，你弟弟走啦？

柯雨晴在臨床倚靠了一下，說，嗯。

季文娟問，你咋啦？臉色這么白。

柯雨晴說，沒事兒，可能是覺沒睡好，躺一會兒，就好了。

季文娟嘆了口氣說，都是我連累了你，我咋不嘎嘣就死了呢？

柯雨晴有些生氣，說，你說這些干什么？

季文娟說，我這輩子都沒想到，我會成為你們的累贅。你看你弟弟那樣，我這心里面像刀割似的……還有柯雨薇，連個面都不露一下，從沈陽到這兒打車要不了四十分鐘……我他媽的，真是失敗??！

柯雨晴又說，你說這些干什么？

季文娟老淚縱橫地說，我到底上輩子做了什么孽呢？要是有安樂死的話，我一定第一個報名安樂死。

話題變得沉重了，令柯雨晴喘不過氣來。

柯雨晴想起在走廊里閃現(xiàn)的那個邪惡念頭，她可憐、同情著季文娟，她想安慰一下季文娟，但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情緒的原因，柯雨晴嘴里下意識冒出一句，當(dāng)初，你就不該生我們幾個。

季文娟像被柯雨晴這句話給噎住了，緩了一會兒，才說，對，對，太對了。

柯雨晴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她有些后悔，不再吭聲。季文娟躺在床上，迸發(fā)出一陣嚎哭聲。那哭聲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季文娟的哭聲把柯雨晴的情緒攪得很不好，她幾乎要發(fā)瘋了，躺在臨床上，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季文娟的哭聲戛然而止，病房內(nèi)變得安靜了?？掠昵缁帕耍瑔柫司?，你沒事兒吧？季文娟。季文娟沒吭聲?？掠昵鐝呐R床過來，走到季文娟身邊，問，你沒事兒吧？季文娟仿佛在賭氣，還是不吭聲，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具尸體?？掠昵缤疚木辏暗哪莻€邪惡念頭再次在腦海里閃現(xiàn)，她盯著季文娟枕著的枕頭……季文娟突然睜開眼睛說，我求你件事兒，行嗎？柯雨晴一激靈，從邪念中醒過來，她沒聽清季文娟說什么？問，你說什么？季文娟重復(fù)著之前的話。柯雨晴問，什么事兒？你說吧？求什么求呢？只要我能辦得到的。季文娟躺在那里，輕聲說，你能讓顧廣生來一趟嗎？柯雨晴說，讓他來干什么？季文娟說，求你了，讓他過來一趟吧，看看我。如果這次我真的……我有些話要和他說……柯雨晴說，我也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怎么去找他啊？季文娟說，他在卡爾里海承包了一家跑馬場，你去一打聽，都知道?？掠昵缯f，你是讓我去卡爾里海找顧廣生嗎？季文娟點了點頭?？掠昵缯f，我去了說什么呢？就說你病了，讓他過來看看你嗎？如果人家不來呢？當(dāng)初地板廠著火，破產(chǎn)后，你好像把他整得很慘，他會來嗎？季文娟說，你去找到他，和他說一聲，至于他來不來，是他的事兒了。我只是有些話要和他說，我不想給自己留下一個遺憾。柯雨晴說，好吧，那我去卡爾里海，你一個人在醫(yī)院能行嗎？季文娟說，沒事兒。你打車去，快去快回。找不到，就算了。找到的話，你就把我的話告訴他，問他能不能來，如果他說不來，就拉倒?？掠昵缯f，我收拾一下，就去。季文娟說，快去?？掠昵缃o季文娟又換了尿不濕，又給她倒了杯水，放到床頭上，說，那我去了。季文娟說，讓你受累了?？掠昵缯f，我不去的話，還有別人能給你去捎話嗎？這一句話把季文娟噎住了，她目光盯著女兒，不知道再說什么。眼睛里一片明亮。這次意外，讓柯雨晴更深地了解了季文娟，她有著她柔軟的一面。這是柯雨晴以前不曾看到的。瞅了眼，淚汪汪的季文娟，讓柯雨晴覺得人老了，是多么可怕。

下午兩點多鐘，柯雨晴帶著顧廣生從卡爾里海來到醫(yī)院病房。

顧廣生是開著車來的，他載著柯雨晴，從卡爾里海出發(fā)，速度飛快，讓柯雨晴都感到害怕了，一個勁兒讓他慢點兒。顧廣生看上去老了很多，頭發(fā)白了，背也駝了?？掠昵缰形绲娇柪锖５臅r候，找到跑馬場，問工作人員，顧廣生在不在？工作人員說，顧廣生在馬廄里，有一匹母馬要生了，他和獸醫(yī)守在那里。當(dāng)柯雨晴出現(xiàn)在馬廄門外的時候，她看到顧廣生和獸醫(yī)正在給母馬接生。一匹紅色的火焰般的小馬從母馬的身體里慢慢出來。顫顫的身體站起來，摔倒了，又顫顫的，站起來?？瓷先?，可愛極了。它身上還沒有褪盡的胎衣是透明的。顧廣生高興得手舞足蹈了都，當(dāng)他看到柯雨晴站在馬廄門口的時候，他怔住了。

顧廣生問，你怎么來了？柯雨晴看了眼獸醫(yī)，顧廣生明白了，和柯雨晴走出馬廄。跑馬場的生意不好，只有一對年輕人在騎馬。顧廣生問，要騎馬？柯雨晴說，顧叔叔，我來是有事兒。顧廣生問，你媽怎么了？柯雨晴愣了一下，問，你咋知道是我媽讓我來的？顧廣生說，你媽到底咋啦？你快說?？掠昵缯f，我媽病了，她讓我來告訴你一聲。顧廣生說，哪個醫(yī)院？病得重嗎？柯雨晴說，在家洗澡的時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到醫(yī)院檢查的時候，醫(yī)生說，年齡大了，又檢查出其它的并發(fā)癥。醫(yī)生說，讓家屬要有心理準(zhǔn)備。顧廣生說，走吧，別呆在這兒了?？掠昵缈吹剿麕兔o母馬接生的手上，還沾著血，都干了?？掠昵缯f，洗洗手吧。顧廣生說，好。顧廣生去洗手?？掠昵缈吹侥菍︱T馬的年輕人，她想金鉞和孩子了。顧廣生洗完手，去馬廄那邊和獸醫(yī)說了什么，然后走到一輛車前面，把車開過來，喊柯雨晴，上車。出了跑馬場，他們在海濱大道上疾馳著?？掠昵缈粗巴猓瑖樍艘惶?。只見，堤壩上，站著一個穿著灰色大褂的人，聽到汽車響聲的時候，那人回頭看了一下，一個馬頭的面具套在他的脖子上。柯雨晴渾身一激靈，靈魂出竅般，下意識握緊了拳頭。當(dāng)顧廣生開車駛過去的時候，那人從堤壩上跳下去了。柯雨晴問，那人不會是自殺吧？顧廣生說，不是。那是一個怪人，是一位攝影師，喜歡各種自拍，來卡爾里海幾年了，好像在完成一個什么拍攝計劃。你不知道他的相機(jī)藏在什么地方?？掠昵缯f，哦。那個面具他一直戴著嗎？顧廣生說，是的，他成天戴著那個破馬頭，在海邊找各種場景，換上各種服裝，有時候還裸體，自拍。聽人說，好像是什么以夢為馬系列創(chuàng)作，搞不懂那些玩藝術(shù)的人。

柯雨晴接了個電話，是毛建軍打來的，問，她啥時候能上班？有個表格等她回去做，上面等著要?？掠昵缧睦锷鷼?，想，咋的，沒我就不能做那個表格了嗎？但她沒說?？掠昵缯f，我媽的情況很不好，我怕……我休年假吧？毛建軍在電話里說，你能否抽時間回來，把表格做了，再回去呢？不算你的假?？掠昵缯f，我實在是脫不開身，就我一個人在照顧我媽。你找別人做吧。毛建軍說，要是別人能做的話，我就不給你打電話了。這樣行不？我把筆記本電腦給你送醫(yī)院去，我?guī)湍阏湛茨隳赣H，你幫我把表格做了。話都說到這兒了，柯雨晴沒法拒絕了。她說，等一會兒吧，我給你打電話。如果我能找到替我的人，我就去單位一趟。毛建軍說，謝謝你。

顧廣生聽到柯雨晴的講話，問，你弟弟和你妹妹都沒……柯雨晴說，嗯。顧廣生說，他們也太不懂事了，這么多年和你母親都……柯雨晴有些委屈了。她眼睛望著窗外，眼淚汪汪的?？掠昵缤蝗粏?，叔，你不恨我媽嗎？顧廣生愣了一下，笑著說，都過去了，恨什么呢？再說，都這個歲數(shù)了，恨……再說了，當(dāng)初都是我不好，我在賬上偷偷拿走了十萬塊錢……是我財迷心竅?？掠昵缯f，這就是我媽把你送進(jìn)監(jiān)獄的原因嗎？顧廣生說，是的。那場大火后，廠子宣布破產(chǎn)，合資方也撤走了，我覺得我的生活無望了，我就在賬面上做了手腳，但還是被你媽給發(fā)現(xiàn)了，你媽火眼金睛啊，你看她像大大咧咧的，其實……我出來后，想貸款做些事情，可是銀行都不給我貸款，我當(dāng)時想了幾天，還是決定找你媽幫忙，貸款下來了，我才承包了那個跑馬場，雖然生意不太好，但也夠吃飯了。逢年節(jié)的時候，我給你媽買些東西，你媽都是讓保姆下來拿，要不就是讓我放到樓下超市，連我的面都不見……柯雨晴問，你怕我媽嗎？顧廣生說，有點兒怕。我當(dāng)初就是卡爾里海農(nóng)村的一個游手好閑的人。那年大學(xué)畢業(yè)，從北京跑回來，咋說呢？那段時間是我人生的低谷，我總尋思著自殺，是你媽在海邊救了我，是你媽讓我到廠里去，還給我一個副經(jīng)理的職務(wù)。多虧你媽，我才有今天吧。至于顧廣生在北京上大學(xué)，好好的，為什么要跑回來，柯雨晴沒問。其實，柯雨晴心里還藏著個謎，但她不能問。尤其是季文娟現(xiàn)在這樣。人世間的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顧廣生就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似的。

路過水果店的時候，顧廣生進(jìn)去要買水果，柯雨晴企圖阻攔他，不讓他買，但他還是買了兩方便袋水果，懷里抱著一大束花?？掠昵缯f，我?guī)湍隳盟?？顧廣生說，水果沉，我拿著，你幫我拿花?？掠昵缯f，讓你破費了。兩人進(jìn)了電梯。在電梯內(nèi)，柯雨晴看出，顧廣生是緊張的。他額頭上都出汗了，水淋淋的。

五

柯雨晴領(lǐng)著顧廣生進(jìn)了病房，季文娟好像睡著了?？掠昵缯f，我喊我媽。顧廣生說，讓她睡一會兒吧，我出去抽支煙。在顧廣生要出病房去抽煙的時候，季文娟說了句，是廣生來了吧？顧廣生連忙轉(zhuǎn)身，來到季文娟的床前，說，是我，季經(jīng)理。季文娟慢慢睜開眼睛。顧廣生問，你還好吧？季經(jīng)理。季文娟掙扎著要坐起來，柯雨晴過來幫忙，把枕頭給她倚靠著，幫她坐起來?？掠昵鐔枺袉?？不行就躺著，顧叔叔又不是外人。季文娟說，可以。顧廣生說，還是躺著吧。季文娟說，沒事兒。季文娟看到了顧廣生買的花，說，買這個干什么？你們沒回來之前，我做了個夢，夢見我置身在一片花海之中，就我一個人……我在花海中，迷路了，我大聲喊著，也沒人答應(yīng)。這時候，刮起了一陣大風(fēng)，我蹲在地上，連衣服都沒穿，眼看著那些花都被刮到天上去了……花瓣開始從天上雨水般落下來……

顧廣生說，多美的夢??！

季文娟說，我總覺得不祥。

顧廣生說，不會的。

顧廣生看上去，還有些不自在?？掠昵缦肫鹈ㄜ姶螂娫挼氖虑?，她說，顧叔，你沒別的事兒吧？幫我照看我媽一下，我去單位一趟。顧廣生說，你去忙吧，我在這里，你盡管放心好了?？掠昵缯f，謝謝！顧叔叔?？掠昵缬趾图疚木暾f，媽，我單位有點事兒，我去去就回。季文娟說，去吧。柯雨晴說著，就往外走。顧廣生喊著，等等，雨晴?？掠昵鐔?，有事兒嗎？顧叔。顧廣生說，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有什么事兒的話，我好給你打電話?？掠昵绨央娫捥柎a給了顧廣生，才想起來忘了叮囑季文娟吃藥，她告訴顧廣生一會兒給季文娟吃哪幾種藥。顧廣生說，記住了?？掠昵绮抛叱霾》?，進(jìn)了電梯，下到一樓，來到醫(yī)院的停車場旁邊。

柯雨晴下意識出了口氣，就像甩掉了一個沉重的包裹，覺得渾身是輕松的。她為自己的這種想法而羞恥。她點了支煙，抽了幾口，扔掉，攔了一輛出租車，去了單位?？掠昵缍畮追昼?，就把表格做好了。毛建軍對她表示感謝，還問了些她母親的狀況，說單位工會想去看看?？掠昵缇芙^了。她問毛建軍，還有沒有需要她干的活，沒有的話，她就回醫(yī)院了。毛建軍說，可以了，謝謝你，讓你跑了一趟?？掠昵鐚τ突拿ㄜ娬f，領(lǐng)導(dǎo)客氣了，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

柯雨晴從單位出來，去了金鉞上班的中國銀行。她看到金鉞在銀行里面走來走去的，不時還幫顧客拿個號。穿著保安制服的金鉞，雖然有些駝背了，但還像年輕時候那么帥?？掠昵缧α诵?。金鉞看到她了，從里面出來，問，你咋來了？你媽出事了嗎？柯雨晴說了季文娟讓顧廣生來，她單位里要做一個表格，她做完表格，路過這里，就來看看他。金鉞笑著問，想我了嗎？柯雨晴說，臭美吧。我才沒想呢。金鉞說，你就嘴硬吧，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掠昵缯f，像我怕你似的。家里一定造得夠嗆吧，有顧廣生在醫(yī)院，我回家收拾一下。你好好上班吧。金鉞說，你晚上也不去醫(yī)院了嗎？柯雨晴說，要看顧廣生的，如果他不走的話，我就不去醫(yī)院了，我也歇歇，這兩天都是我一個人，都累慘了。不光身體累，更多是心累。我那弟弟和妹妹，你也知道的。今天，柯利民倒來醫(yī)院一趟，坐一會兒，就走了，好像季文娟是我一個人的媽似的，咋都能狠下心來，就我不能……金鉞說，回去吧，歇歇?？掠昵鐔枺允裁?？我買回去。金鉞說，你歇著去吧，我下班了我買。柯雨晴輕聲說，我好想抱抱你。金鉞說，這什么地方？你快回去吧，一會兒，讓銀行領(lǐng)導(dǎo)看到，該炒我魷魚了?，F(xiàn)在的活兒不好找，先對付著吧，只是苦了你了。我一個大男人的一個月掙兩千不到的板子……柯雨晴說，說這些干什么？吃糠咽菜我都會跟著你的……金鉞說，就是苦了孩子，我去學(xué)校接她，你看那些有錢的家長，各種好車排在學(xué)校門口……柯雨晴說，我不羨慕那個。金鉞說，快回去吧?？掠昵缯f，如果我不去醫(yī)院的話，我在家等你。金鉞說，好，那我下班去接孩子。兩人彼此深情地望了望，金鉞轉(zhuǎn)身回到銀行內(nèi)。

柯雨晴離開銀行，坐公交車回家了。她的心一直懸著，時刻怕顧廣生打來電話。她又擔(dān)心顧廣生照顧不好季文娟。如果她在醫(yī)院的話，也確實影響季文娟和顧廣生說話，像個電燈泡似的。令柯雨晴好奇的是，他們之間會說什么呢？季文娟從工廠破產(chǎn)后，有干過一些生意，但都沒掙到錢，還炒過股票。六十歲的時候，就什么都不干了。有時候一個人去旅游。不旅游的時候，會在晚上跳跳廣場舞什么的。父親去世后，柯雨晴以為季文娟會在找人，但她沒有，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

回到家，柯雨晴開始拖地、洗碗，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她的耳朵時刻注意著手機(jī)的鈴聲，但顧廣生并沒有打電話過來。她甚至惡意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她在家里呆不住了，拿起東西，去了醫(yī)院。

柯雨晴來到病房門外，看到里面顧廣生坐在季文娟旁邊，她沒看出什么。她咳嗽了一聲，走進(jìn)去。顧廣生站起來，說，你回來了？柯雨晴說，廠里的事兒，忙完，我就趕回來了，給顧叔叔添麻煩了。顧廣生說，這是哪兒的話呢？我也好多年沒和你媽嘮嗑了，現(xiàn)在她這樣，我陪陪她是應(yīng)該的。季文娟在旁邊加了一句說，對。你要有事兒，你去忙吧，讓你顧叔叔照顧我?guī)滋臁？掠昵鐩]吭聲。既然季文娟都這樣說了，柯雨晴說，好吧，我也回去歇歇。季文娟說，讓你受累了?？掠昵缈戳丝醇疚木?，整個人精神了很多，仿佛年輕了七八歲?？掠昵缯f，讓你笑話了，我們姐弟三個，連自己的母親都照顧不了，還要給你添麻煩。顧廣生說，說這些做什么？當(dāng)初要不是你媽，我可能早就在天上了……能有這樣的機(jī)會，也算是我報恩了吧。季文娟笑著說，就是，就是。你不知道你當(dāng)年那個樣子，要不是我發(fā)現(xiàn)你，你可能已經(jīng)葬身大海了……顧廣生說，感謝你當(dāng)初搭救了我，還給了我一份工作，雖然這些年我沒活出個人樣，但畢竟還活著。那些行尸走肉都能活得好好的，為什么我不能？柯雨晴想問顧廣生那時候他發(fā)生了什么，但她沒問?？掠昵缯f，那就麻煩顧叔叔了，我也清閑幾天，忙忙家里和單位的事情。有事兒，及時給我打電話。顧廣生說，放心吧?？掠昵缗R走的時候，季文娟叮囑她，說，你再給柯雨薇打個電話，讓她還錢。要不，你就去沈陽一趟，我都這樣了，連個面都不露一下。真是傷透了心！柯雨晴說，你先好好養(yǎng)病吧，等你出院了再說。她看了眼顧廣生說，一些家事，讓顧叔叔見笑了。顧廣生說，等你媽出院，我接她到海邊住段時間?？掠昵缈戳丝醇疚木甑哪?，知道這是他們之前說好的。柯雨晴說，那敢情好了，也讓我媽出去散散心。顧廣生說，那就這么說定了?？掠昵缯f，只要我媽愿意。季文娟看了看顧廣生，又看了看柯雨晴，說，小顧這是要孝敬我，我總不能不給人家面子。顧廣生笑著，說，就是，就是。

柯雨晴離開醫(yī)院，走在去公交車站的路上，竟然有一種空落感，仿佛身上少了什么東西似的。走出很遠(yuǎn)，她還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聳立的醫(yī)院大樓，走神了一會兒。從兜里拿出細(xì)桿的煙，點了一支。她心里總覺得還牽掛著什么，她笑了笑，問自己這是怎么了？

一個月沒下雨了，路邊的植物，都蔫吧了，葉子低垂，泛著白不刺啦的光。如果再不下雨和澆水的話，就都要干死了。那些植物，讓柯雨晴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悲傷。

柯雨晴扔下手里的煙蒂，用腳在地上碾了碾，仿佛要把那莫名的悲傷碾碎似的，她上了駛過來的公共汽車。坐在公共汽車上的柯雨晴突然很想吃火鍋。她給金鉞打電話，說，晚上去吃火鍋吧？我們一家好久沒在外面吃飯了。金鉞說，還是家里吃吧，干凈衛(wèi)生，還省錢，我把肉片、青菜什么的都買回去，我們在家里涮鍋?？掠昵缯f，多買些肉片。金鉞說，好嘞。

柯雨晴坐在座位上，望著窗外，那些匆匆忙忙的，面無表情的行人，像一群被施了法術(shù)的五顏六色的“紙人”……那些“紙人”突然都停下來，在看著什么。公共汽車也堵在了路上，一動不動。有人下車了。五分鐘過去了，公共汽車還沒有開走的意思。前面仍舊堵得厲害?？掠昵缫蚕萝嚵耍谌氲侥切凹埲恕钡娜巳褐?。原來是不遠(yuǎn)處的一座教堂上的十字架耷拉下來。教堂的屋頂上有兩個十字架，紅色的，其中的一個耷拉下來了，傾斜在屋頂上，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人們議論紛紛的，可能是工程質(zhì)量問題，要不這沒風(fēng)沒雨的天氣，咋說掉就掉下來了呢?？掠昵绮恢肋@有什么好看的，都造成交通堵塞了?？掠昵鐢D出人群，順便去了菜場，把涮鍋的肉和青菜買了，她給金鉞電話說，涮鍋需要的，她都買好了，讓他接完孩子，直接回家。

到家后，柯雨晴開始洗菜，把準(zhǔn)備工作都做好了，就等著金鉞和女兒回來。閑下來的時候，她打開電視看了一眼。一個真人秀節(jié)目的重播，里面的一個女演員的傲慢讓柯雨晴厭惡，她就關(guān)了電視。她還在想著那個女演員的傲慢，她理解是女演員的一個殼，是她的自我保護(hù)。那里面一定藏著柔軟和疼痛。等她再把電視打開，那個節(jié)目已經(jīng)演完了。她又撥了幾個臺，也沒什么可看的，就又關(guān)了電視。

金鉞和女兒回來了。女兒說，媽媽，你猜我干什么？柯雨晴一頭霧水的，問，干什么了？女兒說，我剛才回來的路上，用爸爸的手機(jī)錄了一段視頻?？掠昵鐔?，什么視頻？女兒對金鉞說，爸爸，把你手機(jī)拿出來，給媽媽看看?？掠昵缯f，什么??？吃飯吧。女兒堅決讓柯雨晴看看，說，你看我拍的咋樣？柯雨晴接過金鉞的手機(jī)，找到那個視頻。只見一輛吊車把教堂屋頂?shù)氖旨艿跗饋?，懸空，緩慢落到地面上的一輛大卡車上。那十字架傾斜在大卡車上，被拉走了。女兒問，咋樣？柯雨晴問，不錯。我回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很多人在看，我就走回來，順便買了菜。吃飯吧。女兒說，媽媽你真好，你咋知道我饞火鍋了呢？她在柯雨晴的臉上親了一口，在柯雨晴耳邊悄聲說，爸爸做的飯菜難吃死了?？掠昵缧α诵?，看了眼金鉞，說，快吃吧，不是說饞了嗎？我今天買了四盒肉，兩盒羊肉，兩盒牛肉，可勁兒吃。女兒說，老師說了，要多吃青菜。柯雨晴說，好，聽你老師的，那肉，我和你爸吃。女兒說，我少吃一點兒，我怕胖?？掠昵缧α诵ΑＲ患胰谧聛?，柯雨晴突然想起什么，去客廳給顧廣生打了電話，問季文娟吃了沒有？顧廣生說，放心吧，我剛剛從飯店買回來，正在吃?？瓷先ノ缚谶€不錯?？掠昵缯f，讓顧叔叔受累了?？掠昵缌塘穗娫?，回到桌旁，繼續(xù)吃。她突然想起什么，從柜子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和兩個杯子，對金鉞說，喝點兒。金鉞笑笑說，喝點兒。女兒也要，柯雨晴給她到了一小口。三人舉杯異口同聲喊著，干杯！

喝過酒后，金鉞問了幾句，柯雨晴說，有顧叔叔在，我放心。顧叔叔還說等我媽出院了，帶她去卡爾里海住一段時間。金鉞說，我還想，如果你太累了，今晚，我去醫(yī)院替你呢，我媽那陣你……柯雨晴看了眼金鉞，沒吭聲。提起癌癥去世的婆婆，勾起了柯雨晴的悲傷。

那天吃完飯，金鉞陪著女兒寫作業(yè)，柯雨晴在收拾廚房。女兒寫完作業(yè)，快九點多鐘，柯雨晴讓女兒洗澡睡覺。女兒大了，不讓柯雨晴幫忙。女兒洗完后，圍著浴巾走出來，香噴噴的，她來到金鉞身邊，在他耳邊說著悄悄話，神神秘秘的。金鉞說，記著了，睡覺吧。女兒回自己房間了。

柯雨晴和金鉞也洗了澡，回到床上。

這次是金鉞開始纏綿著柯雨晴，兩人彼此鑲嵌著，直到潮水涌上天花板。兩人摟著睡了。

凌晨三點多鐘，柯雨晴的電話響了，她赤裸著身體去找手機(jī)，接完電話，她就哭了。哭了。金鉞被她的哭聲驚醒，問，是不是……柯雨晴赤裸著身體站在黑暗的寂靜中，繼續(xù)哭著。那哭聲是明亮的，震顫著，讓四周的黑暗隨時都可能瓦解似的。金鉞說，穿衣服吧，我陪你去。柯雨晴緊緊握著手機(jī)，回到床上，撲到金鉞懷里，說，我媽，沒了。金鉞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緊緊地抱著她，他感覺到她的指甲鑲嵌進(jìn)他的肉里，但他還是緊緊地抱著她，仿佛要把她抱進(jìn)身體里似的?？掠昵缤蝗话l(fā)瘋起來，把金鉞引到身體里……黑暗在他們癲狂的動作中退去，呈現(xiàn)出一條明亮的道路?？掠昵缯f，我看見我媽在路上了……我看見我媽在路上了……

在一陣男聲煙嗓的歌聲中，柯雨晴仿佛看到了季文娟的死，她死了。顧廣生陪伴在她的身邊，肅穆，寂靜的病房內(nèi)，死是那么的悄無聲息，那么的悄無聲息?。☆檹V生確定了季文娟的死亡事實，他拿出手機(jī)撥通了柯雨晴的電話……

柯雨晴和金鉞從家里出來，他們沒有打車，仿佛他們不著急似的。其實也是柯雨晴害怕去面對。既然是顧廣生來的消息，那一定準(zhǔn)確的。她有些害怕去面對季文娟的死，害怕去面對那無邊的寂靜。她挽著金鉞的胳膊，默默地，不說話。金鉞說，要不打車過去吧?？掠昵缯f，這個時候，著急已經(jīng)沒用了。我們只能去面對……在那寂靜無邊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原諒了，也都過去了。我們保持著我們的愛繼續(xù)生存下去。金鉞說，嗯。他們走在去醫(yī)院的路上。星星們還在，很遠(yuǎn)，很小，卻極亮。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