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業(yè)佐
百無聊賴的午后,母親說,你們?nèi)タ纯赐夤?。母親看看老二,老二躺在沙發(fā)看電視,好像沒聽見。母親看看老三,老三說, 媽,我這幾天加班沒睡好,改天再去吧。母親最后看向我,我有些猶豫,但嘴巴答應(yīng)了,說,媽,我去吧。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長大后,我們都不喜歡去外公那邊了。母親望了一圈我們仨,感覺到了我們的為難,她嘆口氣說,外公老了,看一次就少一次了。我們仨都不說話。每個月的最后一個星期天,我們都約定回鄉(xiāng)下父母家吃一餐飯,蹭飯也好,陪父母也好,這是我們?nèi)值芤恢弊袷氐募s定。但久而久之,似乎也變成了一種應(yīng)付,好像人回了,義務(wù)也就盡了。
外公雖跟我們同村,但中間隔一座山, 我們住在山的這邊,他住在山的那邊,一南一北。我們是一個大村,幾百戶人家,分成十五個小隊(duì),外公和我們不同小隊(duì)。山的軌跡是橢圓形,左半圈是稠密的房舍,大街接小巷,小巷連小巷,小巷又通大街,外人扎進(jìn)去,半天找不到北。右半圈也有零星的幾戶人家,多是果園、菜地、魚塘,往外連著大片的樹林、草地。去外公家,可以走山的左半圈,也可以走右半圈,都有路,左半圈繞得很遠(yuǎn),右半圈抄近路。母親收拾了一些糖果,我難為情地拎著出門了。
踏上去外公家的路,光溜溜的石頭向前鋪展延伸,斑駁的樹影從頭頂斜射下來, 兒時的畫面電影般紛至沓來,記憶如春天的小草般蘇醒了,我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媽,我想去外公家!這是我們兒時的口頭禪,我們總是這樣不停地跟父母念叨, 表達(dá)我們內(nèi)心的迫切。我們?nèi)靸深^往外公家跑,有時候干脆在外公家住一段時間,算一算,兒時住在外公家的時間可能比在自己家的時間還要多。后來上學(xué)了,一放學(xué)或者盼到了周末,去外公家的癮就犯了,扔下書包,興沖沖地就往外公家跑,我像一個中了毒的癮君子,而外公家則像藏著鴉片,時時刻刻誘惑著我,讓我著迷。
彼時,去外公家的路上充滿了兇險(xiǎn)。逢年過節(jié),母親回娘家一般走山的左半圈, 她提著禮物走街串巷,經(jīng)過一排排密集的老房子,一路上不停地跟人打招呼,我們則低著頭,扯著母親的衣角只顧走路,頭也不敢抬。一個人我們從不敢走左半圈。密集的老房子里藏著一些性情古怪的小孩,他們像極了《西游記》里的妖魔鬼怪,兇狠而霸道。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穿過小巷,突然旁邊躥出一個比我高一點(diǎn)的男孩,腳一抬,攔住我說,不給走!我說,為什么不給走?他說,去哪里?我說,你管我去哪里。他說, 這是我們的路!我說,寫了你的名字?他明顯被我的話激怒了,突然大喊一聲,四周又沖出了幾個小孩,把我團(tuán)團(tuán)圍住。為首的小孩推我一把說,路在我家門口就是我家的, 不給走就不給走!幾個圍著的小孩面露兇相,我嚇得不敢說話,只能低頭認(rèn)輸,原路返回。后來,抱著僥幸,我又走過幾次,幾乎都被無處不在的小孩逮住。有過幾次經(jīng)歷,我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對左半圈那些窄長的街巷充滿了恐懼??墒?,去外公家的癮仍像蜜糖一樣撩撥著我。所以,逼著我只能走右半圈。
只是,右半圈也不太平。右半圈的路, 要穿過一條幽深的小路,小路兩邊是參天的大樹,陰森森的,鳥叫得有些凄厲,冷不丁冒出一點(diǎn)聲響,可以嚇破人的膽。更要命的是,小路的中間有一個破敗的神廟,據(jù)說時常鬧鬼怪。我屏住呼吸,也不敢亂看,一路猛跑,耳邊的風(fēng)呼呼地響著。沖出了小路, 心臟也蹦到了嗓子眼,左右望一圈,平安無事,終于大口大口地喘出氣。氣還沒喘透, 前面的兇險(xiǎn)跟著又來了。小路出來,是一個十多畝的池塘,池塘邊住著一戶人家,他們家的孩子跟我認(rèn)識,倒不為難我,但是他家養(yǎng)著兩條半人高的大狗,只要聽到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就狂吠著沖了出來。我只好老實(shí)站定,大叫他家小孩的名字,屋里聽見有人喊,趕緊吆喝兩聲,大狗立即垂下頭,圍著我嗅了嗅,乖乖地跑回去了。心驚肉跳地過了人家門口,沿著池塘邊的大路走,此時池塘里水草豐茂,荷花的葉子一張比一張大, 像一張張撐開的大傘,偶爾有大魚躍出水面,撲通一聲,我正看得賞心悅目,迎面被一群灰色的大鵝擋住了去路。我嘴里發(fā)出聲音,做出驅(qū)趕的樣子,可是這群大鵝動也不動,仍舊優(yōu)哉游哉地踱步,根本就不把我這個小屁孩看在眼里。我往前幾步,發(fā)出了更粗的聲音,同時手舞足蹈地驅(qū)趕它們。突然,鵝群里沖出兩三只高大的公鵝,它們長著高高的紅冠,垂著頭,氣勢洶洶地朝我沖了過來,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可公鵝的速度比我還快,腿上屁股上還是被它們狠狠地啄了幾下,痛得我立馬濺出淚來。我站在池塘邊,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鵝群,想著過了池塘很快就可以見到外公了,現(xiàn)在被一群鵝擋住了去路,我心里難受極了。越難受,去外公家的癮就越迫切,蟲子一樣叮咬著我。站在原地等了好久,鵝群好像跟我作對一樣,就是不下水。我望著池塘的對岸,快要哭出來了。絕望中,我冒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轉(zhuǎn)身往回跑,穿過陰森森的小路,穿過恐怖的神廟,急切的心情讓我戰(zhàn)勝了恐懼,繞過好大一片圈滿荊棘的果園和菜地,我終于繞到了池塘的對岸,跑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以為可以順利通過了。誰知道鵝群真是跟我作對,它們趁我繞圈的時候,也游到了對岸, 耀武揚(yáng)威地?fù)踉诼分醒耄次易呓?,突然呃呃呃地大叫起來,?yán)厲地警告我。我被公鵝啄怕了,不敢再走,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站住,望著不遠(yuǎn)處外公家露出的屋角,心里塞滿了委屈,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傳來了外公的聲音:春曉兒別哭,外公來了!外公嘴里噓噓地吆喝著,幾下就把猖狂的鵝群趕下了水。此時,我的委屈更是到了極點(diǎn),忍不住哭得更大聲了。看見高大而健壯的外公朝我走來,我哭著撲到了外公的懷里。外公心疼地?fù)е?,一只大手輕輕地幫我抹著眼淚, 一邊抹一邊說,壞鵝又欺負(fù)我們春曉兒,我們改天殺它吃肉好不好?我含淚點(diǎn)點(diǎn)頭說, 好。想到有外公在,我什么都不怕了。然后,外公讓我爬上他的后背,像騎馬一樣騎著他回家了。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有人路過看見我一個人在池塘邊哭,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路過外公家的時候就告訴了外公,外公就跑出來接我了。
到了外公家,我就成了這世上最幸福的人。那時,外公外婆還年輕,舅舅們沒結(jié)婚,小姨也還沒出嫁,一家都是勞動力,又和睦齊心,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而我自己家,爺爺奶奶早過世了,爸爸媽媽結(jié)婚沒幾年,正處于奮斗階段,家里一窮二白。記憶里,爸爸媽媽每天起早貪黑地忙碌,根本沒有時間照顧我們,不是把我們關(guān)在家里,就是把我們交給鄰家的老人順便看著,飽暖不知。所以,到了外公家,我就感覺到了天堂一般。外公一家,就我一個小人兒,心疼得不得了,什么好吃的都爭相留給我。八十年代,農(nóng)村剛剛溫飽,很少買肉,外公為了給我吃好,常常半夜爬起來,提著油燈去照夜魚,得了塘角魚、黃腳釘這些好魚都留著, 燉了或者燜好給我吃。白天,外公去田地里勞動,也是念著我,總是順手抓些青蛙、狗婆蛇回來,變著花樣做給我吃。偶爾得閑了,外公也閑不住,砍根毛竹,做成老鼠夾,放到田地里夾田鼠。田鼠弄干凈放灶間烘干了,就剩下枯葉般又薄又小的一點(diǎn)大, 雖然變成了一點(diǎn)大,但畢竟是肉,而且是美味絕倫的一點(diǎn)肉。外公把鼠肉洗干凈了,加上干辣椒,再加上一大把的蔥蒜,慢火翻炒,一股奇異的香味在巷子里彌漫開來,久久不散。聞到香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咽下口水。外公一邊幫我夾肉,一邊看著我吃,外公夾得快,我吃得更快,外公叫我慢點(diǎn),我越要快點(diǎn)??赐夤珎}促,我得意極了。扒完碗里最后一顆飯,我已是滿頭大汗頂上冒汽,抬眼看外公,外公也正注視著我,臉上早已綻開了花,抑不住的欣慰。此時,我心里癢癢的,仿佛心里有一團(tuán)軟軟的東西,要化了一樣。
我小時候有尿床的習(xí)慣,一覺醒來, 內(nèi)褲總是尿濕的,有時候一個晚上還尿好幾次,換了褲子又尿濕,連被子也要遭殃,這是一個招人恨的毛病。為此家里人都不愿意跟我睡,嫌我身上有股尿騷味,父母也從不愿帶我出門,因?yàn)槲铱偸悄驖駝e人的被子, 讓他們難堪。我從小只喜歡跟外公睡,因?yàn)橥夤珡牟幌窀改敢粯迂?zé)罵我。外公是個勤快的人,他每天早早起床,趁我睡著,就幫我把濕褲子脫下拿去洗了,然后一邊煮豬食一邊晾在大灶旁烘著。等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光著屁股,只要長長地喊一聲外公,外公就會從外面匆匆趕來,一邊親切地念著,我們春曉兒醒了,一邊給我穿上已經(jīng)烘得干干爽爽的褲子。這時候,我總喜歡用小腳丫調(diào)皮地蹭外公的臉,外公作勢裝出要咬我的樣子, 把我逗得滾在床上哈哈大笑。這樣的場景, 像電影膠片一樣刻在了我心里。偶爾有一天早上,我可能因?yàn)橥砩现鴽隽?,直喊肚子痛。外公進(jìn)來了,把他溫暖的大手伸進(jìn)被子里,摸了摸我的肚皮,問清楚哪里不舒服, 然后幫我掖好被子出去了。記憶中,我生病了,外公很少給我吃藥,都是用他掌握的土方幫我治療。外公回到灶間,從大灶里扒出一堆火灰,仔細(xì)地把還紅著的小碳頭揀了出來,然后拿一張報(bào)紙將暖烘烘的火灰包好, 端進(jìn)房間里,輕輕地塞進(jìn)我的腹部。火灰暖暖地貼在我的肚子上,它的熱量很快讓我的肚子暖了起來,然后身體也暖了起來,腹痛一點(diǎn)點(diǎn)的消失,等火灰的熱量散盡,我的腹痛竟然神奇地好了。此時的我,滿心喜悅地躺在床上,感覺整個身體暖暖的,心也是暖暖的。這樣的早晨真是太美好了。有時候, 為了享受這種暖暖的感覺,某個早上,我會故意跟外公撒謊,假裝肚子又痛了,然后等著外公進(jìn)來噓寒問暖,又是摸頭,又是摸肚子??粗夤M(jìn)忙出,最后把火灰包暖暖地貼在我肚子上的時候,我心里像住了一個明亮的太陽,暖乎乎的。
有關(guān)外公的記憶里,還少不了夏日里明媚的陽光。外公去河邊洗衣服,總喜歡帶著我去洗澡。小河從村邊蜿蜒而過,淺淺的水清澈見底,一群群的小魚游來游去。我到了河里不得了,摸石頭,抓小蝦,開心得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叫。外公洗好衣服,拿肥皂給我抹了全身,幫我舒舒服服地搓了個澡。回到家,喝杯水,再給我神清氣爽地睡一覺。記憶里,這一覺,很長很長,像睡了幾天幾夜一樣,有很多美妙的五顏六色的夢,可以聽到我在夢里發(fā)出一串串的笑聲。有一次,我睡醒以后,外公發(fā)現(xiàn)被子上有一條長長的血跡,他翻遍了我的全身,終于在我的腹股溝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紅點(diǎn)。外公順著血跡慢慢地搜索,床單,床底,地板,找了很久,終于在堆滿雜物的墻角里找到了咬我的元兇,一條蜷成一團(tuán)的螞蟥。外公孩子一樣興奮地喊我,春曉兒,快來看,外公找到咬你的家伙了!我趕緊沖過去看,外公伸手用力地捏起螞蟥,螞蟥受驚突然伸長了身體, 我嚇了一跳。外公說,敢喝我們春曉兒的血,我讓你好看。外公捏著螞蟥,領(lǐng)著我到了灶間,把螞蟥投進(jìn)一塊紅得像血的炭火上,很快就燒焦燒成灰燼了。外公拍拍手, 我對著灰燼噗出一口氣,兩個人都開心地笑了。
如果不出意外,午休起床后,外公還會給我一分錢。這時候,小小的我仰著臉, 睜大眼睛,滿臉期待地看著高大的外公慢慢地把手伸進(jìn)口袋里,變魔術(shù)般掏出一張一分錢的紙幣,輕輕地放進(jìn)我的小手掌里。那一刻,我的腦袋麻麻的,被外公的形象電暈了一樣。然后,我揣著錢,端著搪瓷口杯,蹦蹦跳跳地跑出巷子,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坐下,等著賣冰棒的年輕人推著單車經(jīng)過。給了錢,年輕人把老冰棒放進(jìn)我的搪瓷口杯里,我對著它又親又舔,就是舍不得咬一口,老冰棒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融化,流進(jìn)了我嘴里,流進(jìn)了我的心里,在我的身體里到處游走,甜滋滋的感覺久久不去。
長大后,我再也沒有吃過那么甜的冰棒,也再沒有吃過那么香的田鼠肉。對于兒時的我來說,外公家就是一個最香最甜最暖的所在,一個讓我無時無刻不充滿向往和迷戀的地方。媽,我想去外公家!我不停地跟父母念叨這句話,語氣里飽含了迫切和堅(jiān)定,好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阻擋我去外公家的決心。
此刻,雙腳不自覺地就踏上了山右半圈去外公家的路,也許是習(xí)慣使然,也許是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驅(qū)使,原因說不清楚,但感覺得到心里多了一些東西,是憧憬、期待之類的東西。一段石頭鋪就的村路彎彎扭扭地向前延伸,這些石頭的表面經(jīng)過人們幾百年日日夜夜地踩踏,已經(jīng)光滑得找不到一個棱角,一塊塊像被精心打磨過的器物一樣,但現(xiàn)在它們被一層泥土和樹葉覆蓋了大部分的容貌,或許一場大雨才能夠讓它們完全展露。
村路盡頭,突然一個直角右轉(zhuǎn),就是去往外公家的幽深小道。可是,此時映入眼簾的卻是另一番景象,曾經(jīng)小路兩側(cè)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都不見了,據(jù)說幾年前被一場臺風(fēng)吹倒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灌木叢、小山包一樣的刺蓬和足有一層樓高的無名雜草,一副野蠻生長、欣欣向榮的景象。短短幾年間,小路已經(jīng)面目全非,儼然換了一個世界。不由感嘆這些自然生物的強(qiáng)大和野蠻,不經(jīng)意間就會占領(lǐng)原本屬于人類活動的空間。也不由心生感悟,有些東西或者有些事物,我們拋荒了,其他東西就會乘虛而入。我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前行進(jìn),曾經(jīng)的小路已經(jīng)模糊不清,估計(jì)已經(jīng)很少有人走了, 僅僅能依稀認(rèn)出一些小路的影子。我左手抓緊糖果,右手一會使勁地折斷擋路的灌木枝,一會輕巧地?fù)荛_那些擋路的荊棘和雜草,偶爾還要跳起來,躲過那些不知哪來的攔路石,走得相當(dāng)艱難和狼狽。約摸走到了神廟的位置,我竟然毫無兒時的恐懼感,不由停下來仔細(xì)看了看,曾經(jīng)遮蔽在神廟上的老樟樹還在,只是似乎不再繁茂了,葉子稀稀疏疏地,很快就要枯死了的樣子。樹下的幾堵矮墻不見了,變成了幾個矮小的土堆, 上面爬滿了各種藤蔓,依稀可見下面的磚塊和瓦礫。我在神廟旁站了一會,認(rèn)真地聽了一陣蟲鳴,然后伸手撥開蛇一樣的荊棘枝蔓,繼續(xù)往前走。費(fèi)些力氣也就算了,走著走著,心境竟然也發(fā)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兒時來來回回、每周每天甚至有時一天穿行幾次的小路,一條通往親愛的外公家,通往一個兒時溫暖甜蜜的精神家園的小路,一把開啟我童年全部的美好回憶的鑰匙,不經(jīng)意間,竟然草木叢生。我忍不住反省,我是多久沒去外公家了?三年前,或者是四年前, 還是前年春天?也許我跟母親走了山的左半圈,所以毫無印象。想到這里,我心里寬慰了些。但很快又為自己找到的理由感到無恥。迷糊中,我被腳下的亂藤絆了一下,狠狠地摔了一跤。爬起來,索性坐到了地上, 心里還想著剛剛的事,不由得唏噓不已,這是我該摔的啊。
出了小路,我習(xí)慣性地往池塘望去。原來挺大的一片水域,現(xiàn)在也被茂盛的蘆葦和雜草包圍了,只剩下原來的三分之二,池水綠幽幽的,像鋪了一層油彩在上面。荷葉沒了,鵝也沒了,大狗也不見了蹤跡,因?yàn)槌靥吝吷系娜思乙舶嶙吡?,剩下幾間破敗的房子,提醒我這里也曾經(jīng)雞犬相鳴、生命蓬勃。至于這家人搬到了哪里,我竟然一無所知。這幾年,老家是經(jīng)常回,卻極少走動, 回到家就悶在家里,說是陪父母,其實(shí)是內(nèi)心的懶惰和懈怠,所以對村里的情況已經(jīng)越來越疏遠(yuǎn)了。走過池塘,心情也不覺暗了下來。沒有荷葉沒有鵝的池塘,無疑是讓人失望和落寞的。還好,很快就要到外公家了, 抬頭望了望,不遠(yuǎn)處,外公家的屋角正在柔和地望著我,不由心中一緊。
外公家就在山腳下的菜園子旁,大門卻是朝南面的巷子開的。我沿著石板路一直往巷子深處走,速度不快,堅(jiān)硬的皮鞋踏在光滑的石板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音,異常響亮。我邊走邊看,卻撞不見一個人影,仿佛誤入了一個無人的空村。繞過祠堂,終于聽到村口的一家小賣部傳來了電視播放的聲音。我不由松了口氣。
外公家的大門是敞開的,屋里的陳設(shè)幾乎沒有什么改變,只是更破更舊了。屋中一張竹制的躺椅靠著墻,一個老者安靜地躺在里面,呆呆地對著另一面墻。外公!我大聲喊。外公扭頭看著我,緩緩地站了起來。終于看清楚后,外公有些驚喜,渾濁的眼睛里放出了一些異樣的光彩。外公說,是春雨啊,你來了!我大聲說,我是春曉,不是春雨。外公點(diǎn)點(diǎn)頭說,哦,你是春曉兒啊,我都認(rèn)不出你們了。我說,是啊,我是春曉兒。說完這話,我心下黯然,也許是我們回得太少了,外公已經(jīng)連我和弟弟都分不清楚了。外公說,春曉兒啊,你怎么有空來看外公?快坐快坐。我說,外公你也坐。我扶著外公坐下。外公慢慢朝躺椅靠了下去,卻仍是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我,嘴巴輕輕地翕動著,默默地念出聲來,是春曉呢,不是春雨,我以為是春雨呢,他是春曉……
外公真是老了,黝黑,枯瘦,頭發(fā)全白了,皺巴巴的臉上布滿了褐色的老年斑, 扶在扶手上的兩只手掌僅剩一點(diǎn)皮包著骨頭,因?yàn)楦煽菟燥@得指節(jié)異常粗大,手背上的皮膚薄得透明,像一張白紙。如果沒有記錯,外公應(yīng)該是一九三三年生人,已經(jīng)八十六歲了。時間悄悄地偷走了外公的年華,將他變成了一個羸弱的老者。我正在端詳外公,他突然站了起來,緩緩地走進(jìn)堂屋后面的偏房。記憶中,外公一直睡這間偏房,我的童年就是在這間偏房里尿床、撒嬌、搗蛋長大的?,F(xiàn)在看來,既親近,又陌生。過了一會,外公從房間捧了幾塊紅糖出來,顫巍巍地遞給我,叫我吃糖。我難為情地說,外公,我不喜歡吃糖了。我忍不住啞然失笑,外公還當(dāng)是三十多年前呢,小時候物質(zhì)匱乏,他常常用一塊紅糖來疼我,可現(xiàn)在誰還吃紅糖呢。但是,轉(zhuǎn)眼我就感動得差點(diǎn)掉下眼淚,雖然外公老得有點(diǎn)糊涂了,但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疼我。
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卻陷入了無形的尷尬之中。您身體怎么樣呀?您平時去哪里玩?能吃就多吃點(diǎn)!想吃什么就叫舅舅打我電話,我給您買!……我想通過這些關(guān)切的語言來表達(dá)我對外公的關(guān)心,以緩解我內(nèi)心的愧疚,可是外公卻一句也聽不到。外公耳背很多年了,以前大聲喊,他還能依稀聽到一點(diǎn),再結(jié)合口型,他能猜出個大概?,F(xiàn)在的外公似乎已經(jīng)完全聽不到了。我使勁地對著外公的耳朵喊,外公也很認(rèn)真地側(cè)著耳朵聽,我重復(fù)了兩遍三遍,外公最終還是無奈地看著我,擺擺手說,聽不見了!這個結(jié)果無疑是一件我們都頹喪的事情。最后,我和外公只能尷尬地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沒有辦法也沒有機(jī)會再交流,只能慢慢地等著時間流走。
我心里充滿了矛盾。想走,可坐下來還不到十分鐘,不走,又沒有辦法跟外公交流。我跟自己說,一定要再坐一會,強(qiáng)迫自己堅(jiān)持下去。我嘗試著再次跟外公說話,說慢一點(diǎn),短一點(diǎn),希望他能通過口型猜到我說的話,這方面他以前好像挺厲害的。我用力地說,您照顧好身體!外公伸長脖子靠近我,啊?狐疑地看著我說,吃飯?我吃了, 吃過了??吹贸鰜恚夤埠芘ο敫医涣?。我心中黯然,但仍忍不住再努力一次。我又說,吃好一點(diǎn)!外公這次把脖子伸得更長了,幾乎貼到了我的臉,然后還是用狐疑的眼神盯著我看了一下,說,都是你舅舅他們煮,我早不煮了,煮不動了。我內(nèi)心忍不住嘆了口氣。外公真的老了。也許外公看出了我的失望,他搖著頭,抱歉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面斑駁的墻。世界又安靜了下來,無言的尷尬像一堵墻橫亙在我和外公之間,時間走得很慢,我一秒一秒地?cái)?shù)著時間,心中像有一群螞蟻正在慢條斯理地叮咬著我,既癢又痛,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
我并不甘心讓這種頹喪的感覺繼續(xù)蔓延下去。躊躇了許久,我終于開口說,外公,您要保重身體!然后順著說話的勇氣, 趁機(jī)慌亂地抓住了外公的手。外公的手涼涼的,僵硬的,已經(jīng)不是記憶中的那雙溫暖的大手。這是一種從沒有過的陌生感,這就是我的外公?這雙手就是兒時時常撫摸我小腦袋瓜的那雙手?可是為什么如此陌生?如果說無法交流是隔了一堵墻,那么陌生感就是我和外公之間有了一段不小的距離,讓我迷失了走向外公的路。這使我想到了去外公家的小路,我和外公之間似乎就隔了這樣一條路,一條荒蕪的路,一條雜草叢生的路。出乎意料,外公這回好像聽懂我說什么了,渾濁的眼睛里突然閃過一抹亮色,他抖著手抓緊了我。我感覺得到外公用了力。外公點(diǎn)著頭說,外公知道,外公知道。這時,我腦袋麻麻的感覺又回來了。
長大后,我離家拼搏,讀書,就業(yè),成家,育兒,似乎每一條都足以成為我沒有時間去看望外公的理由?,F(xiàn)在該有的都有了, 交通比以前更便利了,回村的沙石路已經(jīng)修成了水泥路,我也買了四輪小汽車,回村的時間從以前的三個小時縮短到了一個小時, 似乎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但我為什么卻心灰意懶了?
尷尬中度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忍不住想走了。為了彌補(bǔ)心中的內(nèi)疚,我從口袋里摸出了兩百塊錢,塞到外公手里說,外公,要吃好一點(diǎn)!外公拿著錢,不安地塞回來給我,好像兩百塊錢賣掉了他和外孫之間的感情一樣。外公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外公不缺錢!外公不缺錢!我也很堅(jiān)決,躲著不接, 非要外公收下不可。外公見推不掉了,只能怏怏地把錢收下了。
我終于說出我要走了。外公說,好,早點(diǎn)回去吧。他起身進(jìn)了灶間,過了一會,出來塞給我一個紅色塑料袋,袋里裝著小半袋米。這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寓意是希望我像大米一樣健健康康。我無聲地收下了。跟外公道了別,我心情復(fù)雜地走出大門。外公也跟著走了出來。我說天要黑了,您別送了。
外公嘴里答應(yīng)著,卻又跟著我出了門口。我只想著盡快離開,也顧不上那么多了,只管大步地往回走。到了祠堂拐角處,我突然想起外公給的米袋,用手捏了一下,原來外公又把兩百塊錢塞回里面了。此時,我忍不住回頭望了望,只見外公正站在巷口的高處, 伸長脖子目送我,我不由喊了一句,外公, 回去吧!外公動也不動,像個矗立的石頭人一樣。然后,外公突然奇怪地朝我低頭鞠了一個躬。我的淚水終于忍不住涌了出來。
暮色很快涌了上來,瞬間淹沒了外公, 淹沒了整個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