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卿
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去摸手機,然后,使勁地張開一只眼,一般是張開向上的那一只眼,另一只則狠狠地死命地向枕頭里陷,好像很怕光。你的兩只眼開始分離,一只向手機里伸,一只向夢里伸。你的手也是這樣,長久以來,你已經(jīng)完全可以用一只手自如地劃撥出你想要的信息。但最近,你總是等不及,要用兩只手一起來伺弄它。通常是左手托著,右手去劃拉。你的手有了自己的意識,手機屏幕總是出現(xiàn)固定的信息——疫情實時大數(shù)據(jù)報告。每天如此,不管你什么時候從睡夢中醒轉(zhuǎn),信息早等在了那里,等著你,如果哪一次你忘了去看它,你總會煩躁上那么一會兒,可是,你看了,也無濟于事,還是要煩躁上一會兒。嚴重的那些時刻,你每次醒來都會覺得是從一場屏息比賽中歸來,有時,你會以為你落進了哪個武俠小說作家的故事里,在某個湖泊或河流的底部練習龜息大法,而那,是你唯一要練習的。
不能說話,絕對不能說話。誰知道那個叫做新冠的病毒它藏在什么地方窺伺著你呢?它能看到你,它能聽到你,它是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存在,是比你母親口里的上帝還像上帝的存在。你覺得無處藏身。關上窗戶,它會從縫隙里溜進來嗎?用水洗,不停地洗,又聽說它會順水管爬進來,你一遍遍去確認你家的下水管道有沒有彎頭。84消毒水要用起來,酒精也要用起來。小噴壺放滿了一整個入口,家里所有的小瓶子都被你裝上酒精。公用電梯還沒有開始消毒,你每天穿上一件一次性雨衣,出去噴。很快的,雨衣用完了,你不再出門。
家里能吃的基本上都吃盡了,你每天熬稀飯來吃,一直到你泛胃酸了,還不能出門。即便可以出門,你也不會出去的。
你開始蹲守在網(wǎng)絡上,半宿半宿地搶口罩。天可憐見,總算被你搶到幾只。
還沒全面放開,可是你的上司讓你去上班,食人俸祿,職責要盡。你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口罩穿行在家和公司之間,每天回家,解下口罩,你才覺得又回到了人間。很快,你的臉就開始冒起一些大大小小不平的凸起,從嘴角一直扯到耳后,鼻翼兩側(cè)是最嚴重的,爛得你每次洗臉撐不住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滑,越擦卻越疼。你又貓在了網(wǎng)上,求知乎,訪度娘,很快找得一批難兄難弟。有一個建議頗值得一試,在一次性口罩里罩上真絲口罩,保護了臉,透氣性也還好。
死馬當活馬醫(yī),你趕快淘了一只真絲口罩用起來。貨比三家,你覺得你的黑色星芒口罩顏值和功用都在線,難得商家還贈送了專門的清洗液。錢,果然是個好東西,不枉你多年來對它持之以恒的熱情。你沒有因為什么愛情看輕過它,關鍵時刻,它也沒有讓你失望。
你是一個該死的顏控,死到臨頭的大事,你都不忘要大浪淘沙淘出金來??墒?,你的眼光這么好,卻也有失手的時候。不由你不慨嘆:終日打雁,叫雁啄了眼。你遇上了硬點子。
你每次出去還是原有的打扮,兩層口罩,一層稍上一點,掖在眼鏡下邊,一層稍下一點,裹住下巴。鼻子和嘴巴,這兩處呼吸的孔竅照例要蒙得厚實一點。你本來是不戴眼鏡的,可是聽說有人沒有蒙住眼睛也中招了。耳朵呢,你也很想蒙上,好在它接受的是聲音,不是空氣。聲音大概是無毒的吧。即便有毒,你也不能蒙上它,既讓你上班,就是需要你和人有所接觸了。
你呼出自己的氣,再自己吸進來。一天下來,你總頭疼得厲害,要睡很久很久,通常要睡到第二天再次戴上口罩。
這時候,你一時走眼物色進來的那個人會給你一些溫暖。
“不要看了,你這樣看下去,最后沒死于新冠,也會死于冠心病?!彼阈呐K不好,可這不妨礙他詛咒你。
心情好的時候你會反駁:“老朋友不死光,我是不會死的。”你知道,在這世上,你有仇敵,他不死你怎么能死呢?;畹瞄L久是王道。你活著不為說別人的壞話,你活著是為了不讓別人自說自話向你潑臟水。你知這世上的惡人是不少于善人的。嚼舌根是一種病,你得給他們治治。
但大多時候,你懶得理會。你活在封閉的水晶球里,有那工夫拌嘴,還不如多汲取點氧氣。畢竟,不吸氧會死人,不拌嘴卻不會?!皭矍橄窆纺铮粢擦舨蛔?,趕也趕不走?!蹦阆胫@句話時總想起你的一個同學,你不明白一個嫻靜的女孩怎么說出這句話,而且在看《老人與?!?。你是從那時起覺得人是真真不可小覷,你永遠也看不透一個人說著什么時在想著什么。也許他說愛你時在想著掐住你美麗的脖子,也許他說要你死時卻最希望你活得長久。當然,一切也可能是反的。
花香四溢,你尋著味道過去,清逸轉(zhuǎn)成了甜膩。
你嘴上扣著兩個一次性口罩,覆住了半邊臉。你摸摸衣兜,你知道它還好好地待在透明的薄紗小袋子里,你覺得無限安心,它可是你從無數(shù)的口罩賣家那里淘來的。你每每把它拿出來看時,總試一試,對著鏡子,星芒在黑色的底子上放出光,能推開所有向你逼過來的粉塵和病毒。太金貴了,你一日三次地鋪展開來看,細細地用指腹摸過去,滑膩膩的,有股涼意,如玉一樣溫潤,過后再細細地折疊起來,放進下次要穿的衣服的衣兜里。如果有哪一次摸不到它,你總四處找起它來,從公司翻到家里,從家里翻到公司,一路翻過去。很快,認識你的人都知道你有一只口罩,黑色星芒。
你雀屏中選,明天就要出發(fā)去往遙遠的他鄉(xiāng)。“諸葛測字”說,你此去錦繡前程,人生當是無限風光。盡管36歲了,可也不妨礙你在朋友圈發(fā)一條信息:“十八歲出門遠行……”有朋友在評論里哂笑:“回來40呀?!蹦阋膊还?,36不就是兩個18嗎?況且,單就你出發(fā)追尋的事物來講,你就是去上幼稚園。每個人的紀年法是不同的,你完全無需向任何人做出解釋。于是,你把打下的字句一一刪除:
“靈魂出走的那些年,你不停地墜落,像浮動的塵埃,懸在半空中,無法上升無法跌落。你迷茫震驚卻沒法讓自己移動分毫,現(xiàn)場出現(xiàn)巨大的缺失。你看到你的心涕淚交加,而你的面孔無動于衷,你獨自一個人走在長長的甬道上,走,走。四周的漆黑沒令你恐懼,你像閑庭信步的嬰兒游走在母親的子宮,你似乎從來沒有懼怕。你似乎無比確信你的靈魂不會徹底拋棄你的肉身。是的,她回來了,多少年后,依然是你熟悉的面孔。你不必親吻她,她愛你時,她自會歸來。她歸來時,傍晚山巔起了風,繁星綴滿了夜空?!?/p>
你開始收拾出發(fā)的行囊,一件件衣服用最規(guī)整的方式塞進去,跨度是兩個季節(jié),因為實在不確定中途是否能夠回來一趟。最后收拾要拿在手邊的東西,貴重的和隨手就能拎出來使用的,電腦是一定要拿的,還有酒精噴壺,最重要的是口罩——這從前你出門向來不會給予太多關注的小東西,現(xiàn)在成了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物件,比什么勞什子愛情管用多了。從前你會矯情地問:“你能在傾盆大雨里站在我家門前等待嗎?你能在千人萬人的海灘認出我游泳衣的顏色嗎?你能在眾人目光里坦然為我洗襪子嗎?你能在大難來臨時緊緊握住我的手嗎?”現(xiàn)在你再也不會了。你現(xiàn)在最怕與人握手,握手和要你命沒什么分別。來親近你的,你再也不會無條件地接納,而是先要送上打量的目光。即便抹不開臉面搭一下爪子,事后也得內(nèi)心糾結上半天。當然,你去親近別人,也要先自我糾結上一番。面對面不是想你,面對面是想著怎么離開你。
“口罩呢?”
“什么口罩,不是已經(jīng)拿了三包一次性的和兩包N95嗎?差不多兩百個,足夠用了,況且去了也可以買,我看過了,你們附近還是有幾個醫(yī)院的。”
你當然是知道的,你是從山里到城里去,又不是到荒郊野嶺去。可是,“真絲口罩……”每個字都很重,簡直是咬牙切齒,你沒法想象你找不到這只口罩會怎么樣。你請了假,明天就不會去公司了,而且,時間也不允許你這么做,你訂好的車,你的同學,一大早就會過來接你。那時,整個城市估計還在沉睡中呢。
“怎么辦?”你喃喃地問,無助地看著這個人,希望獲得有效的幫助。
對方不緊不慢地回你:“再買一個?!?/p>
多么直接有效。沒有人會在意你的糾結,“白馬帶著她一步步地回到了中原,白馬已經(jīng)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終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楊柳有桃花,有燕子、金魚,漢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儻瀟灑的少年……但這個美麗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國人那樣固執(zhí),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新買的口罩還是那只口罩嗎?你把那瓶商家贈送的專用洗液再次擱到頂柜里去,你心底肯定期望它還能等到與它配套的那只口罩,黑色星芒。
“愛情像狗娘,留也留不住,趕也趕不走?!币恢豢谡之斎蛔钃醪涣四惚枷蜻h方的腳步,小王子的玫瑰再嬌艷也阻擋不了他的出發(fā)。但這不妨礙你對它的牽腸掛肚,你托同事在你的桌子上找,你讓那個詛咒你得冠心病的人在家里找,翻到一樓,翻到二樓,翻到三樓,把保險柜都撬開來找??墒牵瑳]有,哪兒都沒有。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幾度讓對方都懷疑你是否買過這樣一只口罩,可是,明明白白的,你打開淘寶,上面紅字灼眼,赫然四個字“交易成功”。不過,有時你自己也疑惑,是真的嗎?你有過這樣一只口罩嗎?
疙疙瘩瘩此起彼伏,往往是抹了藥膏下去了,然后哪一次口罩用不對,就又雨后春筍般往上冒?,F(xiàn)在,你還是會每天對找不見的黑色星芒想上幾遍,想起來時也逐漸地沒有了當時那般抓心撓肺讓你心臟收縮,腦子亂得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感覺,但是,你還是會不由得想上幾回,不會比吃飯的次數(shù)少。視頻時,你還是會一遍遍地詢問,你的口罩找到了沒?對方倒是耐心作答,不過,你知道,他并不會真心地去幫助你找尋它,終歸,你還是得靠自己去找到它。你覺得這只黑色星芒的口罩就是你的戀人。致命的是,這場戀情還是你一廂情愿的單相思??墒牵幢闶且粓鰡蜗嗨?,你也需要這個能帶給你安全感的柔軟的東西在那里,在你下一次要穿的衣服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