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格格,本名佟繼萍,錫伯族。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沈河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說月刊》《小小說月刊》等各大報刊。作品連續(xù)多年被多家出版社編入小小說國選年本,并多次獲獎。
窗外的嘈雜聲與歡歡的汪汪聲,將阿紫吵醒。
阿紫起身拉開窗簾,見廣場一角冒出個棚子。阿紫憂郁的目光里滿是無奈,這棚子咋還明晃晃地進小區(qū)了。
每到夏秋之交,這里的街頭巷尾,偶爾會出現(xiàn)加工蠶絲被的棚子。
歡歡是阿紫離婚后,娘從小鎮(zhèn)送來的貴妃犬,說是別看歡歡小,可以保護阿紫。阿紫本來覺就輕,歡歡一叫就沒了睡意,索性起床下樓了。
棚子周圍,一群女人嘰嘰喳喳在說蠶絲被的好與不好。
咱老家四川產(chǎn)的蠶絲呀,是一等一的好,輕還暖和,可以頂替東北的棉被過冬。
柔細如絲的女人聲音,藏著淡淡的四川麻辣味,從縫隙中縈繞著流出來。
一個相貌乖巧的四川女人,迎著笑挺起腰身。棚子里傳出噠噠的腳踏縫紉機聲,聲聲入耳。
男人正低頭專心的做縫紉活兒,看不清面孔,頭發(fā)擋著額頭,應(yīng)該是在趕制被罩吧。
女人拿出蠶絲被的半成品,一卷一卷地鋪開,仔細地介紹著。
阿紫不喜歡湊熱鬧,扯著歡歡遛彎去了。
可那柔細如絲般的聲音,一直柔軟地流著,不離左右。
阿紫每次從棚子前經(jīng)過,那女人聽到腳步聲都會抬頭笑一笑。男人總是不停地蹬著縫紉機,感覺有做不完的活兒。
一個雨天,阿紫下夜班,沒帶傘,腳步匆匆地走進小區(qū)里,聽那棚子里傳出男人的低吼聲。是男人的聲音,好像埋怨著什么,聽不太清。女人的聲音,細細地流出來消失在雨中。
小兩口吵架了嗎?
阿紫不明不白地擔(dān)心起來。雨停了,歡歡撒著歡兒地跑在前面。
棚子關(guān)得很嚴,看來小兩口和好了。
真是天上下雨地上流……
阿紫憂郁的目光里泛出笑意,笑自己八卦。
第二天,阿紫早早地下樓了。歡歡跑到棚子前,汪汪叫起來,阿紫喊住歡歡。
女人正看著阿紫。
妹妹起得好早啊!
不喜歡搭訕的阿紫,隨口說,是歡歡撓門要出來。
你們城里人真有文化,給小狗起名字都這么好聽。
阿紫盯著女人的臉,像看出點兒什么似的。
女人心領(lǐng)神會地一笑。他還沒起來,昨天你都聽見了,他不同意出來,是我的堅持。
看你柔弱的樣子,還挺有主意。
沒辦法,在咱四川老家,這蠶絲就窩在鄉(xiāng)下,賣不出價錢。還不怕你笑話,我倆結(jié)婚三年了,懷不上孩子。中醫(yī)看了無數(shù),就是懷不上。聽人說,北方的風(fēng)水好,就硬著頭皮拉著他出來碰碰運氣。在咱們那,無后可是大不孝,可半年過去了,我這不爭氣的肚子還是癟癟的,他就沉不住氣了。
阿紫笑了,那忙啥?不懷就不懷唄。在城里有人結(jié)婚了就不要孩子,做丁克。
啥克?
丁克,就是結(jié)婚不要孩子。
是嗎?這回誰在問我孩子的事,我就說,學(xué)著城里人要做丁克了。
哈哈,女人就是這樣,有了共同的話題,一下子就熟絡(luò)了。
妹子,你在哪工作?咋稱呼你?
叫我阿紫好了,我是醫(yī)生。
看妹妹就不是一般人,我可以去你們醫(yī)院檢查下嗎?看看到底能不能懷上孩子。
這一句一句地聊著,分手時兩個人竟親如姐妹了。
后來,阿紫真的帶女人去檢查了。老中醫(yī)給開個沒有藥的藥方,女人開心地笑了。
秋去冬來,樹上葉子唱著歌飛來飛去,阿紫家的門鈴響了。
歡歡沖著門口叫,阿紫打開門,姐姐快進來坐。
女人立在門外,手里捧了一條蠶絲被,說,身上臟就不進門了,這是姐姐的一點兒心意。明天要回老家了,留個紀念。
咋這么快走了呢,姐姐,留個電話吧,以后要是有朋友買被子好聯(lián)系你。
阿紫與女人交換了電話號碼。
妹妹有空去四川吧,姐姐帶你參觀蠶園。
阿紫接過蠶絲被,輕輕放到沙發(fā)上,回手拿兩盒三七粉,說帶給老人家補補身體。
女人連說謝謝,有些不舍地走了。
不久,阿紫多了個微信好友,叫女人如蠶,頭像是四川女人的笑臉,一組家鄉(xiāng)的風(fēng)景、蠶園、蠶絲加工廠的圖片發(fā)過來。
“女人如蠶”說,國家的扶貧政策真是好,家鄉(xiāng)蠶絲加工廠上了新的生產(chǎn)線,訂單啊都簽到國外了,自己還開了淘寶店,再也不用外出奔波了。
阿紫,還有個大好消息,姐姐懷寶寶了,已經(jīng)兩個月了。算了下時間,是在北方懷上的。那中醫(yī)還真是神,沒有藥的藥方真管用。
柔柔細細的聲音后面,跟著一串笑聲,飄在阿紫耳邊。
阿紫每天早上都會收到女人的問候,經(jīng)過廣場時都要下意思地望一望,感覺女人還站在那里看著自己笑。
桃花正艷
望著窗外萬家燈火,她心中莫名地空寂,再也感受不到那個叫幸福的詞了。
像是兩顆自帶光芒的星星,她與他一個在城里,一個在小鎮(zhèn),遙遙相對。
讓她想不明白,他變得讓她不認識了。
那年夏天是他擁著她,拿著一把鑰匙,當(dāng)鑰匙插進鎖孔的瞬間門開了,她醉在他的懷里。心里說,這輩子就你了。
她是畫家,家也是工作室,每天只要聽到樓道里響起他的腳步聲,她就心跳加快,趕忙就躲起來,與他滿屋子捉迷藏。
這是她期待好久好久才得到的幸福啊!如她畫案上那株桃花,羞答答地含苞欲放。
新婚那天,是他把她抱出娘家,抱上婚車,穿上紅皮鞋。她兩手緊緊地勾著他的脖子,聽著他的心跳。一路上依偎在他身旁,小手被他緊緊地握著。
夜色闌珊,紅燭下照。她忐忑地坐在梳妝臺前雙手抱著肩頭,被酒精點燃的他欲火正旺,她乖乖地成了他的懷中鳥。她身體里有種東西狂跳,他滿臉緋紅激動地說,別怕,這輩子有我陪你。
幸福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結(jié)婚十周年那天,說好一起慶祝的。飯菜熱了涼、涼了熱,她安頓好女兒睡覺,靠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門開了,她沒有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搖搖晃晃走進門,滿身酒氣,迷迷糊糊中說,一群騙子、一群騙子……
他因商場困境,無端發(fā)著脾氣。她多次在夢里拼湊著幸福的回憶,不和諧的音符隨他跳進家門。那幸福的詞被沖得七零八落。
他開始不醉成爛泥不回家了,胡話連篇。說她的婀娜是克夫相,自己這輩子就廢在她手上了。等他酒醒了,又會向她一次次道歉。
她賭氣不再理他,任他發(fā)毒誓。手里握著他的卡,去高檔商場,挑名貴的包包,統(tǒng)統(tǒng)收下。劃卡那瞬間,她莫名地暢快。每次背起這高檔包包被人羨慕時,她笑容里隱藏著凄苦。
隨著他倆的沖突升級,她的出手也更闊氣,以此慰籍自己。
他給她的幸福如一抹流星,她成了夜晚里守候夜空的星斗。
直到有一天,他吵累了不再吵,再美的包包也提不起她的興致。
女兒住校去了,他們開始分居,只要女兒回家,他們才上演著恩愛。日子熬到女兒上大學(xué)時,他們的約定也到了。
一個周五的下午,他倆去了民政局。
她將手續(xù)遞進窗口。工作人員問:
怎么沒有結(jié)婚證書?
丟了。
沒有結(jié)婚證書,要先補辦結(jié)婚手續(xù),下周才能辦離婚。
他急了,戶口本可以證明啊。
結(jié)婚證必須補辦, 先去照合影。
她和他像木偶一樣聽著擺布。
紅色背景下,一條長椅剛剛送走一對新人。他先坐在一側(cè),她低頭走到他身旁面無表情地坐下。
真是個笑話,她捧著結(jié)婚證書哭笑不得。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民政局,她拿出當(dāng)年那把鑰匙,聲音低沉地流出,我想回小鎮(zhèn)的家看看……
他怔了一下,打開后車門。她坐進了他的車,一路無語。
車到小鎮(zhèn)已是黃昏,一塊鉛云飄在頭頂。鄰居熱情地招呼著,他擠出一絲笑意點點頭。
她騰騰騰爬上三樓,拿出鑰匙打開防盜門,換上拖鞋,穿過客廳,直奔南陽臺。
這里曾是她的畫室,當(dāng)年的筆墨紙硯,都靜靜地等著她,一切如初。這是他親自為她設(shè)計的,她每天都會在這里,邊畫畫邊期待她熟悉的腳步聲。
坐在沙發(fā)上,他發(fā)現(xiàn)茶幾上的紫砂壺滿是灰塵。想起當(dāng)年她手捧這把紫砂壺認真的樣子,說,這一把壺就能泡一種茶,養(yǎng)壺就是養(yǎng)福。他當(dāng)時答應(yīng)過她,要一起養(yǎng)好這把紫砂壺的。
窗外那朵云,在慢慢舒展著,如一滴墨的等待。
他把紫砂壺里外清理干凈,泡了一壺普洱。她默默地接過他遞過來的茶杯,他回到茶幾旁自斟自飲。
這晚他倆沒走。
第二天一早,他送她回城里,路上沒再提去民政局的事。
女兒暑假前,他來了,內(nèi)心翻騰著,不知用哪個手敲門好。
門開處,一身麻布衣長發(fā)飄飄的她,出現(xiàn)在門口。他的目光瞬間包裹住她。她恬靜地笑著,慈祥清雅如一尊菩薩。
他杵在門口,驚呆了,這還是她嗎?
她轉(zhuǎn)身走進書房,畫案上一株桃花正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