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最晦澀難懂的問題,對那些極為愚笨的人也完全可以解釋清楚,只要他還未形成先入為主的成見;相反,如果他堅定地認為對此已足夠了解,那么,即使對方聰明絕頂,你也無法向他說明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列夫·托爾斯泰(1897年)
一
金鉞透過窗戶望著飛機下面,山巒與河流交錯著,猶如一幅筆觸粗糲的抽象畫,色塊鮮明,又傷痕累累,畫面里透出一股蠻荒力量。金鉞從那蠻荒中感覺到一種混沌的悲愴戳著他的心了。金鉞欲哭無淚。飛機下面的河山讓金鉞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每次落在這片東北的土地上,都讓金鉞既愛又恨,既親切又排斥。飛機還有半個多小時就要降落在沈陽桃仙機場。金鉞從座位上站起來,去了趟衛(wèi)生間,方便完后,洗了把臉,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注視著,濕漉漉的水珠還在臉上,無法掩飾他的蒼老。其實他才四十多歲。透過鏡子他還看到白色的馬桶在那個狹小的空間里,像一張大嘴隨時要吞噬他似的。他扯了張紙巾擦了一下臉上的水珠,然后把濕噠噠的紙巾扔進垃圾箱內。有人敲門,是乘務員,說,先生,飛機馬上就要降落了,衛(wèi)生間即將停止使用。金鉞從衛(wèi)生間出來,發(fā)現一位修女坐在他的座位后面,他注目了一下裹著黑色頭巾的肅穆安靜的背影,回到座位。金鉞沒有立刻坐下來,扭身想看一眼修女的臉,但修女低著頭在看什么,他看不到那張臉,心有不甘地坐下。四十八歲的金鉞仍舊對那些不同于日常的事物保持著敏感和好奇。從東京成田機場到沈陽桃仙機場的這趟飛機乘坐的人不多,有三分之一的座位是空的。降落時間是十五點三十分。金鉞又望了一會兒窗外莽莽的大地,陽光在上面涂抹著,隱隱的那種粗糲的疼痛感再次扎傷他。
金鉞從窗外收回目光,拿出放在前排座椅插兜里的那本還有一頁就閱讀完的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本來,在飛行的過程中可以看完的,但他不忍心看完,他無法從那種文字的情緒中走出來,所以就放下了?,F在,他想把最后一頁看完。他甚至恐慌如果不看完的話,也許就再也看不完了……如果飛機在下落的過程中出現意外……
金鉞三十五歲后,每次乘坐飛機,在即將降落的時候都充滿了惶恐,或者說恐懼。飛機震蕩的過程,讓他覺得沒有未來,會成為碎片……直到飛機落地后,他手抓著前排的座椅,才會從冰涼的惶恐中慢慢恢復過來。那種感覺對于金鉞來說,不亞于一次新生。金鉞看到機艙內只有他是這樣的,其他人好像都很坦然,歲月靜好的樣子。金鉞還看到前排座椅右面的一對年輕的情侶在輕輕地接吻,彼此的嘴唇封堵著。男孩的手從女孩的胸前伸入到女孩的內衣里。他還看到女孩臉上從身體里溢出來的甜蜜表情。
這惶恐讓金鉞對之前在閱讀過程中體驗到的那種激昂的情緒蕩然無存,他的閱讀開始變得機械,想念出聲兒來,用聲音來抵抗飛機降落時帶給他的惶恐。他以前曾嘗試過,對于他是有效的,那些文字或者說文字營造出來的情境在驅趕著他內心的惶恐。金鉞手里捧著那本《金閣寺》,輕聲念著:
……我盤腿而坐,久久地眺望著這番景象。
當我意識到時,我已遍體鱗傷,燒傷的或擦傷的,在流淌著鮮血。手指也滲出了鮮血,顯然是剛才叩門受傷的。我像一匹遁逃的野獸,舔了舔自己的傷口。
我掏了掏衣兜,取出了小刀和用手絹包裹著的安眠藥瓶,向谷底扔去了。又從另一個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香煙。我抽起煙來,就好像一個人干完一件事,常常想到抽支煙歇歇一樣。我心想:我要活下去!
飛機已經在震蕩中降落在黑油油的瀝青跑道上。飛機的輪子和跑道摩擦著,發(fā)出的轟隆隆的聲音形成一個渦流,成為另一種負重,在飛機之外包裹著飛機和飛機內的乘客。金鉞是敏感的,他不知道別人是否會在乎這種情況,但隨著那聲音的渦流漸漸減小,金鉞的身體也變得輕盈了似的。金鉞慢慢睜開閉著的眼睛,輕輕地把《金閣寺》裝到背包里,仿佛完成了他抵抗惶恐的一個儀式。金鉞還記得上次坐飛機回東北的時候,他在飛機降落時,朗讀的是加繆《局外人》的最后一頁,還沒念完,飛機就著陸了,他還是在人們的騷動中,堅持念完。他的朗讀給即將下飛機的乘客們一種好奇,幸好是飛機降落,如果是起飛的話,金鉞很可能被當成恐怖分子或者是精神病人。在《局外人》之前的一次,他朗讀的是波拉尼奧《2666》的最后一頁。那本比磚頭還厚的《2666》,他在旅途中并沒有讀完,但他還是選擇了朗讀最后一頁。再之前的,金鉞想不起來朗讀的是哪一本小說。
機場周圍的鐵絲網,結結實實地圍在那里,讓金鉞知道飛機已經安全著陸了。
機艙內的人們開始騷動起來,亂哄哄的。還有嬰兒刺耳的哭聲。金鉞坐著沒動,他突然很享受這種騷動。金鉞要等那些乘客都下完了。每次他都最后一個下,仿佛要和空蕩蕩的機艙做一次告別似的。金鉞注意到那個身穿黑色修女服的女人不見了,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尋找著。他看到人群里多了一個扎著馬尾辮,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女人……金鉞不能確定她是否就是他看到的穿黑色修女服的女人……如果是的話,她為什么要脫去那身黑色的修女服呢?金鉞甚至有些困惑了。金鉞從座位上站起來,盯著向前移動的乘客,他站到最后一個。金鉞前面是一個光頭,正大嗓門吵吵巴火地給什么人打電話,好像是安排車到機場的9號出口等他。金鉞側著身子在人群里尋找那個穿著黑色修女服的女人,但已經不見了蹤影,就仿佛她從機艙內消失了……金鉞放棄了尋找。
這時候金鉞的手機響了一下,是柯雨洛的短信,問,降落了吧?我的車在8號出口。金鉞回了信息,說,好。
二
柯雨洛曾是老宋的學生。老宋和金鉞都是望城人,老宋寫過小說。金鉞在當導演之前,也寫小說。老宋大金鉞十二歲,兩人可謂忘年交,惺惺相惜。當年,金鉞在望城軋鋼廠上班的時候,老宋就鼓勵金鉞走出去,去北京。老宋以前在沈陽的一所大學當老師,后來去了一家雜志社當總編。老宋還當老師的那年,金鉞拍完紀錄片《秋》,特意去沈陽找老宋喝酒,用電腦讓老宋看了片子。老宋看完后,很激動地問他是否可以小范圍放映一下。金鉞同意了。就是在那次小范圍的放映會上,金鉞認識了柯雨洛。在金鉞的印象中,那天柯雨洛手里還拿了一本阿赫瑪托娃的《安魂曲》。金鉞問老宋是否泄露了紀錄片的內容給柯雨洛,老宋說,沒有。金鉞覺得這樣的巧合很有意思。金鉞后來和柯雨洛還說起過這件事,柯雨洛說,完全是巧合,但也可能是兩人內心的某種靈犀吧。其實,金鉞當初拍《秋》的時候,就想過用《安魂曲》做片名,后來還是決定用了《秋》,不僅僅是一個季節(jié),同時構成一種外延。《秋》在老宋的組織下,小范圍放映了,能來十幾個人,都是老宋的學生,女生偏多。在影片放到中途的時候,走了兩個人,看上去像情侶。放映完,老宋請金鉞簡單闡述了拍《秋》的想法。金鉞說,剛開始只是想記錄一下意外去世的同母異父弟弟的葬禮,沒想到,拍著拍著,有些現實以外的東西溢了出來。他才意識到這不僅僅是一次記錄和呈現,當現實化為影像和文字,就會變成另一種東西,至于溢出來什么,因每個觀者的人生經歷和體驗而不同。
金鉞講完,老宋讓學生們發(fā)言。
盡管金鉞是老宋的朋友,但那些學生并沒有把籍籍無名的金鉞看在眼里,他們是一群看人下菜碟兒的人。參與討論的老宋的學生,普遍都說沒看懂,沒有故事情節(jié),調子陰郁,給人窒息感,沒有正能量,而且里面的很多畫面是現實中不可能出現的,偏離了現實主義。他們并沒有看在老宋的面子上,而對金鉞嘴下留情,他們像憋了很久,終于找到一個出口似的,紛紛對影片進行飛機導彈般的轟炸。某些淺薄的觀點讓坐在旁邊的老宋陣陣臉紅,冷一陣熱一陣的。甚至有同學還說導演可能有童年陰影,比如一個小男孩拍皮球的鏡頭反復出現了七次。老宋和金鉞都沒有阻止他們轟炸,直到他們口干舌燥,嘴里沒了子彈,飛機也從教室的上空飛走了,轟炸才停止。
最后站起來的柯雨洛倒是對《秋》表示贊賞,成了之前發(fā)言的那些學生中的“叛徒”,被他們鄙視的目光射擊著??掠曷逭f《秋》拍出了一部分人對親人的祭悼,也是安魂,表面上是對肉身超度的一次的記錄,有夢幻氣質,其實隱藏著更大的深意。是什么深意?懂的人自然會懂。還有同母異父這個現實,也很有意思。她建議金鉞導演在片子里引用組詩《北方哀歌》里的一些詩句,這樣會讓整部紀錄片有一個歷史的縱深,也能給影片提供葬禮之外的另一條線索,在文學和藝術上都會提升整部片子的品位,還有在片尾配樂上如果采用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蕾的《殤》,也許可以讓片子變成世界級的。
她繼續(xù)陳述著自己的觀點:你的影像,阿赫瑪托娃的詩歌,杜普蕾的《殤》,一個完美的組合。而且我還發(fā)現《北方哀歌》正好是七首,如果把《殤》也分成七部分插入到影像中……不同長度的插入,根據影像需要,片尾的部分可以長些,尤其是在黑屏的幾秒鐘過渡到那棵桀驁不馴、站立在荒野中的、干枯的、低垂著的向日葵。我覺得向日葵可以做一個動畫效果或者類似于快進那種,從干枯倒退回到種子。種子落入泥土的畫面和人物下葬的畫面可以有個切換,甚至可以是同步的……對于一部一百二十分鐘的紀錄片來說,我覺得可行。說是紀錄片,但我更愿意把這看成是一部故事片,雖然故事簡單,但延伸出來的東西和情緒所構成的精神性,足可以支撐整部片子。我甚至認為情緒比故事高級,情緒所構成的精神現實同樣是故事的一部分。還有“七”這個數字,在中國人死后也別有意味。最后,我朗誦安娜·阿赫瑪托娃《北方哀歌》里的一段,來作為我發(fā)言的結束吧。
……
我們準備出生,告別了空無,
準確地計算了時間,
以便不放過任何一個
未見過的場面。
……
朗誦完,柯雨洛說:“我只是說了我個人的一些淺薄看法,金鉞導演見笑了。”金鉞木頭人般坐在那里,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沉浸在柯雨洛的話語中,沒緩過神來。老宋在旁邊頻頻點頭,笑著,當年在工廠里受傷留下的眉角的疤痕都動了起來。柯雨洛發(fā)完言,靜默了很長時間,還是老宋帶頭鼓掌,大家才跟著鼓起掌來。金鉞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老宋碰了碰他,他才緩過神來,跟著鼓起掌。金鉞激動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指著剛剛發(fā)言的女生問,你叫什么名字?坐在旁邊的老宋以為金鉞生氣了,拉了拉他的衣襟。金鉞站著沒動,教室里的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有了一股火藥味兒似的。金鉞再次注視著穿著淺灰色長裙,披著長發(fā),戴著眼鏡的她,問,你叫什么?請回答我??掠曷逭酒饋碚f,我剛才發(fā)言前,好像介紹過了,你如果沒記住的話,我就再說一次,我叫柯雨洛。木字旁加個可以的可的那個柯,雨嘛,就是下雨的雨。洛是洛神的洛,也是洛麗塔的洛。金鉞凝視著柯雨洛,注意到她戴著牙齒矯正器,嘴里有金屬的光芒。金鉞說,謝謝你柯雨洛,我會聽取你的意見,對影片進行修改的。如果你允許的話,我想在后面的字幕里也加上你的名字??掠曷逭f,不用,我只是說了些個人建議而已?!肚铩纷屛蚁肫饘а莅退?,拍過《櫻桃的滋味》的那個……金鉞說,哦,阿巴斯?。∵@個我倒沒想過。今天,我要感謝你們的宋老師,還要感謝你們能參加這個小范圍的放映會,我會記住你們的。金鉞還在注視著柯雨洛,總覺得她很像一個韓國女演員,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老宋站起來簡單總結了一下,說這次放映會是成功的,各種聲音都有,批判極其強烈尖銳,謝謝大家,同時也希望大家有所收獲。也謝謝金鉞導演給大家?guī)磉@樣一部不同的片子。大家跟著老宋敷衍地鼓掌。金鉞在老宋講話的時候,注視著柯雨洛身邊的其他同學,從他們的臉上,金鉞能感覺到他們由于傳統(tǒng)教育的桎梏而生出來的傲慢、無禮和無知,甚至是愚昧。金鉞又看了眼老宋,這些并不能怪老宋,也不是老宋能改變的,不是還有一個柯雨洛嘛!
放映會結束后,老宋請金鉞吃飯。金鉞征求老宋的意見,問,是否可以叫上那個叫柯雨洛的女孩。他說沒想到你的學生里藏龍臥虎??!有這么一個高徒,足矣!老宋笑了笑,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她,平時她都沉默寡言的,也很少和同學們來往,看上去很孤僻的一個女生。金鉞說,你這個學生的建議,我會采納的。老宋給柯雨洛打電話,過了一會兒,柯雨洛來了。她換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還穿了高跟鞋,頭發(fā)隨意地挽了起來,白皙的脖頸顯得更加細長。她嘴里的牙齒矯正器看上去還是那么奪目,閃著光。柯雨洛的到來,讓老宋覺得自己像個電燈泡。她和金鉞聊的都是文學、電影什么的,像兩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老宋幾乎插不上嘴,他能看出柯雨洛的熱情和對金鉞的崇敬,心里面感嘆著年輕真好。
老宋喝到過半,笑著,借故離開。
柯雨洛還指出隱藏在影片里的一個炸點是模糊處理過的。金鉞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畢竟和柯雨洛算上放映會,才第二次見面,他還不想暴露影片的真實意圖,僅當作是自己對同母異父弟弟的影像祭奠。如果影片里的那個炸點被過度放大的話,可能片子就會夭折,在藝術上也會失衡。金鉞還不想那么做。敏銳的柯雨洛也覺察到了,她沒再追問??掠曷逶俅翁岬侥强孟蛉湛f,真好。我想很多人會想到凡·高的向日葵,但那是屬于你金鉞的向日葵……那向日葵就像是你站在那里,低垂著頭,嗚咽著……風吹過的剎那,飄落的種子是隱藏在你心里的悼詞……
喝了幾瓶啤酒之后,柯雨洛的臉紅撲撲的,讓金鉞的目光變得迷離……談到未來,金鉞是悲觀的??掠曷灏参克?,不要去想,在路上就好,你用你的影像記錄和表達生命經歷和生命體驗就好……至于什么未來,不是你想就能到達的……你的《秋》何嘗不是告訴自己和觀影的人,活下去才是重要的,但怎么活?你影片里幾個人在挖掘墓坑的時候,在山下荒棄的葡萄園里出現了一個頭戴黑禮帽,穿著黑衣服,脖子上系著條紅紗巾的男人,他手里提著一個籃子,牽著一頭白毛豬,繩子綁在豬的脖子上,那豬清晰可見的乳頭,像剛剛給豬崽喂過奶似的……一個超現實主義的畫面,真的把我打動了。震撼!神來之筆。這也是我不把《秋》歸入紀錄片范疇的原因,我覺得它就是故事片。金鉞笑了笑說,那個畫面是我對法國攝影師Bruno Barbey一張照片的致敬,說抄也可以。扮演這個人的是我繼父。那頭豬找了好幾個養(yǎng)豬場,才找到我滿意的。那清晰可見的乳頭像不像一個個釘子?柯雨洛說,像。柯雨洛舉起杯子說,那也是神來之筆,你能把那個攝影師的照片變成你的畫面,在影像表達之外,又延伸出另一個意義空間。你繼父演得也好。我敬你一杯,你拍出了一部好片子,在某種意義上我覺得比幾年前日本的那部《入殮師》還要向前走了一步?!度霘殠煛返慕Y尾讓我感動,即使那樣的感動是從故事細節(jié)延伸出來的。我還是認為在荒誕的年代,感動對于藝術來說是廉價的,可能讓一些人在觀看的時候,掉幾滴眼淚,過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恰恰我覺得疼痛和愛可能才是永恒的。金鉞笑了笑說,人家那可是獲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我這……柯雨洛說,奧斯卡怎么啦?你要自信。你要敢于懷疑。金鉞點了點頭說,自信并懷疑著??掠曷逭f,是的,自信。你的《秋》里面不僅僅有東方美學的東西,同時也有西方的思考,里面滲透了普世價值和憂患意識,這是難得的。金鉞說,也許你高估了《秋》,你的很多闡釋,是我當時在拍攝的時候沒有想到的??掠曷逭f,盡管我微不足道,但我相信我的直覺,對于藝術的評判更多來自直覺,而直覺來自生命經驗和視野。藝術的經典化就在于它給人不同的闡釋和感官刺激。金鉞對眼前的這個女孩開始刮目相看了,她真的不是夸夸其談。為什么她會對那么多影片有著如此深的了解呢?金鉞沒問。金鉞說,你這么說,我會自大的??掠曷逭f,哦,自大你可能就完蛋了,就沒有將來了。我不希望,你是一部片子的導演。我更希望看到你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一部片子的出現有很多題材或者運氣的因素,后續(xù)的創(chuàng)作才可能是重要的,我更希望看到你生命延續(xù)出來的作品。《秋》的才氣和那種粗糲感就是你這個年齡呈現出來的,隨著生命的逐漸衰老,還有時代的變遷,它是會變化的,我還是希望你走藝術片這條路,而不是商業(yè)片。這么說,我可能天真了。我知道電影沒那么簡單,還需要錢,是團隊合作。對了,你這部《秋》花了多少錢?金鉞說,四處借了一百多萬??掠曷逭f,哦,會掙回來的,但,是在國外。我覺得國內可能還不會接受這樣的片子。對了,《秋》里面逝者的女朋友出現的那幾段,我看哭了,不僅僅是感動,而是我看到了愛。雖然沒有畫面,但她說的那些話和細節(jié)會讓人聯想到畫面,那是刻骨銘心的愛啊,在當下是稀缺的、寶貴的。那個女孩真的是你弟弟的女朋友嗎?金鉞說,是的。柯雨洛說,她叫什么?金鉞說,多莉。柯雨洛說,像個外國人的名字。金鉞說,是個混血兒,她母親是西班牙人。柯雨洛說,她會是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希望你還能與她合作,一個好的女主角同樣會成就你。金鉞說,嗯。金鉞沉默了一會兒,舉起酒杯,和柯雨洛手里的杯子碰了一下,說,我干了,你隨意。金鉞說,其實,弟弟墓坑的旁邊是我父親的墓地??掠曷邈蹲×耍^了幾秒鐘,她說,我只看到一塊墓碑的鏡頭一閃,并沒太注意。金鉞說,那墓碑就是我父親的??掠曷逑萑肓顺聊=疸X和同母異父弟弟,還有他父親的關系讓柯雨洛感到有些亂,她望了一眼金鉞,覺得他是一個有故事的人。金鉞的精神和肉體中藏著苦澀和痛,這一點從影片中她已經窺伺到了,也正是這雙重層面上的痛和苦澀深深地吸引著柯雨洛。她認為這是一個藝術家應該存在的,不僅僅是對自身,還有對他者的憐憫和慈悲。
柯雨洛的牙齒矯正器讓金鉞感到一絲荒誕和滑稽,甚至給了金鉞一種想用舌頭去舔舔的天真沖動。他竟然孩子般提了出來,柯雨洛害羞地笑了笑,說,你嘲笑我,要不你也去安一個。金鉞說,我沒嘲笑你,我說的是我的真實想法??掠曷逭f,那等過些天,我取下來的時候,送給你。你不會有戀物癖吧?金鉞說,沒有,你張嘴讓我舔一下不就得了。柯雨洛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金鉞終于想起柯雨洛像誰了,是韓國女演員金敏喜,但他沒說。
后來,兩人還聊起了星座??掠曷迨翘煨疸X是摩羯座。
那年,金鉞三十歲,柯雨洛二十歲。
喝得差不多了,兩人出了小飯館,沿著街道走?;璋禑艄庀碌慕值纼蛇叾际菬緮?。煙氣朦朧的。風一吹,金鉞的頭有些暈暈的,那些坐在燒烤攤上的食客,給他一種地獄的幻覺。一個胖子把肉串含在嘴里,用厚厚的嘴唇夾緊,用牙齒把肉串擼下來,接著,他的腮部快速地蠕動,咀嚼著烤過的撒了花椒面、辣椒面、味精、孜然等調料的肉塊,嘴角流淌著油汁,直到吞咽下去。不一會兒,胖子的面前就堆滿了釬子。金鉞說,你看那個胖子吃得多香,我們要不要也吃點兒烤串什么的?要不來一只烤乳鴿?柯雨洛說,我減肥呢。金鉞說,你看上去一點兒都不胖??!柯雨洛說,我想保持在九十斤,現在都一百斤了。金鉞說,好吧。兩人慢慢走出食客們、饕餮們喧囂的燒烤街,金鉞送柯雨洛回學校后,獨自打車回了旅館。出租車到旅館門口后,金鉞又改變了主意,讓司機送他再去燒烤街。成為饕餮的欲望是那么強烈或者說他迷戀那種有鬼魂氣息的地方……金鉞找了一家靠在角落里的燒烤攤,要了瓶啤酒和一些烤串,靜靜地坐在那里,像一個窺伺者,像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落魄的迷茫者。
金鉞又仿佛在等什么,等《神曲》里的維吉爾出現,讓維吉爾引領……如果說這里是地獄的話,那么地獄的入口在哪里?是那些街道上的下水道井蓋嗎?金鉞甚至想,如果這是一部《神曲》的話,那么柯雨洛是什么角色?把他扔在這地獄之中……
快凌晨的時候,金鉞眼瞅著食客們仿佛被什么召喚似的醉醺醺地散去。有的男人喝多了,解開褲子對著路邊的草坪撒尿。女人們則隨便找個桌子做掩體,蹲下來,從某個角度可以看到白亮刺眼的屁股……尿液在桌子底下流淌,可以聞到尿騷味。污穢的燒烤街給金鉞一種懸于城市半空的幻覺。金鉞恐懼地從角落里的桌子旁站起來,買了單,瞅著那些食客離魂般消失在黑暗中,或者鉆進出租車內……被出租車帶到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
整個燒烤街上一片狼藉,夜晚也被傳染了似的,狼藉一片,那些攤床上懸掛的還沒有熄滅的燈光,從苦膽般的燈泡里溢出來,爬上城市漆黑荒涼的額頭。
金鉞昏昏沉沉地在街道上走著,幾條流浪狗面露兇相,眼睛在燈光中冒著幽幽的綠光,搖晃著闖進了狼藉污穢的燒烤街。金鉞躲避著饑餓的流浪狗,看著它們撿拾饕餮們吃剩的骨頭和沒有吃完的肉串之類。同時,它們也被厭惡的攤主驅趕謾罵呵斥著,畜生們。它們偶爾會露出尖利的牙齒,但還是會對攤主扔過來的骨頭之類的搖起尾巴。它們從燒烤街的這頭掃蕩似的走到另一頭,幾乎就吃飽了。有一只小狗因為吃多了,趴在黑暗中睡著了,它或許夢見了殺戮……夢見成了市場街那個可惡的賣狗肉的屠夫……
金鉞沿著街邊回了旅館。在燒烤街,他的維吉爾沒有出現。倒是旅館房間隔壁男女的叫聲把他帶入了另一個世界,讓他整個人變得躁狂。金鉞沖了個冷水澡,用遙控器在電視上胡亂地換臺,隔壁的聲音延續(xù)了很長時間才停止,金鉞這才緩慢地睡去。早起的時候,他看到房間門口的地上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塞進來很多花花綠綠的名片,他撿起來,隨手扔進旁邊的垃圾簍里。
金鉞第二天離開沈陽去了北京。他在火車上給老宋發(fā)了信息,過了很久老宋才回復說,祝好運。他還向老宋要了柯雨洛的電話號碼。
三
金鉞坐在火車上,拿出那本柯雨洛送給他的《安魂曲》從頭開始閱讀,每一個詩句都讓他有一種頭被沁在冰水里的寒徹和窒息感……
他接納了柯雨洛提出的建議,《秋》在經過三個月的修改后,通過朋友送到了國外的電影節(jié),獲了一個獎,版權賣了好幾個國家。獲獎的事情,金鉞第一個發(fā)消息給柯雨洛??掠曷逯换亓藘蓚€字:祝賀。金鉞還想表達一下獲獎后的激動和對柯雨洛的感謝,但柯雨洛都沒回復。金鉞覺得柯雨洛有些冷漠、古怪,這份冷漠和古怪卻像一根線牽著金鉞。金鉞帶著多莉,還有弟弟的遺像,站到了國外的領獎臺上……老宋從網上也知道了《秋》獲獎的消息,發(fā)來祝賀,要金鉞回國后,到沈陽喝酒。
金鉞帶著多莉又去了幾個國家,回到沈陽的時候,已經是冬天。老宋的母親生病,回望城了。金鉞聯系柯雨洛??掠曷逡不乜柪锖@霞伊?。金鉞也回望城,看望了母親和繼父。繼父說,看到金鉞的影片獲獎了,還看到弟弟的遺像。繼父老淚縱橫。金鉞帶著酒和一些水果,去惡意山上的公墓看望弟弟和父親。在他們的墓碑前喃喃著他的所思所想,還請他們的在天之靈多多保佑他。日光和煦,穿著羽絨服的金鉞并沒感覺太冷。他順著羊腸小道爬到了惡意山山頂,坐在山頂俯瞰望城,籠罩在煙霧之中??莶菰陲L中簌簌地響著,像一群鬼魂的低語。
傍晚臨近,天有些陰,風中裹著寒意。金鉞從山頂下來,經過公墓,深深地給父親和弟弟鞠了個躬……
從公墓回來,金鉞想,得開始思考新的劇本?!肚铩吩趪膺€偶爾有消息,但應該翻篇了。是過去時了。老宋過來看他,兩人喝了很多酒,酒后,金鉞突然很想見見柯雨洛。老宋有些喝多了,金鉞叫車把他送回去,另外聯系了輛車去卡爾里海。
兩個多小時后,他來到卡爾里海,在一家叫“一千零一夜”的旅館住下。
來的時候,已經開始下雪,司機對金鉞說,路越來越不好走了,到了卡爾里海,這雪可能更大了,回不來了,你要加錢。金鉞答應了。雪確實如司機說的,越下越大,雪花疊加著雪花,把天和地都黏貼到一起,混沌著,需要一把利斧才可能劈開似的。司機不停地抱怨著,說,要不是今年錢不好掙,我才不會拉你這趟活兒。金鉞反感司機的牢騷,但現在已經在路上了,路上再沒有一輛車,連個人影兒都沒有。雪中的世界猶如天堂。金鉞對司機的牢騷本想安慰幾句,想想,還是算了,說不定又會引出他新的牢騷。到達一千零一夜旅館后,金鉞挽留司機住下來,司機拒絕了,說,我慢點兒開,家里還有病人等著呢。司機提到了病人,金鉞心軟了,他給了司機五百塊錢。司機才說了句人話“謝謝”,臉上也有了笑的模樣。
金鉞站在一千零一夜旅館門口,望著出租車消失在茫茫大雪之中。近處還可以看到車轍,再遠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瀝青馬路已經被雪掩埋……被掩埋的還有其他萬物。旅館昏黃燈光下的雪,讓金鉞的內心想吶喊,喊出那種毛茸茸的堵在喉嚨眼里的東西……黑暗的雪夜讓金鉞有一種末日感,茫茫的卡爾里海從遠處傳來海水的聲音,仿佛在雪夜下面涌動著??掠曷逡仓皇钦f卡爾里海,并沒有說確切的地址,一路上看到那么多的村莊,也不知道柯雨洛在哪里,他就沖動跑來了。金鉞想,即使看不到柯雨洛,看看這冬天,看看寒冷環(huán)境下的大海也好。
很多年沒來卡爾里海,上次還是中學的時候,母親和繼父帶著他和弟弟來過一次,但那是夏天。那個夏天的金鉞沉浸在父親死刑處決后的悲傷和恐懼之中……
金鉞輕輕敲了敲一千零一夜旅館的門,沒有人應聲,他開始用拳頭敲打。簌簌落下來的雪瘋撲在金鉞身上。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開門,把金鉞讓進屋內。一些雪花在門開的一剎那闖進了屋子里,跌落在地上,迅速融化成水滴。女人問,先生要住店嗎?金鉞說,給我一間客房。中年婦女要金鉞的身份證登記,她仔細地打量著金鉞,又對著身份證上的照片看看。金鉞問,你認識我嗎?中年婦女說,不認識,我得看仔細嘍,因為上面有話,說最近有逃犯跑到卡爾里海來,要我們注意,一旦有可疑人物出現,要及時上報。金鉞說,哦,你看我像逃犯嗎?中年婦女笑了笑說,我可沒那眼光,有那眼光我也去當警察了。金鉞開玩笑說,如果我說我是逃犯呢?中年婦女說,先生,你別嚇唬我啊!我膽小。再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只要我上報你,你就會被帶走,即使你沒做什么,被關起來,審問你幾個小時,也不值得吧,所以,說話還是要注意了……金鉞說,謝謝提醒。
風尖叫著,像一群鬼魂拿拳頭在敲打窗戶。
在吧臺旁邊的角落,爐子里燃燒著劈柴,整個房間都溫暖了起來。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坐在那邊喝酒。金鉞聞出來是白酒的味道。男人手端著酒杯,抿著酒,眼睛盯著金鉞的背影。金鉞看到角落里還有個男人,心里一驚。中年婦女邊登記邊問,先生是從哪兒來???金鉞說,從望城。中年婦女說,這么大的雪天來旅游嗎?金鉞說,來看看,看看大雪天里的卡爾里海,順便看個朋友。中年婦女說,女的吧?金鉞本不想說,但被識破了,只好說,是的。中年婦女問,哪個村的?金鉞說,不知道,只聽說是卡爾里海的。中年婦女說,卡爾里海大了去了,有十幾個村子呢。金鉞說,沒事兒,我有她的電話。中年婦女說,哦。大雪天的卡爾里海有什么看頭,又不是封凍了……還不都是水……金鉞笑了笑說,就看看水,大海啊你全是水。中年婦女也笑了,說,先生,你真幽默。
那邊喝酒的男人咳嗽了兩聲。
整個一千零一夜旅館里透著陰森。中年婦女說,也不知道這場雪啥時候能停?要是下個三天三宿,我這店里更沒有生意了。金鉞說,會有來看雪景的吧?中年婦女說,路都被雪埋住了,進不來車啊!金鉞說,哦。中年婦女給金鉞登記完,他覺得有些冷,湊到爐子邊上,伸手烤了烤火。男人問金鉞,你是干啥的?這大雪天的……金鉞說,算是自由職業(yè)者,沒事的時候拍電影什么的。男人說,哦,我叫K,卡爾里海這片知道我的人都叫我K先生。金鉞說,K先生,你好。K先生說,要不要喝一杯?金鉞說,喝過了。K先生說,哦,陪我再喝點兒吧?聽你們剛才的對話,你是為了個女的,來這兒的嗎?金鉞點了點頭。K先生說,看來也是個情種。金鉞害羞地低下頭。中年婦女也從吧臺后面出來,來到爐子旁邊,說,K先生,別喝了,再喝你又要喝多了。K先生說,這大冷的天,不喝酒干什么呢?別管我。女人說,我才懶得管你呢!女人給金鉞拿了個凳子,讓金鉞坐下,說,不急著睡覺,就烤烤火吧,身上暖和就不冷了。金鉞說,謝謝。金鉞在心里判斷和揣摩著K先生和女人的關系,但沒看出絲毫的曖昧。K先生再次邀請金鉞喝酒,金鉞說,那就喝一杯暖暖身子。K先生給金鉞倒了杯酒,說,來,喝一口。一口酒喝下去,金鉞覺得暖和了些。K先生仰脖一口干了杯子里的酒。中年婦女問金鉞,先生在望城是干啥的?金鉞說,沒干啥,待著。中年婦女說,哦。那先生靠啥生存呢?不會是做大買賣的吧?金鉞說,不是。K先生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女人說,別喝了,如果逃犯真的出現的話,你這樣……K先生說,沒事兒。女人說,這大雪天的,你說那個逃犯會躲在什么地方呢?K先生說,也許這場雪會把他逼出來的。女人說,哦。從女人的話中,金鉞判斷男人是警察,但看樣子又不像。女人又說,這么多年,你守株待兔,能確定這個逃犯就是你要……真抓到逃犯的話,你想把他送去派出所嗎?K先生眼睛紅紅的,像是要殺人,他說,那樣太便宜他了……K先生拿起杯子喝了口酒。女人說,都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如果不是那個人呢?K先生沒吭聲。女人喃喃著說,也難為你了。金鉞對他們的對話充滿了好奇,覺得里面有故事。他坐在那里,手不時伸向爐子烤著火,但K先生和中年婦女不說了。爐子旁邊的劈柴沒了。K先生推開門出去抱了劈柴回來,身上落了雪。在K先生把劈柴放下的時候,女人給他撣了撣身上的雪。K先生說,劈柴不多了,等雪停了,我再劈一些。女人說,好。女人看著金鉞說,你那女人啥時候能來???這冰天雪地的,不會來吧?金鉞說,一會兒,我打個電話問問。女人問,相好的嗎?金鉞說,也不算,應該是朋友。女人哦了一聲。
金鉞又坐了一會兒,說,我去房間休息了。其實,金鉞是去給柯雨洛打電話。金鉞從看到K先生的那一刻,就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氣息,從K先生和女人的對話中,金鉞才明白K先生是被一種仇恨的氣息包裹著。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故事?金鉞想,是否可以成為新片子的素材呢?而且,金鉞還感覺出來K先生說話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金鉞給柯雨洛打了電話說,我在卡爾里海。
柯雨洛在電話里頓了一下,說,你怎么來啦?
金鉞說,想你了。
柯雨洛說,哦。這么大的雪,你怎么來的?
金鉞說,來的時候,雪還沒那么大,叫了輛出租車。
柯雨洛說,那得多少錢???
金鉞說,司機牢騷滿腹的不愿意,后來,他說家里有病人,我就給了他五百。
柯雨洛說,你真有錢,你被騙了。
金鉞說,還不是為了你……
柯雨洛說,住哪兒了?
金鉞說,一千零一夜旅館。你住的離這兒遠嗎?
柯雨洛說,挺遠的。
金鉞說,剛才在旅館里聽老板娘說有逃犯跑回卡爾里海,你知道嗎?旅館里還有個K先生,看上去不像警察,好像也在尋找逃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柯雨洛說,知道一點兒。
金鉞說,我想聽聽,也許可以做新片子的素材。
柯雨洛說,等見面的時候,我給你講講吧。
金鉞說,好的。
柯雨洛說,睡吧。
金鉞說,睡不著。
柯雨洛問,怎么?還沉浸在獲獎后的喜悅和激動之中嗎?
金鉞說,關于《秋》的一切都成為過去了,我打算進行新的創(chuàng)作。
柯雨洛說,還挺有自知之明。
金鉞說,我是一個清醒的人。
柯雨洛說,睡吧,睡不著,就閉著眼睛,閉一會兒,也許就睡著了。
金鉞說,哦。閉上眼睛是與外界的一種隔離,但大腦中的所思所想還在轉動個不?!磥恚谶@卡爾里海的雪夜里,要失眠了。窗外的雪還在下著,世界變得混沌了,看不出去……
柯雨洛說,我也好多年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雪天了。
金鉞說,我覺得我的下一部片子應該發(fā)生在這樣的冬天。接續(xù)《秋》的死亡主題,延伸到罪……信仰……愛……但不是這些空洞的詞語,而是要用細節(jié)和畫面去呈現……呈現出來的也許不僅僅是這些……這也只是目前腦子里閃過的念想,到時候還要看劇本的完成和拍攝……
柯雨洛說,從《秋》到《冬》嗎?
金鉞說,不一定叫《冬》,但內在有一個延續(xù),讓表達變得寬廣起來。這次《秋》的獲獎,有個機構打算給我提供資金,成為我的資助方。
柯雨洛說,那就不用為錢發(fā)愁了,真好。
金鉞說,差不多是這樣的,有你的功勞啊,我按你的建議修改后的片子,在結構和配樂上,外國人都很贊賞!你是我的幸運女神!對了,我在影片最后專門用字幕寫著,感謝柯雨洛女士。很多人都問我柯雨洛是誰?我告訴他們說,是個秘密。對了,獎金里,我拿出來五萬塊錢,到時候打給你。
柯雨洛說,哦,我說過不用的。我不會要你錢的。那樣,也許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冬天天黑得早,再加上這大雪,家人都睡了,我撂電話了。
金鉞說,好??墒悄憧偟米屛冶硎疽幌挛业母兄x吧?
柯雨洛說,你能在這樣的大雪天來卡爾里海,就算是你的感謝了。睡吧。
金鉞很久都沒有睡著,干脆拿出那本一直帶在身邊的,柯雨洛送給他的《安魂曲》翻看。窗外的雪落在無聲的大地和海面上,海之深處是否也感知到了地面上發(fā)生的一切?還是那是一個居住著沉睡神靈的居所?來自詩句內部的嘯聲,冰水混合物般,讓金鉞欲哭無淚。他的眼睛盯著那些句子,輕聲念著。
她的嘴跟悲劇角色的假面一樣,
歪斜著,張開著,
不過涂了一層黑色,
干燥的土塞滿了口腔。
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國度,女詩人到底經歷和承受了什么?才讓她寫出如此凜冽徹骨的詩句。
金鉞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來剛剛想過的“海之深處”幾個字,也許新的片子可以叫這個名字,但什么故事,他還不知道。如果按柯雨洛之前建議的那樣,還用多莉演女主角的話,那么要賦予這個女主角什么的戲份呢?八字還沒一撇,不去想了。再說,多莉是否會答應接演這部戲,還說不好??梢哉f,《秋》已經讓多莉消耗了太多。作為逝者的女友,她在參加頒獎會的時候,常常失聲痛哭。在《秋》中,多莉可謂是本色出演,那么新的片子里,多莉是否能發(fā)揮正常?新片是需要演了。在《秋》中,多莉是作為生的一部分,在講述著和男友在一起的日常生活……她在講述的過程中失控了好幾次,金鉞就拍她失控。金鉞還記得,在拍攝的房間里,秋日的光從窗戶照進來,一只飛蟲飛進來,多莉伸手抓在手心里。那飛蟲待在她的手心里,一動不動。多莉說,這是弟弟的靈魂。她最后把飛蟲吞了下去,說是把弟弟的靈魂吞進了身體里……她還講了和弟弟的做愛……講到弟弟癌癥晚期后的痛苦……以及她對死亡的恐懼和迷惘……
金鉞關了燈,想盡快進入黑暗,沉入睡眠中,即使噩夢連連,他也要睡一會兒。和老宋喝了那么多酒,再加上剛才和K先生喝的那一杯白酒,他的頭有些疼,大腦里藏著一把錐子似的,從里往外攮著……
暴風雪時刻在敲打著窗戶,告訴他,不要睡,不要睡。可是他確實很困,很困。在暴風雪的驚擾中,他相信大地和海是醒著的。他不知道怎樣熬過這個海邊的暴風雪肆虐的夜晚……
柯雨洛出現了,不是在夢中??掠曷迨窃谕砩暇劈c多鐘,穿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騎著一匹灰色馬,來到一千零一夜旅館的。她敲開了旅館的門,進入到金鉞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金鉞和柯雨洛從身體的疲憊中醒來。窗外的雪已經半尺厚了,那匹拴在旅館院子里的灰色馬變成了白馬。兩人在溫暖的被窩里再次親熱著,纏綿著,再次成為一體,彼此鑲嵌。他們的火熱足以讓整個卡爾里海變成熱帶,冬天變成夏天。直到他們聽到劈柴的聲音,才分開彼此的身體,又躺了一會兒,才起床??掠曷逭f,你像頭獅子。兩人從樓上下來,引來中年婦女滾燙目光的斥責。但金鉞和柯雨洛根本不在乎,他們來到院中,看到K先生揮舞著斧頭劈在一塊木頭上,那木頭裂成兩半。逆光中的K先生看上去是那么高大??掠曷逭襾頀咧悖驋咧R身上的積雪,馬漸漸露出灰色……K先生停下來,望著他們,說了一句,年輕真好。金鉞沖著K先生笑了笑,遞了支煙。金鉞有些同情地看著K先生,想說句什么來安慰一下K先生,但金鉞知道,任何安慰對于K先生來說都是微弱的,不可能消解他心里的仇恨。金鉞也預感到那個中年婦女所說的逃犯不會出現……那更像是什么人放出來的口風,讓K先生的仇恨再次燃燒起來,否則的話,K先生也許很難支撐下去……柯雨洛給灰色馬掃干凈了身上的雪,心疼它在外面挨凍了一個晚上,而她卻……她心懷愧疚地把頭貼在馬的脖頸上。灰色馬打了個響鼻,叼了下她的圍巾,仿佛在勸慰她不必愧疚。K先生問金鉞,你們這是要去哪兒?金鉞說,沿著海邊走幾天。K先生說,哦。一定要保護好你的天使,寸步不離。金鉞點了點頭,答應著。K先生伸手在金鉞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去吧,你的天使等著你呢。金鉞說,再見,K先生。后會有期。K先生說,再見??掠曷宓能姶笠麓┰诹私疸X的身上,他跳上馬,把柯雨洛也拉上馬,用軍大衣把柯雨洛裹在懷里,兩人離開了一千零一夜旅館。K先生還沖著他們揮了揮手。他們也沖著K先生揮了揮手。
柯雨洛和金鉞騎著馬,在海邊游蕩了一個星期,才依依不舍地分開。在游蕩的幾天里,他們看到一個被海水沖上來的人,剛開始以為是尸體,靠近后,那人還有氣,就聯系當地把人送到了醫(yī)院。那人說,他乘坐的船出現了事故,他是跳到海中,才活下來的?;貞洿恋那榫?,那人號啕大哭。兩人離開海濱醫(yī)院繼續(xù)在海邊游蕩。七天里,他們看到了很多生與死,也感受了生與死。當他們恐懼死亡的時候,他們就會緊緊地鑲嵌到一起來抵抗那種恐懼。他們覺得應該結束這次嚴寒中的海邊之旅,還要活下去,在現實主義的世界?;秀敝?,柯雨洛和金鉞覺得騎的不是一匹灰色馬,而是一只神獸……
臨別前,柯雨洛送給金鉞一個禮物,用紙包著。金鉞打開紙包,笑了。是柯雨洛的牙齒矯正器。這個禮物被金鉞帶在身邊幾年,后來又放到柯雨洛那兒了,像一個文物被保存著。
那天,金鉞回望城后,很快就去了北京。
那年,柯雨洛做了人生的第一次人流手術。
四
金鉞走出機場8號出口,看到柯雨洛的紅色比亞迪車停在那里。他打開門,上車??掠曷逭诔闊?,說,回來啦!去哪兒?回望城還是去我那兒?金鉞說,去你那兒??掠曷逭f,好。在飛機上憋了那么長時間,金鉞連忙和柯雨洛要了支煙,點煙后,他貪婪地吸了幾口??掠曷灏l(fā)動汽車,向城里開去。金鉞的左手放在柯雨洛的右手上面??掠曷鍥]吭聲。他們之間并沒有陌生感。
柯雨洛住在北陵附近的一個小區(qū)里。
金鉞和柯雨洛這么多年都保持著一種奇怪的關系。十年了。金鉞未婚??掠曷逡参椿?。在金鉞三十歲,柯雨洛二十歲那年,他們第一次在卡爾里海的海邊旅館里……從那次之后,金鉞想到過婚姻,但柯雨洛拒絕婚姻。什么理由?金鉞沒問。這十年來,只要金鉞回到沈陽,兩人都會在一起。除了談一些金鉞的電影,從來不談論彼此的個人生活。他們都是獨立的。金鉞曾經為這事兒懊惱過,但柯雨洛從來都保持冷靜,慢慢地,金鉞也就適應了這種生活。柯雨洛畢業(yè)后留校教書,金鉞想讓柯雨洛辭職當他的助手,也能天天和她在一起,但柯雨洛拒絕了。金鉞甚至想過了斷彼此的這種關系,但又覺得放不下,也就維系著。在柯雨洛心里,金鉞更像個孩子,每次在一起的幾天里,她就像個母親,但分開后,你就要是獨立的,獨立頂著外面的風風雨雨,泥濘和坎坷。金鉞屬于她,又不屬于她。金鉞離開后,她也不纏著,來去自由。金鉞想過柯雨洛是不是性冷淡,但在一起的時候,那種彼此可以燃燒殆盡的瘋狂,不可能是性冷淡。金鉞和柯雨洛在一起的時候,偷偷觀察過柯雨洛的家,并沒有別的男人留下的蛛絲馬跡。
這次日本臨行前夜,金鉞給柯雨洛發(fā)了個信息說,十五點三十分到沈陽桃仙機場。柯雨洛回說,我去接你。
金鉞問,老宋在不在沈陽?
柯雨洛說,剛辦理完退休,是提前退的,辦完就回望城了,好久沒回沈陽。
金鉞說,哦。
柯雨洛說,退了好,他那個總編當得也不舒服?,F在的經濟狀況,還有他上面的領導鉤心斗角,他難做啊……退了倒好。
金鉞說,退了,也就老了。
柯雨洛問,你怕老嗎?
金鉞說,不是怕老,是恐懼死亡,現在可能不僅僅是恐懼死亡……還……
柯雨洛說,沒必要,在電影中你總能釋放你的恐懼,你總能找到你的隱喻。
金鉞說,如果都是隱喻處理的話,是否也在遮蔽。隱喻會阻止自由……還能迷失真相……
柯雨洛說,但隱喻在某種時候同樣可以抵達真理啊,那些鋒芒畢露的真理,只能在隱喻中存活……
金鉞陷入思考之中。
柯雨洛再沒吭聲,車已經到了青年大街。車內放著音樂,是金鉞沒聽過的,是陶笛和鋼琴演奏出來的,聲音如泣如訴。
金鉞問,這音樂叫什么?
柯雨洛說,《山鬼》。
金鉞說,好聽。
金鉞閉著眼睛聽了一會兒,提起當年的《秋》。
金鉞說,當年在拍《秋》的時候,真想找?guī)讉€女人和孩子穿著華麗的衣裳,扮成山鬼,在樹林里窺伺葬禮的進行。后來,還是放棄了。你看過黑澤明的《夢》吧?
金鉞點了支煙說,多好啊。
柯雨洛說,嗯。總有遺憾,有遺憾的才是藝術。
金鉞說,你啊,總是能找到維護我的話。
柯雨洛說,臭美吧,我說的是常識。這個世界上,恰恰是很多常識被忽略和遺忘了,才造成很多人的價值觀紊亂,失去方向。或者說,很多人因為常識的喪失,而借助于其他手段,讓很多藝術看上去不倫不類,同時也喪失了藝術發(fā)展和探索的軌跡……文學或者影視僅僅作為講故事的工具是不夠的……還要有對于國家和個人的批判……否則……
金鉞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是??!但越來越嚴重的無力感和荒蕪感緊緊地纏繞著我……會令我恍惚自己是否正確,是否……
柯雨洛說,在我個人的判斷中,你是正確的,你的影片中藏著你的利器。那些能感覺到你利器的人會覺醒……
金鉞說,不說這些了。有時候想,把生活和藝術混淆起來,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柯雨洛說,也對。那個多莉沒跟你回國嗎?
金鉞說,在這次拍攝中,她和一個日本男演員好上了,就沒回。
柯雨洛說,你幾個月來都在日本,是不是吃不慣中國菜了呀,要不要我們先去找個日本料理店吃完,再回家。
金鉞說,不,我還是喜歡吃你做的中國菜。
柯雨洛說,我那廚藝也就是對付吃一口。
金鉞說,我喜歡。
柯雨洛把車開進車庫,引領著金鉞從迷宮般的車庫來到上樓的出口,坐電梯上樓。金鉞翕動著鼻子,說,這車庫里好像有一種特殊的氣息??掠曷蹇戳私疸X一眼,說,一個月前,有一個女人在車庫里被殺了。那個女人在網上搞性愛直播掙錢,被人肉搜索到住處,跟蹤到車庫里,被殺了,扔到垃圾箱內。金鉞說,哦。我說嘛,氣息不對??掠曷逭f,你不會通靈了吧?金鉞笑了笑說,哪有啊,只是敏感罷了??掠曷逭f,你的敏感讓我害怕。金鉞說,我自己也害怕,但那似乎成了本能??掠曷逶贈]說什么。
柯雨洛住在二十五層,是她畢業(yè)留校后,借了點錢付了首付,貸款買的。進屋后,柯雨洛給他拿拖鞋,是他上次穿的那雙棕色的拖鞋。
柯雨洛說,你沖個澡吧,等你洗好了,飯菜也做好了。
金鉞說,辛苦你啦!
柯雨洛說,怎么學客氣了呢?
金鉞說,我客氣了嗎?
柯雨洛說,你換洗的內衣、內褲、襪子和外衣、褲子都給你準備好了,洗好了,換上。
金鉞說,嗯。
金鉞還是在柯雨洛換好拖鞋后,把她抱在了懷里??掠曷逵H了他一下說,行啦,去洗吧。我做飯。金鉞不舍地松開她,坐在沙發(fā)上抽了支煙,看見柯雨洛換上了睡衣,在睡衣外面系上圍裙進了廚房。在柯雨洛換衣服的時候,金鉞借助旁邊的鏡子看到她部分白皙的身體,還有在脫下褲子時柔美的臀部。他克制著自己的躁動,眼睛望著廚房的門口,笑了笑,內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充盈。然后他抱著脫下來的衣服,進了浴室,把衣服扔進洗衣機里。金鉞看到柯雨洛給他準備的洗完澡后穿的衣物,板板正正地擺在那里。這些年,他每次回來都恍惚這里是家了,但離開后又覺得這個恍惚中的家與他沒有什么關系。他這些年在外已經有些跑累了,想安穩(wěn)下來,但柯雨洛的態(tài)度讓他覺得,如果真的長相廝守的話,他們的關系可能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而是陷入庸常。金鉞有些傷感,他總是會莫名地傷感。金鉞打開淋浴,水珠子在他身上蹦跳著,匯成水流,從頭到腳流淌著,沖下來的水流包裹著他。因為之前的傷感,水流喚起他身體里的悲慟,那種想哭的沖動潛伏在身體里,被水流喚醒,眼淚撲簌簌地和水流混合到一起。他赤裸著身體,站在淋浴下面,舉起的雙手像是被水流繩子般捆綁著懸掛在淋浴頭上,猶如浴室里受難的囚徒,在接受著無形中的拷問或是自我拷問。
柯雨洛突然系著圍裙出現在浴室門口,沖著他喊,他沒聽見。直到柯雨洛用手拍打浴室的玻璃,他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柯雨洛說,左面的浴液和洗發(fā)水是你的。金鉞怏怏地說,知道了??掠曷宓哪抗馔高^浴室玻璃,望了一眼水流中金鉞的裸體,心跳加速,她怔了一下,轉身又去了廚房。金鉞在往身上抹浴液的時候,聽到廚房里油在鍋里炸開的聲音,噼里啪啦的,還有鐵鏟和鍋摩擦的聲音,讓金鉞眼前浮現出此次在日本監(jiān)制的影片里戰(zhàn)爭的場面。
那是冷兵器時代的一場戰(zhàn)爭,來自日本的一個民間傳說,是對農民起義的鎮(zhèn)壓……那些在刀劍中死亡的農民……還有烏鴉在尸體上啄著……雪掩埋了部分尸體……勝利的城主騎著白馬站立在山巔之上。叢林中的尸體讓城主的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城主還是不禁感嘆著,權力是建立在死亡之上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從尸堆中爬出來,嘴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召喚著烏鴉……叢林中的烏鴉聚集在小女孩的身邊,把她包裹起來。城主下令射殺那個小女孩,不留活口……箭雨落向小女孩和烏鴉,可以看到被射中的小女孩在烏鴉的翅膀中間伸出來一只血淋淋的手,指向樹梢之上的天空……她的嘴里發(fā)出嘶吼的聲音,我詛咒你,我將召集更多的鬼魂……詛咒你。憤怒的城主再次讓士兵射擊……射擊過后,樹林里安靜下來。憤怒的城主命令手下去割了小女孩的舌頭……那些士兵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烏鴉的尸體和凋落的羽毛中尋找小女孩。小女孩不見了。樹林里發(fā)出鬼魂幽幽的聲音,風吹動著樹梢……一個個白色的精靈從那些尸體上飄浮起來,匯聚成一股白色的光,向山巔另一側的大海飛去。白色的光束中回響著,我們詛咒你……騎在馬上的城主和手下都驚呆了,面帶懼色。他們驚恐看著那道白光射入澎湃的大海之中,消失不見了……叢林歸于一片死寂。城主帶著他的隊伍,疲憊地沿著山巔的道路回到他的城……小女孩的詛咒和那束鬼魂匯聚的白光,時時刻刻成為城主的噩夢,纏繞著他……城主在某一天失蹤了,做了云游的僧侶,在叢林間和海邊敲打著木魚……
那個小女孩從烏鴉群里伸出來,血淋淋的破敗的旗似的手的畫面,在拍攝完成后的很長時間都成了金鉞的噩夢。淋浴的水流變成了紅色,金鉞手扶著浴室的玻璃,怔了很長時間,才緩過神來。金鉞在拍攝的時候,提出來是否要小女孩或者小女孩的靈魂最后從海水中走出來,他的意見被合作方否定了。他們覺得那個城主的結尾已經達到了救贖和懺悔的效果。
影片拍攝結束后,演員和工作人員在海邊放起了煙花,慶祝拍攝結束。那個扮演小女孩的小演員手里拿著燃燒的煙花在沙灘上奔跑著。金鉞把她抱在懷里,親了親。小女孩急忙從他懷里掙脫說,我要去玩煙花。金鉞把小女孩放下來,看著她跑遠。金鉞悄悄離開人群,獨自在海邊的黑暗中散步,望著沒有盡頭的海水。海天一色,他有縱身一躍的沖動,和影片里那道白色的光一起融入海水之中。他感覺已經被海水打濕了,隱隱有來自海水涌動的力量,仿佛無數只手在拽著他的雙腳似的。他在海水中移動著腳步,海水漫到了他的腰部。后來,還是多莉跑過來找他,看到他站在海水之中,嚇壞了,幾乎失聲地喊他,他聽到喊聲,才轉身,看是多莉站在岸邊。多莉還在喊著,你回來,你回來。金鉞慢慢地走回岸邊。多莉神情恐慌地問,你到海里去干什么?。拷疸X說,不知不覺就走進去了。多莉說,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你還沒從影片的拍攝中走出來??!兩人在海邊抽著煙,聊了一會兒。多莉問他,過兩天回沈陽嗎?他說,嗯。多莉說,回柯雨洛那兒嗎?他說,嗯。多莉問,你們這么多年了,咋不修成正果呢?還是你……金鉞說,是她……不是我。我倒想,可人家不愿意。多莉用腳踢著地上的沙子說,哦。多莉說,告訴你個事兒,我喜歡上那個在影片里扮演我丈夫的男演員了。你不會生氣吧?金鉞說,我生什么氣呢?你能從弟弟的那段感情中走出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要祝賀你才對。多莉眼含著淚水叫了聲,哥。金鉞哎了一聲,答應著。多莉說,我們打算去夏威夷玩幾天,然后,我再回北京。金鉞說,你已經是大人了,自己把握吧,在影視圈里這么多年,我也看到過各種男女開始愛得死去活來,纏綿悱惻,最后都沒在一起,你要清醒地知道你愛的是戲里的那個人還是現實中的那個人,要能區(qū)分開戲和現實生活。我怕你也還沒從戲里走出來。所以,我建議你先讓頭腦冷靜冷靜。多莉說,我會處理好的。金鉞說,是因為《秋》,把你帶進影視圈的,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壞,這圈里的人雜著呢,沒事的時候,自己多看看書,看看國外的片子。多莉說,好的。你如果回望城的話,替我跟你弟弟說一聲,我永遠愛他。金鉞說,我會轉達的,我想他不會怪你的。你已經盡力了。金鉞還想叮囑多莉幾句,但不知道說什么。畢竟自己在男女情感上,也是個“孩子”,有什么資格指點多莉呢,再說,男女之間的情感,又有誰能說得清的呢。愛有時候是蠻不講理的。
一只夜鳥從他們頭上飛過,向無盡的海面飛去。多莉挽著金鉞,從海邊回到慶祝的人群之中。多莉撲到那個男演員的懷里,兩人親昵著。在影片中,多莉扮演一個農民起義者的妻子,被城主抓去,強暴、凌辱之后,撞墻而死。本來在拍撞墻這個鏡頭的時候,金鉞想用替身演員的,但多莉堅持要自己來完成,在她助跑,甚至騰空,頭撞到墻上的那一刻,金鉞的大腦里一片空白。雖然采取了防護措施,但多莉的頭上還是撞出了傷口,經過處理后,纏上了紗布,看上去像一個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員。
金鉞在人群的狂歡中是孤獨的,他突然好想盡快回到沈陽,回到柯雨洛身邊。
金鉞關了淋浴,拿過浴巾擦著頭發(fā)和身上的水珠,赤裸著身體從浴室出來。他一屁股坐到紅色沙發(fā)上,點了支煙,仿佛在驅趕著殘留在腦海中的噩夢帶給他身體的疲憊和倦怠。是啊,他拍攝的是人類的噩夢!這么多年,每次拍完一部影片,他都像大病一場似的,要過十天半個月才會從影片中走出來。他常常自問,這樣活著的意義何在?但每次自問后,同樣沒有答案。他會陷入新一輪的空無之中,那空無需要重新填滿,如果不填滿的話,他整個人都會失去平衡,精神和肉身的塌陷,同樣令他恐懼,行尸走肉般活著是他不愿意的。金鉞躺在紅色沙發(fā)上,柔軟的沙發(fā)被他身體的重量壓得下陷,像一艘方舟盛著他似的。這么多年,金鉞很喜歡沙發(fā)的感覺,他甚至在每次拍攝的過程中都要把一個特制的單人沙發(fā)帶在身邊,紅色的。折疊起來可以倚著,靠著,橫放下來,跟他的身體一般長短,可以躺著。沙發(fā)總會給他一種安全感。有國外媒體對金鉞的紅沙發(fā)進行各種歪曲的闡釋,甚至聯系到權力,說金鉞對權力的迷戀,也有說那是金鉞導演的紅色方舟。對于這些不同的闡釋,金鉞始終保持沉默。物,被涂抹了紅色,可以是血,也可以是其他。
此刻,金鉞赤裸著躺在紅色沙發(fā)上,像一種儀式,不生不死……
五
柯雨洛從廚房出來看到金鉞赤裸著躺在沙發(fā)上,問,你這是干什么?不是給你準備好了內衣、內褲和睡衣嗎?金鉞說,我想這樣。難道你覺得這樣不好嗎?柯雨洛笑著說,誰能管得了你呢?你喜歡,你隨意。但我覺得這樣不平等,是不是我也要像你一樣赤裸,才平等??!金鉞說,好呀!好呀!柯雨洛說,美得你,我才不讓你占我便宜呢?準備吃飯了。金鉞說,平等吧,我求求你啦!平等吧!我們在自己家里自我解放不好嗎?像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柯雨洛說,都四十歲的人了,你還像個孩子。金鉞說,像孩子不好嗎?柯雨洛說,好,但我和你平等了,在吃飯之前你不許有壞心思……要壞,也要在吃過飯后,散步回來,你再壞……金鉞壞笑著說,聽你的??掠曷逭f,要知道這樣,就不做飯了。金鉞說,怎么?柯雨洛說,都亞當夏娃了,吃什么飯??!金鉞說,那亞當夏娃吃什么?柯雨洛說,我也不知道。不和你貧了,我們還是要吃飯的。金鉞說,你還沒平等呢?柯雨洛說,算是服了你了??掠曷宀磺樵傅鼗氐椒块g脫了睡衣,赤裸著,款款地走出來。金鉞說,這才好嘛,走,吃飯??掠曷迥芨杏X到自己還有幾分拘謹,但很快就放松下來。她問,要不要喝點兒葡萄酒?金鉞說,好的??掠曷彘_了瓶葡萄酒??掠曷遄隽怂膫€菜,蒸蝦,肉絲炒青椒,煎雞蛋,排骨豆角。她倒了兩杯酒,遞給金鉞一杯,說,說點什么呢?第一次這樣赤身裸體地吃飯總覺得不適應。金鉞說,為了此刻的自由和解放,喝一口吧!柯雨洛笑了說,光著身子吃飯就自由和解放啦,其實,亞當和夏娃被蛇誘惑偷吃了禁果后,并不幸福。柯雨洛抿了口酒,說,嘗嘗我做的菜吧,看看手藝有沒有長進?金鉞說,我只是覺得這樣赤裸著好玩兒??掠曷逭f,吃吧。金鉞嘗了幾口柯雨洛做的菜,連連說,好吃,好吃??掠曷逭f,前不久,我參加了一個廚藝培訓班,照貓畫虎做了幾個,你對付吃吧。金鉞望著柯雨洛,想說什么,卻沒有說,舉起酒杯說,喝一口,你辛苦了。金鉞莫名地仰頭看了看,仿佛在尋找什么??掠曷鍐枺词裁茨??好像我這屋子里安了攝像頭似的。金鉞撲哧笑了??掠曷鍐枺阈κ裁??金鉞說,怎么想一塊兒去了呢?柯雨洛問,什么?金鉞說,攝像頭啊!柯雨洛問,什么意思?金鉞說,就是在臥室、客廳、廚房、衛(wèi)生間、浴室都裝上攝像頭,記錄兩個人赤身裸體的生活……半年或者一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到時候把這些片子剪輯成一個紀錄片,你覺得咋樣?柯雨洛說,一部中國家庭切片式的紀錄片,可行。你說的是真的嗎?是蓄謀已久還是突發(fā)靈感?金鉞說,突發(fā)靈感?。】掠曷逭f,你是真的嗎?金鉞說,如果你覺得可行的話,我們可以嘗試一下。柯雨洛沉默了。金鉞說,你怎么不說話了?柯雨洛說,你不打算走了嗎?金鉞說,常年在外面跑,有些累了,想歇歇,說是歇著,但可以完成我剛剛說的這個……你說呢?柯雨洛說,我怕。金鉞問,你怕什么?柯雨洛沉默了一會兒,說,你不覺得我們現在這種關系很好嗎?如果真的……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再說,都獨身慣了,如果在一起,雙方的各種毛病都會暴露出來,還有男女之間的各種羈絆都會……金鉞說,你想過嗎?這么多年我們的生活都處于一種懸空狀態(tài),也許是時候了,該著陸了。這種懸空的狀態(tài)讓我覺得每一天都是在向死而生……如果著陸了,是否可以忘記死……只剩下生,即使那可能是庸常的生……我們是否可以面對一下,我都四十歲了,人生過半,頂多還有三四十年的活,如有不測的話,說不定……柯雨洛說,這么多年,我看過太多家庭的不堪,婚姻的不堪,所以我說我怕,我們都不是圣人,我們真的就可以避免嗎?能超越嗎?我不知道。我承認我愛你,可是我害怕那種生活會戕害了我們之間的情感,我也是女人,我何嘗不想有個男人廝守著……金鉞過了好長時間才說,嘗試一下,哪怕是為了我剛剛說的片子,也不行嗎?柯雨洛說,我不想用我們的情感來實驗……你看我們在藝術上和精神上都活得很充實、豐盈,但我們都是不會生活的人……如果我們真的把我們的生活變成了一片狼藉,還不如現在這樣。你看你每次來幾天,我可以應付,如果長時間的話,我怕我做不來。如果那樣把彼此都弄得傷痕累累,我覺得也沒意思。我們都是理想主義者,如果我們真的被生活打敗了,你說到時候是不是會生不如死呢……金鉞說,那就當我沒說,讓我們繼續(xù)懸在生活之上吧!吃飯??掠曷逭f,我給不了,你說的那種生活,如果你真的需要那種生活,你可以去找能給你那種生活的女人,我不攔你。我甚至可以給你介紹我們學校里的老師,倒是有一位很適合你,她叫鄔云娜,人長得漂亮,也知道你,仰慕你,還向我打聽你。是離婚的,孩子歸男方,很會生活,是生活家……金鉞說,怎么扯到這兒了呢?都是我不好。吃飯。我再也不說了。笑一笑吧,我的夏娃,亞當只要夏娃??掠曷灞镏鴽]笑。金鉞又說,看來我的夏娃生氣了啊?柯雨洛還是沒笑。
這頓飯確實因為金鉞的突發(fā)奇想,吃得很沉悶。很沉悶。霾一般籠罩在兩個人的心上。
六
吃過飯后,柯雨洛坐在沙發(fā)上抽煙。金鉞收拾了桌子,洗了碗,把廚房打掃了一遍才出來。他看到柯雨洛坐在那兒,說,別把我的話放在心上,其實,在生活方面我就是一個低能兒。要真的像我說的那樣,可能會很失敗。我只是說說,還不是從紀錄片引出來的話頭嗎?你別介意。柯雨洛說,我沒介意啊,這么多年你說的那種我不是沒考慮過,但還是害怕……如果你覺得不能適應現在這種生活,那我們就分了吧。金鉞有些生氣了,說,不是不說這話題了嗎?都怪我。我不都說了嘛,是從創(chuàng)作引出來的話題,我又沒當真,你倒當真了。好了,收拾收拾去北陵公園散步吧,我也好久沒去了,去感受一下陵寢的氣息。你說我們就這樣赤裸著去北陵里面散步怎樣?柯雨洛說,瘋子,一定會被當成瘋子抓起來的。你腦子里哪來那么多的奇怪想法?。拷疸X說,奇怪嗎?我們倆難道不是奇怪二人組合嗎?柯雨洛說,你?。∫娺^奇葩,沒見過你這樣的奇葩!金鉞說,你不覺得好玩嗎?亞當和夏娃出現在一座古老的陵園內……柯雨洛說,要光,你自己光著,我可不,要被鄰居什么的看到了,我還怎么……如果被偷拍了視頻放到網上,你被認了出來,說我們對亡靈的褻瀆之類的。再說,你又不是靠緋聞炒作自己的人……金鉞笑著說,那給你找?guī)灼瑯淙~擋著??掠曷逭f,是不是還要種一棵金蘋果樹啊,邀請蛇也來配合我們……我看我們還是別在公共場所這樣了,我們就在這屋里,我明天去買一棵掛滿金蘋果的樹,再買一條蛇,要真的……復制一下伊甸園……
兩個人都笑了。
金鉞把柯雨洛抱在懷里,親吻著,把她放到沙發(fā)上,撫摸著她……激情過后,金鉞躺在沙發(fā)上??掠曷迤鹕砣チ诵l(wèi)生間,可以聽到清洗的水聲,過了一會兒,她拿了條濕熱的毛巾出來,給金鉞輕輕擦著,還在那物兒上親了一口。此刻的柯雨洛溫柔得像只小貓似的。金鉞盯著她扭動圓潤的屁股又去了衛(wèi)生間,回來后,她倚靠在他身上輕聲說,腿都軟了。
過了一會兒,柯雨洛問,這次回來有什么計劃?金鉞說,和望城一個寫小說的叫鬼金的作家談了個關于《葡萄園》的項目,但只是電話里談了談,還沒見面碰??掠曷逭f,哦。你說的那個鬼金,我聽老宋說起過,好像以前是在軋鋼廠開吊車的,后來辭職寫小說,我還買過他一本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如果把里面兩三個小說融合成一個劇本,沒問題。金鉞說,對,就是他。你說的這本集子,我還沒看到,我倒是看了他最近發(fā)表在《作家》雜志上的中篇小說《山丘》,給了我想拍《葡萄園》的靈感??掠曷逭f,哦。她的手在他身上撫摸著。當下這個經濟環(huán)境,能辭職寫小說,挺不容易的,如果能改編電影,也許他的日子會好過一些。金鉞說,我也想幫幫他,畢竟都是東北人。有個奇怪的現象,東北人在外面幾乎都不抱團,他們更多喜歡跟外省的人玩兒,甚至鄙視東北人,拼命地企圖抹去自己東北人的身份,但他們的作品卻是對東北的書寫和呈現??掠曷逭f,人性吧。金鉞說,對了,你思考過地域這個問題嗎?很多作家還有導演其實都很難逃離他們的故鄉(xiāng),像胎記一般,抹不掉的??掠曷逭f,是的,那種來自地域的血脈里的東西很難抹去,抹去了會給人一種空中樓閣的感覺。好的東西還是從大地和生命里長出來的,你扎根東北,尤其是這個時期,會有很多素材可以拍,不僅僅是地域,關鍵還有這個地域里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性。金鉞說,是的??掠曷逭f,努力吧。
金鉞點了支煙問,你最近看什么書呢?柯雨洛說,《撒旦探戈》。金鉞說,哦,就是電影四百五十多分鐘的那個嗎?柯雨洛說,是的。金鉞問,小說怎么樣?柯雨洛說,我很喜歡,語言和小說氛圍都好,電影改編也很忠實原著。你不覺得電影和我們東北現在的環(huán)境很像嗎?金鉞說,那是一部有野心的片子,以前看過,有些印象,有時間我們一起看看,探討一下??掠曷逭f,好。金鉞說,如果變成一個東北的故事呢?環(huán)境放在卡爾里海的冬天……從秋天的即將結束開始延伸到深冬……柯雨洛說,這可能是一個大工程,要好好想想,對于你是新的挑戰(zhàn)。再說,現在是一個速食的時代,還有人有耐心看這么長的片子嗎?七個小時??!看完像經歷了一場地獄之旅似的。金鉞說,如果能用五年時間做出來也行,哪怕是三個小時也行。我總認為藝術是極端的個人行為。你要幫我啊,我老了,身體也不行了??掠曷逭f,切,還老??!你還想怎么樣?我都要被你拆了,你不知道現在強拆違法嗎?柯雨洛曖昧地瞅著金鉞,金鉞也笑了。金鉞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是我開頭的話,我就用非洲豬瘟,開始就是大批地屠殺那些豬……或者像電影《香水》的結尾那樣,但要模糊處理一下,那些肉體不是鮮活的,而是灰色的,涂了泥的身體……像從泥土里長出來的……柯雨洛說,你??!還是那么尖銳,別老是讓我擔心。金鉞聽了柯雨洛的話,頓了一下,心想她怎么會這么說呢?也許她真是為我擔心。金鉞轉移了話題說,對了,我咋覺得這屋里少了點什么呢?柯雨洛愣了一下說,沒?。〗疸X說,種子呢?柯雨洛聽到種子兩個字,語調突然變得緩慢下來,悲傷地說,我沒跟你說嗎?種子染上了細小病毒,治療了幾天,還是沒搶救過來。金鉞說,哦,我忘記你跟我說過了??掠曷逭f,從寵物醫(yī)院抱回來后,被我裝在盒子里,偷偷埋在了陵園的一棵松樹下面,連帶它的玩具什么的。一會兒去散步的時候,我告訴你在哪兒。金鉞說,好。還真有些想它了,每次回來,它都撲我,和我親熱……柯雨洛說,別說了,我都哭好幾次了,每次想起來,心都揪著疼。金鉞說,要不,再養(yǎng)一只吧?柯雨洛說,不養(yǎng)了,要是再有個三長兩短的……傷不起。金鉞把柯雨洛抱在懷里。柯雨洛說,起來吧,我們去北陵里走走。這么多年,你沒覺得你的作品里有一種夢幻和鬼魅的氣息嗎?金鉞說,那就是我需要的聳人聽聞??!柯雨洛把衣服給金鉞拿過來,金鉞看了看衣服說,我真想就這樣出去??掠曷逭f,算了吧,這畢竟是在國內,乖吧!你也算公眾人物,別……金鉞穿上衣服,想再說些什么,卻沒說??掠曷逡埠唵问帐傲艘幌?,攏了攏凌亂的頭發(fā),盤在頭上,挽著金鉞出了門。進了電梯,金鉞突然擋住了電梯門,說,等等,家里的垃圾還沒扔呢,你等一下我,我去拿垃圾??掠曷逍χ?,用手攔著電梯,直到金鉞拎著垃圾進來,她緊緊地挽著金鉞的胳膊。出了電梯,金鉞把垃圾扔到垃圾箱里,一個撿垃圾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推著手推車走過來。金鉞怔了一下,心情沉重。
街上的灰土味很濃,有些刺鼻。路邊灰白的墻上被貼滿了辦理各種文憑的小廣告和房屋出售、出租的廣告,像一只只眼睛。在一段墻上,還寫著幾個大字“專治各種耳病”。金鉞對墻上的內容很感興趣。他貼著墻邊走著,還看到有人在上面寫著“李小紅,我愛你”。金鉞說,這些墻上的內容很有意思??掠曷逭f,在上面可以看出一個時代的某些投影。金鉞說,嗯。每一條內容后面都透出不同的信息,隱藏著不同的人。如果能找到這些人,相信他們都有著不同的故事,你幻想一下,從墻里面突出一張張面孔,他們在講述他們的故事……柯雨洛說,你啊,散步的時候,腦子也不閑著。應該給你的腦子里植入一個芯片,然后把芯片里的影像進行剪輯,一定很好玩。金鉞笑了笑說,就靠這個活著,能不想嗎?他們走了十多分鐘,才進到北陵公園。
晚飯后,公園里的人真多,說人山人海也不為過。幾個暴走隊舉著旗子,跟隨著高分貝的音樂,雄赳赳氣昂昂的。音樂的聲音有些大,讓金鉞的耳朵很不舒服。他們在路邊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看到有人在水中游泳,頭露在水面上,像一個頭顱漂浮在水面上似的,讓金鉞有一種緊張的恐懼感。幾艘紅黃綠顏色的鴨子形狀的游船停在岸邊??掠曷逭f,前不久的一天早上,我起來跑步,看到一艘藍色游船跑到了水中央,老板氣急敗壞地罵著,誰偷了船玩兒。他劃著另一艘船把水中央的船拉過來的時候,大聲喊叫起來,都沒了人聲似的。晨練的人圍過去,問,咋啦?老板面色蒼白,哆嗦著說,死人……死人……有個死人……我正好跑過那兒,也湊到人群前面看了一眼,只見一個剃著光頭的男人,脖子的動脈被割破了,船內都是血跡……我當時腿都軟了,歇了一會兒,才走回家,洗了個澡,去上班。那件事在公園里的人群中間紛紛揚揚傳了很長時間,超過了之前他們對時事的議論,成為主要話題。都說是自殺,你說,一個人怎么會對自己那么狠呢……至于什么原因,也是各種猜測。有說失業(yè)的,也有說失戀的。要不就是做錯了什么事兒,畏罪自殺。對于死者的猜測讓公園里那些退休的老頭兒老太太們腦洞大開。甚至有人說,死者是個外星人,被遺棄在地球上,才……
那是一艘藍色的鴨子形狀的船,后來,沒再看見,聽說被老板給毀了。金鉞抓著柯雨洛的手,眼望著岸邊被鎖起來的那幾艘船,沉默著。他腦子里呈現出晨光中藍色的船,紅黑色的鮮血,以及躺在里面的死者畫面。他的鼻子甚至聞到了血腥的氣味……熱烘烘的,被一群蒼蠅抬著從一個空間送到他面前。他下意識用手在虛無的空氣中揮了揮,驅趕著。
柯雨洛說,那天晚上我夢見了早上看到的場面,那個光頭男人從船里面蘇醒過來,睜開眼睛,雙手支撐著身體,爬起來,血緩慢地回到了他身上。他站起來,從船上跳到岸上,向公園深處的樹林里走去,幾只烏鴉在他頭上引路……樹林的幽暗顫動地包裹住男人的身影,烏鴉興奮得有些聒噪,在他身體周圍扇動著翅膀。樹林里開始飄落起雪花,是的,沒錯,是雪花,晶晶亮亮的,像一群白色精靈。男人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多了把斧頭,他蹚著地面上的雪,開始用斧頭砍伐身體周圍的樹木……那陣陣“吭吭”的砍伐聲,溢出了樹林,長了翅膀,飛上天空,響徹宇宙。那砍伐的聲音每一下都像砍在我身上似的,我被嚇醒,渾身簌簌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裹著被子坐在床上,像在冰窖里,渾身發(fā)冷,牙齒打戰(zhàn)。那畫面很像一個電影的場景……我總覺得那個男人是我認識的,但我想不起來他是誰。
金鉞把柯雨洛摟在懷里。
過了一會兒,柯雨洛提起了鄔云娜,說,要不要見個面?金鉞說,誰???見她干什么?柯雨洛說,我的同事??!金鉞才想起來之前柯雨洛說過的,他堅決地說,不見??掠曷鍥]再吭聲。
這時候,只聽幾個人喊著一、二、三、四的口號,腳步堅實地砸在地上,發(fā)出砰砰的響聲,四人隊伍齊刷刷地走過來,仿佛在接受路邊樹木的檢閱。他們一人拉著一人的手,連成一排從金鉞和柯雨洛身后的路上經過,口號喊得元氣十足。前面一個人舉的小旗子上寫著“先鋒隊”。柯雨洛說,看到了嗎?這四個人,每天早晚都這樣走。打頭的那個是聾子,第二個是盲人,第三個半身不遂,第四個是啞巴。有時候,第三個和第四個人也會站到排頭去。他們互助著一起鍛煉身體。金鉞說,有意思。水邊有些涼了,柯雨洛說,走吧,我領你去樹林里看看埋種子的地方。金鉞說,好。兩人邊走著,柯雨洛邊說,就這人山人海的,你還敢赤身裸體嗎?金鉞笑了,說,還真不敢。除非夜深人靜的……柯雨洛說,那就不是亞當和夏娃,是男鬼和女鬼。金鉞哈哈笑起來??掠曷鍘е疸X沿樹林間的一條幽暗的小路走著,來到墻邊的一棵松樹旁邊,說就這兒。金鉞盯著樹下,跟別的樹下沒什么兩樣,問了句,你確定是這棵松樹下面嗎?柯雨洛說,確定,就這棵松樹下,在樹上我刻了一個“田”字。金鉞靠近樹身,果然看到上面有一個因為樹木生長,已經變形、扭曲的“田”字,它看上去更像一個傾斜的“囚”字。他伸出手指摸了摸。金鉞悲傷地說,種子啊,我來看你了??!柯雨洛挽著金鉞,眼淚汪汪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兩人轉身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樹枝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他們回頭,只見一只松鼠精靈般從樹上跳下來,轉動著小眼珠子望了望他們,輕跳著,消失在草叢里。
兩人走到正門,金鉞對著皇太極的雕像注視了一會兒,皇太極仿佛脫離了雕像底座,噌噌地飛升到半空,在那里俯瞰著整座公園??掠曷逭f,要不要給你們合個影。金鉞拒絕了。他們出了公園,身后的喧囂聲依舊不絕于耳。
從北陵公園出來,兩人繞道去超市買了些吃的才回家。柯雨洛洗了水果,端到金鉞跟前的茶幾上。她倚靠在金鉞的身上,在他耳邊輕聲說,都疼了。金鉞愣怔了一下,才明白柯雨洛說的是什么,他緊緊地把她摟在懷里,輕聲說,我給你揉揉??掠曷迳焓謶涣怂幌?,說,去你的,你還想占我便宜,我才不上當呢。金鉞哈哈地笑起來,他隱隱覺得身體里的火再次被點燃了。他迫不及待地在柯雨洛的掙扎中,進入到她的身體里……柯雨洛喊著,你壞,你壞,你個大壞蛋……她的身體也被燃燒起來,迎合著金鉞的身體,天上地下,翻山越嶺,江河湖海的……
金鉞恍惚覺得,柯雨洛在公園里描述的那個在船上因流血過多全身死白的自殺者就站在旁邊盯著他們,令金鉞不能停下來。自殺者手里的斧頭閃著凜冽的白光……而他們鑲嵌在一起的身體就像是樹木,隨時都會被砍伐似的。兩人變換體位后,那自殺者才從金鉞的恍惚中消失在黑暗中。黑暗蔓延至荒野,荒野上跳動著一撮火苗,猶如暗夜里的心臟,發(fā)出怦怦的聲音,和他們粗重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他再次犁進柯雨洛的身體里……春天來了,桃花在枝頭綻放著……
兩人癱軟在沙發(fā)上,柯雨洛對金鉞說,還像獅子一樣。金鉞傻笑著??掠曷逄闪艘粫?,才起身去衛(wèi)生間。金鉞突然想起什么,說,你說的那本《撒旦探戈》在哪兒,拿來給我看看??掠曷逭f,還不累???別看了。金鉞說,我翻翻??掠曷逭f,我看你就是撒旦。金鉞說,撒旦和天使不是很配嗎?柯雨洛鼻子哼了一聲,把那本小說找來,遞給金鉞??掠曷逭f,我沖個澡,你也過來沖沖吧?金鉞說,嗯。他跟著柯雨洛進了浴室,等柯雨洛給他洗完了,他從浴室出來,躺在沙發(fā)上翻看著《撒旦探戈》,他感覺到陰森森的冷,連忙把衣服穿上。過了一會兒,柯雨洛從浴室出來,邊用毛巾擦著頭發(fā),邊說,你還記得一千零一夜旅館的那個K先生嗎?金鉞說,什么一千零一夜旅館?柯雨洛說,你都忘了嗎?我的初夜可是在那兒被你給……金鉞笑著說,哦,想起來了,怎么了?柯雨洛說,前不久我和朋友們去卡爾里海玩,又住在那個旅館了,聽說,K先生死了。金鉞說,怎么死的?柯雨洛說,好像是什么癌。金鉞說,一個好人走了。他也有六十多歲了吧?柯雨洛回答說,差不多吧。她轉身又去了衛(wèi)生間,金鉞聽到電風筒嗡嗡的聲音??掠曷鍖χR子吹頭發(fā),她看到了自己臉上的皺紋。這次和金鉞的歡愛中,她沒有吃避孕藥。她猶豫過,吃還是不吃,她仿佛聽到一個聲音在對她說,無盡的黑暗中,成為母親,也許會抵達盡頭。她在馬桶上坐了好一會兒,最后,把藥片扔到了馬桶里。她甚至回憶起多年前第一次人流手術時的決絕和果斷,她寧可殺死肚子里的嬰兒也不想他到這個世界上來。她連金鉞都沒告訴。這次是怎么了?老了嗎?心變柔軟了嗎?還是金鉞吃飯時說過的話影響了她?他們需要一種人間煙火的生活。也許生命經歷到這個節(jié)點,就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吧。需要一種新生,來延續(xù)和抵抗世界。盡管臉上多了皺紋,柯雨洛還是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她用毛巾包裹起頭發(fā),拿出海藻泥面膜往臉上涂著,涂得那么細致,連脖頸上都涂了,露出嘴唇、眼睛和耳朵?;疑拿婺は駬尳俜傅拿婢叽髟诳掠曷迥樕希M梢詭退龘尰匾恍┦湃サ那啻?。金鉞又翻看了幾頁《撒旦探戈》,翻不下去了,他想起那位K先生,想起卡爾里海的那個暴風雪肆虐的夜晚……想起那個一千零一夜旅館內的爐火……他不知道那旅館內是否隱藏著更大的秘密……
七
柯雨洛從衛(wèi)生間出來前喊了一聲金鉞,說,我涂了面膜,別嚇到你??!金鉞說,我沒那么膽小。柯雨洛從衛(wèi)生間出來,來到沙發(fā)旁邊。金鉞望著她,心里面還是咯噔一下,涂著灰色海藻泥面膜的柯雨洛像一座灰色雕塑??掠曷遄谒磉?,指著他旁邊的小說《撒旦探戈》,問,你覺得怎么樣?金鉞說,對于我來說,是近年來除了波拉尼奧的小說以外,看到的最好的翻譯小說。柯雨洛說,哦。我倒是很喜歡波拉尼奧的《智利之夜》,喜歡那個自稱“那個可憐的、業(yè)已衰老的年輕人”,而《撒旦探戈》會把我拽進絕望之中,令我喘不上氣來。也許是我老了,這種冷的絕望讓我有生理上的不舒服。金鉞說,你說的也對,他們小說內部的某種氣息是相通的吧,《撒旦探戈》寫得更決絕。對了,你說K先生死了,我還記得你多年前和我說過K先生,在我們美好的暴風雪之夜……我唯一記得的是K先生和妻子來卡爾里海旅游,他的妻子被人殺害了,被兇手藏在海邊的一個山洞里……后來,K先生就再沒離開過卡爾里海,還開了那家一千零一夜旅館……柯雨洛說,是啊,聽上去都有點像假的,虛構的,但K先生真的在海邊待了這么多年,在尋找和等待殺害他妻子的人出現……據說,K先生是韓國人,來卡爾里海附近投資一家地板廠,沒想到他的妻子……金鉞說,不會真的是韓國人吧?柯雨洛說,也許都是人們傳說的,但我一個遠房的叔叔確實在那個地板廠打過工,出了那事后,地板廠也關停了。金鉞問,那個旅館里的中年婦女是誰?柯雨洛說,我們第一次去那兒的時候的中年女人是新的老板,K先生后來把旅館兌給了她……K先生保留了百分之五的股份。金鉞說,哦。聽上去確實很難讓人相信,尤其他是韓國人這個說法。柯雨洛說,有人說他妻子是中國人,是在韓國打工的時候和K先生認識的。婚后,妻子帶著K先生到國內投資。其實,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K先生是存在的,而且……
柯雨洛問,你喝點什么?茶還是咖啡?我新買的咖啡機不錯,我親自磨咖啡豆。
金鉞說,嘗嘗也行,我怕我失眠,少加點糖。
柯雨洛說,好。
柯雨洛出去做咖啡,只聽見咖啡機磨咖啡豆的聲音。過了一會兒端過來,金鉞喝了一口,那種口味是金鉞喜歡的。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形容的詞。他又抿了一口,把咖啡放到茶幾上。他抓著柯雨洛的手,仿佛涂著灰色海藻泥面膜的她隨時都會消失在空氣里似的。
柯雨洛說,K先生死后,那個女老板意外發(fā)現旅館還有一個很大的空曠的地下室……地下室裝修得比旅館還豪華,看上去就像一家住戶,女老板高興壞了,還有這么個空間,可以增加很多床位。她不知道為什么K先生隱瞞了這個地下室的存在……女老板找人收拾地下室的時候,發(fā)現了另一個可以進入到地下室的通道……他們還在地下室里發(fā)現了……
金鉞說,不會是K先生被殺害的妻子吧。
柯雨洛說,是的。K先生的妻子就躺在一個大冰柜里……
金鉞說,不會吧,這么俗套的故事,是女老板杜撰的吧?大冰柜很費電的,那么精明的老板娘都沒發(fā)現,直到發(fā)現地下室才……有些不可思議。
柯雨洛說,即使你說我幼稚,我也愿意相信,這是真實的。再說,前面不是說到了百分之五的股份嗎?也許K先生……一個男人能如此,即使這是一個杜撰的故事,我也愿意相信。
柯雨洛變得倔強,說,再說,你不也見過K先生嗎?
金鉞說,那么K先生在臨死前為什么不處理掉地下室的一切呢?
柯雨洛說,K先生也不相信自己會突然就……這也是說得過去的??!
金鉞說,那倒是。那么現在那個旅館怎么樣了?
柯雨洛說,生意異?;鸨?,尤其是地下室……女老板找人用木板做了幾個冰柜形狀的大箱子,每一個箱子就像一個小房間,還有一整套的儀式。比如一起去的情侶,男人可以扮演K先生,女人扮演K的妻子,也可以相互扮演,還提供化妝等服務的,但都是要額外收費的。為了避免有的人會自殺,進到地下室的人都要赤身裸體,不允許帶任何東西,進去后換上統(tǒng)一的服裝……據說旅館沒實行這個制度的時候,真有女人帶著安眠藥進去,差點兒死了。旅館還規(guī)定任何情侶都不許在地下室里有性行為,只能按他們的規(guī)定執(zhí)行。如果有違反的,要被罰款。據說金額相當高,好像是兩萬元。那旅館地下室的房間不提前預訂的話都訂不到的……尤其在旅游季節(jié),都成了網紅店。女老板也沒想到K先生給她留下這么大一筆財富……我和朋友去的時候,看到女老板笑得合不攏嘴,比我們那個冬天看到的,簡直判若兩人,還年輕了很多……
金鉞說,這倒是很有創(chuàng)意了,你沒嘗試去地下室住一晚嗎?
柯雨洛說,沒,我還住在我們曾經良宵一刻的那個房間……唉,那時候,我們真年輕?。≡僬f,你沒去,我和誰扮演呢?
金鉞說,為什么那么多人喜歡這個地下室的游戲呢?
柯雨洛說,也許是好奇、刺激或者是一種療救吧。
金鉞說,現在的人都怎么了?
柯雨洛說,說不好,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是上帝投擲的骰子吧,至于最后出現什么,沒人知道……但對于K先生和他的妻子,我更愿意相信,他們這對骰子最后呈現的是愛……是愛……我們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在努力地尋找著什么,在上帝投擲下的瞬間,我們就有了自己旋轉的軌跡,呈現出來的愛也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身不由己,而有的人可以做自己的主人,比如K先生和他的妻子呈現出來的這樣一種生與死的狀態(tài)……
金鉞沉默了一會兒,說,那么我們這兩個骰子會投擲出什么呢?
柯雨洛說,我們還處在骰子一擲的行為中……我們既要掙脫原有的旋轉軌跡,還要找到屬于我們的方式……你拍電影為了什么?難道僅僅是抵抗嗎?你也是在尋找,不是嗎?當然不僅僅是……還有……讓這個世界變得美好……
金鉞說,會嗎?
柯雨洛說,會。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遼寧本溪人。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秉燭夜》,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