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蘇辛

一

坐在門內(nèi)的人叫章敬業(yè)。他早上來，一般是六點鐘，有時要七點一刻，今天例外，五點半他就來了。寒天的早上，全身裹著棉襖棉褲，踩著皮棉鞋，也依然覺得冷。他坐下來的時候看不出高矮，只覺得一個寬大的影子落下來了，盡管影子里他真正的身軀，又瘦又小。

章敬業(yè)模樣有些老，但分不清是五六十歲的老，還是六七十歲的老。他不太說話，長期的沉默讓他看起來過于嚴肅，以至顯得不太有精氣神。他面前是拼了一半的拼圖，如果在往日，他定要把拼圖拼完，但今天，他總想犯懶。

他面前是一本翻開的日記，日期還是幾個月之前的某一天。第一句話寫著“今天是地鐵運行的最后一天”。章敬業(yè)看了一會兒，又把日記本合上，緊盯著右側(cè)墻壁，也像只是對著空氣，輕聲讀出，或者背出日記的內(nèi)容。像這樣記日記的日子并不多，章敬業(yè)只在從城外回來后才會寫。剛搬進來的時候，他沒什么出去的機會。后來，每年能有幾天假期。他喜歡在固定的那個日子前后請假，仿佛是一種契約。也有時候，他從外面回來，并不寫新的日記，只是不停修改之前的。有那么幾次，改著改著，一篇日記就變成了另一篇，另一篇又變成了另另一篇。到最后，這些日記總能連在一起，像紙上的山脈，有時海拔高一點，有時矮一點，它們的曲線像章敬業(yè)心緒的變化。盡管他的情緒在臉上是看不出來的，但落在紙上，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在每年的那個日子，才稍微平靜一些。

他手里端著個白色茶缸子，背面隱約印著“釣魚島是中國的”，那還是很多年前搬進城內(nèi)時他帶著的，當時杯子就不怎么新了，現(xiàn)在舊得更加明顯，筆畫已經(jīng)掉漆了。除了他和鐘娟娟，門衛(wèi)室其他人，都不知道這句話什么意思。章敬業(yè)用一只很小的電磁爐煮飯，茶缸子是鍋也是碗，筷子用來喝湯，也用來吃米飯。有時，茶缸里是炒好的油豆腐和五花肉，有時是煮好的速食面，但今天里面只是一杯飄著油脂的開水。章敬業(yè)吸溜一口，看看面前蕩著黃塵的馬路，再啜一口，看看后面，那遠處隱約的山。直到水有些溫了，他干掉半杯水，沒管窗外的來人到底在問些什么，只是大喊：“山在后邊，河在右邊?！弊罱?，總有人敲門衛(wèi)室的窗戶，問些有的沒的。比如最新一期的報紙是上個月的還是一年前的，又比如城內(nèi)的租金是多少，申請條件是什么。還有一些住了很久的老住戶，偶爾會敲敲窗戶，低聲說著聽來的“新聞”，說冰河里的魚蝦都靠進口，放生到河里的。對此，章敬業(yè)不感興趣，因為他從不去冰河。他已經(jīng)快忘了自己最初是怎么進城內(nèi)生活的，只記得，自己的養(yǎng)老金好多年都沒有漲，但也足夠支付在城內(nèi)生活的費用，但在城外，要靠子女的幫助。搬進城內(nèi)后，只有老伴的祭日，他才會覺得自己和城外的世界有關(guān)聯(lián)。他不愛打聽什么，不像有的人，眼睛會盯著來往的人看，他多半時候一動不動，就像所有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guān)。實在擔心會睡著，就玩面前的拼圖。也有時，他會和來送郵件的郵遞員聊天。城內(nèi)所有收寄件只走平郵，一開始，郵遞員們每隔兩周會來一次，有時候只是發(fā)放城內(nèi)人看的精簡版報紙，更多時候，他們會親自把郵件送到每戶人家，并寫下一份翔實的訪問記錄，呈給上級。

城里的人不用手機，新來的手機都上繳了，或賣給二手商。報紙是他們了解外界的唯一途徑。起初，這些報紙并沒多少人要看，只是丟在門房。堆久了，就被值班的人丟出去，每個月都有收廢品的人，守在門衛(wèi)室外，撿報紙。時間長了，報紙送得越來越晚，也越來越少。城內(nèi)人不到必要的時候，也不太過問城外的樣子，偶爾有些想出去的，或者出去了又回來的，嘴里也多是一些道聽途說的消息，什么“外面什么也沒有”，又或者“出城的方向錯了，看見了幾個扛著鋤頭的人，說要到我們這里來”。

門衛(wèi)室其他幾個輪班的，對章敬業(yè)有各種不同稱呼。許亞洲喊章爺，歲數(shù)最大的鐘娟娟喊阿業(yè)。年紀最小的索羅，有時候喊名字，有時候喊他〇五一六——這是章敬業(yè)住的那間屋的門牌號。只是城內(nèi)的人，說話時都不愛看人的眼，偶爾往高處瞅，看見一兩架飛機從頭頂飛過，就趕緊低頭向著地面，聲音也低沉下來，整個人降了一個色號。但偶爾也有人故意高聲大喊，比如鐘娟娟。她會看著突然在滑板上跳起來的索羅，用家鄉(xiāng)話大聲咒罵他。也有時，她會罵一個似乎不存在的人。沒人知道她罵的是誰，也沒人去猜，畢竟大家心里都有想罵的人。只是總有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說她罵的是頭頂上的飛機。但很快鐘娟娟又開始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待到真的聚集了幾個聽眾，她又不說話了。更多時候，城內(nèi)的這群人都在咒罵天氣，咒罵長期的斷電、時不時的斷水，他們只能輪流去冰河打水。而敲破冰層的鐵鍬被傳來傳去，常常不見蹤跡。

這幾年地震頻發(fā)，暴風雪來了幾趟，光照總是不夠，城外的糧食往往也要靠進口，更不必說城內(nèi)。城內(nèi)沒有四季，都是寒天，可即使稍微溫和的日子，也不見冰層有松動的跡象。

只是章敬業(yè)從不參與大家的抱怨。今天上午，他沒有繼續(xù)枯坐在門房內(nèi)盯著某處一直看，甚至沒有完成一塊拼圖。他想起今天是每年的那個特殊日子，往年這一天他都在城外，由孩子帶著給老伴掃墓，或者和幾個老朋友聚一下。后來，朋友大都漸漸離世，孩子帶他掃完墓，都匆忙回了家。他居住的房子越來越空。

此刻，章敬業(yè)又一次對著空氣喊“欸”，一連欸了好幾聲。他很專注，眼睛一會兒瞇著，一會兒瞪圓。盯著一處看久了，他的眼前就有重影，并覺得另一個影子朝自己壓了過來，這么一恍神，他竟倒在座位上睡著了。只是剛睡了一會兒，他就覺得有人敲了門衛(wèi)室的窗戶。再一愣神，看見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穿著寬大的暗紅色毛呢大衣，說話聲像喘著氣。

她側(cè)著身，左手搓著右手上一顆凍瘡道：“我是新來的，這是介紹信?！?/p>

介紹信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一些藍色墨水字都已經(jīng)看得不夠清楚了。不過末尾的落款他很熟悉，這人也是曾經(jīng)的門衛(wèi)，好幾年前據(jù)說去了城外，還有人說去了更遠更荒僻的地方，說那里還不通信。女人又敲了敲窗戶，章敬業(yè)回過神道：“我們現(xiàn)在都不用介紹信了，那個你得走流程，先申請……”

“他們說拿著信就能住進來，我媽不住，我可以住?！?/p>

章敬業(yè)再看過去，發(fā)現(xiàn)介紹信上入住人的名字果然和女人身份證的名字不同，而女人的身份證，仔細看，也是多年前的版式了，背面的國徽還是紅色的。

“這身份證該換了?！闭戮礃I(yè)登記了一下她的身份證號道，“具體住哪兒，等通知吧?！?/p>

“我走了好久的路，草鞋被泥巴糊住了，能讓我在門衛(wèi)室后面扎個帳篷嗎？”

說完，他繼續(xù)低頭拼起拼圖，直到困倦得趴下睡著了?！皫づ?？”章敬業(yè)看過去，只見女人已經(jīng)熟練地拿出一只深藍色折疊帳篷，作勢要鋪開。章敬業(yè)比畫了一下道：“進來吧，低調(diào)點，別讓人看著。”

女人點點頭，橢圓形的身影在門衛(wèi)室又蕩來蕩去了一下，很快消失不見。

深綠色的小卡車，已經(jīng)趁著朝陽，拉著一批城內(nèi)住戶往城外去，而門房前的小黑板上，也已經(jīng)被開卡車的人寫上一列新的入住人。這幾年，入住標準變了，從以前的要有財產(chǎn)證明，或要有學歷，到增加不準結(jié)婚的條限。也不像最初那幾年，住進來就不準出，要出也只能往更遠信息更少的地方。這幾年，有幾個人都回到了原本居住的城外，甚至還有往上面城市走的，章敬業(yè)不知道，這幾名新的入住人，是城外來的，還是從更荒涼的地帶來的，他們是不是也騎馬，還是已經(jīng)學會了開車。

很多年前，城內(nèi)也是那樣一個更荒僻的地方。只是，章敬業(yè)搬進去前，它就已經(jīng)迎來了一批住戶，那些住戶章敬業(yè)許多也曾認識，都是工廠的下崗職工，或者孤寡老人，還有一些不打算結(jié)婚和逃避城市壓力的男女。入住人需要付出的最大代價，也不過是接受信息的有限性。他們不允許再參與進現(xiàn)代化浪潮中，從大哥大、電腦、互聯(lián)網(wǎng)，到手機、即時通信設(shè)備、自動翻譯機、快遞機器人……這些都不許在城內(nèi)出現(xiàn)。他們看的報紙都是被篩選過信息的，那些現(xiàn)代化色彩的新聞都被過濾掉。他們不允許結(jié)婚，只能住在各自的單人宿舍，不能留宿在其他人的房間。連城內(nèi)日常吃食，多年來也是就地取材，后山的小野兔小野雞早不見了，只有冰河深處偶爾還有野生魚蝦，但最近似乎也在變少。有人飼養(yǎng)雞鴨，還有人負責熬煮醬料，拓出一塊旱地，種植小麥和旱稻。量雖不大，竟也能供城內(nèi)的幾十口人。開始，運糧車會帶來最簡單的食物，后來，就很少來了。物資短缺的時候，有假期的人會去城外采購一些食品，拿著失業(yè)證去舊衣回收站領(lǐng)取免費衣物。

章敬業(yè)例行公事地站起來看小黑板上的那些名字，有幾個很眼熟，似乎早就是城內(nèi)的居民，但后來出去了，現(xiàn)在再出現(xiàn)，是要回來？章敬業(yè)想著，只見接班的許亞洲已經(jīng)搖搖晃晃朝他走來了。

“章爺。”他喊著，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伸到章敬業(yè)面前，“章爺。我聽說，這周來的新人，沒有立刻住進來？”

章敬業(yè)不愿接茬，但還是伸出一根手指道：“等著吧?！?/p>

說完，他終于睜開眼，看見許亞洲兩腮的胡茬已經(jīng)快和額前長長的劉海兒融為一體，撇撇嘴道：“野人?！?/p>

“上周走的那個人，負責理發(fā)。他走了，沒人理了?！痹S亞洲撫弄了一下劉海兒，“不過他去了那么遠的地方，那地方，真有人需要理發(fā)嗎？”

章敬業(yè)不理他，走出門把小黑板收進去，再把茶缸子放在水桶里洗凈，粗略擦了擦。低下頭時，仿佛又感覺那個橢圓形身影飄忽而過，只是再抬起頭，又不見了。仿佛剛剛只是過了一陣穿堂風。可這里哪有穿堂風呢？他心里想著自己的事情，又想著外面的事情，不禁把整個頭都裹進外套里，順著泥巴路一深一淺地往城深處走去。

二

許亞洲坐到章敬業(yè)的位置，照例低著頭往下看。他個子高，低頭時像犯了錯誤，仿佛正準備老實交代。剛搬進城內(nèi)時，他總被調(diào)侃是勞改釋放犯。許亞洲并不辯解，甚至也不反感，對他來說，城外的生活困難重重，他要么回到農(nóng)村老家，要么為留在城外繳納滯留金或者買下一棟小房子……不管哪一種，都十分困難。他一度效仿社會新聞里報道過的“占據(jù)者”，在城外各個因為人口遷徙和街道改建，被廢棄的屋宇居住。那些小樓外面都寫著“拆”字，有的說半年后要拆，有的說馬上要拆。都已經(jīng)斷水斷電，基本也沒人居住。他流竄在那些屋子里，有時候早上在一棟屋里醒來，當天夜里卻要逃到另一棟屋睡覺。和他一道跑來跑去的人不少，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偶爾碰到了，有的人還會遞給他一支煙。和他一道打工的同鄉(xiāng)多半回了老家，但有的人回去不久，也因為各種原因，紛紛去了更遠的地方。其中一位同鄉(xiāng)還給他寄信，地址是一個名叫“暫安處”的地方。他在上面寫村莊已經(jīng)沒有自己的位置，他只得往更遠處走。

“誰知道還有這么好的地方。”他寫道，“說山清水秀不為過，住久了，人都清心寡欲了。我現(xiàn)在，不喝酒，不找妹子，干活也勤快了，手上繭子更厚了。你還記得嗎，我太爺跟我們說過，他小時候河水是可以喝的，這個地方就是這樣。”

同鄉(xiāng)還在信里列舉了暫安處的種種好處，囑許亞洲也可以來，但是得先回到村里，村里待不下去了，才能申請去暫安處。

什么叫待不下去了？許亞洲內(nèi)心冷笑，但又想，既然同鄉(xiāng)找得著這么一塊地方，那他又為什么找不著？難不成他真的要回村里，村里還有他能做的事嗎？一番尋尋覓覓，終于，許亞洲發(fā)現(xiàn)了冰河附近的“城內(nèi)”。這里不像暫安處那樣有名字，也不是什么收容所，而是給一些沒有家庭負擔，同時不愿意繳納滯留金或者無個人房產(chǎn)的城外居民住宿。起初城內(nèi)也是由廢棄大樓組成，后來，從城外運來的許多其他建筑廢料，漸漸充實了廢棄大樓，直到形成一座宛如垃圾山的居住樓。又經(jīng)過一番環(huán)保改造，異味消除了，城內(nèi)還是正式招納一些符合條件的居住者，只需要付低廉的租金，就可以獲得一間單人宿舍。但許亞洲身上連一個銅板都沒有，只得申請了勞務(wù)居住，就是在城內(nèi)擔任清潔工或保安、門衛(wèi)等職，沒有薪資，但可以免費住宿，飲食需要自己解決，但既然決定了自給自足，這也不難。當然許亞洲也知道，住進城內(nèi)的人不能組建家庭，不能集體居住，更不允許生育。一些想帶著孩子住進來的單身母親或者父親，盡管其他條件符合，但因為有子女，曾被拒絕入住，還上過當年的《晚報觀察》。

許亞洲想著，看看玻璃窗上自己隱約的輪廓，還有陽光下門衛(wèi)室墻壁上掛表指針走動時的投影，趕緊挺了挺背，注意力也漸漸聚攏，盯著章敬業(yè)拼了一半的拼圖。

這是一張世界地圖，亞洲部分基本齊了，北美洲國家缺了兩塊，歐洲稀稀拉拉的，零星擺著幾塊，都不連著，仿佛這些“陸地”之間的縫隙都是看不見的大洋。許亞洲半低著頭，感覺自己要被視覺中的大洋湮沒了。

再回過神，面前的馬路突然走動著不少人，有的還騎著馬。許亞洲記得，城里確實養(yǎng)著有馬，供住進來的富人打發(fā)時間。只是這些人后來都搬走了。馬常年沒人管，變成了無處奔跑的肥胖野馬。直到城內(nèi)這幾年開始有人做小買賣，拉小攤做冰河炸魚的，晨起賣早點的——不是外面那種面食早點，更接近創(chuàng)意料理，比如桑葚和烤茄子，野山果和煎雞蛋，等等。許亞洲都不知道城里哪里有桑葚有茄子，野山果到底能不能吃。但當它們都出現(xiàn)在早點攤時，沒有人懷疑它們的合理性。大家有錢的拿錢，有物的拿物，樂呵呵地享受著難得的集體時光。

而這些馬，也因為有時需要拉貨，能走動點了，便又活潑起來。只是這種日子也沒有持續(xù)很久。許亞洲來的時候，馬又被圈養(yǎng)起來了，只有上面來人的時候，它們才被允許走出圈養(yǎng)地。

不過面前的馬，不像城里的，倒像一直被使用的坐騎。領(lǐng)頭的滿月臉高個兒男人似乎看到了許亞洲的疑惑：“我們也是城里的人，住得久了，就喜歡騎騎馬。但之前沒什么機會，現(xiàn)在這些馬閑著也是閑著，我們就想出來玩玩……說起來，這馬還是我以前公司捐的。”

許亞洲看見，隊伍末尾的馬看起來像得了白化病，毛色有的發(fā)灰有的發(fā)白，還時不時仰頭想要嗷嗷叫一聲。還有是兩個嘰嘰喳喳的女孩，騎在馬上，丁零當啷的。許亞洲挨個看過來，覺得像哪個攝影棚跑出來的特型模特。只是看他們的樣子，似乎還要往前走，許亞洲心不在焉地學著章敬業(yè)的樣子，扯著嗓子：“山在后邊，河在右邊?！敝钡矫媲暗娜笋R仍舊沒有反應(yīng)，防護門欄也沒有像往常那樣自動打開，許亞洲才突然對眼前的人警覺起來。

“怎么……”許亞洲道，“你們既不是城里的人，跑到我這兒來干嗎？”

“我們是新來的，他們讓我們等一周，可我們早就沒地方去了……我們想早點住進來，多交錢也行。這個我們跟介紹人申請過了，他也請示過上級了……”

“有介紹信嗎？”許亞洲道，“要蓋章的介紹信，日期得對得上?！?/p>

領(lǐng)頭的男人爽快地拿出來。

許亞洲只覺得筆跡不太像那個介紹人的，想大聲呵斥，轉(zhuǎn)念又覺得自己這么認真做什么？他佯裝認真地翻來覆去看了幾下，問道：“你們以前是城里人??？”

“我們在城里住了好幾年了，去年出去了，可是不行，我們已經(jīng)沒法在外面生活了?！鳖I(lǐng)頭男人繼續(xù)道，“我們運氣不好，走到一片荒地，什么也種不出來。”

許亞洲倒是聽章敬業(yè)，還有另外幾個人說過，城里最早來的那批住戶，比他們這些后面來的人更深居簡出，在城內(nèi)走動往往很難看到他們;他們也不寫信，更不會借用公用電話聯(lián)系誰，就像城外已經(jīng)沒有親人那樣。但他們中有幾個人，也曾費盡心思出去，因為不習慣城外的生活，又回來了?；貋碇?，生活更加原生態(tài)，從衣物到吃穿用，全都自給自足。有外國的紀錄片攝影團，特地來過一次。不過，這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最尾處的女孩跳下馬：“好了沒呢？我們已經(jīng)保證過，這次租金交了，我們不會再走了。”

“進來吧。”許亞洲說完，就又低下了頭。這是他很不喜歡的時刻，一幫明明住在同一片社區(qū)的人，卻像一隊他似乎從未察覺過的陌生人。又或者，只是不合時宜的穿著與言辭，造成了這種印象。許亞洲刻意往下壓了壓自己的頭，想象著現(xiàn)在是自己剛進城時的例行檢查時間，他眼前的這列陌生人馬正是剛從邊境戰(zhàn)場上下來的人，還帶來了幾雙回潮流行的西部戰(zhàn)靴，對城內(nèi)人來說堪稱新鮮，卻其實也只是更加古老的信息。有一些人圍過去，而許亞洲更愿意像現(xiàn)在這樣繼續(xù)保持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悠閑。只是今時不同往日，盡管他努力低著頭，仍注意到這些人的影子是怎么一個個跨過自己的身體，等到這些身影走遠了，他才終于再次坐直了，用一種近乎專注的放空，讓自己稍微松懈下來。他重新打散了拼圖，從感覺上最遠的南極洲開始拼起。只是沒拼幾塊，他又突然站起身，看向窗外，大半條路都被城內(nèi)高低不平的建筑遮進淺淺的陰影中。剛才那些馬蹄的痕跡，很快又被一陣大風刮過去了，門衛(wèi)室前水泥馬路上的灰塵揚起，并很快形成了一壟一壟的土線。

看來真的沒人來了。許亞洲想著，不知應(yīng)該失望還是高興。但只一瞬，他突然大膽地想，也許剛才那幾個人就是新來的，只是故意說自己是老住戶。城內(nèi)全線實行紙質(zhì)備案后，取消了面部掃描等諸多檢查方式，蒙混過關(guān)變得不再那么難。

興許他們就是蒙混過關(guān)的。許亞洲狡黠一笑，看向門衛(wèi)室背后，泥濘的路上被馬蹄踏過的痕跡，但很快，其他經(jīng)過人的腳步就蓋住了那一排腳印，再看過去，那條路，竟似只有他和章敬業(yè)的腳步似的。他還要堅持兩小時，直到索羅來，又或者不是索羅，是突然出現(xiàn)的鐘娟娟。但這也不重要了。自從實行輪流守衛(wèi)制，他們就漸漸比過去更加少言，卻也更加仔細觀察起對方來。此刻許亞洲最關(guān)心的就是城內(nèi)的主干道——他在等待接替自己的身影早點來，這變成了他每天的期待之一。

拼圖再次完善了一些，現(xiàn)在，只剩下幾塊大陸邊緣的島嶼和零碎裸露的洋面還沒有拼上。許亞洲琢磨著這些邊緣奇特的板塊各自的歸屬，直到發(fā)現(xiàn)好幾塊被章敬業(yè)拼錯了位置，又不得不把它們拆開，并看見了那幾塊拼圖下的字眼——

女人。

那是兩個馬克筆寫出的粗體字，“人”字的筆畫是反復(fù)描畫過的，因此邊緣有些不夠平滑，遮住字跡的拼圖背面，還沾著馬克筆的黑色痕跡。許亞洲很快想起章敬業(yè)在澡堂里給他講過的故事——他孫女供職的機關(guān)單位，有一個女干部，有一次在集體澡堂洗澡，露出兩邊肩膀的兩塊大痣，那兩個痣就像兩個漢字——“女人”。

此刻，許亞洲仔細回想，想打撈出更多細節(jié)，卻一無所獲。他有些不甘心，站起身透過窗子掃視了一遍門外，準備坐下，恍然聽到一陣喊。

“小哥。”

說話的是一個女聲，人長得不像章敬業(yè)口中描述的女流浪漢，倒像一個上世紀舞廳里常見到的那種形象——皮衣喇叭褲，粗粗的頸鏈。女人頭發(fā)很長，似乎燙了頭——但也可能是自來卷——沒有劉海兒，額頭比一般人要寬。臉有些方，如果不是發(fā)型和聲音，許亞洲可能會覺得是一個個子不高的青年男子。女人披著深紅呢子大衣，顯得身形比原本寬闊許多。但是看起來大衣保暖性似乎明顯不夠，她的鼻子紅通通的，一面哈著氣，一面壓低聲音，說自己是開了介紹信來的，但房間還沒分到。

“前面那個門衛(wèi)讓我找新的門衛(wèi)……”女人繼續(xù)道，“說這個事兒，你就是新的門衛(wèi)吧……”

“沒有安排房間是沒房間了，還是其他人安排了，就你沒安排？”

“我不知道……其他今天要住進來的人，我也沒碰見。我就是在后面扎個帳篷，你應(yīng)該看得見。我是想說，如果沒房間，能不能讓我在宿舍樓扎帳篷，等房間安排好了我再住進去。路口扎帳篷有點冷……”

女人哆哆嗦嗦說了很多，話也越來越流利，許亞洲心想她既然都自己安排好了，只要不違反規(guī)定，他點頭就行。但他還是低著嗓子道：“介紹人信息沒問題，但他安排住處這事兒，我不知道，也沒聽說。還有，如果你都打點好了，那是多特殊的房間，到現(xiàn)在還沒安排上？”

接著，他像是質(zhì)疑，又像是直接認定似的道：“你不是第一次來我們這兒吧？”

“小時候我和我媽來過。那時候你們都還不在這兒，那時候冰河鎮(zhèn)只有兩三戶人家……”

“冰河鎮(zhèn)？”許亞洲詫異道，心想原來他們這兒在別人心里是個鎮(zhèn)，他還以為這里是個平凡的小區(qū)，除了追求極簡生活，也為了遵循城內(nèi)低碳生活的要求，他們這些人不用電子產(chǎn)品，城內(nèi)也沒什么娛樂設(shè)施之外，他們這里也不像個鎮(zhèn)子啊。畢竟路燈是常開的。

女人繼續(xù)道：“那時候我媽媽就拿到了介紹信，但她還是想把我弟弟養(yǎng)大，我們那邊女人生活總是艱難，她說我可以拿著她的介紹信來冰河鎮(zhèn)，來了就能住進去……我知道你們都是沒身份的，你們的身份證現(xiàn)在在外面早就不能用了，他們不讓你們出來，也是因為你們出不去……不過我愿意把身份證押下來，我不會取出來，我也不會跑，我是能實名登記入住的……哦，我是對房間有要求，我想要一個沒有監(jiān)控能看到的房間，宿管說，這有點難。”

“這里的房間都沒有監(jiān)控?！痹S亞洲道。

“要門前沒有監(jiān)控的房間。”女人看向別處。

許亞洲匆忙撕下一張表遞給她：“晚上八點之后，你要在房間里，這是規(guī)定，交錢去這個地址……”

“八點之后能去冰河挖魚嗎？”女人道，“或者干別的也可以，我沒辦法一直在房間里?！?/p>

“如果你有足夠厚的帳篷，倒是可以去冰河過夜的?！?/p>

“有?！迸肃哉Z，把背包拉開。她的背包里沒有別的東西，只有一頂藍色帳篷。

三

鐘娟娟是最先來接替許亞洲的。按照他們的座次表，第三個來的該是索羅，如若他不在，才輪得到鐘娟娟。她嘴巴太碎，常常拿著對講機一個人在門衛(wèi)室喋喋不休，除了章敬業(yè)，沒人受得了。他們都希望鐘娟娟去值夜班，但她拒絕了，不僅如此，她還經(jīng)常遲到，盡管她看起來不像會遲到的樣子——年近六十的年紀，雙目炯炯有神，抬頭紋很重，戴著復(fù)古感十足的細框眼鏡。鐘娟娟是城外第一批自由職業(yè)者，畢業(yè)實習結(jié)束，沒再上過一天班。從給地理報紙寫稿，到寫短視頻文案，她服務(wù)過很多不太有名的旅行類博主。也因從不要求署名，她的收入在周圍同行群體中也相當一般，但她不在乎。沒有署名，收入不高，讓她覺得不用擔心節(jié)目效果，更不用擔心流量和措辭失誤。她一直交著最低的社保，搬進城內(nèi)前才終于買了房——那還是因為當時的政策規(guī)定，入住申請者有購買三十平方米以上公寓的經(jīng)濟能力。鐘娟娟也是城內(nèi)唯一一個，能夠每個月收到租金的入住人。那份租金，正好抵消了她在城內(nèi)的租金和飲食。

今天，鐘娟娟本來打算晚到一會兒，她要在冰河上的小吃攤流連一下，可冰面上，居然什么也沒有。沒有人擺攤，更沒有人釣魚，連冰面上砸出的大洞也被一塊不知哪里來的大理石蓋住了。她只得先去了門衛(wèi)室。

她把凳子搬離門衛(wèi)室，把它放在大鐵門前，目不轉(zhuǎn)睛盯著門外偶爾走動的人。直到一個怎么看都是陌生人的女人從她眼皮下進城，鐘娟娟大聲喝止了她。

“新來的？住哪個區(qū)？剛來就請假？”

“我去買了漁具。”女人指了指自己背著的東西。

“你叫什么名字？”鐘娟娟仍舊盯著她。

“〇五三一?！彼溃暗竭@里的不都沒有名字嗎？”

女人說的確實沒有錯，他們都有編號，只是都記在各自的心里，時間久了，也沒人真的再喊彼此的編號。管理他們的人，更不會再刻意提起，只有每個月的例行檢查，他們會像報數(shù)一樣報上自己的編號，在那些屬于自己的快遞或者其他物件上，像簽名一樣簽上自己的編號。

“很快你就會忘記編號的?！辩娋昃甑?，“最好先找個紙條記一下。”

“難道你忘了？”〇五三一道。

“你能記住別人的編號嗎？你以為你能真的沒有自己的名字嗎？”鐘娟娟不耐煩起來。

“我可以把你們的編號記下來。”〇五三一想了想說，“不過能不能對上臉還需要時間?！?/p>

“那交給時間吧?！辩娋昃昕粗难?，“現(xiàn)在，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張杰。”她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這其實是我哥的名字，但他餓死了，就變成了我的名字?！?/p>

“這年頭還有人能餓死?！辩娋昃甏蛄恐?，“身份證號給我。到了城內(nèi)，就不要說你們那邊了，現(xiàn)在你是在我們這邊。”

〇五三一張張嘴，只得把身份證號碼寫到了鐘娟娟遞過來的筆記本上。

“身份證有X。”鐘娟娟看著她，“你從很遠的地方過來？”

“我走了半個多月?！暴栁迦坏?，“沒有火車也沒有汽車，我知道你們這邊有，但是步行太難了，我只能蹭了一路馬車?！彼挠沂衷诳诖锘问幜撕芫?，似乎在捏著什么東西，又像只是故意浪費時間。最終，她掏出一串字條。鐘娟娟看見，第一張字條的一組簽名里，有許亞洲和章敬業(yè)。

“他倆沒開后門……”〇五三一道，“他們是看了我的介紹信……”

“他們看了你的介紹信，讓你住在冰河邊上？既然房間安排好了，就別再跑來跑去了?！辩娋昃険芰藫茜R架，“以后想出去的時候多著呢，機會要省著點用，知道嗎？”

〇五三一有些尷尬，但還是淡定道：“冰河不就在城內(nèi)嗎？去冰河也算出去？”

“你看好了，除了咱們這圍墻里面的路，凡是穿過圍墻的，都叫出城，有假期可以用假期請假?！?/p>

“這么長的日子，總要做點什么吧……”

鐘娟娟不理她，一邊查閱著一些消息一邊道：“河面的冰層最近沒有裂開的，你沒有去釣魚……”

“我只是喜歡水流的聲音?！暴栁迦坏?，“你不覺得那非常安靜，就像這里的氛圍一樣？”

“這里的氛圍？剛搬進來，你知道什么叫安靜？”

鐘娟娟激動地站起來。但很快，她又坐下了，對著桌面上完整的拼圖道：“你知道嗎，很多國家的國境線都差不多的……我是說拼圖上的這些國家。你看這一塊，狹長，彎彎繞繞。它可以放在現(xiàn)在的位置，但也可以放在其他大洲的其他角落。就像這樣……按進去了……”

〇五三一道：“還是在之前的位置最合適。”

“確實啊。但如果我不說，你這樣看過來，會覺得我拼錯了嗎？”鐘娟娟道，“你不會發(fā)現(xiàn)，因為你根本不會仔細看，這只是一張拼圖而已。安靜嗎，就是安靜咯，誰還能確認安靜是不是真安靜呢？”

〇五三一不知她想表達什么，但見她臉部肌肉有些顫動，低著頭，下巴和脖子上多條褶子都凝固著，分不清是皺紋，還是肥胖。她轉(zhuǎn)過頭看著〇五三一：“以后你就知道什么是真安靜了?！?/p>

“我能進去了嗎？”

“先寫記錄。在冰河邊做什么了，誰能證明，有沒有未經(jīng)許可使用工具。購買漁具的憑證……誰能做證……”

“我花自己的錢，也要寫嗎？”

鐘娟娟扶了扶鏡框，用筆在拼圖下面壓著的紙上一邊記錄一邊對她說著：“在這里沒有‘自己的錢，這里花出去的，都是城里的配額……你花錢的配額用了，別人就得少用……有錢也花不出去的滋味，曉得

？”

“那賺錢有配額嗎？”

“賺錢嗎，隨便嘍。如果你有本事?！辩娋昃甑溃安贿^城里的人都沒什么錢。就算你要做點小買賣，怕他們只能拿過冬衣服換。還有章敬業(yè)的茶缸子，還有誰祖上傳下來的懷表……這些值錢不值錢的，都可能當這里的‘錢?？稍谶@兒，你到哪兒花錢呢？”

“我在我們那邊……我是說我們以前住的地方……”〇五三一四下望著，“那邊的錢莊有筆錢，但我來的路上，沒有看見錢莊。”

“錢莊？”鐘娟娟笑道，“這里只有銀行，但也大都倒閉了。農(nóng)工商銀行，也有一陣叫商業(yè)發(fā)展銀行。不過昨天也下通知了，ATM都關(guān)了。窗口業(yè)務(wù)只開放周一到周五上午。你到底是從多遠的地方來的，錢莊的錢，不太好轉(zhuǎn)啊。不過我記得前幾年，有個很會騎馬的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城內(nèi)的。結(jié)果住了沒兩年，他又往另一個方向，更遠的地方去了……”

“我們那邊也有人往更遠的地方去?！暴栁迦徽J真地說，“有個人只會寫簡化字，在鎮(zhèn)上找不到事情干，又做不動農(nóng)活。時間久了，他說日子還不如他老家，就又走了。他走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他老家什么樣。不過，我手上現(xiàn)金不多，也不是現(xiàn)在你們用的貨幣了，有什么地方能賺點小錢？”

“城內(nèi)不太用現(xiàn)金，尤其最近，大家愛拿其他東西換糧食，換衣服……可是你可以賣老貨幣呀，我聽說，有人愛收藏這個，紙幣也行的?！辩娋昃昕戳艘谎郓栁迦?，發(fā)現(xiàn)她恰好也看著自己，她不免打了個噴嚏。

“好主意，就是我的錢數(shù)額不大，也不多，不知道有沒人感興趣?！暴栁迦徽f完，就要往里走。走了幾步才想起說明書上還沒簽自己的名字，又折回去。簽完字，她環(huán)顧四周，看見門衛(wèi)室斜對著的那棟樓的樓頂有一個避雷針形狀的攝像頭。她在其他地方見過這種攝像頭，暴雨來臨前，它們被當作避雷針;放晴后，又成了平凡的攝像頭。

“值班的話，方便出去嗎？”

鐘娟娟像聽不懂似的看了她一眼：“我們不是為了出去才值班的。”

〇五三一不為所動，繼續(xù)道：“如果我值班，是不是不用每次出去都要寫條？”

“值班就不便出去了。”鐘娟娟道，“值班的時候怎么出去？”

“哦?！暴栁迦坏拖骂^，“那我替你的班，你是不是就能出去？”

鐘娟娟吃驚地看著她：“我不想出去啊?！?/p>

“但如果你想的時候呢，如果其他人想呢？”

鐘娟娟扶了扶鏡框，想起索羅正不知在哪里跑著。自己原計劃等會兒去敲他的門。此刻〇五三一在這里，倒是一個機會。反正上面的人只在乎有人值班，并不在乎是誰值班。

“好嘛?！辩娋昃臧蜒矍暗钠磮D一推，不同的小色塊就四散逃逸了，還有的滾落到她腳下，她也不去撿，只是繼續(xù)說道，“可是接你的人不來，你就要一直在這兒，能行嗎？這里什么也沒有?！?/p>

“房間里不也什么都沒有？”〇五三一道。

她們的對話很傻，就像故意似的。〇五三一又看了眼仿佛避雷針的攝像頭，想著這里人多起來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機會看到這一幕。來城里居住之前，她還住在自己的帳篷小鎮(zhèn)。據(jù)說，很多年前房價突漲，他們的祖輩就集體搬去了帳篷小鎮(zhèn)，不買房，就睡各種帳篷，某些調(diào)皮的，還會今天把帳篷扎這里，明天把帳篷扎那里。他們還設(shè)計了能洗浴的帳篷，能煮飯的帳篷。成年的標志則是自己的帳篷距離父母的帳篷能有多遠。

〇五三一成人后，接替了母親的工作，在一個私人小作坊做事。有時做女傭的活兒，有時做賬房女先生。她生活簡樸，加上居住的地方?jīng)]什么需要消費的，積蓄倒是存了不少。母親生病的那段時日，告訴她，如果朝著某條直線一直往前走，能發(fā)現(xiàn)很多和自己生活的鎮(zhèn)子不太一樣的地方。那地方?jīng)]有錢莊，只有銀行，還有遍布全城的互聯(lián)網(wǎng)。那里很多人不喜歡生孩子，四五十歲能保養(yǎng)得像小姑娘。她當時聽得心驚肉跳，想起小時候母親也跟自己說過，曾外出游玩，去過很多國家。末了，母親補上一句，后來才知道那些地方都不是外國，就是自己的國家。只是他們所在的鎮(zhèn)子，以及鎮(zhèn)子周圍的地方，和那些地方聯(lián)系越來越少了。他們生活的地方剛剛有報紙，而那些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人看報紙，流行網(wǎng)絡(luò)媒體了。

“你可別覺得他們奇怪?！蹦赣H對〇五三一道，“沒準啊，再往前走，還有更不一樣的地方。但是我當時走不動了。我聽說，還有人去過一個叫核心城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流行機器人了。他們沒有郵遞員，只有直線派送員，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走直線給你送信……”

〇五三一覺得母親的話有些像神話傳說，但還是激起了她的向往之情。她堅持讀書，成了鎮(zhèn)上唯一的女高中生，后來一切都順理成章，除了婚姻。她在故鄉(xiāng)找不到合適的對象，附近的外鄉(xiāng)似也沒有她能相中的。她的母親是心大之人，叮囑她往外走走。

“記得走直線?！蹦赣H道，“別一圈圈地走，繞得慌。我有封信，你可以帶著，帶著它，到一個你覺得可以停下來的地方待著?！?/p>

那時候〇五三一不知道，自己這一走，居然是這么多年，她從一個適齡女性，一直走到了長出法令紋的年紀。她走上了癮，輕易不肯停下來。到冰河附近，也是被它的流水聲吸引了。她家鄉(xiāng)的風俗認定——有流水的地方必然富庶。她便決定留下來。她本以為介紹信上沒有寫清她具體能住在哪個“城內(nèi)”，可沒想到，這封久遠的介紹信，城內(nèi)人并沒有深究。也許是因為年代久遠，也許只因為她從很遠的地方來，大家對她便格外寬容。

這么想著，她卻又有些心虛。她又想起在后面那座城的商場大屏幕上，看到的冰山駛過洋面的視頻。她一面浪漫地想著冰山能“開走”多遠，能路過幾個大洲。一面又知道，它怕是根本連那片大海都無法穿越。它會沉沒下去，又或更快化為水，成為一縷浮冰在洋面上微弱地閃爍，就像那下面有人在艱難地呼吸。

鐘娟娟把章敬業(yè)的茶杯，許亞洲曾完成的拼圖，都推到桌子一角，把身后的廣播打開。十幾秒的短暫新聞后，流淌出一首仿佛是粵語的歌曲。

“這是誰的歌？像南蠻方言?！?/p>

“粵語，粵語，香港那邊的，什么南蠻?！辩娋昃瓴[著眼，看向右側(cè)墻壁還有柜子上鋪滿的凌亂報紙，上面一塊塊被切割掉的新聞，就像一片片鏤空花紋。在〇五三一突然打開的窗戶前，它們擺出要飛舞的姿勢，但很快又在關(guān)窗的一刻突然停下。雖然只是一個間隙的仿若起飛，卻依舊是穩(wěn)穩(wěn)落了下來。盡管仍是落在原處，但此刻的原地，還能與當時的原地一樣嗎？〇五三一走進來，煞有介事地把自己的編號用粗筆寫在了窗戶上，寫完的那一刻，整個門衛(wèi)室似乎也被這串數(shù)字標記了。

“別人還是要喊你名字的。沒什么用。”鐘娟娟道，“名字挺好的，反正也就是個代號，大家不會深究，也沒什么可深究。不過，你這么糾結(jié)，只是在想以后的事吧。你不用看我，你心里若想別人怎么看你，就是在想以后的事。不過，你想的是這里的人怎么看你，還是外面的人怎么看你？老實說，這還是不太一樣……”

鐘娟娟喋喋不休地念叨了好久，直到〇五三一快睡著了，她的聲音仍在。在晃動的飛蚊景象前，鐘娟娟仰頭看見天花板越來越高。她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在升起，變得巨大，而她無限矮小。

四

索羅坐下來的時候，桌上是〇五三一留下的一攤水。沿著水漬的方向，他看見一個紅色木桶。城里經(jīng)常停水，老去冰河提水不太現(xiàn)實。常備一桶水，已經(jīng)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一件事。不過，索羅從沒有親自提過水，他也沒見其他人提過，就好像這桶水始終都在這里等著誰。反正每次走進門衛(wèi)室，水就在那里了，每次都是清澈的，每次都是冰涼的。值班的時候，常有一些奇怪的聲音響起，有時是白天，更多時候是夜里。索羅猜不出是什么。他覺得其他人肯定也聽見過這聲音，但沒人說，于是他也不說了。

他是第二批住進城里的人，是當時年紀最小的一位。那時城里人員構(gòu)成相對不復(fù)雜，沒有人開火做飯，大家喜歡在假日，以及特殊時節(jié)請假外出采購蛋白棒。索羅吃過各種口味的蛋白棒，據(jù)說它們已經(jīng)替代了城外前些年流行的現(xiàn)做現(xiàn)送的外賣。食品生產(chǎn)商熱衷開發(fā)新口味，各種協(xié)會也開始用他們的公眾影響力宣傳蛋白棒這樣的快餐式零食。甚至有人說，蛋白棒取消了食物的復(fù)雜性。盡管調(diào)料表上寫著脂肪和蛋白質(zhì)含量，但沒有人知道這信息的準確性。畢竟蛋白棒已經(jīng)不似前些年那般飽腹感明顯，它似乎只是飯前的調(diào)劑，或者飯后的點心。索羅覺得這是商家促銷行為，用新鮮的口感鎖住人的味蕾，卻不讓他們獲得期待的飽腹感，如此，人們只能繼續(xù)吃下去，繼續(xù)買更多蛋白棒。畢竟沒有幾家外賣了，連快遞員都在變少。一部分返回原籍，一部分不知所終，也有說他們也去了更遠的地方。有些人期待看到的地方繁榮景象并沒有出現(xiàn)，社會反而呈現(xiàn)出更大程度的蕭條。

等到第三批住戶搬進來后，他們已經(jīng)取消了在固定日子集體采購商品的計劃。一些商鋪關(guān)門，或被重新征用，或變成新的鋪面。他們需要不斷行走，才能發(fā)現(xiàn)一兩家可以采購的商店。最終，城里開大會，定下種植農(nóng)作物的計劃。還有幾個農(nóng)業(yè)學院的教授來給他們上過幾次培訓課，只是農(nóng)活到底是難做的，最后，還是幾個原本有農(nóng)事經(jīng)驗的住戶領(lǐng)頭，陸續(xù)完成了稻米和小麥的種植及收割。索羅記得，有一段時間，城里的廣播歌曲是《南泥灣》。

記憶中，連爺爺奶奶輩都已經(jīng)不聽這樣的歌曲，索羅也只是在一次新春晚會上，聽見過一次。那時他年紀還小，近視，課業(yè)成績一般，被安排在倒數(shù)第三排，一百多人的課堂上，他看不見黑板，聽不見老師的聲音，功課全靠自學。即使如此，他還是喜歡在課下看閑書。不過那年頭，書店已經(jīng)在變少，偶爾幾家開著的，除了練習冊和理財類書籍，只有《夏洛的網(wǎng)》《窮爸爸富爸爸》等一些暢銷多年的中外書籍。因為書少，有的樣書已經(jīng)被翻得掉頁，索羅每次路過，都會習慣性把散開的紙張塞進原本的書里。盡管有時候，他也不知道有的書頁究竟屬于哪本書，只能亂塞一通。

索羅大學學的是軟件開發(fā)，原本是很好找工作的，孰料畢業(yè)后，就業(yè)市場也在變化，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公司大批量倒閉，索羅始終找不到對口工作，在考研和降低就業(yè)標準面前，他很務(wù)實地選擇了后者。畢業(yè)后的頭三年，他奔跑在外賣快送、同城搬家、家居安裝等體力工種間，因為長期超時勞動，常常感到四肢突然綿軟無力，渾身冒冷汗。有一次，雇主要求他在一小時內(nèi)來往城東和城西送兩份餐，他終于爆發(fā)了，結(jié)果當月底薪都沒拿到，平臺上的提成也被扣除了百分之五十。不久，索羅通過城內(nèi)招租的一則廣告，用自己985院校的應(yīng)屆本科學歷換來一間低價單人宿舍。只是沒有財產(chǎn)證明，索羅簽不了長期居住合同，只能簽訂勞務(wù)居住合同。這讓他有了在城內(nèi)給管理層打工的機會，同時還能給城內(nèi)有現(xiàn)金的人跑腿，買各種生活用品，鑿開冰河的冰層，釣起小魚炸成魚干售賣給其他住戶，賺取外快。

只是，競爭很快就來了。有一天，索羅去晚了些，攤位被一架新的小車占據(jù)了。小車上架著的是煎餅馃子攤和烤冷面攤。原本曾屬于索羅的長隊，也全都聚集在新的攤點前。從那之后，每一天冰面上，都有新的攤位。有的人似乎也不是為了賺錢，而是為了交換食物，交換衣物，還有人只是為了打發(fā)時間。他們熱絡(luò)地聊著，索羅覺得冰面都要融化了。后來，這些攤位，都變成了城里資源共享的陣地。除了必要的交換物資，還有交換信息。城內(nèi)許多人都有自己探聽信息的途徑，索羅甚至聽到傳言，說發(fā)放給每個人的報紙都是不同的，有一些報紙上隱藏著更多城外的信息。還有人說，那些被剪去信息的鏤空報紙，彼此拼起來，就是城外新住宅區(qū)的地圖。

只是索羅奇怪，還有新的土地可以建住宅區(qū)嗎？還有多出來的人需要住房嗎？那些來到城市的外地人，這些年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去了其他地方。曾經(jīng)作為工業(yè)開發(fā)區(qū)的城市新區(qū)，也漸漸變得荒涼，成為樓形的“荒山”。

索羅為了適應(yīng)沒有電子產(chǎn)品的生活，開始制作文字游戲——把曾經(jīng)玩過的網(wǎng)絡(luò)游戲文字化或?qū)嵕盎?，像幼年的過家家那樣表演出來。這樣一來，他們隨時隨地都可以玩到想玩的游戲，盡管看起來艱難一點。只是艱難也是剛開始的，隨著游戲的深入，他們的游戲規(guī)則越來越復(fù)雜，簡略版報紙上展現(xiàn)出的城外的落后，讓他為自己輕微的領(lǐng)先得意起來。盡管很快，他意識到，依然是信息的有限性，給了他信心。他不知道，是不是在某個角落，城外的人也在冷冷審視著他們，一邊嘲笑他們這些城內(nèi)的人只不過是被遺忘的，一邊嫉妒他們可以長期居住在便宜到幾乎等于免費的宿舍住宅里。只是，〇五三一的到來，讓他開始漸漸懷疑這一切。〇五三一來自城外，但又不是來自城外。她走了很遠的路，具體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城內(nèi)的人都不太清楚。她會看天色判斷時間，會納鞋底，會騎馬。不像城內(nèi)的人，騎馬是后來學的，她一開始就會。她告訴索羅，城外的信息也是簡略版。

“那就是比我們的信息多，但也是被過濾的？”索羅道。

“他們不是被過濾，是信息本來就那么多?！暴栁迦坏?，“那么有限?！?/p>

索羅一開始不是很明白，隨著城外漸漸變得蕭條，他也懂了。搬到城內(nèi)后，他沒有再見過親人，一開始他們還有信件往來，盡管信遞過來時，很多涉及城外變革的詞語和句子都被打碼了，后來，幾個表兄弟姐妹都跟他疏遠了。這里面有信息量的錯位，也有人心的距離。但這種距離，讓他感覺每個曾經(jīng)想遠離的親屬都變得可愛起來，這讓他內(nèi)心升起一股恥感。他喜歡充滿陌生感的集體生活，但在城內(nèi)生活久了，許多居住者也都漸漸組成熟人圈，雖然大家掌握的信息都不多，但即使是重復(fù)的信息，經(jīng)過一番交流和交換，也似有了生活的厚重感。

他和他們一起在冰面上擺攤，他學會了簡單的捕撈，懂得使用工具探測魚群的方向，甚至在暗夜，他還能像海洋生物那樣感受超聲波的音符在四周圍跳動。他的生活能力，伴隨著他所在的集體生活，在變強?？雌饋碇皇谴罨镒鲆恍┦?，并不涉及精神交流，但其實他和他們已經(jīng)是朋友。他充滿了參與生活的欲望，他有了很多玩伴，被很多人信任。搬進城內(nèi)前，他渴望的距離感蕩然無存，他覺得城內(nèi)并沒有和城外有差別，但他為此感到興奮。

有一次，在執(zhí)勤申請表上，他甚至大方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盡管他認為，以他的資歷，管理員肯定不會信任他，但也許因為他的積極，他的申請居然通過得最快。

起初，他和許亞洲分在一起執(zhí)勤，他們騎著馬，一路跟著攝像頭的方向走。據(jù)說，攝像頭會即時拍下他們的動作，自動傳到城外，甚至更遠的地方。并且，這些圖片，將作為城內(nèi)宣傳片的素材。

“不是申請入住嗎？還要宣傳？”索羅問道，但沒有人想理他。直到〇五三一幽幽地來了一句——

“早就沒人申請了，現(xiàn)在，像我們城這樣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p>

“有多少？”他繼續(xù)不知趣地問道，“不是每一層掌握的信息都不一樣嗎？有再多我們這樣的地方，信息的層級不還是不同。”

“確實不同?？尚畔⒖偭烤瓦@么多，分給我們的是這些，分給別人的是那些，這些也許比那些多，但這些未必完全覆蓋得了那些?！?/p>

索羅恍然大悟，但還是裝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樣子，又跨上了馬，走入了攝像頭的視線。

大部分時候，許亞洲負責引路，索羅負責解說和控制身下的馬匹。這樣拍攝久了，他們甚至忽略了拍攝環(huán)境，開始自然地聊天。只是城里的人，看見他們走近了，就自然散開。

久而久之，他們?nèi)硕籍a(chǎn)生了自己是多余人的感覺，但許亞洲并不在意。索羅比較敏感，感到困擾的他甚至一度遠離了他們的小群體，也遠離了城內(nèi)許多人，他喜歡收拾門衛(wèi)室的信件和舊報紙，觀察小黑板上的人名，甚至觀察鐘娟娟罵街。但他絕對不跟某一個人多說太多話。

只是，往往感到自己多余的人，會覺得別人多余。索羅就是如此，他決定主動認領(lǐng)這個“多余”，并開始制造機會，獨自值班。從星期一到星期天，他們幾個人輪流坐在門衛(wèi)室，記錄偶爾進出的人，接待難得來一次的郵遞員，拼前面值班者留下的拼圖。當然可以閱讀報紙，但他們都沒什么興趣，甚至連講話也沒什么興趣。索羅對游戲的熱衷依然沒有消退，他獨自玩游戲，從打發(fā)時間，漸漸變成嚴肅鉆研。休息的瞬間，他甚至開始計算從門衛(wèi)室到冰河的最短距離，頻繁跑到那里，仿佛在練習短跑。他相信，其他人一定也有對付時間的方式。并且，試圖以此給予自己自律的機會。比如許亞洲喜歡看著索羅檢查小黑板上的錯別字，章敬業(yè)喜歡喃喃自語，鐘娟娟繼續(xù)大大咧咧罵人，所有人都有自己消磨時間的方式，除了〇五三一。她總是背著自己的帳篷，讓人覺得她隨時在進行新的跋涉。

更獨特的是，她喜歡把自己的編號掛出來。先是掛在房門外，再是貼在衣服上。在需要簽名的地方，她只寫編號。久而久之，大家不再喊她的名字，但他們也不愿意叫她的編號，仿佛那樣，他們也得互相以編號稱呼彼此。他們只好喊〇五三一“欸”——這是剛剛搬進來時，他們對彼此的稱呼?，F(xiàn)在，它成了對〇五三一的特指。

但在城內(nèi)久了，〇五三一的流動地點也漸漸固定起來——就是冰河的四個角。她也會在擺攤時間前起身離開，在白天，也不那么容易能在冰河碰見她。

五

這天是周幾，幾個執(zhí)勤的人已經(jīng)有些遺忘了。雖然他們中有的人，只值班過幾個月，也已經(jīng)對星期幾的概念漸漸模糊，喜歡用當天值班人的名字定義那一天。眼下，一輪的值班即將結(jié)束，城內(nèi)會挑選新的門衛(wèi)來接替他們，但大家都不愿提及這件事，仿佛執(zhí)勤早已經(jīng)成為習慣，仿佛即使他們沒有享受到什么特權(quán)，也不愿意放棄門衛(wèi)室那一塊窄小，又被禁錮的領(lǐng)地。

一大早，鐘娟娟就來敲許亞洲的門，接著，許亞洲去敲索羅的門，再后來，〇五三一的藍色帳篷再次移動了一下，大家就都清醒了。沒有人去敲章敬業(yè)的門，大家都默認他已經(jīng)在門衛(wèi)室。

鐘娟娟抬頭看見飛機駛過留下的白煙，低聲吼了一下。城外的小黑板上，寫著新的入住人的名字。許亞洲數(shù)了數(shù)，有三個。過了一會兒，等到大家開始商量新的執(zhí)勤順序時，他們又發(fā)現(xiàn)入住人的名字被迅速擦掉了，換成了編碼。還有人說，以后城內(nèi)可以進人，但不能再出人了。

“那人多了怎么辦？”許亞洲道。

“人怎么會多呢？”鐘娟娟道，“城外還真有什么多余的人嗎？”

“不能出人，那是不能回城外了吧。但到另一個城內(nèi)還是可以的?！彼髁_努努嘴，“欸，你不是很清楚嗎？”

〇五三一不回復(fù)他，而是沉浸在自己的記憶中：“我們那邊，也有一個城內(nèi)，但是它很小很小。有人說，我們那邊快到頭了，沒什么人再被擠出去，早已經(jīng)沒有人了。但有天我們村里來了個老光棍，說是上面甩出來的，他走投無路只能申請到我們那兒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我們那兒也是一個‘收容所……”

“照你這么說，哪兒都是收容所了?！彼髁_道。

“哪兒都是，但哪兒也都不是……”〇五三一道，“一直有人被甩出來，那就肯定有一直往上走的人?！?/p>

“但他們現(xiàn)在想隔絕上升通道。我們不去更遠的地方，就只能在這里待著，我們不能再往上，他們不就是想這么干！”許亞洲道。

“城內(nèi)和城外本來就沒區(qū)別，你們才知道嗎？”鐘娟娟道，“都一樣，不用出去，但非把我們趕走，那走也沒啥?！?/p>

“去你的，你被趕走才是?！痹S亞洲道。

索羅通過定位，看到屬于章敬業(yè)的藍色圖標一直在臨近城里的一條街來回移動。那曾經(jīng)是城外的墓群，“移風易俗，禁止土葬”的政策頒布后，墓群被夷為平地。但偶爾，依然有少數(shù)人前去緬懷。大家在垃圾箱附近燒紙，糾結(jié)紙灰應(yīng)該放進干垃圾還是可回收垃圾——這還是那列從外面回來的騎馬人帶來的消息。他踢踏著自己的西部軍靴，說外面在進行革命，人們在清晨和黃昏排隊丟垃圾，都不發(fā)一語，都戴著口罩。

“我懷疑他們是信教了?！彬T馬人道。

此時突然起了風，他們一邊看著章敬業(yè)的位置在地圖上變化，一面看見外面揚起的煙塵，才意識到，那只是灰塵而已。

城外的蕭條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的了，不管信息多么隱晦，新聞多么稀少，他們也都能感覺得到了，即使有的人并沒有去過城外。聽說網(wǎng)絡(luò)上依然有不少人在發(fā)言在討論，但生活中，城外大街上常?？床坏蕉嗌偃?。除了清潔工、交警，還有個別行色匆匆的路人，再看不到一個仿佛無所事事的人。大家都極為謹慎，盡量不在街上過多交談。又或者，他們也并不想談?wù)撌裁?。通過那些鏤空報紙，和本來就隱匿于字里行間的信息，城內(nèi)的聰明人，也大概能猜出他們這些人已經(jīng)成為城外人的討論對象——這或許也恰好是城外希望看到的。

放在門衛(wèi)室桌上的請假條，章敬業(yè)像往常一樣寫了“外出”二字，事由那一格是空著的，落款也只寫了他的編號。

大家就這樣待在門衛(wèi)室，仔細看，更像一場悠閑的集體活動。喇叭響了，他們身后的冰河從熱鬧到沉寂，但他們卻從沉默漸漸熟絡(luò)起來。

為了便于管理，管理層要求大家佩戴手環(huán)，但這么多年了，很多人的手環(huán)早就壞了，也沒有人來修。門衛(wèi)室墻壁上多年前安裝了定位系統(tǒng)，并和城內(nèi)的警報器進行連接，也是時好時壞。當大家獨自在城內(nèi)活動時，他們手環(huán)不會有變化。他們聚會時，手機會亮起灰色的光。當他們走出城內(nèi)，手環(huán)亮起黃色的燈，墻壁上的定位地圖也會亮起，并顯示出手環(huán)佩戴者的位置，整面墻壁就像一臺電腦。但因為定位系統(tǒng)也不太好用了，所以盡管能顯示章敬業(yè)的位置，卻不能顯示他移動的方向。

索羅倒干凈了新的拼圖盒子，拼片堆滿了桌子。鐘娟娟坐在遠處，盯著紅色木桶的裂紋。〇五三一走進來送給每人一根蛋白棒。他們站著把蛋白棒慢慢吃完，有人說幾年前的蛋白棒更有飽腹感，也更加難吃?，F(xiàn)在的口感越來越細膩，飽腹感卻很弱。不過，過去他們吃完東西，會變得困倦，此時卻變得更加精神。

“不如下次我們一起擺攤?！痹S亞洲道，“可以適當收費，我看最近陸續(xù)搬進來的人不少?！?/p>

“他們能接受收費？感覺也沒什么人帶貨幣?！?/p>

“可以按一般等價物算啊。但我們可以規(guī)定一下……比如舊衣服就不要拿來交換了……”

他們說著，又坐了下來。直到有人急切地敲門。許亞洲看見，正是上次穿西部軍靴的那列人馬，只是這次，沒有馬了，只有人。

“我們想出去。”為首的那個人道，“最近冰河的魚太小。”

“城外也沒有魚啊。”鐘娟娟道。

“你們剛才吃的什么？”

“蛋白棒，前陣子出去采購的蛋白棒。〇五三一最近在賣，你們可以去她那里買?！痹S亞洲道。

“我們沒有錢了，我們只想出去。”為首的人脫下靴子，換成了更加日常的運動鞋，“城里太冷了?！?/p>

“外面其實也不暖和。只是我們心理上覺得這里冷?！彼髁_認真地拿出溫度計，上面記錄著上一次他出城時外面的溫度，還有他本人的體溫。

“那怎么辦？總得出去，在這兒待著，我要發(fā)霉了。”穿上運動鞋的人蹦跶了幾下，盯著視線中突然出現(xiàn)的“飛蚊”，“我感覺我又看不清了?！?/p>

“你們應(yīng)該沒有假了?！辩娋昃昕焖倬捉劳甑鞍装舻?，“假期都是固定的，你們出去的次數(shù)夠多了，再出去，就抵消了明年的假，明年怎么辦？”

“明年之后，還有后年?！庇腥说馈?/p>

“后年怎么辦？”鐘娟娟說完，就覺得自己的話毫無意義，只得說，“你們不如直接搬出去。我聽說，城外開始降租了。”

索羅突然來了興致：“現(xiàn)在多少？”

鐘娟娟伸出一根手指，大家紛紛搖頭。

“也沒便宜多少。”

“吃的東西貴了，除了蛋白棒，什么都貴。不是有人說，蛋白棒是蟑螂磨成的粉做的……”鐘娟娟繼續(xù)說，但這次沒有人再理她。

許亞洲則突然跳起來：“章爺?shù)奈恢糜肿兞恕！?/p>

一行人聚集在白墻面前，看著章敬業(yè)的位置從定位地圖的上側(cè)移動到下側(cè)，再在中間徘徊，最后又回到城里和城外的那道圍墻。

“嗐。他好歹走遠一點?！彼髁_道，“這么跑來跑去，想做什么？”

只是，他剛說完，章敬業(yè)的位置又開始快速移動，大家懷疑他只是在跑步，又或是找到了另外一種消磨時間的方式。直到他又回到最初那個位置，那排墓群。然后，章敬業(yè)就像徹底不動了一般，凝固在那里。他外出的時間已超過三小時，門衛(wèi)室外，連接手環(huán)的警報器年久失修，突然開始放音樂。接著，變成一陣陣時而輕微時而喧鬧的爭吵——大家很快回過神，這聲音，來自城外。他們不知道城外的警報器，或者其他的監(jiān)控設(shè)備遇到問題時，是不是也響著城內(nèi)的聲音。但這種聲音突然讓他們感到親切，他們也因此安靜下來。宿管，還有平日見不到的幾個管理者跟著就來了，大家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都住在城內(nèi)。

“怎么，現(xiàn)在超過三小時都要拉警報了？”鐘娟娟道，“現(xiàn)在出去了，都不一定今晚回得來。地鐵和快速公交都停了，只能騎車，還不知道有沒有車?！?/p>

“不用尋了?！笨雌饋硎撬薰艿娜说?，“我們往城外發(fā)了消息，他們會派輛120救護車前去。”

“救護車？章爺病了？”許亞洲道。

“城外沒有車了，救護車是他們僅存的車?！彼薰艿?。

許亞洲不禁來勁了：“沒有車了？他們的交通怎么辦？”

宿管看了他一眼：“已經(jīng)不需要車了，不像我們這兒，沒有車，還非得騎馬，非要走來走去……你們就是不安分?！?/p>

“不走來走去，怎么知道待在哪兒都一樣？”鐘娟娟笑嘻嘻道，“蛋白棒沒有了，你要吃可以問〇五三一買。”

沒人再接話，大家各自散去了。許亞洲在門衛(wèi)室繼續(xù)拼圖，鐘娟娟去了冰河，又在圍墻處站了一會兒。〇五三一看見了她，很快就走了。索羅在自己的房間研究新的文字游戲，他準備把最近的舊報紙上的信息打散，重新安排文字的位置，用這些凌亂的信息拼出一個新的游戲方案。

新信息的有限性，讓索羅只得一遍遍安排已有信息的秩序，讓它們顯得仿佛是新信息。盡管在那些有新信息的時候，他們也都是這樣安排它們的位置。這么一比較，索羅又安心了許多，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浪費信息量，并且比過去更加有序。他想喊許亞洲一起玩游戲，卻沒有找到他，但碰見了〇五三一。她似乎也在忙著自己的事，行色匆匆地對索羅點了下頭就走開了。她沒有背著帳篷，而是穿著寬大的風衣，沒有系帶，還踩上了粗跟鞋。

“這就走？”

“你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去冰河沒人管了？”〇五三一皺著眉。

索羅愣了一下：“倒也是的，以前去冰河還要報備?！?/p>

“過段時間，說不定能自由進出了?！暴栁迦坏溃俺抢镉腥巳ネ饷驷t(yī)院看病了，應(yīng)該是治不好，已經(jīng)安排好后事了。說墓格要放在城外的公墓?！?/p>

“反正城外也沒有人了，他們有大把地界兒挖墳造墓。”鐘娟娟道。

索羅想起自己親屬的骨灰盒，多年存放在家里。不過這些年城外的人越來越少，墓格的位置都空出來了。有親戚指示他把親人的骨灰盒放進去?？山拥诫娫挼臅r候，骨灰盒早已不知被他塞到了哪里。

六

章敬業(yè)回來已是晚上，他沒有立刻去門衛(wèi)室接替大家，而是先進了宿舍。許亞洲、鐘娟娟，還有新加入的〇五三一，陸續(xù)從門衛(wèi)室出來。按照攝像頭的記錄，門衛(wèi)室在凌晨三點到五點之間，沒有人在。這段時間，章敬業(yè)房間的燈一直亮著，他在寫日記?？雌饋碇皇怯涗涀约和獬龅木唧w情況，實際上記錄的是城外的變化。

他把那些被剪得斑駁的報紙拿出來，通過支離破碎的語句，發(fā)現(xiàn)了更多執(zhí)勤時沒有察覺的重復(fù)信息，甚至有一張報紙，整版抄襲了三年前的一期報紙。某大型連鎖超市接連倒閉的新聞，三年前就出現(xiàn)過，半年前新聞又出現(xiàn)了。還有暫停運營的快速公交、地鐵，以及關(guān)閉的銀行名錄，都不止一次在報紙上出現(xiàn)過。不過，這也不能說明什么，報紙多年前就沒什么人看了，如果不是到了城內(nèi)，他們怕是現(xiàn)在也不會看。這些紙張印出來，也不過是說明城外依然有媒體，它依然被往上再往上的，那個傳說中的中心城照耀著。

城外一切都沒有變，關(guān)掉的銀行沒有重新營業(yè)，也沒有新的銀行被關(guān)閉。然而，走在熟悉的路上，章敬業(yè)卻覺得一切都像新的了。好像偶爾幾個行色匆匆的人吃著的蛋白棒，也已經(jīng)和章敬業(yè)自己手中的不同。仿佛不是他從另一個空間來，而是那些別的人，一直在另外一個空間，此刻遇見他，只覺得詫異?？上В@些感受從他打開日記本的一刻，再度化為烏有。

他從頭開始記錄，認為這次外出，和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然而城內(nèi)的人，對他外出超時一事居然表現(xiàn)出如此高的關(guān)注。他反復(fù)回憶為什么要在那個地方逗留那么久，卻記不起當時的心情。他似乎是本能地走到了那里。那地方曾是一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校，后來生源越來越差，原先的教室被改成付費自習室。一開始還真有不少人去自習，后來人越來越少，它被改造成桌游室，后又成了餐飲集市。再后來拆遷，市區(qū)最大的墓格紀念堂遷了過來，面積也擴大了。

老伴過世后，章敬業(yè)突然覺得子女離自己更遠了。有時候獨處久了，他會自言自語起來。起初，他不知道自己在對著空氣說話，下意識認為旁邊還站著什么人，當時恰逢人口大遷移的末期，很多人去了外地，還有人直接去了鄉(xiāng)下。勞動力少了，一些小企業(yè)紛紛倒閉，全市僅余市中心的幾家大公司。剛畢業(yè)的學生，租不起市中心的房子，都住到了遠郊，出來工作的，也多選擇兼職。章敬業(yè)喜歡步行上街，從下午到晚上，有時候忘了回來的路，就給交警打電話。后來，交警也越來越少，他只得摸索著走回去。子女給他的手機裝了導(dǎo)航軟件，跟著導(dǎo)航中的女聲在夜色中踏進小區(qū)的大門，章敬業(yè)內(nèi)心有了一絲安全感，也有了一些陌生感。并且，每一次重新走進小區(qū)，這種陌生感都會加劇，他并不討厭這種感覺，反而覺得生活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他可以繼續(xù)跟著一個聲音往前走了，這甚至讓他多了一些自信。

子女們在墓格紀念堂訂好位置后，章敬業(yè)獨自帶著老伴的骨灰前去。他刻意避開子女，沒有直接選擇定期存放，而是選了一年一付費的方式。他這么做，是想每年拜會一下老伴，好像有這么一個日子在，往后的人生就是可以標記的。但很快，章敬業(yè)就知道這是自己的一廂情愿，因為接下來的一年一繳費，讓他感受到了被提醒的負擔。直到搬進城內(nèi)，這種負擔才變成微小的甜蜜。他必須請假才能抵達墓格紀念堂，在埋葬著老伴骨灰盒的墓園逗留。他為此有了多次去城外的機會，更有了觀察城外變化的機會。

他在日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天氣預(yù)報依然是假的，城外依然很空，幾年前留在城外的外地戶籍朋友，并沒有離開。人們很快接受了地鐵停運、銀行大批倒閉的事實。大家開始使用現(xiàn)金和其他等價物交易，雖然麻煩，但似乎刺激了留在城外的人賺錢的欲望。提著沉甸甸的紙幣走進還開業(yè)的那家商場，被認為是提升幸福感的有效方式。

“房子在貶值，老房子貶值，新樓盤賣不出去。許多爛尾樓在某些角落錯落著，沒有人清理。賺錢的方式變得很原始，多數(shù)是小生意，一些原先就在公司做到管理層的，開始密集和城市建設(shè)者與規(guī)劃者打交道，參與了一些項目，有的人也賺到了一些錢。當然，多是小錢。即時消費成了許多人的首選。城外那家至今沒有倒閉的商場，就是這樣被撐起來的?！?/p>

章敬業(yè)記得自己遠遠地望過那家商場，穿過城外似有若無的霧氣，商場的尖頂呈現(xiàn)出清真寺般的圓形蓋頭，仿佛有一縷微弱的青光向四周擴散。章敬業(yè)朝著那兒多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馬路上人很少，也沒什么車，紅綠燈都變成間歇性閃爍，他便又走了幾步。直到突然下雨，把他視線中模糊的圓頂澆成模糊的尖頂，他突然失去了繼續(xù)走近的欲望。他的通行證在雨水中泡出了灰白色，可他還是攥著它，匆匆忙忙往回走，一直走到墓格紀念堂。紀念堂很空曠，沒什么來悼念的人。紀念堂外面有一方墓地，當年的售價也不算很貴，但依舊沒多少人選，大家習慣了小小一盒放著，墓格和墓格之間互相隔著一支小小的白色蠟燭，據(jù)說一直有人照看這些蠟燭，讓它們時刻保持不滅的姿勢。

墓格的排列讓章敬業(yè)感覺到奇異的安慰，仿佛老伴待在一個微型社會中，那個社會也有閃爍不定的東西，她也住在類似城外的集體宿舍中，也一樣喜歡沉默。站久了，章敬業(yè)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肅穆，總有喋喋不休的人，如同搖曳的燭火。他在不同人的牌位前穿梭，那些陌生的名字，此刻也都變成了編號，像彈幕一樣在他面前一遍遍放映。紀念堂規(guī)定，只有親屬知道編號背后的名字。當然了，城外到底還是傳統(tǒng)一些，有的牌位，在征得家屬同意后，名字可以和編號排列在一處，據(jù)說此舉也是為方便一些人吊唁，畢竟真正能記住親屬編號的人，也是極少數(shù)。章敬業(yè)當時不同意擺放老伴的照片，也不同意放名字，因此老伴的牌位至今只有編號。每一次站在老伴墓格前，章敬業(yè)內(nèi)心都有一絲絲后悔，他發(fā)現(xiàn)——那排編號無論看見多少次，都很難讓他內(nèi)心升起溫度，而名字和照片永遠有溫度。

章敬業(yè)的日記越寫越長，許多他沒打算放進日記里的內(nèi)容，也都出現(xiàn)了。他想刪掉這些字，刪掉這些細節(jié)，甚至撕掉日記本的某幾頁，但想到垃圾分類時，仍舊會被詢問紙團上的內(nèi)容，他便放棄了。畢竟這不是廣播站的新聞稿，不會被公開，也就那幾個人會看。章敬業(yè)想著，一邊把過于私人的話用圓珠筆多劃了幾道。這樣劃著劃著，已經(jīng)劃傷了幾張紙。許多字從第一頁印到后面幾頁，像舊信息疊加著新信息，章敬業(yè)突然覺得這一幕十分熟悉。他開始檢查自己的描述，發(fā)現(xiàn)很多觀感也都和前面外出時感受到的一樣，只是表達方式有些變化。他不再感到那種屬于公共的、共同的悲傷，而是注意力越來越集中于某一處。在老伴墓格前時，他注意的是墓格的排序和陳設(shè)，在城外游走時，他注意到紅綠燈不再靈敏，卻并沒有像前幾次那樣不滿，沮喪于交通的失靈。相反，他感覺到自由。仿佛一瞬間從城市抵達草原，他心中懷著規(guī)則，卻突然發(fā)現(xiàn)怎么走都可以，他不適應(yīng)，卻不因為這種不適應(yīng)而難過。他甚至對變化本身的適應(yīng)力變強了，他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這里怎么變都可以。

那城內(nèi)會變嗎？這么一想，章敬業(yè)的目光再次失焦，視線在房間四處游動，仿佛能把空氣中似有若無的浮沉一顆一顆托起、稱重。他想站起來走走，卻仿佛被眼前的日記困住了?？衫^續(xù)寫，難道不是在原地兜圈，不斷換著方法把重復(fù)的信息再灌輸一遍嗎？

章敬業(yè)把臺燈的光調(diào)亮，拿出所有的日記本，從第一篇外出日記看起，他發(fā)現(xiàn)，城外的生活結(jié)構(gòu)一直都是簡單的。只是，最開始那幾次外出中，他都忘記了這件事，仿佛它是那時那刻才變得簡單的。他在城內(nèi)生活越久，這種感受就越明顯。后來，他到城外，看著它漸漸像倒退一般前進，推進著時間軸。他突然分不清，自己本質(zhì)上，是在城內(nèi)還是城外，他覺得有些惶恐，不知如何描述，更不知如何面對。他內(nèi)心的差別感越來越弱，他的目光開始具體，更加具體，盯住小事，盯住小事的細節(jié)，他開始用這些細節(jié)排列事物的全貌。然后發(fā)現(xiàn)，所有的差異都消失了，他的生活像流水一樣，從過去滑到現(xiàn)在。那些看起來增加或者減少的信息，看起來重復(fù)的信息，也像只是在填充這樣一面事實……像為了迎接他前去，又或其他什么人的觀察，所有信息在這里組成信息墻，只是為了不讓人通過，或者只是為了讓人徒勞地經(jīng)過。他內(nèi)心那些起伏不定，也只是因為他始終注意著一些細節(jié)和方向，比如墓格排列的變化，比如空氣中浮沉的重量，還有自言自語的中途——當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自言自語時，他傾向把這場面對空氣的演講，敘說完整。

七

〇五三一和鐘娟娟是在許亞洲后面來到門衛(wèi)室的。章敬業(yè)的新日記在門衛(wèi)室后面的小黑板上公布了幾日，除了門衛(wèi)室的幾個人，沒有人圍觀。大概是上午十點，大喇叭宣布，從現(xiàn)在開始，每個人外出后，要把在城外的觀察記錄下來，每兩周，宿管要集體檢查一遍。此舉遭到了整個門衛(wèi)室的反對，但他們的反對似乎也沒什么效果。到了下午，有的人甚至期待著互相傳閱日記的機會——剛來城內(nèi)的時候，他們私下傳閱過番號和手抄本，以及獨特的下載和保存方式。

但很快，有人開始表現(xiàn)自己的不滿了，比如鐘娟娟。她直接對章敬業(yè)道：“你的日記被檢查，也要我們的被檢查嗎？”

章敬業(yè)拉下臉：“寫日記是我的事！”

“章爺寫日記是打發(fā)時間，怎么，現(xiàn)在打發(fā)時間都得這一個法子了嗎？”許亞洲敲了敲桌子問，“你們說，能用外語寫嗎？”

“根本不可能……”〇五三一也加入進來，“誰能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感想都記下來，寫著寫著沒準就飄了，這些字，誰信？”

“有沒有可能，我們一起出去一次？”索羅道，“以前也不是沒這樣過，我們一起出去看看，再回來寫……”

“有什么好寫的？”鐘娟娟暴躁道，“老章要寫那也是他的事，你們摻和什么？有什么好比較？外面啥樣你們心里不清楚，還用得著去嗎？”

“也不能這么說?！暴栁迦煌ｎD了一下，“外面的變化，咱們都不知道，那些走的人，留下的人，有些我們看得見，有的我們看不著?！?/p>

“他們真能收上去日記？”許亞洲道，“再說，最近還有誰要出去？誰還想出去。我琢磨著，外面現(xiàn)在還不如我們呢?！?/p>

“也就，差不多吧……”章敬業(yè)破天荒多說了幾個字，仰頭也看向空中的一縷白煙。他知道那是飛機，但此刻，他突然覺得它很親切。他們這些生活在地面上的人，總想知道頭頂上的人在做什么。城內(nèi)沒有飛機場，離飛機場也很遠。他們一直不知道，這些飛機是哪兒來的，只是以前他們不想這件事，他們覺得跟自己沒什么關(guān)系。只是大喇叭突然播出了有關(guān)日記的消息，那些原本不打算寫什么日記的，突然都變得懊喪起來。他們住進城內(nèi)，本來是要尋找極簡生活，沒想到這里也開始復(fù)雜起來。

“估計是最近出去容易了吧?！暴栁迦坏?，“你們沒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去冰河不用請假了嗎？”

“出去的時間縮短了?！彼髁_道，“這點時間，也就能出去買點吃的?！?/p>

“以前還能擼個串兒，現(xiàn)在外面早沒地方了。我看，不如啥時候我們?nèi)ケ訑]好了，河里魚蝦聽說又多了點。上面每天會丟進去一些餌料，晴天的時候，總有一些小魚聚在大窟窿那兒……”許亞洲道。

沒有人說話，〇五三一已經(jīng)在去往冰河的那條小路支起了兩只藍色帳篷，還在帳篷的下方，安裝了滾軸。

“這里面能容納好幾個人。你們都能進去。”她在風中喊著，“如果你們?nèi)ケ拥臅r候需要帳篷，可以找我租?！?/p>

“賺錢新門道??！”許亞洲道，“我估計能租出去的，只有身上的大衣了。”

“你還能租出去你的假期。”索羅道，“很多人，已經(jīng)把假期賣到大后年了?！?/p>

“他們挺自信啊。如果沒記錯，城里還有好幾個老大爺，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年呢。”鐘娟娟大聲道。

“就是老大爺先開始賣的。他們沒什么牽掛，假期賣了，留著買墓地，不然到時候，還得我們住在城內(nèi)的人一起湊?！痹S亞洲道，“有一年，城內(nèi)天氣和城外特別像，也是下暴雨，也有冰雹，城內(nèi)的人出不去，有人堵在老大爺門口，要求退錢。最后當然沒退，可是從那時開始，城內(nèi)每個人，只要住滿半年以上，都有不同長短的假期了，而且假期時間是永久的，年底沒用完能結(jié)轉(zhuǎn)到第二年、第三年。還有的人，在城內(nèi)剛住滿半年，又犯過小錯誤，假期只有幾個小時。那時候這種假都像鬧著玩的，現(xiàn)在限時了，倒都能碰上用場了。”

“這么說，最近很多人其實會出去？”〇五三一問道。

“那也不一定，就是他們這么做，是讓我們出去，讓我們看著，但很快就得回來?！辩娋昃甑?，“也沒什么意思，但又比同樣沒什么意思的日子，多了那么一丟丟意思?！?/p>

“不給我們出去，又鼓勵我們想法子出去。最近吃食倒是又緊缺了，小蔬菜還好，肉不吃也罷了，米面倒是得從城外進，可我聽說，連宿管最近也都吃蛋白棒了?！?/p>

〇五三一的話音落下，沒有人再接茬，到了傍晚，許亞洲去了冰河，〇五三一的帳篷已經(jīng)住滿了人，她收了錢，回到自己的宿舍。章敬業(yè)把示眾的日記從小黑板上揭下來，鐘娟娟對著空中的飛機罵了一通含糊不清的話。索羅騎著馬，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想象著攝像頭咔嚓的聲音，大喇叭開始放歌，有點舞曲風，節(jié)奏很快，貌似是張國榮的《Monica》。但很快又變成一首極為舒緩的鋼琴曲。許亞洲一邊跟著歌曲的音調(diào)把冰面上的窟窿敲得更大，一面往魚鉤上掛更多餌料。他把大衣的一角折過去當墊子，坐在冰面上，手電筒照著窟窿下的河水，順便還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他想弄點吃的，這個愿望突然十分強烈。也許是剛剛的討論刺激了他，也許想到日記的事，他突然煩心起來。前陣子還有的放松感蕩然無存，目前也只是比曾經(jīng)在城外活得輕松些。許亞洲耐著性子等魚鉤的反應(yīng)。但很快，他不再想這件事，他感到一陣困倦，只得匆匆收起魚竿，拖著步子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下一批值班人員上崗后，他的作息又將回到晝夜顛倒的那段時間，再也不是城內(nèi)少數(shù)幾個有規(guī)律作息的人之一，這加深了他的焦慮。仿佛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生活秩序又要被打破，他再次回到不知道怎么和別人相處的那個階段，那個只知今日不知明日的階段。他不禁跺起腳。

如今深夜還在路上行走的人更少了，他一路沒有看見任何人，包括〇五三一。他突然覺得一切是從〇五三一的到來開始發(fā)生變化的，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他在深夜中嘆了口氣，這讓他感到不好意思。他本來就是在城外討生活的人之一，到了城內(nèi)居然有了吃飽穿暖之外的要求嗎？

他想起執(zhí)勤時桌上的拼圖，一些蜿蜒沿著不同海岸線生長的小國家，還有那些沒什么存在感的小島，它們總是最后被他拼上，拿起整張拼圖時，它們也總?cè)菀椎粝聛?。這讓它們在他的腦海中總是游移的。一片一片，像陽光下的鱗片，或者魚鰭。也像突然從海水中走出來的大海鳥，是那種早已滅絕多年的品種，但有時候再次來到它們曾生活過的地方，就總覺得它們?nèi)栽凇Ｋ鼈冃埕耵駳獍喊旱?，如果能從海水中走出來，必然是高大威武的。高大威武的大鳥，高大威武的身影。許亞洲想著，那得是什么樣？比他還要高嗎？不可能，最多比還是幼童的他要高。但想起這些海鳥時，或者那些被此刻腦子里的海鳥牽絆出來的其他已經(jīng)消失的事物時，他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幼童，并且眼前一片空曠，仿佛原本密集的建筑群突然在自己眼前消失，或者像開啟了某種機關(guān)，通通從地表沉入地下。他想起那列騎著馬的隊伍，想起自己上一次到城外是什么時候，仿佛也就是不久之前。他騎著目之所及唯一一輛共享單車，穿過空寂無人的馬路，紅綠燈依然遵循著它們的規(guī)則在閃爍，沒有交警，也沒有上班的人，或者有，他也沒發(fā)現(xiàn)，他只是盯著前面的路，尋找超市和菜市場，以及廉價服裝店——倒是有那么幾家是開著門的，但服務(wù)員漠然地望著他，好像沒有做生意的熱情，但他們還是站起來，問他需要什么，他說需要一件棉衣，他們表示困惑，說這里很久沒有冬天了，許亞洲說城內(nèi)很冷。他們搖搖頭說，這就是城內(nèi)，你的“城內(nèi)”是哪里？

許亞洲張張嘴想回復(fù)，卻不知說什么。那時候他穿著厚厚的衣服，不是軍大衣，是另外一件厚厚的衣服，可能是一件裹著毛衣的羊毛西服，也可能只是一件沉甸甸的衛(wèi)衣。他唯一能確認的是脖頸處很扎，但他知道脫下來會很冷，所以還是穿著，他穿著它騎過了很多條街道，騎過很多貌似熟悉，但他完全叫不上名字的人。他們有的看向他，有的仍舊低頭走路，有的會嘀嘀咕咕咒罵著什么，就像鐘娟娟那樣，只是聲音小些。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再出去了，除非他真的在城內(nèi)找不到吃的，那些小莊稼地，旱死的旱死，凍死的凍死，城外到底有他們需要的食物。一些蛋白棒，一大袋一大袋的米面，還有城外的光照。他對陽光最深的記憶，依舊來自城外。陽光照在他身上，就好像他是從冰河里鉆出來的海洋生物，他的鱗片，還有鰭，跟隨著舞曲的節(jié)奏，一閃又一閃。

責任編輯.許澤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