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
小店是2007年秋冬之際開起來的,在南理工附近一個網(wǎng)吧旁。那時一家人已在南京待了很久,爸爸離開家鄉(xiāng)也已有一兩年。起初,我和妹妹念大學(xué)時,姐姐們先后在南京結(jié)婚,媽媽也到南京打工,一家人只有爸爸還留在家鄉(xiāng)種田,每年農(nóng)閑時節(jié)到南京來幾趟。背一蛇皮袋蔬菜,拎些活雞活鴨、雞蛋之類的東西,住五六天,就回鄉(xiāng)下。一個人種一二十畝田,他的辛苦自不用說,雙搶時常常沒有時間燒飯,只能泡方便面吃,夜里躺在地上就睡。每一回雙搶過后,都是又黑又瘦。但是化肥貴,農(nóng)藥貴,稻卻不值錢,每年開春犁田,買農(nóng)藥和化肥的錢,都還要從姐姐那里拿。時間久了,姐姐就勸他到南京來找個輕松點的事做做,一家人在一起,不好過一個人在家孤孤單單的?一開始爸爸不愿意——屋后還住著奶奶和叔叔的小兒子,奶奶已經(jīng)快八十歲了——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在一個秋末離開家鄉(xiāng)到了南京。
開雜貨店的建議提了一個多月,姐姐們在家說起,都有些鼓舞。大家商量著應(yīng)該賣些煙酒、飲料,既然在網(wǎng)吧旁邊,還可以賣一點零食。二姐跑了幾趟工商局、煙草局,辦好了應(yīng)有的證件和執(zhí)照,又跑去食品市場進貨。終于拿到鑰匙那一天,時節(jié)已是深秋。天氣頗冷,南京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高大的懸鈴木,樹葉已完全枯脆,風(fēng)一過,撲撲簌簌落下好多,人踩上去,發(fā)出清晰的碎裂聲。街角賣烤紅薯的香味傳得很遠。大姐夫從工地搞了一點石灰和幾個滾刷回來,我們戴著用報紙折成的尖帽子,把店里略為粉刷一遍,再拖進幾個從舊貨市場買來的玻璃柜,一切準備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這是一個很小的店面,只有四五平米樣子。當(dāng)初完全是為了開一道直通到三樓網(wǎng)吧的樓梯,才多出了這么一塊不規(guī)則的余地。店鋪最里面,是樓梯下面一塊狹小的空處,擺了一張小床,夜里爸爸就睡在那里。最外面并排擺兩個玻璃柜,放展示的煙、零食,里面靠近樓梯的地方,也放一個柜子,放成條的煙和各種飲料。貼著右邊墻的空處,也放一張玻璃柜,暫時竟沒有東西可放??孔筮厜Φ氖且粋€水池,下面放一只桶,接用過的水。第一天開張,我們姐妹幾個全都跑去,店里站不下,我們都在外面一塊空地上站著。天灰得很,有潮濕的霧氣,我們覺得冷,站在那里搓手。等了半天,終于有個人來買飲料,說道:“喲!這里終于開了一個小店!”我們呼啦一下全涌到店里。
我們的小店沒有名字。因為網(wǎng)吧碩大的招牌,后來給我們送貨的人,都叫它“網(wǎng)吧小店”。店開得稍微久一點,來買東西的人漸多,里面才慢慢齊全一些:裝了兩部公用電話,有了放飲料的冰箱,夏天賣冷飲和啤酒,冬天賣面包。店里堆滿裝飲料和酒的紙箱,后來東西漸漸放不下,爸爸又請人在墻壁高處打了兩個鐵架子,搭上木板,專門放煙和酒。
平常日子都是爸爸在店里。我們住在南京城另外一端,因為離得遠,晚上他就睡在店里,一個星期才回去一次。他關(guān)門總是關(guān)得很晚,網(wǎng)吧十一點開始包夜,很多準備包夜的人到這時候才想起來要預(yù)備一點吃的。他還要再等一會兒,把最后兩三個零星的魚捕到網(wǎng)里,到十二點,泡個腳,沾床即睡。早上六點半,又爬起來,上樓給陳叔叔打掃一下他的辦公室,然后趕緊下來,做早上第一番生意,比如包夜下機準備回寢室睡覺的學(xué)生,往前面土壤儀器廠上班的工人。學(xué)生買餅干或者面包當(dāng)早飯,工人要買包煙。這是冬天。夏天店門開的時間更長一些,晚上要到十二點半,甚至一點,他才會關(guān)門。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家待業(yè),找不到工作,也不想找,零零碎碎看一點書,在姐姐的催逼下零零碎碎投幾份簡歷,偶爾去面試,結(jié)果都不大樂觀。爸爸缺覺,我就常去店里替他看店,讓他躺一會兒,也好顯得我不是那么無所事事。最頻繁的時候,差不多每隔一天就去一次。我坐308路轉(zhuǎn)315路,315路要穿過紫金山腳,經(jīng)過一段舊城墻和一大片樹林,然后是植物園,明孝陵,梅花谷,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段。春天,城墻磚縫里很多紫堇,一蓬一蓬懸在高處。樹木剛剛發(fā)芽,新鮮的柔綠疏落有如薄霧,是很好看的。琵琶湖在山坡下,經(jīng)過時是一個下坡的拐彎,車子沖得很快,轉(zhuǎn)瞬即過,遙遙可以看到湖邊新發(fā)的柳枝,綠柳之間有一樹開得很好的紅花。這一樹不知是櫻花還是桃花,我常常經(jīng)過,仿佛三宿桑下似的,對它也生了特別的感情,每回經(jīng)過,都要特為看一眼。紅花很快即落,綠葉成蔭。夏天懸鈴木繁茂的枝葉擦著車窗而過,燕雀湖邊風(fēng)蒲獵獵。漸漸有牽?;?、大紅的石蒜花,在植物園水杉林下綿延成片。冬天是梅花谷坡上的梅花。
到了店里,收拾店鋪。所做的都很簡單,無非是擦一擦玻璃柜子,擦擦零食包裝袋上的灰。店里賣的零食也簡單,餅干、薯片、多味花生、雞腿、火腿腸、辣豆干、棒棒糖一類的。隔半個月,把柜子里擺的煙都換上新的,把舊煙上蒙的一層灰擦掉。這里面臨大路,卷閘門打開,什么遮擋的東西也沒有,是很容易落灰的??纯词裁礀|西賣得差不多了,上貨。這種小事,爸爸是很少做的。只有逢煙草公司送煙來,他很快就把煙按價格分類理好。有些他不喜歡的東西,比如賣得不是很快的零食,姐姐進貨如果進多了,他就很不高興,反復(fù)向我表達他的不滿。我勸他,不進零食,柜臺總不能空著,慢慢賣,也是賣得掉的,放在那又不礙事!他說,占用我店里的成本!我實在忍不住笑了,你店里那一點東西也叫成本?他只要賣點煙,賣點酒,賣點飲料,就最高興了。
柜臺收拾好了,我賣一點東西,看一會兒書,發(fā)一會兒呆。長日無事,來買煙和飲料的人多一點。有陣子附近修地鐵,常有工人來買煙。他們抽五塊錢一包的,多是綠南京或黃果樹。也有抽三塊、四塊錢一包的紅梅。最便宜的是兩塊錢一包的大豐收,煙質(zhì)很粗,地鐵修完以后,就很少有人來買了。學(xué)生們喜歡的是七塊錢一包的軟殼紅塔山和紫色一品梅,講究一點的,抽十一塊錢的紅南京。南京人特別喜歡抽紅南京。我們每個星期在煙草公司網(wǎng)站上能訂到的紅南京數(shù)量有限,爸爸就把煙留著,專門賣給學(xué)生,十二塊錢一包。學(xué)生都是很好說話的,十二就十二。本地人則不行,他們要把你數(shù)落一頓,“十二!怎么能賣十二!人家店里都賣十一塊五!”有的拿了煙丟下十一塊錢就跑了。所以他不高興賣給本地人。他每回睡覺前,都要囑咐我:“眼睛要會看人,望見那本地人不要賣紅南京給他!”我眼睛不會看人!心情不好時,我統(tǒng)統(tǒng)說沒有。
很多時候沒有人,我坐著翻幾頁書,就看不下去了。我在店里和店外的空地上晃,小聲唱從前學(xué)的校園民謠,故意把聲音壓得啞啞的,覺得那樣好聽。爸爸每天困守在這里,不知道是怎樣忍受這漫長的無聊的。除了買東西的,這附近很少有他認識的人。批發(fā)部送飲料的總是把水搬下來,收了錢就走。曾經(jīng)有一個自稱是蕪湖老鄉(xiāng)的小伙子,和爸爸說的話多一點,顯得很熟的樣子。有一天晚上他來上網(wǎng),向我借三百塊錢。他的語氣是那么篤定、那么熟絡(luò),使我覺得自己如果問他借錢干什么,就是讓他面子過不去,于是我默默從盒子里拿出三百塊錢給了他。這個小伙子一個星期以后就辭職跑了,剩下爸爸罵了我兩回呆子。
我的呆由來有自,因為起初爸爸常常給人賒賬。有些人來買東西的次數(shù)多了,混到臉熟,就開始記賬。一些是天天來上網(wǎng)打游戲的男生,一些是土壤儀器廠的工人。這些學(xué)生把家里給的所有錢都奉獻到網(wǎng)吧了,賒賬時軟磨硬泡,有的甚至直接向他借錢上網(wǎng),承諾家里一來生活費就還。他磨不過人家,就把賬記在煙殼子背后。開始他們賒個一百塊就還,漸漸賒得越來越多,記滿幾大張之后,竟消失不見了。這事使得他很受打擊,有一回我去看店,他吩咐我寫幾張“拒絕借款、賒賬”的標(biāo)識貼在玻璃柜上。我說,語氣太硬了,寫“謝絕”?他說,不,就寫“拒絕”!
冬天是一年里最難熬的季節(jié)。天太冷了,除了柜臺,再沒任何東西把我們和外面的寒氣與風(fēng)隔開。我披著爸爸的軍大衣,還是凍得手腳生疼,實在坐不住,只好灌一個熱水袋,跑到外面跺腳。天黑以后,寒氣劇侵,更是凍得人魂不守舍。爸爸不屑用熱水袋,也不要電暖器,就只是坐在椅子上不動。臨走時,我總要勸他,晚上早點關(guān)門不好嗎?學(xué)生都放假了,又賣不了幾個東西!他不耐煩,手一揮,說,曉得曉得,你走!路上注意!他的脾氣太固執(zhí)了,我也沒有辦法,只好背著包走了。
為了進貨方便,后來我們買了一輛小面包車?;丶亦l(xiāng)從此也變成一件較容易的事,我們可以自己開車,只要兩個小時就能到家。此后每逢清明、五一、中秋、過年,或村里有什么爸爸覺得應(yīng)該回去的紅白喜事的時候,他就要求開車回家。他帶很多條煙回去散人,和很多人喝酒,說話,坐在酒桌上舍不得下來。他要對他寂寞得沒有回音的看店日子略作彌補。每到這時候,我就要去店里待兩三天。白天還好,到夜里睡下,竟然感到輕微的悲傷。我總是睡不著。夜深以后,有些聲音像是吸了水的海綿,膨脹開來,清晰得令人崩潰:門前街上時時開過的渣土車和汽車,樓梯上上網(wǎng)人咚咚的腳步聲,凌晨兩點以后門外空地上賣炒飯的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某达埪?。偶爾有失戀的女生在門外大哭,我知道她必是坐在空地邊緣的臺階上。還有缺少女友的小青年,拿著大功率山寨手機播放鳳凰傳奇的歌。他們都是不需要睡眠的人。
后來漫長的幾個月里,都沒有人再去換爸爸。我離開了南京。他自己看店,自己回家,我猜想店里柜臺上一定落滿了灰塵,很多吃的賣完了他才拿出幾包補上。這種擔(dān)心很快也成為多余,因為店要關(guān)門了。傳聞這一片要拆遷,到時連網(wǎng)吧也會關(guān)掉。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著關(guān)門的那一天。我恢復(fù)了讀大學(xué)時的習(xí)慣,每個星期給他打一個電話。沒有特別的話可以說,照例是早點睡,不要太晚關(guān)門,說不到一分鐘就掛了。有一天他忽然給我打電話,我問怎么啦?他說沒事,今天重陽節(jié),給你奶奶打個電話吧。我問他店哪一天關(guān)門,他說,十月三十號,還有幾天。在關(guān)門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我決定給他打個長點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