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敢
1.我之習(xí)詩,是否散文化寫作,我從不去考慮。
2.每一首詩,只應(yīng)有屬于他的語言和形式;從某種程度上講,詩即是語言,語言即是詩;或者說,詩即是形式,形式即是詩。在詩寫時,我們大可不必急于去表達(dá)什么,就讓詩是語言本身。或者,換句話講,我們不必急于去給詩語言賦予什么意義和情致,任其自己生成,自己成就自己。
我所認(rèn)為的天成之詩,是語言成就了詩,詩成就著語言。
在詩寫上,形容詞甚至是可以作為名動詞來使用的,關(guān)鍵是看詩寫者怎么造句。形容詞不應(yīng)當(dāng)是詩寫者的禁錮,具體到文本上,應(yīng)根據(jù)素材的原生態(tài)和文本的需求作具體性的處理,審慎地應(yīng)用。一個形容詞在一個句子中,須得暗合語言肌理,不應(yīng)是語言的累贅;通常,過度的修辭會造成語言的累贅、臟,令詩語言不堪重負(fù)。
3.于每一個詩寫者而言,煉句是一輩子的事,勿論他是大師與否。把詩寫出來,于詩寫者而言,就是勝利,就是對自己的交代,和安慰。
詩無用,是詩的回歸;詩之被邊緣化,是正常的事。
4.不管是何種詩學(xué)主張,皆是對另一種詩學(xué)主張的遮蔽。
5.詩是最講緣分的生命體。你遇到了一首詩,你沒有去讀,那只能說明你和他沒有緣分。
在我知道一首詩的詩名時,我并不急于去搜來讀,和看;即便有些人在反復(fù)讀這首詩,已經(jīng)能夠背誦了;即便有些人在沮喪時,會想到這首詩,會去再讀一遍。但我以為,一首詩的好與否,并不是由讀者的多少來決定的。也許,他真的是一首好詩,我將與他錯過;但錯過,就錯過吧。但或許在某一天,這首好的詩會自動走到我的身邊。
好的詩,是有雙手和雙腳的;好的詩,是會呼吸的;一首好詩帶著屬于自己的生命,行走在荒闊的人間世,尋找著屬于他自己的讀者。
6.我為什么不可以喜歡一個人的詩,激賞他詩藝的高妙和詩行中那可感可觸摸的具體的生活細(xì)節(jié),同時包容他的廢話和一些陳詞濫調(diào)?
這世間沒有完美的東西……完美的人通常都是愚蠢的人,他們與我無關(guān)。
我樂于和性情乖張、行為古怪的人同處,他實(shí)實(shí)在在,都有著正常的體溫,活著,一個人不緊不慢地呼吸著。
7.詩,不是它,不是牠,是他。詩有精,因詩所具有的靈與肉,必將生出新的生命體。或許,詩是祂。我說:一個大寫的人,行走于人世間,本就是一首天成的大詩。
8.石頭是涼的、冷的。你有火一般的身體、情感,但別去擁抱石頭。在你的擁抱中,石頭會開裂,石頭將不再是石頭。
石頭,堅(jiān)硬、頑固,自有其固定的形狀、大小和質(zhì)量,固守著一己的冰涼。
9.身體寫作未嘗不可。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都是身體寫作的踐行者。
而我所認(rèn)為的身體,是內(nèi)在的;肉體只是我們內(nèi)在身體的借宿之處,是我們接觸、認(rèn)識、感覺這個世界的媒介?;蛟S可以這么說,一個人的身體,應(yīng)是他賴以存在的世界:是大地,是草甸,是高山河流,是星月,是寰宇。我們覺知到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便因此而構(gòu)成我們的身體。
活著,愛著,我們因此而寫作。但我們應(yīng)當(dāng)拒絕那虛無、高蹈、不著邊際的寫作;寫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在想象中去寫別人的生活。
別人手指的疼痛,永遠(yuǎn)是別人的手指在疼痛,我們無從去感受,我們也代替不了。
別人的生活,永遠(yuǎn)是別人的生活。別人的故事終是別人的故事。莫要去做那下作的偷窺者,更不必成為一個卑微的仰望者。何不食肉糜?貧苦的人自有貧苦的生存之道。別人的傳奇,永遠(yuǎn)傳奇著別人的姓和名。
別人有別人的陽關(guān)大道,你有你的獨(dú)木橋……
一個嚴(yán)肅的詩寫者必須忠誠于自己的生活,忠實(shí)于自己的切身感受。
10.人說:詩源于生活,但又高于生活。
但我不明白:詩,為什么非要高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詩是什么樣的詩?……高于生活的詩由那些有知識的高雅詩人寫去吧。
我自寫屬于我的粗陋之詩。
我唯愿我寫的字與我的生活平行,與我的脈搏共振,與我的身量等高。
有時候,常常,我一個人走在通向老家屋的橫河岸坎上,看到青蔥的田野,看到道旁黑色的田地,內(nèi)心總有一股子想赤身匍匐在泥土上的沖動……
匍匐于泥土,在我而言,一如投身在親人的懷抱。
11.許多年前,一個五六歲的小小子坐在自家祖屋的門檻上。坐了多長時間,沒有誰人知道,他自己也不了然。他在望著什么,可他似乎又什么也沒有望,記憶中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光……孤獨(dú),或許就是一個人與生俱來的宿命?但他仍舊需要,有一個人將他喊回家。
泊
秋天了,我需要有一個人喊我回家。
他是父親?;蛘呤切值?/p>
也好。在曠野的無邊蕭瑟中,一個人矮小下去,
沒有一條河流在我身邊流淌……
天地的中間,風(fēng)在吹拂……白云無常,一個人時脖子越伸越長,
承受不了一只腦袋的重量。
我需要三兩間草房,坐在門檻,一個人暗暗微笑。
我是父親和丈夫,天日冷涼,我把稻谷收進(jìn)谷倉。
我知曉自己為什么寫下這個詩:一個學(xué)歷不高讀書不多的人,一個低矮粗鄙的人,在詩寫上不過是,也只能是身體寫作的踐行者。
我以我粗鄙愚直的身體劃開空氣,在此茫茫人世間劃刻著一個男人的悲辛和歡愉……我只寫屬于我自己的文字。
生活強(qiáng)加于身體的,通過文字,我把它還給生活。
12.在詩寫上,我一直堅(jiān)持著:從普遍的具象本體出發(fā),以抵達(dá)一個人的終極肉身,指正還原個人活著的普遍真實(shí)。拒絕高蹈,也從不玩花活,不敢去投機(jī)取巧。
13.詩本是最生命、最本真的生命體,怎可以文字去抒寫?技巧是鎖鏈,是牢獄,被囚禁的是詩本身;打開獄門,砸斷鎖鏈,給予詩清新的空氣,讓詩像一個赤身男兒在遼闊的天地間自由奔跑……
14.詩,無論是寫下,或者是沒有寫下,他都一直存在;像山崗上的頑石,風(fēng)吹著他的赤體,雨沖洗著他的赤體,月光照亮他的赤體,陽光曝曬著他的赤體。你發(fā)現(xiàn)也罷,忽略也罷,詩都一直存在,像恒久的山峰,像一棵無所用的大樹。
如果說,詩是一個有著自身尊嚴(yán)的生命體,我相信有反對此說的人,但不會很多。
15.太陽每天都在升起,同時又在下落的途程中。
一個人不可能每天都能見證太陽的升起,和下落。其實(shí),太陽從來就沒有升起,也沒有下落;太陽在其所在之處燃燒,發(fā)出屬于他自身的光芒,其永無休止的升起和降落,那是我們所在的星子在圍繞著太陽旋轉(zhuǎn)的緣故。對一個人而言,太陽在升起,對另一個人而言,他已經(jīng)處在日落西山的霞光中?!@些都是廢話。
人活著,就是說出一堆廢話。
相對于地球而言,相對于太陽而言,沒有普遍的真理,沒有異端邪說。
太陽的存在,地球的存在,及其他星子的存在就是永恒,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是大道。
人說,存在即是合理。
這仍舊是廢話,既然已經(jīng)存在,哪有什么合理與不合理?
存在,可以泯滅,可以無聲消失,像一滴水消失于水中。那么泯滅就是終極所在嗎?不,決不是。
也許,萬物寂滅后,整個寰宇就是一個死寂的狀態(tài)。但誰又敢否認(rèn),那泯滅后的誕生呢?
或許可以這么說,這世間從來就沒有存在,沒有泯滅,也沒有誕生。
萬物本是虛無的,我也是虛無的產(chǎn)物,你和她,他牠它都是虛無的,因?yàn)槲覀兏杏X不到彼此的存在。無論你偉大也好渺小也罷,我對你沒有感覺,你相對于我而言就是一個虛無的存在。
但,或許有一個無所不在的在,在一縷風(fēng)中,在一聲黯然的嘆息里,在一片落葉中,在一粒螞蟻的馳行中,在泥沙在微塵在黑暗在一點(diǎn)光照中永世存在,那是祂嗎?
2021年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