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冬芙
歲月老了,小院老了,小院里的人也老了!
在小院我住了十幾年,那是北方常見的解放前留下來的老院落。瓦房居多,有點兒四合院的痕跡,卻又不是標準的格局。接近四方,大門在北,進門是五大間排開的很闊氣的大瓦房,是房東的住所。一對老兄弟各自住在東西兩側,正房身后三間東廂房。西廂房更多一些,越往里走越開闊。那也是我們孩子嬉戲最多的地方。整個院子被枝枝杈杈的老樹包圍著,錯落的屋頂在夕陽下升起裊裊的炊煙,那就是留在童年底片最干凈的記憶。簡潔而唯美,淳樸而自然。
大門與蜘蛛網(wǎng)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這個大院中的胡老爺子哥倆是解放前的富商,我們整個大院十幾戶人家所住的房子都是他們家的。于是我們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十幾戶人家住在了一起。和我們家共住三間的是王叔叔一家,他們家的男孩叫林子,和我同齡。
有一次,我們玩捉迷藏,不知不覺就玩到了院門口那扇陳舊的大門后,當時還為自己的聰明創(chuàng)意而竊喜,那是兩扇鐵飾包邊的木制大門,門上鐵釘?shù)陌唏g見證了年代的更替。單扇門足足有百斤重。我倆鉆過縫隙,貼著墻慢慢地盡可能地向里移動,盡管我們很小心,還是讓門上的蜘蛛網(wǎng)抖落下來,晃悠悠地蕩在我們眼前。我不由自主地向林子靠了靠。當喧鬧已遠去,夜幕已降臨的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小伙伴們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沉重大門后的我們兩個“執(zhí)著”者。當我們倆使出吃奶的力氣推著嘎吱嘎吱作響的大門,從里面鉆出來的時候,猛然間我的眼睛被迷住了。大概是門上沉積的灰塵掉下來了,這可怎么辦?我無助地哭了起來。這時,林子扳過我的臉,用手掀起我的眼皮,而后一陣涼爽的風拂來——眼睛亮了,只記得那一夜的星斗就是我夢中童話的模樣,于是青春的期許里多了明亮見底的雙眸。
涂粉筆的白球鞋
有一年,學校為縣運動會準備團體操表演,全院的孩子大多數(shù)參加了。于是大人們開始運籌帷幄,因為70年代畢竟買成衣的家庭還是少數(shù),大多靠三十幾元工資支撐全家的柴米油鹽,都是自己扯布做的。接下來晚飯后的場景是這樣的:
對門的陳姨拿著裁好的衣料比劃著走向里院的馮姨家,準備給林子的白襯衫再做最后的加工。麗萍的媽媽也正扯著特有的嗓門跟麗萍理論,大抵是因為想用大姐的舊襯衫改成表演的白襯衫,遭到了麗萍哭哭啼啼的抗議。還有幾個拿著已經(jīng)做好的白襯衫藍褲子在里院外院跑著,充滿了童稚氣息的衣褲,在風里留下一串串欣喜。而我正琢磨那雙半新不舊的白球鞋該怎么辦?媽說姐四個都買這一個月就沒伙食費了,我腳長得慢就湊合著用吧!我拿著鞋翻來覆去好半天。突然,我看見掛在墻上的小黑板,幾根白粉筆靜靜地躺在那,似乎正誘發(fā)我最機敏的神經(jīng),接下來在父親的瞠目結舌和母親的頻頻搖頭下我開始用粉筆蘸水涂抹著白鞋的每個角落,生怕在同學面前露出不是新鞋的窘相。第二天,還在上課,天空就下起了雨。我一想:壞了,我的白鞋還晾在窗臺上呢。放學鈴聲一響,我一路飛奔到家,只見白鞋還在,只是立起來的鞋跟處流了一窗臺的白湯……
這個院子里每天都有一些夾雜著酸甜苦辣的故事在炊煙中繚繞,明知道最后要消失卻又久久不愿離去,留下一些帶不走的眷戀。
我們的游戲
日子像老掛鐘一樣,不緊不慢地數(shù)著。有時因為人為的忽略而看似緩慢,有時又在外因的驅使下變得急促。
大人為生活而奔波,而我們這些孩子也在為游戲忙碌。
從醫(yī)生那窺視得到的注射藥劑的盒子,被糊得妥妥貼貼,然后又畫上小鳥之類的——這就是最值得炫耀的文具盒了。
小丫頭們拿著泛黃的厚書,里面夾著色彩斑斕的糖紙,走家串戶去交換自己心儀的那一張,“行家們”煞有其事地把糖紙放在手心,讓它自然卷曲……
被蹭的锃亮的自行車鋼圈刺著圍成一圈那一雙雙的眼。你家是“二八”的,我家是“二六”的,你是“鳳凰”的,我是“永久”的,你家的車大梁上套上了鉤針勾成的絨線套子,穗子飄飄蕩蕩。他家的就更奢侈一點兒,買來五顏六色擰成的花色毛圈,手搖車蹬子,速度加快,煞是好看。
周末大型“綜藝”游戲就是“過家家 ”。擺商店是“實力”的大比拼。小麗用罐頭盒蓋子做秤盤,用木棍做秤桿,用螺絲帽做秤砣。菜葉子被碼放得整整齊齊,剛掰下來的玉米棒子須子做“高級粉絲”……菜場就開市了。
誰家后窗傳來悠揚的口琴聲,入耳后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綻放著花朵,搖響風鈴,定格跋山涉水的永恒。
炊煙里的五味
小院的煙火氣在柴米油鹽中細數(shù)著每個人家平常的希望。
最濃重的色彩是晚飯時分,沒有了早飯的忙碌,只有煩勞了一天的從容。
冬日里,雖然沒有了不絕于耳的嬉笑,但看著從厚厚的門簾后擠出來的熱氣騰騰慢慢散去,對食物的渴望早已沖破了父母定的規(guī)矩,圍在鍋前躍躍欲試。
我在家里是老大,所以搖吹風機協(xié)助父母做晚飯是必然的。右手均勻地搖著,左手伺機增添煤塊,灶膛里的火苗映紅了我的臉,那是一種最接近生活本質的印跡。
院子里的幾位老爺子背著手看著各家各戶裊裊升起的炊煙,品評著誰家的爐灶和燒煤更好一些。
正房里的胡家大爺爺最拿手的是做燒麥,逢年過節(jié)他家都要買一只羊來大餐一頓,然后還十分慷慨地給院里的每戶人家送上一小盆飄香四溢的羊湯。當我還不知道燒麥是什么,就已經(jīng)被那種食物制作的過程所震撼。
一根木制長棍穿過一個中間寬兩頭窄一些的鼓型木杖。左右手配合,一片片燒賣皮兒在面粉的配合下,猶如一朵朵盛開的蓮花,再裹進羊肉,捏出均勻的褶,攏上口,緊緊地捏上,花瓣自然向外散開。上屜后大火燒開,熱氣汩汩升騰,掀開鍋,剔透的面皮下,呼之欲出的美食就展現(xiàn)在眼前了。
在物資需憑票供應的年代,那無疑是院里茶余飯后的美談,又或許是藏在被窩里的人生向往。
斷舍離
人世間的溫暖與平淡,有悲傷,有落寞,有溫馨,有向往。
小院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離開小院搬進了樓房,小院在見證了風雨人間后,十幾年前被拆遷。
站在機器隆隆的工地上,透過煙塵繚繞我看見了忙碌中的祖孫倆:爺爺從廢墟中揀出一塊塊已經(jīng)斑駁的磚塊兒,長滿老繭的雙手從上到下摩挲著,仿佛細數(shù)著歲月的風風雨雨;小孫子跳來跳去,偶爾拾起一片彩色的玻璃片,對著太陽照來照去。瞇起的眼睛透出稚嫩的驚喜——他一定是看到了別樣的風景。那也許是他在童話中看到的。
生命是什么?一粒種子在歲月的洗禮中長成參天大樹,棲息的小鳥飛來又飛走,四季輪回中,一種力量和著我們的脈搏一天天向上,向上……
思緒越走越遠,深呼吸,用雋永去獨酌北方小鎮(zhèn)永不褪色的思念。
小院里成長故事,故事在小院里生長。日出日落,美好的回憶就在黑白交界處。
在那個平緩不浮躁的年代,生活也有甘苦的愜意,像偶爾的褶皺被熨燙得妥帖。
我也許無法撥開昨天爬滿院墻的青藤去體會那個時代的平實。但風會掀開記憶最質樸的書卷,讓回想搖響門上的那串風鈴,定格風塵仆仆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