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一
奶奶說,連子死了。
奶奶說,連子居然自殺了。
天麻麻亮,奶奶趕著起來上茅廁,她看到六七個村民用幾塊木板裹著她的尸身抬向了狼子山。連子的后事辦得簡單潦草,沒有棺木,幾塊簡陋的木板又沒釘好,致使連子的辮子都露在了木板外,它隨著抬客的步伐在空氣中來回甩動。
奶奶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仍在打著戰(zhàn)。那位悄悄離世又避開人們倉促下葬的女子,算算這年不過二十三歲。
二
連子就住在奶奶的隔壁。老家的后院大門正對著她家的廂房側門,因為離曬谷場很近,所以那時后院大門每天都是開著的,我便時??吹竭B子和她的姐姐堂哥在屋外玩耍,很是熱鬧。小時的連子長得白白凈凈的,甚是可愛。
可惜好景不長,在連子三歲那年,她的姐姐夜里跟著父親去田壟里捉青蛙,被蛇咬傷了腿,回到家里沒到三個小時便離世了。連子媽媽自從大女兒死后,像換了一個人,喜怒無常。每天早上和晚上都要跪在堂屋前默念著一些常人聽不懂的詞兒。偶爾還聽到她在家里責罵連子,怪連子嘴饞要吃什么青蛙才導致姐姐被蛇咬死。
小時的表妹經常被姑姑丟在老家,她們年紀相仿,便時常和連子玩在一起。也因為這,我經常跑去連子家叫表妹回家吃飯。不知道是連子姐姐被毒蛇咬死,還是后來連子的堂哥又吐血而亡,總感覺連子家的四合院里到處都滲透著陰氣,走近背脊都會發(fā)涼。奶奶覺得那邊陰氣太重,便關了大院后門,只在必要時才會打開。
三
被蛇咬死屬于不正常死亡,又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在當?shù)厮闶莾词隆@先藗兌冀购⒆尤ミB子家四周逗留。奶奶也阻止我們,還再三叮囑我也要看好表妹。但孩子哪管這些,表妹仍然會背著我們偷偷地和連子玩耍。
連子長表妹兩歲,已經看得出大人們的忌諱了。很多時候她自己也避諱著。原本她姐姐離去時,她才三歲多,可是一直被她母親責罵怨恨,自小的她,便漸漸把姐姐離去的責任全部攬在了自己的身上。
記得某天夜里,聽到她哭得厲害,表妹說連子肯定又被她母親趕到屋外面了。奶奶接過話道:小孩子家不要多管閑事,也不要靠近后院大門。那一刻,我突然好心疼那個不到八歲的孩子。那么小的她,怎知因為自己想吃青蛙而害了姐姐的命,為何大人會把自己的無力和過錯,找一個荒唐的理由轉嫁給一個弱小的孩子呢?
連子有時想找表妹玩了,又怕被我們發(fā)現(xiàn),便偷偷地趴在后門上,透過門縫看很久,只要發(fā)現(xiàn)我們不在,便輕輕地叫喚著表妹,像極了從事秘密工作的地下組織。她有時會從門縫里塞些糖果,有時是一些小花紙,有時會塞過來一條繩子,她和表妹捏著兩個繩頭,來回地拉扯著,雖然中間隔著一道門,卻玩得不亦樂乎。對于她們的這些小秘密,我一直裝作不知道,只要表妹不打開那道門,是無妨的。
有次連子過來找表妹,是她剛從樹上采摘了幾個青橘,因為門縫塞不進,只能讓表妹開門。后門吱呀一大聲,讓我聽到了。我從屋里跑了出去,看到她和表妹正緊張地站在大門前。連子的臉蛋紅撲撲的,肩上還沾著小碎葉片,衣服應該是在山上采摘青橘的時候被刺破了??吹轿页鰜砗筅s緊把青橘塞到表妹手里,解釋道:月姐姐,這橘子沒有毒沒有毒,婷妹妹可以吃的。說完很識趣地轉身就跑。我抬了抬手,本想叫住她,話還沒說出來,她就摔倒了,應該摔得很疼,雖然沒聽到她哭,但當她回頭對著我們笑時,我發(fā)現(xiàn)了她臉上的淚珠。可當時我并沒有上前去扶她起來,看著她慢慢爬起來跛著腿進屋后,突然有些難受。
四
工作后沒有寒暑假了,便極少回老家。國慶節(jié)和表妹回去時,奶奶突然拉過我和表妹,說不能再和連子玩了。還特意叮囑我要看好小表妹,說連子會帶壞小姑娘的。問原因,才知道連子居然給老師寫情書,丟臉丟大了。
晚上問學校的二姑,她嘆了口氣。原來連子喜歡上了她的語文老師。處于青春期的少女對剛畢業(yè)的年輕老師心生愛慕,忍不住寫了一封表達愛意的信悄悄夾在作業(yè)本里。卻沒想到這位老師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把信念了出來,并批評了連子。那天臺下笑聲一片,甚至有人從背后向連子扔小紙團羞辱她。
我驚訝極了。二姑解釋道剛畢業(yè)的小老師,做法直接,但是本意是好的??赡菢拥碾y堪,對于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簡直是晴天霹靂。一天之內,連子出名了,她成了全班同學乃至全校學生嘲笑的對象。沒到兩個月,無論家人怎么打罵,連子也不去上學了。
不上學的連子,只有十五歲,還沒到外出做工的年齡。只能在家?guī)椭改缸鳇c家務活。她卻不知道休學回家的日子更不好過??赡芤驗樵鐟匐x校這事在連子父母眼里是污點,讓他們在村里成了笑話,父母親的責罵聲便成了連子的家常便飯。
五
和表妹去溪邊洗青菜時碰到連子,十五歲的連子已經長成大姑娘了,白凈的小圓臉蛋,高大豐滿的身段,一點也不像我們南方的姑娘。她那時正蹲在溪邊幫她的家人們洗衣服,滿滿的一大盆,我們到的時候,她已經差不多洗完了。表妹喚了她一聲,她高興應著,臉上卻難掩羞澀。表妹問送給她的那幾本書讀完了嗎,她說早就讀完了。她說完抬起頭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們,那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水靈靈的,像晨間山里的一汪清泉。
連子離開后,溪邊洗衣的婦人們又聊開了。三奶奶說:連子那女娃奶子大得像個正在奶孩子的小媳婦了。大奶奶接過話笑道:可不是嘛,像連子這年齡,在我們那時也能出嫁奶娃子了,但是在學堂里嘛,還是不能找對象的,何況還是自己的老師,這怎了得,太不害臊了!言語里全是對連子的嘲笑。
表妹聽了氣不過,便大聲地問道:表達自己的喜歡又怎么了,很丟人嗎?你們都說了你們那么大的時候都可以嫁人了。大奶奶說:你個小屁孩知道什么,趕緊回外婆家做作業(yè)去。
六
平時工作忙,極少回老家,也漸漸忘了連子的這些事。直到有一天,奶奶說連子上桂林住院了,讓我有空去看看她。一問,才知道她住的是精神病醫(yī)院。想著那應該要住上一些日子,便沒急著去。等我忙了兩天,再過去探望時,她卻已經出院了。原因是連子家實在沒錢給她再住院下去,便簽字強烈要求出院了。聽說出院后的連子恢復得還可以,見人就笑,逢人就叫,不像以前老是低頭默不出聲了。
只是經常聽到奶奶在電話里會提及連子媽還是經常責罵孩子,有時半夜里還在罵,都影響到她和爺爺休息了。后來電話回去問奶奶和爺爺睡得可好,連子一家不吵了吧?奶奶說安靜了,連子跟著她的表嬸打工去了,每個月都會寄些錢回來。
我想,她和這世間千千萬萬的少女一樣,在青春期做出一些幼稚沖動的事都會被時間沖淡消散,走向新的環(huán)境一切都將會被封存??扇f萬沒想到,兩年后的一個初夏傍晚,接到老家電話,說連子殺人了,殺的是她的母親。
七
殺母案發(fā)生在下午五時許。連子持著砍柴的鐮刀,在她母親的身上砍了很多刀。當時她的母親正跪在家堂前燒著香,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親生女兒會拿著鐮刀從她的身后砍過來。
她的慘叫聲被路過的吳嬸聽到,沖進殺母現(xiàn)場的吳嬸被眼前那個場面完全給嚇傻了:只見連子正揚起那沾滿鮮血的鐮刀像砍柴火一樣一刀接著一刀地砍下去,沒一絲猶豫與恐懼,好像她刀下的那個人不是她的母親,而是她仇恨了多年的一種生物。她怔了幾秒后大聲呵斥道:你在干什么?連子回過頭,沒有說話,并揚起刀準備起身走向吳嬸。吳嬸見狀,迅速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沿路大聲地叫著殺人了殺人了!
小村本來就安靜,又正是近傍晚時分,聞聲而來的幾位年輕男人,立即找來長竹竿沖進連子家,把連子手里的鐮刀打落在地。
從發(fā)現(xiàn)慘案到被制止,整個過程沒到二十分鐘,但很遺憾,連子的媽媽已倒在血泊當中,沒了呼吸和心跳?,F(xiàn)場的人們說連子那時的眼睛紅得嚇人,像被惡鬼附了身,她被人綁在家堂前,仍然一副惡鬼上身的樣子,只要有人稍稍靠近她身邊,便會張開血盆大嘴做出一副想要咬人吃人的樣子,其實那時,她比惡鬼更可怕,她的臉上衣服上全是血漬,那一雙手更是像從剛生產完的子宮里掏了胎盤似的,被鮮血染得非常瘆人。
因為有精神病史,司法機關也沒有追究,家族里的長輩把連子關在了案發(fā)現(xiàn)場的廂房里。半夜里經常聽到連子在哭喊,誰也沒敢去安勸。整個村莊都彌漫在血腥詭異的恐怖事件里。一到傍晚,還沒等到天黑每家每戶都立馬關上大門,各家的正門側門上都貼滿了驅鬼的符咒。那時村莊的夜靜得可怕,連平日里愛叫喚的狗狗們,好像也知道了什么不再叫喚了,愛跳廣場舞的老太太小媳婦們也不再去廣場了。
八
連子殺母的事,轟動了整個小鎮(zhèn)。
大家對她殺母的動機議論紛紛,有人說她以前有精神病沒治好,這次又發(fā)作了;有人說是她母親在大女兒去世后一直責罵連子,激怒了她;也有人說他們家那四合院不吉利,接二連三地發(fā)生這么多次非正常死亡事件。后來他們家請風水先生看了看,沒多久便把正屋給拆了,留下一間廂房,是用來鎖連子的。
連子最初關進去的那一個月,每天都能聽到她在房間里號叫,拼命地捶打著廂房門。那時的她只是號叫,不說任何話,好像她生來就不會說話一樣。慢慢地,連子變得安靜了,她不再號叫,也不再捶門了,甚至連廂房門是開是關她都不介意了。她會說些話,不知是聲音太小,還是她只是在和自己說,沒有人能聽得懂。再后來,她變得異常聽話與乖巧,卻不再言語,只是點頭和搖頭。偶爾會在半夜里聽到她哭,帶著幾分凄慘和恐懼的哭聲穿透夜空,滲進了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弄得人心惶惶。
她的家人并沒有送她去醫(yī)院,只是定時送飯過去給她,有時連子會吃上幾口,有時一兩天都不吃。連子的嬸嬸和伯娘隔些日子會過去幫她洗洗澡洗洗頭發(fā)。她不抗拒,也沒有任何表情。她們說連子其實心里很明白,并不瘋癲,也不會害人了??墒菦]有人會相信,誰會相信呢?殺人魔頭呀!眾人只要看到她的身影,都會以最快的速度把門給關上。
她經常坐在廂房的門檻上發(fā)呆,偶爾也會去村里轉轉。去村里走走的連子應該是想說話的,她常用笑意來表示自己對村民的善意。可是每個人一見到她笑,更是驚嚇得背脊發(fā)涼。她經過的地方,全都是大門緊閉。她就像一個瘟疫,讓眾人見她便立即繞道而行。她覺察到了這一點,開始還抱著希望,后來,她開始回避,不再外出,除了吃飯睡覺,她就一直坐在廂房的門檻上,從天亮到天黑,周而復始。
九
回老家給奶奶過生日,無聊便走上了樓頂,因為站得高,一掃過去,便看到后院那邊的連子。她消瘦得厲害,倚在廂房門邊,像極了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蓬松凌亂的頭發(fā)應該許久都沒清洗梳理了,那件暗灰色的上衣把她那張原本蠟黃的臉蛋襯得更無血色。
她抬頭看著樓上的我,眼睛里已找不到當年在溪邊偶遇時的清澈與光亮,可我也看不到鄰居們說她殺人時的凌厲與魔性。在她眼里多了掩飾不住的哀傷與膽怯,在見到我的那一刻她好像找到了一點驚喜,但瞬間又消散了。我竟然在看到她那一刻小驚喜時,動了想要和她說話的心思,于是迅速下了樓。
我跑到了后院的大門前,那門應該在兇案發(fā)生后再也沒被打開過了。門上落滿了灰塵,門頭貼著的幾張符咒早已泛黃。我吹了吹灰塵,拉開了門閂,大院的后門在很響亮的吱呀聲里被我打開了,卻也成功地引來了奶奶,我還來不及和連子說話,甚至來不及對她笑一笑,奶奶已經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我身邊,她一邊拍打著我身上的灰塵,一邊念叨道:你這孩子干嗎呢,干嗎呢!這門開不得!
奶奶推著我離開,我轉過頭看向連子,我看到她眼里透露出的驚喜與光亮,竟然把那張陰沉灰暗的臉襯得生動起來。后院大門在奶奶要關上的那一刻,她臉上的那絲光亮便淡了下去,透過縫隙,我看到她又低下了頭。直到天黑,連子都一直坐在她廂房的門檻上。
離開老家時,后院大門上又多了一張新的符咒。
十
半年后,奶奶說,連子死了。
奶奶說,連子居然是割腕自殺的。
奶奶說,一直瘋瘋癲癲蓬頭垢面的姑娘,死的時候竟然把自己梳洗得整整齊齊漂漂亮亮的,像睡著了一樣,走得特別安詳。看來根本就沒有瘋呀,真是個心狠的娃仔,下得了手呀!她被人發(fā)現(xiàn)時,那血還順著床沿一滴一滴往下落,像正在一點一點還給她的母親。哎喲,不敢再想那場景,肯定又是中什么邪了。
對于她的死,我并不詫異,甚至是在意料之中。
面對奶奶的不解,我反而釋然了,輕松地吐了一口氣。
清明回老家掃墓。我走上了樓頂,我看到連子最后待過的廂房已經倒塌了,里面雜草叢生,她靠過的廂房后門居然還立著,門檻也不曾挖走,在一片瓦礫廢木當中,顯得格外醒目。我打開側院的大門,依舊吱呀一大聲響,伴隨著的還有抖落的灰塵與被大門拉斷掉落的蜘蛛網(wǎng)。奶奶從廚房里急匆匆地跑了出來,手里還握著正在打茶的茶鍋爪爪。
她依舊很害怕,說,這門開不得開不得呀,都說是冤魂找上他們一家子的結果,造孽呀!聽了奶奶的話,那一刻我的胸口堵得異常厲害,心里有太多的話想要說出來,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待后門重新被關上的那一刻,那些話兒又像塊大石頭一樣慢慢地沉了下去。雪崩的時候,哪一片雪花又是無辜的?我伸手扯掉了后門上那些早已泛白的符咒。
奶奶看著我泛紅的眼眶心疼地問道,是不是剛剛開門時落了灰塵進眼睛里了?我搖著頭不作聲,停了好一會,才說了句,回家的路上,我沒有去扶一個跌倒的小朋友,突然想起了她摔疼的樣子了。
你好,老陸!
一
他走在一條昏暗的老巷子里,或許是太瘦,也可能因為久病臥床,他有點小駝背了,在咖色夾克的包裹下較往日顯得更為突出。他走得很快,我有點跟不上,只能在他的身后小跑著,我懷疑他的病已經好了。
戴在他頭上的帽子突然掉了下來,那發(fā)亮的光頭刺得我眼睛疼??粗捌鹈弊优拇蚧覊m的樣子,我的眼淚便掉了下來。他轉過身看著我笑道:是不是嚇著我家麗寶了?我急忙搖頭,他說不要輕易掉眼淚,眼淚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我趕緊擦掉臉上的淚珠,輕聲問他要去哪兒?他說:“我要去遠方,你不要跟著我了,回家去吧!”他伸手阻止我前行,往前走了幾步后,突然回過頭看著我道:“麗寶,我一直想聽你叫我一聲老陸呢,像你哥一樣!”我低下頭,雙手揉搓著裙擺。他搖了搖手道:“快回去吧,孩子!”
等我再抬起頭時,他已經不見了。我慌亂地去尋找他的身影,可除了那繚繞煙霧,老巷子里空無一人。我大聲喊著伯父伯父,我告訴他要回家了,卻無人應,我開始大哭,放聲大哭,好似又在經歷一場生離死別。醒來,原是夢一場。我從很悲戚的情緒里醒來,雙肩抖動得特別厲害,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淚珠滾落。
二
伯父長得很廣西,兩眼深凹,顴骨高突,眉宇間卻又帶了幾分文人氣質。他和父親的高鼻梁大眼睛形成強烈的反差。爺爺奶奶都是俊俏的主,伯父卻撿了他們的缺點長。但伯父聰明好學,做事踏實,為人又謙卑低調,很討鄰居長輩們的喜歡。
伯父畢業(yè)后進入城里的公路局上班,三年后,娶了一位比他小六歲的漂亮姑娘。伯娘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嫁他那年,剛剛二十歲。她生性潑辣,又是一個碎碎嘴,和沉默寡言、文質彬彬的伯父是完全不搭的。小時候覺得她生得美,自是喜歡,大些后,卻是不太喜歡她,她總能以一人之力,掀起家族里甚至公路局大院里的狂風暴雨,惹得眾人雞犬不寧。
婚后第二年,伯娘生下我哥。自小伯娘對哥哥寵得無法無天,哥哥想要的她全部應允,哥哥做錯事了,伯父打,伯娘就以身護住。
伯父喜歡女兒,我出生后,他想要女兒的心更強烈。但那時計劃生育控得嚴,公職人員只能生一個。他和我父親商量,如果母親第二胎生的是個女兒,我就讓他來養(yǎng)吧,他說他非常喜歡我。后來母親當真又生了一個女兒。伯父自是高興,他說一切都不變,我的戶口仍落在家里,仍叫我父母為爸媽,他只想把我?guī)Щ丶覔狃B(yǎng)長大,并許諾會給我最好的教育與生活。
伯父說這些自是有他的底氣,因為那時,他已經是我們那座小城里屈指可數(shù)的有錢人了。他看中市場,停薪留職,下了商海,并在短期內創(chuàng)下了很可觀的收益。我不懂他那時到底擁有多少財富,但是當年城里最豪華的酒店都是他的資產,他是最早住進洋房的那一類人,也是最早開小汽車的那一類人。但是外人都看不出來,他仍然低調謙卑,說起話來不急不忙。
伯父每次看到我總會很興奮地將我高高抱起,用胡子扎著我的臉蛋問:麗寶,唱首歌給伯父聽聽!要不就伸出那雙大手捧起我兩邊耳朵,再把我提起來,還樂呵呵地說:稱一下稱一下,我家麗寶長高高長重重了。我拼命掙扎,用力拍打著他的大手,待他放我到地上,便拔腿飛跑。兒時的我很抗拒伯父這種表達喜歡的方式。但跑開后,又會躲在門后偷偷看他,心想這么一個奇怪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呢?奶奶說了伯父要帶我去他家做女兒,那自然是壞人了,可為什么我并不討厭他呢?后來看到人們抓兔子會提起兔子的兩只耳朵,看著拼命掙扎著要跑路的小兔子時,我突然想到了自己,那不就是我小時候被伯父稱百斤重時的樣子嗎!
三
母親自是不同意我過繼給伯父做女兒,她說就算討飯也不讓自己的女兒去攀龍附鳳。但每年寒暑假,伯父都會經得母親同意,接我去他家里小住。伯娘雖然對家族其他人不好,但是對我卻極好,她每次都會幫我添加新衣,帶我和我哥出門玩耍,也不偏袒任何一方。
哥哥卻是個小霸王,從小調皮搗蛋。
他不叫伯父為爸爸,左一句老陸右一句老陸。
老陸就是哥哥世界里爸爸的代名詞。
打架斗毆是哥哥的家常便飯,因此伯父經常被叫去學校。回來時,拿著棍子要揍哥哥,伯娘便以身護著孩子。哥哥這架一打就打到了高中。那時的哥哥已經高出伯父半個頭,伯父已經沒法把他當成孩子一樣去管教了,又怕他惹是生非,便送他去了軍事化管理的學校,覺得可以去去哥的魔性。卻是無用,一年后,哥哥被學校勸退了。
伯父回單位上班,他把酒店里的事交給了他人打理。這一直是一件令我很納悶的事,為何不辭掉公職,繼續(xù)做他的生意。直到后來,我才明白是他不想再忙生意,想回家好好管教我哥,其次,伯父并不是一位野心勃勃的男人,他回歸單位,應該是覺得自己賺的錢足夠讓他帶著一家子過好這一生了??墒撬麤]想到,他松手后,酒店因管理不善,虧損嚴重,兩年不到,便低價轉讓。
他們又搬回了公路局的大院里。
但每年寒暑假伯父仍然把我接到他家里,走親戚的時候都帶上我,逢人便說這是小女兒。有次從伯娘的哥哥家回來,他背著已經睡著的我和伯娘一路說著話,兩人半路不知為何卻吵了起來。吵得很兇,其實我已醒,卻沒出聲,仍然伏在伯父的背上假裝睡覺。
伯父說:“慈母多敗兒呀!”伯娘力爭,伯父就壓低聲音道,“你輕聲些,不要吵醒了麗寶,你富養(yǎng)的兒子遠不及子鳳家貧養(yǎng)的女兒?!辈镫m怒氣沖沖,卻仍被壓了下去,怯怯地嘟噥了一句:“女兒那么好又不是你的。”
伯父聽了后,那雙交叉在身后當我坐墊的手微微顫抖了下,但馬上又箍緊了,他把我往他的背上推上了點,說:“麗寶性子像我,我就當是我生的?!?/p>
四
哥哥混社會了,他徹頭徹尾地成了一個大混混,打架斗毆成了他的日常工作,幾次被人砍傷住進了醫(yī)院。他找伯父不是要錢,就是告訴伯父他在派出所里。
伯父再次停薪留職,他買了一輛大型客車帶著哥哥去做客運。那幾年里,伯父的客車運行的路線改了無數(shù),車子也是換了三四輛,從大型客車換成中型,最后變成跑火車站的柳微車。最后,全賠了進去。
于是,他又回到了單位上班。
我已慢慢長大,到了要離開他們去遠方求學的年齡。他送我去車站,一路上我們都不言語??斓杰囌玖?,他說:好好學習,伯父已不復當年,今年都沒幫我家麗寶買新裙子了。我眼眶有點濕潤,低著頭不說話。他說不要掉眼淚,眼淚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他帶著我進了車站,找到了他的一位朋友。他希望他的朋友看在他的面子上可以免費載我一程。我站在不遠處,看到他對著他的朋友討好賠笑說話時,心底無限酸楚??墒菫榱瞬蛔屗y堪,還是盡力配合他假裝什么也不知道。
車子要開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搖著手跟著車子跑了起來,他朋友不耐煩地停下車,搖下車窗問他怎么了。他小跑到車窗前,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很興奮地遞給我,說道:“我剛記起,我口袋里有糖,麗寶你自小就暈車,路上含著它就不會暈得厲害了?!彼呐笥巡荒蜔┑卣f:“多大的事呀,你煩不煩呀!”伯父趕緊賠笑道:“沒事了沒事了,太麻煩您了太麻煩您了。”
我不敢看他,車子開動后才敢回頭。他依然站在原地,我知道他會一直站到看不到載我的車為止??粗纳碛霸谖已矍奥:敝料?,我的鼻子一陣陣發(fā)酸。十年前,他是何等的風光,豈會淪落到要向這樣的人低聲下氣的地步。我讓那人停了車,告訴他我已買了學生火車票,不必麻煩他了。那人趕緊停車,丟下了我的行李。
五
畢業(yè)后,我回到了我們老城的中醫(yī)院婦產科工作。當時哥哥已經娶妻生子,做了父親的哥哥,還是沒有變,似乎變本加厲了。因為伯父公路局大院的房子也被我哥賭沒了,他們一大家子在城中村過起了租別人房子住的日子。一家五口,全靠著伯父一個人的工資生活。
有一天夜晚十點,我正值班,接到嫂子的電話,說她和我哥一會就到。我一直以為是我嫂子又懷孕了,卻沒想到,十分鐘后,迎來了全身是血的哥哥。他被人追殺,頭部有三道五到八厘米的刀傷,手臂也被砍了一刀。血漬已干,看來砍傷已經有好幾個小時了。我問嫂子怎么才來。嫂子東張西望,然后悄悄說:“還有人在找你哥,要置他于死地,我們不敢出門呀。”我?guī)Ц绺绲綋Q藥室,幫他清創(chuàng)縫合。
伯父為了躲避別人對我哥的追殺,第二天就搬了家,租了一處更偏遠隱秘的房子。那些日子哥哥不敢出門,我每隔一天就過去幫他換藥。第一次被帶到伯父的新住處時,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會是城里的家嗎?低矮暗黑的三間小平房,因為潮濕,更顯陰暗。屋子里又亂又窄,這時小侄子又在嫂子懷里哇哇大哭,我有點不知所措。伯父見我進屋顯得更是緊張慌亂。好似他剛剛做錯什么事要面對審訊,而我就是那個要審訊他的警察。
我?guī)透绺鐡Q藥時,伯娘在旁邊看著,叫我輕點輕點,說你哥疼你哥疼。伯父看不下去了,道:“疼什么疼,麗寶換個藥會比別人砍他還疼嗎?”伯娘聽后又和伯父吵了起來,吵得越來越兇,伯娘說:“你就是想離婚了吧?想離婚就直接說?!辈该看温牪镎f離婚便會停止爭吵。他不再出聲,打開門一個人出去了。
我換好藥離開時,在屋外看到了伯父,他的頭發(fā)已經白了一半,因為消瘦,把他原本高高的顴骨襯得更為突出。他不過五十來歲,模樣卻像長我父親十幾歲。他見我出來很是慌張,雙手緊張得不知道放哪兒,當年他拎起我耳朵的那份從容和快樂去哪兒了?
我說:“伯父,我要回去上班了。”
他笑道:“好好好,回去吧,都沒留你吃飯?!?/p>
我說:“科室忙,我有空了再來吃?!?/p>
他搓著手,緊張地道:“好好好,那就有空了來,有空了來!”
我準備上車,他突然又叫住了我。
我回過頭問:“伯父,您還有事嗎?”
他搖了搖手,呵呵笑道:“沒事,沒事兒,你快回去上班吧!”
我說:“那我走了?!?/p>
他在我身后又喊了一聲麗寶,聲音里卻夾著點顫抖。我轉過身看向他,他的一只手正不安地撓著后腦勺,另一只手抬起又放下,反復兩三次后,然后怯怯地笑了笑,說道:“幸好,幸好你沒有做成我的女兒!”
我笑,匆忙跳上車。
抹臉,手掌全濕了。
六
伯父病了。
病得很嚴重。
查出時,已經是癌癥晚期。
其實他很早便出現(xiàn)咽喉疼痛。他一直以為是咽炎,買點普通藥吃吃。偶爾也不疼,直到這一次咽部反復隱痛三個多月,吃藥打針無效了,他才告訴我。結果出來已是晚期,去南寧復診,診斷如初。
他知自己大去之期不遠矣,突然暴躁起來。他吵著不治病,吵著要和伯娘離婚。我們知道他的暴躁是因為他不敢面對死亡,他是放心不下,他若走了,誰來為他挑起養(yǎng)這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擔?他想離婚,這是我們都沒想到的。以前那么鬧都沒離,現(xiàn)在伯娘日日夜夜照顧他,他卻要離婚了。
他開始揍我哥,不是用棍子打,他用腳踢,狠狠地踢,最初是踢到他自己累了才停下來。再后來,便每天踢幾腳,也不說話,就是用盡他所有力氣狠狠踢幾腳。伯娘不再阻止,哥哥也不再反抗。
他躺在病床上,形同骷髏。
我坐在他的身邊,眼睛酸脹得厲害,于是拼命用鼻子吸氣來緩解。他看到我那不安的模樣笑了笑道:“我家麗寶,最聽話了,可惜伯父不能看到你做媽媽了。”我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看著他笑道:“能看到,您一定能聽得到孩子們叫您外公的!”他笑了,沒言語,只是使勁地點著頭。
伯娘推門進來了,他板起臉偏過頭不理。伯娘說帶了點瘦肉粥,熬得很爛,老陸你吃點。伯父伸手擋開,說離婚吧。伯娘哭了起來,她說:“你是在怪我嗎?怪我把兒子養(yǎng)廢了,還是怪我嘴多嘴碎,讓你在單位在親人前失去了威望與信任?我錯了,我真的已經知道錯了?!辈附K于哭了,他的眼淚順著那張變了形的臉慢慢地滑了下來,最后落進了那寬大的病號服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伯父哭,那個一直告訴我眼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的他,終于掉下了眼淚。
他說:“你還年輕,離婚了你才可以輕松地再嫁。我不想讓你背負一個寡婦的名聲。”我聽不下去,留下他和伯娘,走出了病房。我的眼睛酸脹得更厲害了。于是,我不再拼命吸氣。我坐在醫(yī)生辦公室里,在知情同意書上簽下了我的名字,并在關系欄里寫下了:父女。
七
伯父的病進展得特別兇猛,從確診到離世,不過短短半年。
那半年,他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踢我哥,最后一個月他已經沒力氣,但是每天見到我哥,還是要他跪在地上讓他踢幾腳。后來,他就坐在那破爛的出租屋前曬太陽,他坐在輪椅上,身上蓋著薄毯,那時正是四月,陽光甚好,他雖然消瘦得不成人樣,臉已嚴重變形,卻看不到半分猙獰。他似乎已經接受了生命將逝,已接受了這世事無常。
二十歲前,他博學多才,年少有為。
三十歲前,他意氣風發(fā),大展宏圖。
四十歲前,他青云直上,事業(yè)有成。
四十歲是他人生的分水嶺。他開始慢慢地在失去:失去他辛苦打下來的江山,他無能為力;失去在同事與親人心里的威望,他無能為力;直至最后的健康也被拿走了,他仍然,無能為力。
我那位含著金鑰匙出生,又親自把金鑰匙扔進湘江水里的哥哥,突然變得懂事了。他不再外出,每天奔走醫(yī)院,給伯父搓背揉肩。伯父已察覺到了哥哥的轉變,他很是欣慰。我一直在想,他在最后那一個月里的安詳,會不會是來自哥哥的改變。如果上天要以伯父的生命去換哥哥的覺悟,我想伯父是十萬個愿意的。
伯父走的那個深夜,哥哥背起伯父就往醫(yī)院跑。他一路狂奔一路大哭,他著急地大聲叫著爸爸。他不再叫伯父為老陸了,而是換成爸爸。他一路叫著:爸爸,爸爸您別走,爸爸,爸爸您不要走呀,爸爸,爸爸我不讓您走呢!他跑得很著急,哭得很大聲,像個孩子。是的,我的哥哥還是個孩子,此時的他就是一個正在斷奶的孩子。只是他的斷奶期太晚,斷在伯父離世時。
伯父躺在搶救室里,我們都知道無用了。跪在搶救室床前的哥哥,臉上全是眼淚和鼻涕,奔跑的路上又沾了灰塵,與眼淚鼻涕混在一起,看起來很滑稽。伯父看著我哥,艱難地抬了抬手,他應該想去擦哥哥臉上的眼淚和鼻涕,然,無力,又放下了。最后他很吃力地說道:“不要掉眼淚,眼淚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p>
半小時后,伯父走了。
他走得很安詳,像完成了一場很重要的交接儀式。儀式結束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最后一口氣,然后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如今,伯父離開六年了。我的哥哥已經挑起了家里的重擔。他不但贖回了大院里的房子,還在大院的對面買了一套大大的四居室。
清明時,我們去伯父的墓地,哥哥帶了酒,幫伯父倒了滿滿的三杯,又幫伯父點了一支煙,并狠狠地嘬了一口,然后放在伯父的墓碑上。最后他自己又點上了一支煙,便靠在墓碑旁坐了下來,他出神地看著遠方。片刻后,他擦了擦鼻子,然后仰起頭,慢悠悠地道:“嗨,老陸,您起來,起來再踢我?guī)紫?!”我的眼睛又隱隱酸脹,轉過身,微仰著頭,拼命吸氣,此時有微風拂過我的臉龐,暖暖的,像伯父當年那雙捧著我耳朵的大手。
【陸麗,廣西桂林女子,醫(yī)者,桂林文學院簽約作家,喜靜喜陽光,愛好文字、民族服飾、古典音樂。小名月亮,業(yè)余時間寫許些散文隨筆,作品見于《南方文學》《新青年》《珍情》等刊。】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