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秀林
1
老板派保純來施工現(xiàn)場,保純老大的不情愿。為什么呢?他是裝修公司的會計,又不是銷售經(jīng)理或工長。老板說,你不是一般人,你是“欽差大臣”呀。這么一說,保純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重了,好像是個很有身份的人了。身份就是實力,保純的身份,就連銷售經(jīng)理張強這樣的“公司明星”都不敢小覷。
張強從一輛貨車駕駛室里跳下來,笑嘻嘻地走到保純面前,主動遞上一根煙。保純不會抽煙,這個張強知道,遞煙只是表示一下他的親熱。張強做銷售做慣了,迎來送往的,向別人遞煙成了他的下意識。
保純擺擺手,仰起臉看了看樓上。新樓盤“千孔百瘡”,每個窗口都是一片繁忙景象。保純收回目光,很認真地對張強說,反正是閑著,還是讓我干點什么吧。張強笑了笑,卷著指頭,把那支煙夾在耳朵上,剛要說什么,一個纖弱白皙的女孩從他的身后轉過來。
女孩叫盧娟,是公司的一個“客戶”,臨時的。真正的“客戶”不是她,是她的一個親戚,她自己則在一家酒店前臺做收銀員。
見到盧娟,張強顯得特別興奮。“客戶”和商家是天敵,那是別人。張強可是把盧娟這個“客戶”當成朋友的。
盧娟剛站穩(wěn),張強就把一只手搭在盧娟的肩膀上了,還親熱地叫了一聲:妹子。
盧娟臉上都是汗,都快哭出來了。盧娟顫著聲音說:張哥,我的手機不見啦!
剛才,盧娟去廁所,廁所在地下室,盧娟從九樓沿著樓梯一路往下跑,跑著跑著,就把口袋里的手機跑丟了。
看著盧娟難過的樣子,張強上去勸。張強的勸說過于親昵,他的鼻尖都快蹭到盧娟鼻尖上了。
站在一邊的保純有點難為情,咳嗽了一聲,說:要不貼張尋物啟事吧,碰見好心人,沒準能給你送回來。
盧娟買了來紅紙、墨汁和毛筆,然后把紅紙攤在一張石凳上,把蘸飽了墨的毛筆遞給張強,示意張強寫。張強不想放過這次表現(xiàn)的機會,很有把握地拿起筆,想寫什么,腦子里邊卻空了,眼前飄的全是煙。
張強很無奈地放下毛筆,指指保純說:他是書法家,還是給他吧!
書法這件事,算是撞到保純的槍口上了??瑫`書行書,包括狂草,保純都會,都喜歡。工作之外,保純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書法上。一句話,就是寫。只是寫來寫去寫不出一個模樣,結果寫的都是“保純體”。“保純體”是什么體呢?不好說,就是像保純吧,不溫不火,蔫不拉嘰的,一副衰樣子。
保純不管怎樣“衰”,寫一張尋物啟事很容易的,幾乎一揮而就。尋物啟事寫好之后貼在了樓房的單元門口,紅紙黑字,分外鮮亮。
就是這張尋物啟事讓盧娟找回了自己丟失的手機,同時,也讓盧娟喜歡上了保純這個人,喜歡上了保純寫的那些字。
說起字,盧娟特別羨慕寫字好看的人。比起長相,盧娟自己的字丑得很,歪歪扭扭,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作為酒店前臺的收銀員,除了收銀,盧娟每天還要記錄酒店發(fā)生的事項,看看筆記上的字,大堂經(jīng)理經(jīng)常皺眉,練練你的字吧,弄得盧娟很沒面子。
人就是這樣,短哪兒,在乎哪兒,沒什么,羨慕什么,盧娟就羨慕保純一筆好字,不簡單哪,還是毛筆字呢?,F(xiàn)在的人,尤其是年輕人,都被電腦“寵壞了”,誰還肯寫字?尤其是毛筆字,怕是握筆都不會呢。保純會,寫得很好。保純寫字的時候可以用神采飛揚、帥氣十足來形容。
2
盧娟要保純教她寫字。保純說,從毛筆字開始吧,毛筆字寫好了,別的字就全都能寫好。盧娟說,那就先用毛筆“刷一刷”。盧娟不說練字,而說“刷一刷”,就像刷墻刷糨糊一樣,很俏皮了。
保純喜歡和盧娟“刷一刷”,“刷”一回,他就和盧娟“愛”一次,書法給保純帶來了愛情。保純的日子一下子開闊了、豐富了,可以說點點似桃,撇撇如刀。
保純分別用篆書、隸書、楷書、行書寫了三個字:我愛你。最后,寫了四個字:劍膽琴心,用的是狂草?!拔覑勰恪焙汀皠δ懬傩摹庇惺裁搓P系呢?但是,就是這四個字,表達了保純的全部愉悅。保純把這四個字裱起來,貼在了自己床鋪的正上方。保純看著,審視著,欣賞著,第一次對自己的字表現(xiàn)出異常的滿意。
老板卻對保純不滿意,主要是對保純監(jiān)督力度不滿意。保純從施工現(xiàn)場回來之后躲三躲四的,老想滑過去。老板嚴厲的目光逼過來,保純吞吞吐吐的,還是說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跳單。
什么叫跳單呢?就是業(yè)務人員跳過公司,直接和客戶聯(lián)系。當然,張強那么一個精明的人,跳不跳單不會讓保純知道,是盧娟私底下告訴保純的。盧娟作為一個局外人,她的話自然不會假。老板聽完了保純的話,臉立刻青了。員工打著公司的旗號干私活,這事很下作,任何一個老板都是不能容忍的。
公司會議上,老板把問題擺了出來。老板虎著臉,都拍了桌子,但是,張強沒在意。張強臉色該啥樣就啥樣,還笑嘻嘻的,張強的心思深著呢。張強就是這么一個人,霧朦朧鳥朦朧,誰也看不透他。
會上,保純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別人。保純后悔了,萬一讓張強知道他就是那個告密者,張強還不恨他一個窟窿?
會后,老板表現(xiàn)出了對保純的器重,放了保純三天假——真是意外的收獲。保純太興奮了,他幾步竄到院子里,舉頭看著湛藍的天空,嘴巴對著手機,上來就說,騰三天工夫,行不行?。?/p>
像是商量的口氣,其實是命令。保純對自己命令的口氣特別不滿意,后悔了,后悔依然來不及。聲音順著空氣忽忽悠悠在飄,飄到哪里哪里一定會有回音的,保純堅信這一點。
但是,手機那邊沉默了。很久,才只聽見一絲悠悠蕩蕩的氣息。保純聽出來了,是哭聲??蘼暫軌阂?,抽抽搭搭的。保純的心一下子抽緊了,手機在手里神經(jīng)質似的抖動起來。
盧娟病了,躺在床上,偎在被子里,臉色又干又黃。病一上身,人就走樣。尤其女孩,嬌嫩得很,經(jīng)不住折騰的。
盧娟看見保純走進來,臉紅了一下,很難為情的樣子。她用手攏了攏耳邊的頭發(fā),說了聲來啦,攬住被角低下了頭。保純坐在了床邊,看著盧娟,目光從盧娟頭頂一格格地往下滑,一直滑到了盧娟的頸部。
保純發(fā)現(xiàn)一臉病容的盧娟并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這樣的丑一點也不叫人懊喪,反而讓人特別憐惜,丑妻家中寶啊。保純上前摸了摸“丑妻”的額頭,嚇了一跳。
好燙啊,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保純責怪地說。
盧娟抿著嘴,笑了一下,挺一挺就過去了。
幾天了?
三天。
吃藥了嗎?
吃了。
打針了嗎?
沒。
光吃藥不行,還要打針,打針快。
盧娟細著聲音說:不打針,害怕。
保純動員盧娟:還是去醫(yī)院吧,幾個滴流下來,病就好了。
盧娟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身體掙扎了一下,說:我要去廁所。
保純把盧娟從床上攙了起來,盧娟很輕,搖搖晃晃的,一點斤兩也沒有。保純把搖搖晃晃的盧娟攙到了門口,一開門,冷風像面墻似的撲進來,盧娟身子一收,縮進了保純的懷里。
盧娟被冷風嗆了一口,捂住了嘴巴,搶前抓住了床沿,頭杵到了地上,開始咳。咳聲尖利而嘶啞,像身體深處的爆炸。
保純甚至聞到了盧娟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硝煙氣息。他在后面一把抱住了盧娟,一只手輕輕地捶著盧娟的后背。終于,盧娟不咳了。保純在身后抓了一把手紙,在盧娟的嘴角上揩了揩,慢慢把盧娟扶了起來,坐在床上。
平靜了一些,盧娟伸出手來指指門外。保純走過去,從門外拿來了便盆,放到床下,他自己閃身出去要回避,被盧娟拉住了:在這兒吧!
盧娟開始解腰帶,保純僵持地站在那里,總覺得不便,把身子轉了過去。盧娟蹲下之后又站起來了,吭哧了幾聲,臉紅了,盧娟說:還是出去吧。
保純出去了。他轉了幾個彎,在巷子口雇來了一輛面包車。面包車直接開到出租房門前,保純下車緊走幾步,推門進屋站在了盧娟面前。盧娟看了看保純,又看了看外面的面包車,明白了,保純要送她去醫(yī)院。
盧娟苦笑了一下,擺擺手,不去。
盧娟生病從來沒有去過醫(yī)院。不是不想去,是去不了,去不起。一包藥幾十,一劑針幾百,再躺上幾天,一個月就白干了。
盧娟在收銀臺過手的錢成千上萬,對自己卻相當?shù)負浮Uf起開支,盧娟只有兩筆:一筆是吃,一筆是穿。其他的,盧娟都要放在手心里摳一摳。盧娟相信,日子是摳出來的。
保純把盧娟的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都放到面包車上去了。盧娟坐在床上,賭氣似的,一動不動。保純把一件件東西從面包車上拿下來,嘆了一口氣,揮揮手,把面包車打發(fā)走了。
3
公司在小區(qū)里租的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房子做了改造,臥室和客廳被打通,變成了一個又一個小房間。小房間放上一組一組的上下床,變成了集體宿舍。
集體宿舍給小區(qū)的老人們帶來了嚴重的不適。白天好好的,公司的人上班去了,小區(qū)里很安靜,老人們出來聊聊天,曬曬太陽,很愜意。
晚上八點,工人們下班回到宿舍,宿舍便沸騰起來,唱歌,打牌,嗚哇亂叫。集體宿舍變成了一個大音響。老人們受不了了,提出抗議了??棺h無果,升級為驅逐。
集體宿舍發(fā)生“驅逐事件”的時候保純還在盧娟家里照顧臥病在床的盧娟?!膀屩鹗录笔撬貋砗舐犓奚岬娜苏f的。
當時宿舍的場面十分混亂,宿舍里的人被一群闖入者控制住了,闖入者不是老人,是他們的子孫。子孫們顯然比孱弱的老人們強悍,一進集體宿舍就開始扔鋪蓋。所有員工的鋪蓋無一幸免,全部扔到了門外。“驅逐事件”被管片的民警出面制止了。
集體宿舍的床位卻因此來了一次“大洗牌”,有人搶了先機,占了一個“好床位”。通常說的“好床位”靠窗,靠暖氣,靠墻角。當然,都是下鋪。
張強的還在“好床位”上,張強的小哥們都在“好床位”上。張強手下的小哥們很多,保純的床位現(xiàn)在躺著的正是張強的一個小哥們。
保純走過去對他說:這個床位,是我的。
張強的小哥們相當硬氣:從前是你的,現(xiàn)在是我的。
保純去找張強,想叫張強給他的哥們支應一聲。張強理都不理,一雙眼睛翻到了天花板上。
在張強那里碰了釘子,保純只好窩在門口的一張破爛的床板上委屈了一宿。
第二天他去找老板,老板的表情同樣冷淡。老板說:宿舍的事,我不管,你們自己解決。
過后保純才知道,張強給老板簽了一筆訂單,那是很大一個訂單,掉在地上能砸出一個坑。張強很快升上去了,升為公司副總,還配了車。
公司的大院每天都能聽到張強那輛黑色富康車刺耳的鳴叫聲。黑色富康車的鳴叫聲提醒著每一個人,公司處于上升期,必須忙碌起來。
保純順勢而動,清賬、入賬、報賬,每天都要忙到半夜。保純很累,精神恍惚。他靠在門口的一張爛床板上整宿整宿睡不著覺。這么一種狀態(tài),最好把書法愛好放一放。
保純的想法是,反正睡不著,不如練練書法。保純搜羅了一大沓廢紙,攤到床板上開始練習書法,結果練出了簍子——保純把張強寫好的一份計劃書當成了描紅帖了。計劃書被保純涂得面目全非,像用過的手紙一樣難看。
計劃書是張強寫的嗎?
不知道。
保純印象里,張強從來就沒有寫過什么計劃書。但是,老板當真了。老板坐在老板椅上,隔著辦公桌,保純看到了老板兩只黑洞洞的鼻孔。
老板用他的鼻孔對保純說,談談你的打算吧。
4
天氣不好,刮著風,還飄著細小的雪粒。陰冷的濕氣侵鉆進衣服里,頂在胸口上,像一塊冰。保純裹著大衣縮著脖子來到盧娟家之后,胸口上冰一樣的寒氣才漸漸散去。
保純離了職。離職,是自己情愿的,也是被老板擠對的。老板說,現(xiàn)在公司擴大了,升級了,你的能力有點跟不上節(jié)奏啊。保純一賭氣,就遞交了辭職書。
保純知道,老板對自己不好,不是老板的意思,是張強的“意思”。張強現(xiàn)在是老板的“貼心肉”,老板對張強幾乎言聽計從。張強在老板的背后一編排,保純的職業(yè)生涯就走到頭了。
保純離開裝飾公司,原本想自己租房子,再慢慢找工作。這個時候盧娟表現(xiàn)得又柔情又仗義,還找什么房子?搬過來吧。
因禍得福,壞事變好事,保純很高興。保純和盧娟的關系因此有了實質性的飛躍,可以一起吃住,做一對名義上的夫妻了。
保純把自己的東西攏了攏,不多,一個拉桿箱就全部容下。保純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進了盧娟的“家門”,把自己“嫁”出去了。保純的“嫁”有入贅的意思,又不像。但一個男人進了女人的家門,總有一些隨高就低走下勢的樣子。保純對自己說,有“家”了,要對盧娟好一些。
盧娟早早就等在門口了。盧娟上身是一件紅色羽絨服,下身是一件呢料紅裙子,紅紅火火,喜氣洋洋??礃幼樱R娟真把自己當新娘了。
保純進門,把東西放下,轉身就出門。被盧娟拉住了:你干什么去?
保純笑著說:我去買掛鞭炮,好日子,放一放喜慶。
盧娟噘起了嘴,嗔怪了:還當真了,你?
就是彩排一下,真到了那一天,也就熟門熟道了,是不是么——老婆?
老婆都叫了,很順嘴,沒有任何障礙,自然而然就出來了。盧娟那里也有了呼應,開始叫保純“老公”。稱呼就是這樣,即便是假的,即便是一個形式,只要叫起來,一遍又一遍,稱呼也會具有稱呼的全部含義。
晚上,保純和盧娟做了愛。“夫妻”了嗎,做愛必不可少。其實保純的狀況不是很好,被炒了,沒了工作,心情難免失落。保純上床以后還是可以的,動靜相當大,還搞出了一身的汗,被窩里彌漫起一股復雜黏稠的氣味。
盧娟“聞”出來了,保純這是在靠身體的歡愉來糟蹋自己,拿自己出氣。這哪里是做愛?簡直是自戕。盧娟從保純的身下掙脫出來,拍拍保純的后背,顯出知冷知熱的樣子,說:老公,你累了,睡吧。
平常盧娟去上班,保純在家閑著,除了做做飯,就提毛筆練字。更多時候保純在網(wǎng)上發(fā)簡歷,或奔走于各個人才市場。工作是一塊骨頭,每時每刻都散發(fā)著肉香,可保純搜腸刮肚就是找不到它。保純只有疲于奔命,一趟趟地出門,又一趟趟尸體一樣把自己拖回來。
盧娟幾乎每次回家都問:工作怎么樣?保純搖搖頭,又點點頭,說:快了。
十幾天過去了,保純不好意思說快了,只好說:還沒有。盧娟安慰他:別急,找工作,就是碰運氣。說不急,還是急了。有時盧娟一見保純垂頭喪氣的樣子,就催促:抓緊吧,要抓緊哦!
是“老婆”對“老公”的口氣,但保純還聽出來另外的余音?!袄掀拧彼坪跤悬c不耐煩了,有往外推的意思。
保純在腦子里一遍遍地過,他開始檢點自己,是不是哪方面做得不夠好?很快想起來了——錢。柴米“夫妻”嘛,過小日子,那一天離得開錢?
來的第一天保純就掏出了五百塊錢,攤到了盧娟的面前,說:這是我的“入伙費”。盧娟眼睛盯著桌上的幾張人民幣,客氣了幾句:你現(xiàn)在沒工作,沒收入,不要那么著急嘛。話雖這么說,盧娟還是把錢斂起來,裝進了自己的口袋里。
從進門的那一天開始,保純就把全部的伙食費包了。保純要做飯,也要去買菜,買菜的時候,都是保純往里墊。盧娟有時不給,有時丟下仨瓜倆棗的,保純也不在乎。
好嗎,人家一個沒出嫁的大姑娘,白天陪著你說話,晚上陪著你睡覺,天大的便宜讓你占了,你還在乎啥?
但是,保純忘記一筆開銷,房租費。保純住集體宿舍住慣了,他把這件事忽略了。當然,也不是保純完全無心,盧娟不主動說,保純也是不好意思問。
房租費多少啊,電費多少啊,還有水費,供暖費。這樣的話一出口就會變味。好吧,算算吧。一天多少錢,一宿多少錢。還有,一個吻多少錢,一個擁抱多少錢,一斤感情多少錢。保純是學會計的,賬目上來得快,攤開來和盧娟算。賬算清楚了,“老公”和“老婆”的關系也就算到頭了。
現(xiàn)在處于“婚姻”敏感期,牽一發(fā)動全身。最好的方式是默默地做,默默地奉獻?!袄瞎睂Α袄掀拧?,可不就是默默地奉獻?
那天中午,保純買菜回來,被一個中年婦女堵在了門口。保純很快認出來了,是房東。
房東口氣很冷,問:盧娟呢?
保純反過來問房東:房租到期啦?
房東說:兩個月沒交了,我找盧娟,她一直推。
保純說:晚上過來吧,盧娟八點半到家。
房東很不耐煩,一趟趟的,我可沒時間陪你們,現(xiàn)在就交。
保純?yōu)殡y了:哎呀,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還是等盧娟回來吧。
房東說:我知道你們的關系,都住到一塊了,誰交不是交?
保純交了,780元錢,交得很爽氣,幾乎沒有一點猶豫。
保純的爽氣只是一個假象。780元錢,對他,就像瓶口上的塞子堵在他的心口上。
晚上,保純和盧娟在床上“做了一場”。趁著“熱乎”勁,保純把白天交房租費的事說了。保純沒有開口向盧娟“要”,他只是說他交了房租費。
盧娟做愛后激情未消,臉上的潮紅涌動。盧娟抱著保純光溜溜的身子,說謝謝老公,頭一歪,閉上了眼睛。保純愣了愣,顯然不甘心,他把盧娟的身子扳起來,對著盧娟的臉又說了一遍。盧娟睜開眼睛,茫然地看著保純,我已經(jīng)說過謝謝啦。
一轉頭,睡去了。
5
保純找到工作了。不是會計,是在一家酒店做庫管。從會計到庫管,保純是自降身價。急著掙錢,自降身價也就認了。
酒店不錯,掛星的。下午三點,酒店老總一件紫砂壺要出庫。紫砂壺是老總的愛物,保純警告自己,要小心。不說小心還好,一說小心反倒出了事。
保純用托盤端著紫砂壺搭乘滾梯時,一步踏空,托盤里的紫砂壺就被甩了出去。紫砂壺從高高的滾梯上滾落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保純望著一地碎片,嚇出一身的汗。趁四下無人,保純偷偷溜出賓館,再也沒有敢回去。
好好的工作就這樣沒了,保純倒霉透了。但保純不愿讓盧娟看出自己的落魄。保純按部就班,早出晚歸,依然做出一副上班的樣子。
保純這方面做得很好,演技相當出色,盧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蛛絲馬跡。保純不是故意欺騙盧娟,只是不好意思說出口。保純想好了,找到了合適的工作,再和盧娟亮底。人活一張臉,保純起碼的體面還是要的。
但是,這樣的日子很不好過。保純茫然無措,這里走走,那里逛逛,和大街上一條狗也差不到哪里去。這時候的盧娟卻別開生面了,升職了,升為前臺領班。從前臺收銀到前臺領班,晉升了一小步,卻前進了一大步——盧娟終于從前臺走出來,走向賓館的整個大廳。
還是大堂經(jīng)理夸了她,首先夸了她的字,說她的字比從前好了,像模像樣了。寫字和升職有什么關系呢?但寫字就是這樣和盧娟聯(lián)系在了一起。說起寫字,盧娟當然忘不了保純。
晚上,盧娟給飯桌上添了菜,還買了酒。盧娟喜滋滋地喝了幾小口,保純的酒喝得卻相當寡淡。但保純不好掃盧娟的興,也裝裝樣子喝了一杯。
趁著酒興,盧娟讓保純“刷”兩筆。盧娟很長時間沒有看到保純?yōu)t灑地“刷一刷”了。保純有點為難,又不好違拗,只好勉強做一做。
保純攤開了紙,掭好了筆,醞釀了一下情緒,剛想寫,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是盧娟的。盧娟拿起手機,看了一眼,身子自覺地轉到一邊去。盧娟似在回避,嘴巴很快地對著手機咕噥了一句,匆匆掛掉了。
上了床,鉆進被窩,盧娟的身體開始扭動。保純卻是可有可無,疲于應付。
保純這種狀況是很少有的。但保純不想在床上過于消極,他開始忙,只是空忙,忙不出成績。盧娟咬著下嘴唇,用指甲在保純的胸口上畫了一個大大的零,轉身睡過去了。
保純卻清醒著,毫無睡意。他悄悄地把手探進盧娟的枕下,摸出了盧娟的手機。保純在手機屏幕上輕輕劃了幾下,盧娟剛才掛掉的那個號碼顯現(xiàn)了出來。
號碼很熟悉,是張強的。
張強是保純最恨的人,保純不許自己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盧娟也不許。盧娟和他吃在一塊了,睡在一塊了,根根脈脈是一個人了。張強是保純的仇人,也應該是盧娟的仇人。盧娟還保持著和張強的親密聯(lián)系,這怎么可以?
保純忍不住要叫醒盧娟,和她談。他把盧娟的手機放回原處,手剛剛探出去——盧娟突然醒了。瑩亮的燈光下,盧娟幽暗的目光嚇了保純一跳。
盧娟看著保純,沒頭沒腦地問:怎么樣了?
保純沒有反應過來:什么怎么樣?
工作,還能是啥?
你知道?
盧娟冷笑了幾聲:瞞得了我?看看你的手機——就算你沒領導,總會有同事吧?
保純禁不住渾身一抖。說起心機,他不行,只是盧娟的一個零頭。
但保純還是把自己的一張熱臉貼了過去。保純同樣沒頭沒腦地說:娟,咱們還是不這樣了吧。
盧娟疑惑地看著保純:不哪樣了???
保純悶在了那兒,醞釀了很久才說:娟兒,咱們……訂婚吧。
這是第一次把話題扯到婚姻上去。但保純冒失了,這么大的事怎么好在被窩里說呢。求婚嗎,應該選良辰擇吉日,手捧玫瑰,跪下來。跪是求婚的最好儀式,完美、浪漫、還隆重。沒有哪個女孩不動心,沒有哪個女孩不喜歡。保純現(xiàn)在就想跪,光著屁股呢,怎么跪?太滑稽了吧——其實也不用跪,想想和盧娟還差什么?一層窗戶紙罷了,輕輕一捅,自然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保純全身的神經(jīng)繃得很緊,坐在那里,已經(jīng)有了十分的期待。盧娟卻什么也不說,很嫵媚地瞟了一眼保純,一撂被子,腦袋抽到里面去了。
6
保純準備到人才市場碰碰運氣,強大的西北風卻把他堵在了屋里。保純在清冷的屋子里悶了一會兒,搓搓手,想不起做什么,還是練習書法吧。
保純一點也不想練習書法,可除了練書法實在沒有什么可做的。書法要心靜,要凝思。但是,保純自己知道他的心有多急,有多躁。
工作到現(xiàn)在還沒著落呢。說起工作,保純特別犟,特別死心眼,除了會計,別的職位他一概不考慮。保純前前后后想得很透了,找不到體體面面的工作,他是不好意思再和盧娟提訂婚這件事的。
保純悶了一上午,下午一點半,還是出了門。門外風勢正酣,一出門保純就被強烈的西北風包圍了。保純頂著西北風在外面轉了一下午,除了灌了一肚子涼氣,一無所獲。保純肚子的涼氣卻嘰里咕嚕的,一直往下墜。
一下公交車,保純第一件事就是急著找?guī)?。廁所找到了,保純鼓鼓脹脹進去,然后,空空蕩蕩出來。
保純就是在出廁所的時候發(fā)現(xiàn)盧娟和張強的。張強的黑色富康車停在對面的岔路口,張強從駕駛室的一邊下來,接著,盧娟從副駕駛的一邊下來。他們關好了車門,雙雙繞到了車尾??吭谄嚨暮髠鋷希瑑蓚€人開始執(zhí)手凝望。
保純以為他們會擁抱,沒有。張強從后備廂里拿出一個黑色的包,交到了盧娟手里,做了一個飛吻的動作,上車開走了。
看著張強的車走遠,盧娟轉過身,一步步朝著這邊走了過來。保純嚇蒙了,慌亂異常,一顆心在胸腔里瘋了似的跳。他四處躲閃,最后躲到了廁所后面,蹲下去了。蹲下去的時候,保純全身的骨節(jié)噼啪亂響,是向著地面坍塌的聲音。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