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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諷的田園詩

        2021-03-24 11:01:51豐一畛
        花城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秋香俊杰養(yǎng)殖場

        包重,還有個皮箱,出了高鐵站,陳有為靠到墻邊人少的地方,聳了聳肩。不遠處,一棵支了撐架的大樹下,站著三個人:父親、表弟和郝俊杰。父親傾斜著重心,跟他倆隔了兩步的距離,怔怔地望著這邊。他倆抽著煙,說著什么,間或也往這邊瞅。父親先看見他了,往前走了步,伸起手來晃。表弟也看見他了,扔了煙頭,手逗在嘴邊,喂喂地喊。他喊得突兀,聲音又亮,有行人側(cè)目,臉上是死灰的表情。天熱,出站口這邊沒有陰涼,他們忘了過來幫忙搬行李,或許父親想過來的,他也忘了叫他們。他再聳聳肩,抻了抻T恤,拉上皮箱,走進他們的蓊翳里。

        表弟貸款買了輛車,說要來接他。他在上海虹橋火車站借別人的手機倉促地打了個電話。除了表弟,他不知道誰還會來。如果哥哥還在,他肯定會來的。表弟不來,哥哥租輛車也會來,哪怕只是坐大巴再轉(zhuǎn)公交,他也會來。

        父親木訥地笑著,被安排坐上了前座。他和郝俊杰坐后面。車子啟動,三年,像一個夢,他回來了。郝俊杰在城里開了家婚慶店,車過縣城,他下來。他們也跟著下來,去他的店里瞧了瞧。郝俊杰沒說錢的事,或許他說了。在車上,表弟咋咋呼呼地跟他聊在日本的經(jīng)歷,父親插不上話,郝俊杰大部分時候也聽著。間隙里,他問郝俊杰的近況,人家一筆帶過,生意太難做了。

        婚慶店的旁邊,是移動公司的門面。陳有為去辦了張卡。在日本時,給父母打電話,用的是電話卡。不是沒有手機,在日本,透支一下信用,幾百塊人民幣就能換到最新款的蘋果。即使不違約,蘋果也比國內(nèi)便宜得多。只是用手機的話,要開通越洋服務(wù),麻煩不說,太貴了。房間里有網(wǎng),跟其他人聯(lián)系,QQ或微信就行。

        五點多,日頭還在西山梁上冒火,他們進了村莊。一直往南,右轉(zhuǎn),再左轉(zhuǎn),家門口就到了。父親早就緊張起來,敗露了什么事似的,斜扭著身體,用最邊緣的余光偷偷地瞥他。他很想告訴父親,可以坐正了朝右前方看,那里有個叫后視鏡的東西,他的兒子就在里邊。車停穩(wěn)了,他出了車門,低著頭,去后備廂拎行李。父親和表弟過來搭手,他便站著,站到一邊。他還是抬起了頭,慢慢抽抽鼻子,滯重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家去吧。父親囁嚅。他一手提著箱子,一手不停地在褲子上揩。表弟背了包,喊起來,家來了。父親雄著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家去吧,他又近乎哀求地嘟囔了一下。他閉了下眼,來了一小陣風,太陽的余暉蕩了蕩,風打著卷,織就了一張布滿惡意和嘲笑的網(wǎng),貼過來,撲過來,蓋過來??諝饫锬欠N凌亂而帶刺的聲音以及黏稠而洶涌的味道也抖了抖,夕照里,他打了個噴嚏。他感覺到了冷。像要撞開什么堅固的東西,他邁了個大步。父親走在后面,他回頭,箱子有點沉,父親走得一顛一簸,一掯一傾。

        母親,還有兩個姑姑,都在灶房里忙活。聽了聲,她們出來。母親還攥著搟皮子的小面杖。還是那樣,她手足無措地笑,嘴咧著,他叫她,她也沒出聲。大姑搓著手上的面,說,怎么瘦了?小姑哎喲了聲,可回來了。兩個姑姑笑盈盈地,笑里匿著點點斑斑的憐惜。

        寒暄了幾句,女人們又忙活去了。燒鍋,炒菜,下餃子。

        飯是在堂屋吃的。東廂房空間小,只有個轉(zhuǎn)扇,蠅子也多。堂屋蠅子也不少,兩個窗戶關(guān)得嚴嚴的,雖有個吊扇,可依舊溽燠。窗臺上擱著張粘蠅子的黏紙,上面,密密麻麻的蠅子的尸體堆出了一個黑黢黢的洞,隱藏著什么又連通著什么的洞。父親抓起茶幾上的一罐氣霧劑圍著屋子這里撲哧幾下那里撲哧幾下。小姑端著菜進來,說了句,行啦!這就是個法兒?噴了還不是白噴!父親的臉頹然地暗了會兒,坐到沙發(fā)上時,又恢復了不喜不悲的無辜神色。飯桌上的聊天,也圍繞著他和他的經(jīng)歷進行。表弟活躍著氣氛,他是個“能能豆”,沒有他不懂的,即使不懂,也會裝懂。他本來喜歡逞能,喜歡動不動放狠話,可明顯地,他也在回避著什么。

        應(yīng)該是小姑交代了他的。

        關(guān)著窗子,關(guān)著門,空氣里的聲音和味兒都小了,它們散成一縷一縷的絮狀,吊扇開到了最大,味兒攪著似有似無的聲音,聲音跐蹬著似煙似霧的味兒,它們混成了條絲帶,舞起來,飄著,漾開去。它們滲進了所有人的鼻孔和耳郭,洇進了所有的肉和餃子里,但他們享受著久別重逢后的第一頓大餐,置若罔聞。他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感覺如此清晰?;蛟S是它,或許不是。三年前,哥哥死了,帶走了一部分空氣,帶走了一部分家,可他們還要活著,無緣無故地活著。熟視無睹是讓人窒息的。可老盯著一個地方聚精會神地看,是活不下去的。

        不像QQ視頻里,臨走,小姑沒說什么。大姑也沒說。她們只是替他憂心著最為重要的那一部分未來?,F(xiàn)在鄉(xiāng)下說個媳婦不容易呢!開口房子閉口車,又要長相又要家庭。閨女們因了稀罕個頂個成了鳳凰,飛上枝頭了還漫天要價!

        臨走,小姑說,改天來家玩。大姑也說,有空了來家玩。他們一家三口去家門口送姑姑和表弟。對,他們現(xiàn)在是一家三口了,早就是一家三口了。他把送給兩個姑姑家的禮物以及幾條日本煙塞進后備廂。陽歷的八月份,陰歷的七月份,知了還在太陽剛剛被山巒囚禁的當口兒驚魂不安地叫。

        大姑搖下車窗說,走了哈。小姑搖下車窗說,回去吧。門前路窄,表弟的車技不錯,一眨眼掉了頭。車子啟動,車窗關(guān)閉,車里誰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怎么辦呀?這話還沒漫出車廂,就被加速起來的車子拉走了。

        他們,陳有為,他的父親母親,他們站在自家的家門口,很多氣味和聲音一涌而來,他們先是對著車離去的方向,后來偏轉(zhuǎn)了身,面向了南。

        天黑下來了,是一點一點黑下來的。父母回了屋,陳有為爬上了自家的門樓,門樓與東廂房連著,上面是他家的曬谷場。他點上了一根煙。母親去拖地了,父親撳開了電視機,好像是地方臺的一個民生節(jié)目。他又點上了一根煙。

        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小姑跟他在視頻里說過,說得越來越多了,他才上了心。他給父親打電話,父親支支吾吾,他讓父親去找找。小姑再問,他再打父親的電話,父親期期艾艾地說去找了?;蛟S,他找的是小姑。小姑后來就沒提這事了。

        這是他們的新家。在村莊的西南頭。再往南就沒人家了。過了路是個自然坑,幾畝地大的自然坑。原先他們住在村莊中心的街上,房子是祖父留下來的老宅。哥哥考上了學,老宅沒動。哥哥生病,他堅持不治,但父親還是賣了老宅。事實上,在日本的日日夜夜里,他一想到家,一夢到家,回去的還是那幾間青磚房。院子里種了一棵國槐,一棵洋槐,一棵棗樹。國槐在茅房那兒,洋槐在露天的灶臺那兒,棗樹在門樓那兒。他夢見自己從堂屋蹦進院子,挨個樹下梭巡,抬頭一聲聲喚,哥哥,你去哪兒啦?哥哥,你別躲我?;蛟S有一兩年了,小姑第一次跟他說起具體是什么時候,他不記得了。小姑說,你家旁邊建了個養(yǎng)殖場,糞水都排進了坑里,太臭了!的確是臭,空氣里那塊狀的堅固的味兒就是臭味!而那石頭子一樣劃拉著耳朵的聲音就來自旁邊的養(yǎng)殖場,那是嘎嘎的鴨子的叫聲!無數(shù)只鴨子爭先恐后的叫聲!下午下了車,只一瞥,陳有為瞬間就閉上了眼。他窒息了。小姑說的沒錯,你爸這是要破罐子破摔?,F(xiàn)在,夜色源源不斷地從犄角旮旯升上來的時候,陳有為吸著煙,背對著堂屋的生息,蹲在平房的矮柵欄旁。他聽著那聲兒,他吮著那味兒,他看清了。

        說是養(yǎng)殖場,其實只是幾排簡易的棚舍。棚舍用弓子撐起來,上面鋪著塑料布。鴨糞是就地晾曬的,堆積在棚舍周圍。過一條小溝,最近的鴨舍離他蹲著的門樓也就四五米的直線間距。每排鴨舍都引出了一條碗口粗的皮管子,鴨子的排泄物稀稀拉拉地淌向了坑中。偌大一個自然坑,盛著滿滿的糞水,在夏天的炙熱里發(fā)酵,再發(fā)酵。能沒味兒嗎?能不臭嗎?那幾排鴨舍又長又寬,鴨子翅膀挨著翅膀,頭碰著頭,到底有多少只?叫聲能不堆積如山嗎?

        風的嘲諷又來了。西南風。迎著他和他身后的家,吹啊吹。風是催化劑,是篝火,是節(jié)日。那些聲音和味兒在風里狂歡。蠅子、蚊子、蠓蟲子,成群結(jié)隊,扶老攜幼,也在狂歡。陳有為盯著黑乎乎的自然坑和黑黢黢的水面,盯著光影浮動的鴨舍,一萬種聲音在他腦海徘徊,一萬種味道在他胸腔激蕩。

        他看清了,看清了方向。

        陳有為回了屋子?!缎侣劼?lián)播》播完了,現(xiàn)在放的是個抗日劇。日本軍官講的是漢語,故意侉一點的普通話。在電視機動不動就出現(xiàn)的咆哮聲中,他問了些基本的情況,關(guān)于鴨舍,關(guān)于蓋鴨舍的這家人。父親低眉順眼,完全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母親坐在一旁無聲地抹眼淚。父親反反復復用幾句話搪塞著,不是不去,不是不去。不是一家的事,不好挑這個頭。他沉默,父親也不說了。母親罵了臟話。越罵,抽泣得越厲害;越罵,越不堪入耳。那么長時間了,怎么不出去罵呢?這話,他沒說出口。父親不耐煩地說了,行了,別哭了。父親近乎在吼。

        燈是日光燈,挺亮的。父親、母親,他們都佝僂著腰,低著頭。父親老了,干瘦的臉褪成了一種黑中泛紅的顏色。小姑告訴他,年后,他做了個手術(shù),從肺里取出了足有一碗的膿液??崭购染坪鹊?。小姑去請教醫(yī)生,醫(yī)生這么說。母親也老了,臉色還好,整個人卻遲鈍了,耳也背了。每次打電話,他說跟她說兩句,她接了,開了免提,嗯嗯啊啊一番,忽然就嚷,聽不清啦,聽不清啦,給你爸吧。

        哥哥說,我走了,你要自己給自己當哥哥,自己給自己當父親。

        他起身去了西屋,他的臥室。西屋的窗子也是封閉的。床上掛了蚊帳,桌子旁豎著臺電扇。都像新的。屋子里味兒比較淡,不刻意去想,甚至感覺不到。聲音倒是細而清晰的,或許是太靜的緣故。他躺床上,有點悶,像進了個籠子。他去開風扇,肩倚著墻,半坐半躺。衣柜那兒多了團模糊的影子,他餳著眼,開關(guān)就在頭頂,燈亮了,他赫然發(fā)現(xiàn),那是一排氣霧劑。一二三……總共十罐,槍王牌的,每罐上面都飛著蚊蟲,蚊蟲身上都打了××。

        陳有為咬著牙,死死地瞪著那些氣霧劑。將軍檢閱士兵般,從左到右,他覷了一遍,從右到左,他又覷了一遍。他的淚下來了。他緊緊眼角,淚溻了睫毛,他的眼前一派溟蒙。甚至,那個瞅準了的方向似乎也一下子霧氣靄靄了。

        他給郝俊杰發(fā)了短信。晚上回來不?聊聊。等了半天,郝俊杰回道,那我去找你。郝俊杰上了個三本,學的錄音剪輯。他要辦婚慶公司,家里慣著,給了一筆錢,不夠,朝他借了兩萬。他們從小玩到大,以前從沒開過口,這個忙,他要幫。借錢時,郝俊杰說,你回來之前,這錢肯定還上。郝俊杰來了,他們就站在他的家門口抽煙。鴨舍是郝俊杰的二叔郝廣進蓋的。郝廣進早先在村莊東邊的地里養(yǎng)雞,他依稀記得,養(yǎng)雞場的糞便是能做肥料的,而且是上好的肥料,他家就買過。后來,郝廣進專門向飼養(yǎng)場推銷飼料和牲畜藥品,說是發(fā)達了,還在城里購了房。鴨舍蓋了,卻并非一茬趕著一茬養(yǎng),郝廣進沒指著它賺大錢。鴨舍類似個噱頭,也是個掩護,方便他在外倒騰飼料和藥品時,有話可說。他沒管過鴨舍,養(yǎng)時,他老婆馮秋香會雇人幫襯。父親長年在家,這些信息和閑話掛在村人的嘴頭上,不消打聽,全在耳朵里了。有時候忙,或覺得利薄,郝廣進會給他哥打電話,說棚舍閑著也是閑著,你養(yǎng)一批吧。父親說,現(xiàn)在這茬就是郝俊杰家養(yǎng)的。誰在鴨棚里進進出出,一搭眼,就曉得了。父親還說,鴨糞是沒辦法用來施肥的,不是鴨糞本身的問題,而是養(yǎng)殖過程中各種消毒劑、預防藥的使用,使糞便產(chǎn)生了毒性。

        陳有為給郝俊杰遞了根日本煙,試試這個,勁小。郝俊杰伸過打火機,火苗跳了一下。他們說著其他的話,像接續(xù)上了無數(shù)個從前。從前,郝俊杰偷了家里的煙,邀他在放學后空蕩蕩又臭烘烘的校園公廁里抽,他們才終于學會吸煙的。他們說著話,比著耐心似的,連抽了幾根。陳有為噓了口氣,煙霧繚繞,味兒嗎?他說,聲音像用筆尖戳一張紙。也許,那些聲音和氣味還是寒磣到了郝俊杰,他話說得艮,關(guān)鍵的地方,還有些語無倫次。他說,店又要交房租了,不急的話,緩緩。味兒嗎?陳有為打斷了他。你知道的,因為開店的事,找對象的事,跟家里關(guān)系鬧得僵……陳有為眼光冷冷地乜了乜郝俊杰,他察覺到了,這樣吧,他說,我擰著頭皮去說說。讓他們別養(yǎng)了。我去說說。

        或許郝俊杰真去說了,或許沒說。一連幾天,沒有任何動靜。吃罷飯,陳有為去了郝俊杰家。有條狗臥在門前哼哼,門是鎖了的。他又去了養(yǎng)殖場旁臨時搭建的空心磚小屋。郝俊杰的爸郝廣利在。一會兒,郝俊杰的媽徐春華背著個電動噴霧器也進來了,免不了先寒暄。禮貌性地問候過后,話都朝著郝俊杰去了。他們抱怨,抱怨兒子不爭氣,處朋友的事,換店面的事,一件件,一樁樁。他們沉浸在抱怨里,好像里面充滿了樂趣,也可以炫耀。畢竟,不像陳有為的父母,他們?yōu)閮鹤硬偎榱诵模鰤蛄隋X。然而,他不是來聽這些的。他們也知道。但他們的喋喋不休卻在一點點蠶食著他的關(guān)切。他忍著沮喪,故意掏出手機,刷了刷屏幕。他們停頓了半晌兒。他終于將心里的想法攢成箭鏃,放回手機,直起腰,正襟危坐,奔向了他的主題。叔、嬸,我這回來了,可家里臭呢。我還指著這房子找對象呢。話開了頭,撕了個口子,下面的話就流暢了。陳有為講得不慍不火。郝廣利兩口子黑著臉不回應(yīng)。末了,徐春華打圓場似的說,臭是臭了點,當時老二在這里建鴨棚,我說過離村子太近的話。這樣吧,徐春華掃了掃郝廣利,你回去跟大哥大嫂說,再熬個十多天,十多天以后這茬鴨子出欄了就先不養(yǎng)了。郝廣利也補了幾句,可以在坑頭上鴨棚邊挖口小井,這大夏天的,坑里水多,太陽一曬,鴨糞進去確實有點味兒。陳有為想好了過來找,可找后究竟想要個什么結(jié)果,他其實并沒有想好,既然他們這樣說了,也愿意一步步解決問題,他便攏了內(nèi)心的積憤,說話也減了幾分生硬。他們又聊起了郝俊杰。

        他們的眼里好像只有這個兒子,而這個兒子讓他們焦慮而杌隉。起身告辭時,陳有為感到了一絲絕望,隱隱地席卷了他。如那些聲音和那些味道,絲絲入扣,不絕如縷。

        果然,郝俊杰的父母在坑邊挖了口幾米深的小井,養(yǎng)殖場新產(chǎn)生的鴨糞被填充進去。只是,既有的排進坑里的糞水還發(fā)酵著,那些漂浮物在陽光底下冒著晶亮的泡泡。他后悔沒跟郝家的人說,坑里的臟物也應(yīng)該清理清理。半個月后,鴨舍空了。鴨子的嘎嘎聲沒了,只有臭味還伴生在暑熱里。這期間,陳有為相了兩次親,都沒在家相。房子雖才蓋了沒幾年,但還是要重新裝一裝。尤其門窗,木質(zhì)的,漆脫了,太落伍了,要換。關(guān)鍵地,那味兒,蹲在家門口和院子里的味兒,讓他們這房宅院,實在無法見人。三年前,他沒想著說親。家里的錢,他賺的錢,大部分拿去供哥哥讀書了,哥哥考上了大學,考上了研究生,可他病死了。三年后,他去日本賺回了三十萬,好像這時除了說親再也沒其他的事可干了,可親卻不好說了。女孩子都在挑他,他沒挑女孩子的分兒。霎時間,他的身高、長相、言談舉止都出了問題。最大的問題,還是缺錢。一輛車子,是錢。一座縣城的房子,更是錢。他能力有限,只能打打工,但他不是個好逸惡勞的人,甚至,這個家都是他一個人撐起來的。父母過得唯唯諾諾,母親從未出過遠門,父親去城里打過一次工,咬著牙撐了一年,說什么也不去了。他對外面的世界發(fā)怵。母親偷偷跟他說,語氣是懇求的,你爸小兒麻痹,拖著一條腿長大的,受欺負慣了,進了城,就像進了冰窖,別讓他出去了。

        攤上了這樣的父母,他能說什么?要怪只能怪命,怪他命不好??擅@玩意兒,怪它有個屁用??!他不是不想去城里買房,縣城沒像樣的工廠,買了還不是要出去打工,一年能住幾天?再者,秩序顛倒了,怎么上來就說房子的事,不說感情的事。還有,她們,她們憑什么?因為是個女的,因為現(xiàn)在女的少,就要如此明碼標價?關(guān)鍵地,他去相的,除了是個女孩子,腦子里什么也沒有。沒有可以,總要想有點什么吧。也沒有。他無話可說的時候,媒人遞來了話,女孩子那邊壓根沒看上他。

        父親慌了。他花錢托媒人,也托親戚,擅自替他做了主。只要人家愿意就行,父親說。陳有為想跟他大吵一架,跟這個仗勢欺人的世界大吵一架,但他張不開口??趶堥_了,他說不出來。父親的頭發(fā)白了,白發(fā)皤皤,他還不到60歲。他失去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還剩一個沒出息的。他再也輸不起了。陳有為去縣城的駕校報了個名,借來表弟的摩托車,每天天一早就出門了。說是去打卡學車,有時只是瞎轉(zhuǎn)悠,夜里很晚了才回村里睡覺。

        他在逃避,逃避父親,也在逃避家里那如死亡般蹀躞的臭味兒。

        那天,回來的半道上,摩托出故障了,給不上油,他只好推著走了一段。等修好了車,回到村莊,夜里十點多了。他記得,記得清清楚楚,鴨棚是一團黑森森的緘默??傻人?,那嘎嘎的聲音來了。他以為是夢,他夢到那些鴨子翅膀連著翅膀,腳蹼踩著腳蹼,撲撲騰騰遮蓋了天。的確是個夢。他掙扎著從夢里醒來,那嘎嘎聲又來了。不知是現(xiàn)實呼應(yīng)了他的夢,還是夢照進了現(xiàn)實,那聲音是真切的。他起床,開門,穿過院子,爬上門樓,無須俯瞰,鴨棚亮了。

        郝家又進了一批鴨苗。

        夜風有一點涼,陳有為只穿著條三角內(nèi)褲。他哆哆嗦嗦撒了泡尿。小鴨子們嘰嘰喳喳,顯得興奮而驚恐。他則類似棵枯木,矗著,后來蹲下,再后來,他一屁股跌在平房上。

        天一亮,陳有為去了空心磚小屋。徐春華正在屋邊的空地上拌料。她假裝沒聽見他的腳步。他挨近了,也不說話,直愣愣放空著眼睛。這茬是他叔家養(yǎng)的。我只是個幫工的。徐春華側(cè)身,站直了,拍了拍大腿上的灰,冷不丁地說。他的電話多少?他二嬸下午來,你找她吧。具體什么時候?也沒個準頭。徐春華俯身,屁股對著他,又拌起了料??〗芨f了沒,他從我這拿了兩萬塊,說是店里周轉(zhuǎn)不過來。他撂了這話,轉(zhuǎn)身離開。徐春華回頭,望著他的背,脧了好一會兒。

        吃了午飯,陳有為又去了空心磚小屋。門半開著,里面沒人??盏厣仙壷鴰讐K空心磚,他找了塊干凈點的,坐下來,抽著煙等。天是晴的,時而有云彩趕集似的聚一片。楊樹葉子抖摟出的光圈仿若一些小拳頭,忽閃忽閃地搗在他的眼膜上、心上,不是那么疼,只是在沉悶里慢慢釋放著后勁。一會兒,陰涼沒了,他拎著空心磚挪了挪。

        徐春華過來了,從家里來的。她站定,打了個電話,踅回去了。半個多小時后,馮秋香來了。她騎著輛電動車來的。或許她不會開車,或許車被她男人開走了,她家有輛白色的豐田。馮秋香變了個樣。小時候跟郝俊杰在她家玩牌時,她還是個剛過門的年輕媳婦。馮秋香燙了個金色的波浪頭,披著條白色紗巾,腳上是雙紅色的高跟涼鞋。她皮膚還是那么黑,臉上化了妝,卻透著掩不住的枯槁和疲憊。那疲態(tài)像她的資本似的,她一身傲氣地走過來,眼是睥睨的,腳步聲橐橐。他們沒有客套,對話是擲地有聲更是劍拔弩張的。你們不能在這里養(yǎng)了。憑什么?污染嚴重,影響了我家的生活。當時選擇在這里蓋鴨廠,就是為了能往坑里排糞便。這坑是你家的?不是。這不完了,我又沒往你家排糞便。但它造成了污染。早干嗎呢,蓋的時候咋不說。你們早干嗎呢,明知道離住戶那么近,還蓋。這坑是你家的?……像抓著根救命稻草,馮秋香死抱著自己的理兒不放。陳有為臉綠了,整個人仿佛被絕望匯聚的水流漤了一遍。遠處,有鄰人往這邊張望。他懶得再廢話。馮秋香是個講理的人嗎?他住了口,她倒歡實了。嘴里濺出唾沫星子,有本事你就去告??!

        有本事你就去告啊!

        他噌噌往前走,可能氣暈了,走錯了路。那就到前面的大路再拐吧。一個人從小學校里出來。是村支書。學校已經(jīng)廢棄了,改成了村委辦公室。他緊走了幾步。那正好和支書聊聊。他遞上了煙,支書引他去了家里。你爸來找過我,支書說,我去找過郝廣進。找了等于沒找?,F(xiàn)在不比從前,支書就是個擺設(shè)。馮秋香讓我去告他們,那我明天就去趟環(huán)保局,也算跟您先通了個氣,省得被動。這事做得妥當。支書讓了根煙。

        到家時,父親見他進來,洗了個甜瓜。挺甜的,也脆。父親說。他在花生地里間種了幾株瓜苗,竟然結(jié)果了,還沒被偷去,父親沾沾自喜,好像做了件了不起的事。他回屋,思量了許久,找了紙筆,寫了段話,拿出來讓父親簽名,再按個手印。真去告啊。父親受了委屈似的嘀咕。陳有為吃著瓜,只發(fā)出吭哧的聲音?,F(xiàn)在村里蓋新房都不批了,農(nóng)用地轉(zhuǎn)商用,政府是不允許的??珊聫V進還是蓋起來了,這說明個啥。村里、鎮(zhèn)上肯定是默許的。咱能告出個啥?陳有為不搭父親的話,目光堅毅地掠過,哼了下,又哼了下,似輕蔑,又似斬釘截鐵。父親便不吱聲了,戴上老花鏡,瞇著眼觀摩紙上的字兒:

        我們是豐鎮(zhèn)石橋村村民,村南頭郝廣進的養(yǎng)殖場隨意排放糞水,造成嚴重的水污染和大氣污染,附近村民的正常生活受到極大干擾,苦不堪言。我們已找郝某溝通、村委會也參與協(xié)調(diào),均無果。無奈之下,我們只好聯(lián)名上書,請求領(lǐng)導們幫忙解決。

        ×年×月×日

        陳有為要挑這個頭,也該挑這個頭。鴨舍離他家最近,與其他家戶都隔著公路。但父親說得也對,這確實不是一家的事。他準備了筆和印泥,放在顯眼處。晚飯后,父親收起來,揣兜里,遲疑著出了門。有兩家簽了字、按了手印。姓陳的一家本家;一家姓鄭的,素來與郝家不對付。兩個小時后,父親敲他臥室的門,不進來,站門口,匯報成績似的交代著。

        轉(zhuǎn)天,過村莊的南北大道,陳有為瞟見村干部們正在清理十字路的公共垃圾池。他們應(yīng)該起了個大早,村里的幾個垃圾池很久沒人清理了。他先去了鎮(zhèn)政府,在一間名叫“綜合治理”的辦公室門前踟躕,旁邊一間沒貼名字的辦公室忽然開了條縫,縫里冒出半個頭,問他有事嗎?他只說了幾句,那人打斷他,說該去環(huán)保局。

        環(huán)保局工作人員的態(tài)度倒是挺和善,接待群眾投訴的科室里坐著兩個人,一個四十左右,滿頭黑發(fā);一個五十上下,略有禿頂。他敲門進去,他們都站起來了,還熱情地把他讓到沙發(fā)上,泡了茶。禿頂男人問他抽煙嗎,指指黑發(fā)男人說,這是孔主任,有什么事,盡管說。他就一五一十地說起來。窗外有棵垂柳,看起來很老了,柳枝卻婀娜。接待室在二樓,那些翩躚的綠意映入他的眼簾。一只麻雀分了他的心。它故意似的,頭縮進葉片里,柳枝搖晃了,它身子一傾,撲棱起翅膀??字魅问疽馑^續(xù)。他屏了屏呼吸,說起來。有那么一瞬,他恍惚沒那么郁悶了。終于有個地方可以說道說道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個多么淺顯的道理??字魅螞]有打斷他,等他說完了,也沒急著表態(tài)。他問了些家常的話。禿頂男人也加進來。多大了?找對象沒?從日本帶回來多少?氣氛是友好的,他繃緊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了。禿頂男人建議他嘗嘗面前的茶,他真的抿了口……可以給你保證,臨走了,孔主任不緊不慢地說,今天下午或明天,最遲不超兩天,會有環(huán)保局的外勤人員去調(diào)查情況,如果屬實,我們會采取相應(yīng)措施的??字魅握f得散漫甚至隨意,不過,聽起來是令人信服的。

        陳有為剛進了家門,摩托還沒停穩(wěn),電話響了。環(huán)保局的動作真快,車居然已到了村口,問他在家嗎,不在家也無妨,路不熟,告訴他們怎么走就行。他們在附近執(zhí)勤,正要去隔壁鄉(xiāng)鎮(zhèn),接到孔主任的電話,直接趕了過來。陳有為出門將環(huán)保局的車子迎到自家門口。副駕駛位上下來個高個的胖子。他一臉嚴肅,跟陳有為點了點頭,繞到車后,從后備廂里提出一臺攝影機。他走到坑邊,移動著機器拍了會兒,調(diào)了調(diào)焦距,又將鴨舍、那些塑料管子以及浮在水面上漚出難聞氣味的糞便拉進同一個鏡頭。他上了車。車里還有其他人。他們聊了幾句。高個的胖子又下來,問陳有為,業(yè)主住哪兒?業(yè)主在村里有幢房子,但經(jīng)常不回來。業(yè)主的哥住那邊。陳有為揮了揮手,需要我?guī)穯幔颗肿诱f,算了,你去不方便,打聽著也能找到。我們這就去下整改通知。七天,七天是個期限。

        環(huán)保局下發(fā)的整改通知起了作用,徐春華來了。她是來做媒的,也來還錢。真是不像話,借了錢也沒說一聲。她在父親面前數(shù)落她的兒子。家里是缺錢,但不缺小錢。她掰著指頭跟父親算賬,從郝俊杰上大學起,一筆一款,一款一筆,少說有五六十萬了吧?她說得振振有詞,仿佛陳有為家欠了她家錢似的。父親頷首哈腰,避著她的鋒芒,端了茶又去續(xù)水。徐春華話說得滿,聽起來,她兒子借錢,尤其借陳有為的錢這事兒,羞辱了她。但她掏錢時卻沒這么敞亮了,磨磨蹭蹭只拿出了一萬,恰巧,她說,恰巧家里沒現(xiàn)金了,也沒來得及去銀行取,哪天取了再送過來。她本不是為這事來的,她有更重要的事,她要給陳有為提個親。她的侄女,她弟家的大女兒,定親了,又散了。正要重新說個主兒家。她合計著,侄女跟陳有為挺般配的,是一樁好姻緣。

        或許是個緩兵之計,或許徐春華真有這層意思,父親轉(zhuǎn)述了她的話。去告養(yǎng)殖場為了個啥?不就為掙個臉面?掙個臉面為了啥?不是為了說個媳婦?這才是正事兒。父親說,舍了小頭顧大頭,她要真給介紹,也不是孬事兒。父親自有他的一套道理,一套解釋他為什么

        ,為什么

        得連出門打個工都不敢的道理。

        七天很快到了。十天很快到了。陳有為不清楚環(huán)保局要求養(yǎng)殖場整改的具體內(nèi)容,但眼見為實,養(yǎng)殖場沒有絲毫的改變,甚至,往鴨舍旁小井里傾倒糞便的行為也只具有了象征性。一到了夜里,糞水還是順著管子沖進坑里。徐春華也沒再來。沒來還另外的那一萬塊錢,也沒來推銷她的侄女。

        陳有為去了環(huán)保局。孔主任起身跟他握手,還老朋友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他給鎮(zhèn)上打電話。環(huán)保局有監(jiān)督的權(quán)力,鎮(zhèn)武裝部有執(zhí)法的權(quán)力??字魅握f得推心置腹。電話開了免提,問與答都聲聲入耳。鎮(zhèn)上確實也做了承諾,要下去看,更會采取措施。陳有為只好無奈著告了辭。

        一連幾日,風平浪靜。秋天要來了,知了正唱著最后的挽歌。鴨苗們正在長大,那些叫聲也正在暗夜里拔節(jié)。它們的密度和強度,它們的輪廓和意象,正變換著不同的愈來愈繁復的面目。也許地溫變化了的緣故,木在院子里,那味兒沒那么釅了,碎成了顆粒似的,外硬內(nèi)軟,黏在一層膜上,又像那些顆粒般的游物集體敷上了一種特殊的醭,白的,又是昏暗的。陳有為趔趄了腳步,他陡地有些累。那病魔就是在秋天就要到來的時候找上哥哥的。

        父親出去了一趟,幾乎是逼著他去的。環(huán)保局來過了,責令整改了,對錯是非有了裁定了。還會有鄰人愿意簽字嗎?是多了兩家,按了手印,但字跡類似一個人的。再仔細看,上兩家簽字的字跡也像同一個人的變種。父親將那張“聯(lián)名狀告”壓在茶幾上的空杯子下,他欲言又止。母親端著油餅進來,吃飯吧,她說,天大的事也要吃飯,稀飯都熱了兩次了。是父親騙了他還是他太愚蠢了?陳有為咀嚼著母親專門給他烙的餅子,心里一陣沮喪。鄰人們能打工的都出去打工了,即使這簽字沒有虛假的成分,它又有多大的效力?父親還是說話了,吞吞吐吐的。他出去游說鄰人,老郭大奶奶問他,有為訂了沒?沒訂的話,要攤個哪樣的,介不介意離過婚的?她二閨女家的莊子里有個閨女,模樣俊俏,就是離過婚……父親說,我回絕了。陳有為撕了張紙,擦嘴。這習慣是從日本帶來的。他說,知道了。

        死馬當活馬醫(yī),陳有為塞上了那張“聯(lián)名狀告”。它不夠假,也不夠真,索性,讓它更假或更真一些。陳有為變換著字跡,添了幾家他能想起來的鄰居的名字,歪七扭八按上了手印。鎮(zhèn)政府一樓走廊的墻上貼了工作人員的照片、職務(wù)和辦公室房間號。402,薛副鎮(zhèn)長,分管科教文衛(wèi)。衛(wèi)生應(yīng)該跟環(huán)境污染沾邊吧?他沒敲門,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龃螂娫挼穆曇?。他推了推,聽見吱喲聲。薛副?zhèn)長遮了遮手機,稍等。他戴著金邊眼鏡,笑瞇瞇的,電話很快掛了。陳有為簡潔地說明了來意,還呈上了“聯(lián)名狀告”。薛副鎮(zhèn)長捋平,讀得認真。他伸手撥了座機,打給執(zhí)法大隊呂部長。呂部長說沒接過環(huán)保局的電話。薛副鎮(zhèn)長咵嚓掛掉了座機。這樣吧,他說,你先回去,執(zhí)法大隊的人馬上下去。這都成群體事件了。要不是有個會,我也直接下去了。

        是有人下來了,不是馬上,隔了兩天。不是執(zhí)法大隊的人,是片區(qū)主任。片區(qū)主任先去了村支書家。支書陪著來了陳有為家的家門口。支書把陳有為的父親也叫出來。當著父親和支書的面,用支書的手機,片區(qū)主任打了陳有為的電話。他說他回去就匯報,向呂部長匯報,向分管副鎮(zhèn)長匯報。陳有為當時正在城郊一家二手車專賣店前,對著一輛報廢的貨車發(fā)呆。他在學車。駕校里學車的人多。來上一整天,也就摸個十幾分鐘。他無所事事,騎著摩托瞎逛游。也不是毫無目的。他在找她。他沒有必要找她??伤趯W車,大把的時間不知能干點啥。他接電話,她出來了,披散著頭發(fā)。天有那么熱嗎?她露著大腿,明晃晃的。到底是靸著雙平底鞋,還是趿拉了雙黑涼拖?他顧不得了,她抬頭了,他踩了腳油門。

        孔主任正要出勤,幸虧他抽煙,搖下車窗,彈煙灰。陳有為堵住了車。他們上到二樓,孔主任也很氣憤。鎮(zhèn)政府沒一點行動嗎?沒有。他不想說,剛剛片區(qū)主任去了,答應(yīng)要匯報。他知道,這一匯報,至少幾天又會杳無音訊??字魅沃苯哟蛄藚尾块L的手機,他還讓陳有為記下了呂部長的手機號。環(huán)保局確實沒有執(zhí)法的權(quán)力??字魅螐娬{(diào),不過,國家三令五申,這么明顯的污染事件,我們不能坐視不理,鎮(zhèn)政府更不能聽之任之。我看過拍回的污染現(xiàn)場,他們真是有恃無恐,不僅不把周圍的鄰居放在眼里,也沒把政府的條文放在眼里。你回去等幾天,孔主任攥攥拳頭,我也不說幾天了。我跟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協(xié)調(diào)一下,如果執(zhí)法的人不下去,我們逼著他們下去。

        來了三輛車。陳有為家門口站滿了人。孔主任、薛副鎮(zhèn)長、片區(qū)主任、政府辦事員小張、執(zhí)法大隊的小劉都來了。父親讓煙,請他們屋里坐。薛副鎮(zhèn)長擺擺手,先干正事吧。一行人去了小學校。一個臨時的糾紛協(xié)商會在村委辦公室召開。郝家來了三個人:郝廣利、徐春華、馮秋香。政府還邀請了其他簽字戶,但幾乎沒人來,來的也像抱著娃娃來看熱鬧的。陳有為先進去。他的態(tài)度堅決:一、盡快將自然坑內(nèi)的糞水清理干凈,以后不能再往坑內(nèi)排放污染物;二、養(yǎng)殖可以,但養(yǎng)殖場要按照國家規(guī)定搬遷至居民區(qū)一千米以外。陳有為出來,郝家的人進去。面對政府和環(huán)保局的人,馮秋香沒那么囂張了,她表態(tài),自然坑內(nèi)的糞水會盡快清除,這批鴨子出場后,暫時不再飼養(yǎng)。她提出,養(yǎng)殖場搬遷成本太大,能否建個各項指標都達標的化糞池?孔主任與薛副鎮(zhèn)長商議后答復,可以是可以,但如果還是對環(huán)境有一定程度污染、對周圍村民生產(chǎn)生活造成影響,養(yǎng)殖場屆時會被強行拆遷。馮秋香低沉著聲音辯解,她其實早就不想養(yǎng)了。說不定也不是給自己家養(yǎng)的……你是不是養(yǎng)殖場業(yè)主?薛副鎮(zhèn)長沒有客氣,直接質(zhì)問。如果是,無論你養(yǎng)了干嗎,給誰養(yǎng)的,都不能污染環(huán)境,國家的生態(tài)文明建設(shè)豈容兒戲?

        當天,門前的自然坑邊架上了一臺噴灌機。郝廣利將管子一直扯,扯到了再南邊一百米開外的溝渠里。噴灌機鏗鏘鏗鏘地響起來。鴨子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抻著頭劃拉著翅膀往同一個角落里躲。鴨子踩著鴨子,鴨子摞起來,摞成了一個隨時倒塌又隨時聚合的疙瘩。

        一連抽了兩天。那些稀稀拉拉的鴨糞剩下來,鋪滿了裸露出來的坑坡。眼見著坑要見底了。天上轟隆隆滾過了一陣雷。下雨了。大雨滂沱。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這個時候下起來了。噴灌機早偃旗息鼓了。鴨子的聲音被覆蓋了。那些味兒也被雨水沖刷得抱頭鼠竄了。大雨一直下多好啊,陳有為聞到了潮濕但清新的味道。他跑進雨里,仰頭,張開雙臂,他拼命地吮吸,拼命地吞咽。這才是他的家,夢里的家,久違的家。哥哥也回來了。他順著雨簾滑下來,蹾在地上濺了他一身泥。家不再缺了一塊,窟窿被埋上了。他們跳躍,歡呼,激動得憨笑,還打起架來。大雨過后,天空如洗。一切都像是新的。鴨子的聲音懨懨的,沒氣焰,也沒那么聒噪了。只是那坑里灌滿了水,糞水又攪在了一塊。

        有了什么再失去比從來沒有更讓人揪心。是這樣嗎?哥哥。

        大雨停了。停了不知多久了。噴灌機沒了蹤影?;S池也沒見影蹤。倒是那口小井,受不住雨水的瓢潑,嘔吐似的,噦出了一片糞便。新的仿佛頃刻恢復了陳舊。小井滿了,泛濫了,養(yǎng)殖場又將糞便直接沖進自然坑里。陳有為給呂部長打了電話。政府宣傳欄的簡介里,呂部長留著板寸,肩膀一邊高一邊低,制服沒扣扣子。呂部長罵罵咧咧,還在電話那頭噗地吐了口痰。他說他在出差,等回去了,他恨恨地,回去了非治治養(yǎng)殖場不可。你呢——呸,呂部長又吐了口痰,也別老等著、賴著政府,你也找找,查查養(yǎng)殖場觸犯了哪些法律條文,說不定用得上。

        陳有為打了手機里早存下來的民生新聞熱線。那個叫《辦事兒》的節(jié)目,說本地方言,號稱專為老百姓辦實在事。父母很喜歡看,看了還評頭論足。接線的是個姑娘,聲音好聽,水泠泠的。陳有為想象著她的容貌和身材,防備似的,先問她能給辦什么實在事。姑娘爽朗地笑了笑,絲毫沒有被冒犯。你應(yīng)該是我們節(jié)目的觀眾吧?我們辦了什么事,全市的觀眾有目共睹啊。你先說說,你想讓我們替你辦什么事?陳有為想說,那節(jié)目組幫我找個媳婦吧,或者幫父母找個兒媳婦吧。他是想嗆一下甚至調(diào)戲一下對面的姑娘。自從籌劃著打電話,他瀏覽了幾集節(jié)目。替老百姓辦事兒是天大的好事,不過,節(jié)目組將自己打扮成了疾惡如仇打抱不平的英雄。真有這樣的英雄嗎?英雄真這么眼里容不得沙子嗎?他遲疑著說了污染糾紛的事,對面的姑娘做了記錄。她說,我會把選題報上去,編導們會判斷是否具有新聞性。有的話,我們近期將聯(lián)系你。手機請保持開機狀態(tài)。

        幾天過去,沒人打電話。陳有為坐進了環(huán)保局的接待室??字魅握埣倭?,禿頂男人在。他還是那么熱情,結(jié)結(jié)實實的熱情,無怨無悔的熱情。你沒辦法生氣。人家是公家人,還熱臉貼著你的冷屁股,你好意思生氣嗎?下面的政績欄里寫得清清楚楚,縣里的龍頭企業(yè),每年上那么多稅,因為治污設(shè)備不達標,停產(chǎn)了。那么大的事,環(huán)保局都能說一不二,這么小的事,倒沒脾氣了,咋說得通呢?禿頂男人讓煙,讓了一根又讓一根。不好說呢。大小看怎么個分法。上著心呢,我們這邊都上著心呢。我們聯(lián)系了業(yè)主郝廣進,他才是你們這個糾紛的關(guān)鍵人物。他答應(yīng)了過來,當面商討個解決之道。時間都約好了,正準備給你打電話,結(jié)果,他毀約了,說來不了了,改天吧。我們再聯(lián)系,他不接電話了。那還有啥辦法呢?就這樣干耗著嗎?陳有為瞪著窗外,他沒發(fā)覺,那些細長的柳葉變了顏色,有些脫離了枝干,正慌慌張張地掉進宿命里。再等等吧,年輕人,凡事有個過程,有個起承轉(zhuǎn)合,政府不會不管的,再說了,實在不行,還可以去法院起訴他們。

        要下班了,呂部長才開著輛警車進到鎮(zhèn)政府大院。跟著進來的是兩輛面包。車上架著喇叭。縣里下了文件,紅白喜事禁止大操大辦。上面壓得緊,這些天,鎮(zhèn)政府從上到下都在圍著這事團團轉(zhuǎn)。不是我說,老百姓的腦袋就是不轉(zhuǎn)彎兒,呂部長哐地關(guān)了車門。死了,死了就是沒了?;鸹?,骨灰盒那么小,偏偏還要放進那么大的棺材里,偏偏還要吹拉彈唱,還要炮火連天。這倒好,搞得我們一個個跟走街串巷的貨郎沒兩樣。這一天天的,瞎雞巴亂喊。陳有為攏得近了點。找我?呂部長站定。陳有為自報了家門,呂部長倒是不見外,直呼兄弟。飯點到了,請部長吃個飯。陳有為說。八項規(guī)定,不拿群眾一針一線。我請兄弟。

        就在政府外面的街上,一家小飯館。呂部長駕輕就熟,點了四個菜,要了兩瓶紅星二鍋頭。不管量大量小,每人二兩。呂部長打趣,擰開蓋,先呷了口。陳有為掏了掏背包,趁機遞上一沓打印的法律條文。呂部長錯愕了一下,接了,丟桌上,用手攆了攆:《中華人民共和國畜牧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環(huán)境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污染防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大氣污染防治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清潔生產(chǎn)促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動物防疫法》《山東省畜禽養(yǎng)殖管理辦法》……當然不是全文,陳有為摘抄的,直接相關(guān)的,他用紅筆做了標注。菜上來了,呂部長將那些條文收成一摞,移到了桌角。吃著飯,喝著酒,呂部長噯了聲,兄弟啊,他長長嘆了口氣,像是終于到了坦露真言的時候。兄弟,我聽說了,你動了真格,咄咄逼人,一副誓不罷休的架勢??烧娌皇抢细绮粠湍愕拿?。我這兒也騎虎難下,你說,這個忙我怎么幫?是,都是應(yīng)該的,都是政府該干的,可我怎么辦?能怎么辦?我手下就那幾個人,有的還支使不動。真讓我開著推土機把養(yǎng)殖場拆了?你覺得可行?我也難呀!功勞是別人的,一旦出了事都是我的。你能來找我,他們也能來,到時候他們來鬧,要死要活,咋辦?出了人命,咋辦?領(lǐng)導怪罪了,咋辦?……

        咋辦?陳有為腦袋嗡嗡的,他在問別人咋辦,問所有人咋辦,別人,所有人,也都回贈了他一句,咋辦?他的腦袋嗡嗡的,整個世界也嗡嗡的,那些聲音,那些味兒,它們其實也都是些問號,或者它們攜帶著它,它們是火車,它是火車上的煤,他不想聽,不想聞,但一車車的問號鉆進了他身體里。咋辦?哥哥,咋辦?陳有為又打了那個民生新聞熱線,還是那泉水一樣叮咚的聲音。她說你好,有什么事兒需要我們辦的嗎?她說,抱歉,你提供的選題沒有獲批。她說,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此類事件在鄉(xiāng)村較為尋常吧。

        陳有為在家待的時間更短。父母留了門,晚上回來了,他插門,進屋倒頭就睡。天明,早飯也不吃,開了門,打上火又走了。同一片屋檐下睡覺,父母幾乎見不著他。他當然沒什么事,除了排隊去學會兒車,就是騎著摩托滿縣城亂逛。有一次,他跟郝俊杰走了個對過,他騎著摩托往南走,郝俊杰騎著電動車往北走。他們都看見了對方,但他們誰也沒減速,決然地從對方的生命里擦肩而過。他又去了城郊。不記得去了多少次了。整個縣城,環(huán)保局和城郊的這家二手車交易店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也不能這么說。環(huán)保局,他進去過,不止一次,也不記得多少次了。二手車店,他只是經(jīng)過,轉(zhuǎn)一圈又經(jīng)過。有時候,他將摩托停在不遠處或稍遠處,抽煙,眺看,更多的時候,只發(fā)愣。有時候,他熄了火,屁股挨著坐墊,又有時候,他不熄火,也不下車,叉著腿,瞥著頭。二手車店占地很大,一座二層小樓旁,鐵絲柵欄圈了至少幾十輛車,多數(shù)是汽車,各種牌子的,也有幾輛卡車。小樓前的空地上,幾輛缺玻璃少轱轆的報廢車散亂丟放著,遠看就像個車禍現(xiàn)場。

        田小倩不經(jīng)常來。她的老公,那個喜歡戴墨鏡胳膊上挽著兩串珠子的粗壯男人,也不總候在店里。一般來人看車了,他才過來,人走了,他也走。相較而言,陳有為可能比他們來得還勤。他也不知道,他這是要干什么。當時說好了的,如果他回來了她還沒成親,她就嫁給他??墒牵Y(jié)婚了?;貋戆肽昃徒Y(jié)婚了。

        他們在日本認識的,老鄉(xiāng)的QQ群里。在日本打工時,似乎每個人都熱衷于建群。群的種類繁多,無非是這樣的。男的想多認識幾個女的,女的也樂得多認識幾個男的。突然置身異國他鄉(xiāng),身上的束縛好像一下子消失了。這些外出務(wù)工的人,多數(shù)在國內(nèi)有丈夫或妻子,但他們大多要在日本待三年。時間是日復一日的,嘀嘀嗒嗒,那些禁忌很快就守不住了,潰敗了,更何況,在一個超市公然販賣性愛碟片的地方,禁忌是可笑的。而且,他們沒有必要顧慮,也無須心懷愧疚,誰都不用誰也不會為誰負責,他們是要回去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們玩得很大。QQ里聊好了,到了雙休日,女的去找男的,或者男的去找女的。男的付錢,吃點好吃的;男的出資,找個賓館,睡個好覺。他們玩得很大,有的追求量,有的追求質(zhì),有的嘗試新的花樣,不一而足。她,還有他,單身,卻要惶恐很多,謹慎很多。他們一直在QQ里聊天,起先打字,很快就視起頻來。出乎他意料,她挺漂亮,臉蛋圓乎乎的,有點嬰兒肥。她的眼大,膚色也白,扎著個蓬松的辮子,屏幕里,擺一下,又擺一下。他們一個縣的,當然說方言。娘哎,娘哎,你恁難看哎!早知道不跟你聊了。他們的方言太土,影響了她的美感。但他好像喜歡上她了。一個在大阪,一個在京都,他們沒見過幾面。也不知道算不算談戀愛,他們聊了一年多。他表白了,她答應(yīng)了,應(yīng)該就算談戀愛了吧。見面了,也一起住過幾個晚上。他纏她。她說她真沒做過,來了日本才第一次看到AV片子。太惡心了。他又纏她。娘哎,俺還是個處女

        !俺用手,娘里個小×的,用手幫你!他們的方言難聽死了。她說她是個處女,她的動作看起來是熟練的,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時,她是不是個處女了。

        田小倩早去一年,也就意味著,要早回一年。

        陳有為歪著頭,摩托車停在路邊。前面一輛紅色的轎車,嘟嘟摁著喇叭。他沒回頭,車子不可能擋道。喇叭摁得更狠。操你媽的,他半張著嘴,臉上擠出了青筋,猛地轉(zhuǎn)回了身。他嘴巴僵了,是她,瘦了一圈,嬰兒肥卻更明顯了。

        田小倩開道,陳有為跟著。她帶他去了一家咖啡店。每次相親,都來這里。她說。她在QQ上留言了,不止一次,問他回來沒,問他干嗎呢。他都沒回。沒想到在路上碰到了。她說得輕松,不知是沒多想,還是多想了,在替他掩飾。她襯衫外套了件修身的卡其色薄風衣,下身穿了條破洞牛仔褲,洞上勾勒著黑色的絲線。最初被撞見的窘迫已經(jīng)被陳有為倉促地收拾了,他只能表現(xiàn)得驚訝,若無其事的驚訝,然后淡定,若無其事的淡定。老公挺有錢的?還行吧,湊合。他給你買的車子?嗯,不值錢。恭喜你嫁到城里了,有房有車,后顧無憂。你就揶揄我吧。你找對象沒?長得恁難看,找啥對象。別這么說,她似乎才感覺到尷尬了,咱這可是第一次在國內(nèi)見面。是啊,你就是從這個地方嫁出去的。她不說話了,或許她后悔摁喇叭了,更后悔帶他來這兒了。她嘬了口果汁,勉強地赧然一笑。她是真笑了,像是忽然明白了他這樣說只意味著,他是記掛著她的。她粲著臉,找了對象別忘了發(fā)張照片,讓我這個退休的大婆看看。他苦笑,想起父親只要別人愿意咱就愿意的話,笑出了聲。她有點摸不著頭腦,不過也跟著笑了……她剛回國,他們隔三岔五還是會視頻的。有時候,他覺得希望渺茫,一年,如此漫長。有時候,他無端地信心滿滿,老天為什么不能眷顧他一回?他強迫自己努力工作,不去細想,只是到夢里,他會夢見他回國了,他們在老家相認,又哭又笑,手牽手,為童話故事的結(jié)尾畫上了一個句號。直至她曬了一張照片,婚紗照,她一個人的。他的夢才醒了。

        父親來了電話。陳有為正盤算著如何結(jié)束這突如其來又注定了潦草不堪的會面。父親的電話恰逢其時。父親說,你兩個姑姑來走親戚,回來吃飯吧。兩個姑姑來了,這不奇怪?;亓藝?,他才各看望了她們一次,而她們,已經(jīng)來過幾次了。奇怪的是,兩個姑姑前腳剛來,后腳進來了幾個陌生大漢。他們問,旁邊的養(yǎng)殖場是不是郝廣進的?在得到確定的答復后,三下五除二,養(yǎng)殖場的墻被貼上了封條,鴨子,養(yǎng)殖場所有的鴨子,還未到出欄期的鴨子,統(tǒng)統(tǒng)被扔上大卡車,抓走了。從始至終,郝家竟無人露面。

        村莊里議論開了,說什么的都有。郝廣進做買賣被騙了又騙了別人。他在找騙他的人而他騙的人在找他。郝廣進借了高利貸,到期還不上,被黑社會的人綁了。郝廣進賭博,輸了不認賬,躲起來了。郝廣進投資失敗,和生意伙伴鬧翻,錢被卷走。郝廣進和馮秋香離婚了,是假離,財產(chǎn)全給了馮秋香,賬都記在郝廣進頭上。馮秋香被人扇了兩個耳刮子,還被侮辱了,那人吊著老二,硬邦邦摑在她額頭上。郝廣進包二奶,跟別人的老婆偷情,被那女人的老公逮了個正著,又被揍又被勒索,給了幾十萬了,還不依不饒。郝廣進和馮秋香離婚是真的,他們都在外找了人,馮秋香找了郝廣進的競爭對手……

        天涼了。楊樹葉子在簌簌地掉。天涼了,鴨糞的味兒凝結(jié)了一點,沉淀了一點,脫落了一點,沒那么兇神惡煞了。鴨子也沒了。鴨舍終于空了。這是陳有為盼望的。為了這個結(jié)果,他奔走,他呼號,他恨不得給人跪下來。然而,這結(jié)果來了,卻跟他的奔走、呼號、下跪沒一點關(guān)系。陳有為覺得四肢無力。他的肚子里像燉著一鍋餿飯,咕嚕嚕,咕嚕嚕。他憤怒,他憤怒得想哭。鴨舍滿著,是對他的蔑視;鴨舍空了,是對他更大的蔑視。

        陳有為跟駕校的教練吵了一架。他早看不慣那腦滿腸肥的家伙了。他在城里溜達,經(jīng)過了城郊。他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一次次經(jīng)過城郊。幾天了,田小倩沒來。他可以問問她的,她住哪里。他不想干什么。他們沒關(guān)系了。她QQ上的留言,他一個也沒回。她發(fā)了婚紗照,新郎被p掉了。估計她是想專門給他看的,又怕他太受刺激。陳有為告誡自己結(jié)束了,他罵自己賤,但他還是問了一次,只問了一次,最后一次,另一半呢?她回,賣二手車呢。前后加起來將近兩年,他們的QQ聊天戛然而止。關(guān)系變了,為什么就不能再在QQ上互動了呢?他想不明白。他為什么要想明白?她老公是賣二手車的。他腦子里閃爍著這條信息,漫天繁星一般。他回國了,無所事事,借了表弟的摩托。表弟買了轎車,摩托閑著也是閑著。他對縣城一點也不熟悉,在鎮(zhèn)上讀完中學就出門打工了。哥哥在縣上的一中讀了三年書,但哥哥回來了,或許也會迷路,縣城正在大興土木,又拆又建。不是什么都可以推倒了重來的。哥哥說過。他一條街一條街地游蕩,一條巷一條巷地彳亍。賣二手車的地方。賣二手車的地方,她出現(xiàn)了。她出現(xiàn)在某個賣二手車的地方,而他又要恰巧經(jīng)過。這是個小概率事件,然而,只要它發(fā)生了,就是百分之百的真實。

        不是什么都可以推倒了重來的,抱歉,哥哥。

        紅色的尼桑停在報廢車旁邊。她說過,以后一定要買輛日本車,也不枉來過一趟日本。她夢想成真了。陳有為跟自己打賭,她在還是不在,但這沒有意義,看見她車子的一刻,他果斷地加了速。這是干什么。他不是來找她的嗎?操,他嚇了自己一跳。

        田小倩的車子沒在,小樓前也沒停其他的車。陳有為熄了火,想抽一根煙。煙點著了,馬路對面驀地跑過來一個人,上身紅、下身黑,他匆忙地打火,摩托被踩得哐哧哐哧的,他是想逃跑的,但田小倩已上了車,摩托終于發(fā)動了。陳有為腦子里一片空白。是他在騎著摩托嗎?他疑惑,他感覺手腳不聽使喚,紅燈了,也沒剎車。是她坐后面了嗎?還攬住了他的腰。他驚恐。別轉(zhuǎn)了。別轉(zhuǎn)了。她用拳頭捶他的肩,非要讓所有人看見是不是?他拐進了另一條街,車停了,他們進了一家賓館。紅色的線衣。黑色的裙子。黑色的絲襪。黑色的高跟鞋。他們迫不及待。他們見過彼此的身體,那時在異國他鄉(xiāng),他們是情侶。他們見過彼此的身體,現(xiàn)在,此時此刻,他們是在偷情。他抓著她的胸,啃著她的嘴,進入了她的身體。您娘里個小×,弄疼俺了。她像裝的,要哭了。他感覺她是裝的。您娘里個小×。她又罵,還流淚了。她罵得越來越兇,淚水也越來越兇了。她驚詫得瞪大了眼,張開了嘴,仿佛覺出了異乎尋常的舒暢。她的嘴唇紅嘟嘟的,他驚訝,無所適從,但欲望膨脹了,慢慢有了愉悅和快感。您娘里小×。他也罵她。您娘里小×。她回罵。他們的對罵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床在動,他們的身體在飛。

        好像是這樣的,開始,他們的罵聲里充斥的都是渴望、誘惑、陶醉,欲仙欲死,可某一瞬兒,過了頭似的,屈辱感來了,或許不是屈辱感,只是不對的感覺,漫溢了。預感到了一般,就在他就要射精的片刻,她推了他一把,抽開了身。您娘里個小×。她的聲音遽得高了不知多少個分貝,他石頭似的盯著她淚流滿面的臉。她在罵他,沒錯,一點也沒錯,她在惡狠狠地罵他。她生氣了,怒不可遏。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在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撅著的老二挺了挺,他射精了,精液迸濺在了白色的被單上。

        田小倩走了,衣服穿得歘歘的。洗漱間里鑲著一塊長方形的鏡子,灰塵滿布。陳有為一絲不掛站過去。他看見了他面目可憎的臉。他沒有淚。他扇了自己幾個耳光,還是沒有淚。他確信了,那感覺就是屈辱感,真真切切晶晶亮亮的屈辱感。他是那么一個失敗的人。他想發(fā)泄點什么,他無處發(fā)泄,就找了她。他竟然在她身上撒了潑。他終于掉淚了。

        陳有為蹲在衛(wèi)生間里,抱著自己,像一個真正的懦夫,欲罷不能的懦夫。

        田小倩在QQ上留了時間和一個酒店的名字。他們是要有第二次了嗎?幾天了,他回憶著那屈辱的感覺。她不是也同樣覺得屈辱嗎?陳有為回了家。他不能這樣。他們是在偷情。父親沒敢給他打電話。養(yǎng)殖場里又進了一批鴨苗!陳有為過家門口時,居然充耳不聞,他也做到了。父親說,郝家又進鴨苗了。他靈魂出竅一般,盲目地踱著步。父親說,咱們過自己的日子,別鬧了,撒手吧。陳有為立定,眨了眨眼,走到家門口,他回了神,又一下子目瞪口呆。

        陳有為出了門,他的憤怒炸了,他是想開始新一輪告狀的。還沒到縣城,他沒力氣了,直喘粗氣。他掙扎著,還是艱難地趑趄著走進了環(huán)保局。他站在那棵柳樹下,秋天早來了,不僅柳葉,枯枝也奓在地上。沒有風,一點風也沒有。秋陽杲杲,他抬頭,柳枝身上全是毛茸茸的光點。哥哥,你去哪兒啦?哥哥,咋辦呀?他看見了個蟬蛻,孤零零的,類似個凸起,伏在柳樹的主干上。是個蟬蛻,不是樹疙瘩,他瞇了眼。沒有風,一點風也沒有,可那蟬蛻,在他盯著它看的當口,忽地動了,落下來,背和背上的窟窿朝下,腿和腿上的毛刺朝上。它輕飄飄的,像被他的目光托舉著,有驚無險地落下來。他抬腳踏了上去,聽不到碎裂的聲音,它太渺小了。

        陳有為走了,走出了環(huán)保局。他給摩托加了油,15塊錢,油箱就滿了。他另外打了一桶油,桶是加油站的,跟父親盛散裝白酒的那個桶差不多,他連桶也一起買了。

        他想好了,他要點了養(yǎng)殖場。

        回到家,天黑了。天黑了,陳有為才回家的。他放好了摩托,拎著汽油出來,來回瞅了瞅臨著他家最近的那排鴨舍。他站住,平靜著呼吸,點了一根煙。他的手摸到了桶蓋,剛要擰,卻被另一只手甩了一下。是父親。父親拉住了他的胳膊,使勁拽。他掙開。他拽得更猛了。他踉踉蹌蹌的,父親也踉踉蹌蹌的,他被連拉帶拽進了自家的門樓。門樓的燈亮了,父親松開了他的衣袖,老淚縱橫。燈光下,父親哽咽著,跪下了。父親給他的兒子跪下了。在燈光下,眾目睽睽之下。求求你了,求求你了,父親的喉嚨里像是塞了口濃痰,你哥沒了,你再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媽咋活呀?就算是求你了,咱就窩囊著過,孬好找個媳婦,窩囊著過……

        火卻起了,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后起的,那時父親已插了鐵門的門閂。東南方向燒出一片紅艷時,他們才有了察覺。他們,陳有為和他的父母,一家三口,不,或許哥哥也來了,他也站上了自家的平房。他們一家四口,杵在門樓上,過一條水溝,大火近在咫尺?;疬€在變大,火光煊赫。父親喃喃地說,我說什么來,不好挑這個頭的。母親站到了父親后頭。父親驚恐,渾身觳觫。母親也哆嗦起來。不該挑這個頭的,這下好了,出大事了……鄰人們來了,麇集的人頭望火興嘆。都愣著干啥,救火呀!誰喊了一嗓子,救火??!救火?。【然鸬暮奥曊鹛?,可人們還愣著。咋救啊?咋救?。咳藗兊囊苫舐曇策B成了天……噴灌機架起來了,一臺、兩臺、三臺。自然坑的糞水順著水管子噴灑在燃燒的鴨棚上。它們是從那里被沖出來的,它們又被噴回了那里。糞水和火龍在鴨棚的上空相遇?;鹨е?。水噙著火?;鸬穆曇?,水的聲音,人的聲音,火與水與人交織的聲音,一萬種聲音在吼唱。鴨糞烘干的氣味,鴨苗燒焦的氣味,塑料熔化的氣味,氣味與氣味互摻互滲的味兒,一萬種味兒在跳舞。那些鴨苗是有過尖叫的,聲嘶力竭的尖叫,只是,轉(zhuǎn)瞬,它們被大火吞沒了。聲音涅槃,聲音被火光淬煉成了味道,焦香的味道。人們聞到了烤鴨的香味。水柱在奔涌,火勢在退卻。人們撲進了大火失守的地盤,俯身,伸手。他們撿起來,鴨子雖小也是鴨子,他們燙得嘴里發(fā)出唧哩唧哩的叫,但沒人住手。有人拎來了鐵桶,有人抱來了盆子,更多的人效仿,奔回家,又奔回來。那些煳燎燎的肉團,類似柴火堆里埋的土豆,被人們忙亂的搶奪的手拾起來,嘣一下,嘣一下,丟進容器里。

        火滅了。自然坑里的水干了。砸門的哐當聲也如期而至了。徐春華在前,郝廣利在后,他攥了把鐵锨,郝俊杰也來了。他平常不回村里住的。正好,事已至此,都一塊做個了結(jié)。陳有為也抓著把鐵锨。

        惡斗沒能上演。警笛響了。明明打的119,110的來了,有人納悶地說,語氣里既有慶幸又有失望。警察帶走了陳有為。拂曉的時候,警笛又響了,警察帶走了陳有為家里的一桶汽油。

        審訊室是密閉的,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有人蜷在那把沙發(fā)椅上,白熾燈就會亮如白晝。沙發(fā)椅上焊了手銬,也焊了腳鐐。對面的一個警察問,陳有為說,對面的另一個警察在電腦上敲著字。陳有為沒戴手銬,也沒被拴上腳鐐。他只是坐在那把沙發(fā)椅上。當然,他是第一次坐這樣的椅子。

        陳有為被放回來了。他說了,是想點了養(yǎng)殖場,但他沒點。警察將他送進了家里,囑咐,這幾天先別出門了,說不定還會傳喚。有事的不會沒事,沒事的不會有事,警察說完,帶走了他的父母。他的父母同樣要接受問訊。為什么不能同時帶走同時接受問訊呢?如果害怕串供,公安局里應(yīng)該不止一個房間吧?這不是他該問的。他只是特別擔心,他的父母太孱弱了,太羸弱了,身體的、精神上的,好像一直這樣,好像幾千年了。哥哥說,我走了,你要自己給自己當哥哥,自己給自己當父親??墒?,哥哥,誰來給父親當哥哥,誰來給父親當父親?

        執(zhí)法大隊的車來了。呂部長還是第一次來。以前說來,多少次都沒來。真是稀客。其他領(lǐng)導來,都到家門口了,說進來坐坐吧,也都沒進沒坐。呂部長來了,不僅來了,還進了他家,還坐到他家堂屋的木椅上。也沒什么事,呂部長說,就來看看。他們一塊抽了兩根煙,呂部長又開著車走了。

        馮秋香也來了,拎了桶汽油,跟他買的那桶一模一樣。她還領(lǐng)來了幾個彪形大漢。就是他,他燒了養(yǎng)殖場。鴨子是給你們養(yǎng)的,資金投進去了,你找他賠吧。陳有為說,火不是我點的。馮秋香說,不是你點的,還能是誰點的?她側(cè)身,你們找他要吧,不給就搬他家東西,他有錢的,他才從日本回來,三年賺了幾十萬。陳有為說,火不是我點的。那是誰點的?馮秋香近乎咆哮。誰都有可能點,你也有可能。馮秋香嘴唇發(fā)紫,往前邁了一大步,她起先站在堂屋入口處,現(xiàn)在進來了,幾個大漢還站在廈里。她擰開油桶,扔了蓋子,舉起油桶,逼急了把你家也點了,信不信把你家也點了!

        陳有為蹺著二郎腿,坐在茶幾旁的沙發(fā)上。他沒抬頭,刷了下手機。他沒想刷,手機提示音叮叮兩聲,他只是條件反射地劃了劃。田小倩在QQ上留言,她又在QQ上留言了,就不能換一種聯(lián)系方式嗎?微信不行嗎?短信不行嗎?打電話不行嗎?她說,離了婚,你會要我嗎?他對我不好,離了婚,你會要我嗎?

        他為什么不能回她的QQ留言?他為什么決定不回她的QQ留言?

        馮秋香又往前邁了一步,賠不賠養(yǎng)殖場的損失,不賠就點了你家。陳有為抬頭,起身,豹子似的躥到馮秋香跟前,他一把奪過油桶。油灑了,窗戶上、墻上、沙發(fā)上、板凳上、地板上,到處都是。打火機啪嗒一下,油桶著了,板凳著了,沙發(fā)著了,陳有為家著火了。馮秋香跑得狼狽,幾個大漢逃得慌亂。火是他點的,不是我點的。馮秋香的哭腔鮮紅、尖厲,比火苗飛得還高。你們給我做證,火是我點的,啊,不不,火不是我點的,不是我點的……

        火大了,越燒越大,陳有為還在屋里呢。

        馮秋香站在養(yǎng)殖場的廢墟上,氣喘吁吁。幾個大漢跳上一輛面包車,倏地開走了。瞪著陳有為家冒起的濃煙,馮秋香鎮(zhèn)定下來。

        娘里個×哎,訛人哪!她嘟噥著,我容易嗎?

        我容易嗎?——她張著嘴,突然沒了聲。

        好像,警笛響了。

        責任編輯.許澤紅

        豐一畛,原名孔瑞,1987年生,山東泗水人,法學博士,貴州民族大學教師。中短篇小說散見《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山花》《作品》等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小說集《縉云山》入選2019年度“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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