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一默
下完這場大雨
下完這場大雨的時候
天就白了
天白得像山河那樣完整的時候
我就去找你
而不急著說出愛
說出紅碩的信賴
而要像雨水洗刷過麥田
那是畢生中最潔凈的時刻
而要省略掉燕子
鋸柴,生火,煮飯。劈開一日三餐
而要把光陰過得像鹽巴一樣細膩
懂得世界,運用我們。而輕輕打開
下完這場大雨的時候
我就去接管春天
天白得像山河那樣完整的時候
我就去交出,畢生的麥田
倒 刺
這是有根據(jù)的
在塞爾維亞,馬麗娜·阿布拉莫維奇
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行為藝術
她曾放空自己,把麻醉藥
當作綠皮火車,推進暗紅的血管
這還不包括剪刀、玫瑰、灌腸器、槍……
奇妙的事情開始了
緩緩涌進的人群,開始往她身上釘刺,抽打,割肉
扒光衣服
直至鮮血流出,一絲不掛
最瘋狂的一筆,就是有人拿起槍支
抵達了她的喉管
哦,事物的想象往往不是單向的
當她穿起衣服,開始鞠躬,致謝
沉默的影子向周圍散去
——謝天謝地,幸好她還活著
幸好,她還找到剩余的恥辱
像荷花,找回群體中的倒刺
石頭記
從銀瓶山
用手掌空運回一塊石頭
橢圓形的樣子,有點像史前留下的巨蛋
上面有個“二”,魏碑的那種
每天摸它,看書,用眼神溜它
最小的話都跟它說
有時用它來冰鎮(zhèn)自己,有時是
甘心被它教誨
有時神跡降臨,也就顧不得這么多了
除了幻想自己是一片火燒云
就是同它熱烈地親吻
唐古拉山的親人
五月,唐古拉山一片溫暖
冰渣開始輪回
有青草的地方泛著青
有野花的地方跳躍著野花
沱沱河流過的水域,白瑪姑娘牽著牦牛
走在雪山林立的高原
哥哥扎西德勒應該娶親了,爸爸青幽的酥油茶
經(jīng)常會在黃昏鋪滿碗底
女兒不愿嫁到下游的沱沱河鎮(zhèn),母親的墳頭
需要她每天的格桑花
美麗天氣像好運氣,往往是風雪滿天
長江的雪水從格拉丹東緩緩流下
一家四口的憂傷讓他們此刻更像親人
第三種藍
男人們藍得都有點傾斜了
這一天在小酒館,仗著藍
他們嘬起酒液
更呆萌的藍,跑了出來
談到人生,藍嘩啦一下涌出
后來,提到理想,藍加快地
溢出了藍的部分
談到大學里的孩子,他們的藍
開始顯出迷人曲線……
天亮之后,要繼續(xù)奔赴。在天上
一湖藍水,正提著他們
要用上更藍的鐮刀或斧頭
噓,這時候的藍,幾乎是那種
最要命的藍
只要繼續(xù)藍下去,由著它
就能提起,那蔚藍的邊緣
天邊的積云
在平原,身穿灰布的婦人
向我們走來,越走越近
以至于,灰布奪眶而出
夕光中,向我們眨眼的活物已經(jīng)不多
收割完的稻茬排在后面
收割完的人群埋在地下
我們看著,但
不會發(fā)出聲響
一群大雁正往前飛,天空中傳來
誅心的叫喚
時日無多,抬頭
看看天邊的積云,我們不敢再在此停留
就此別過
匆匆回到了,驅趕我們的車內
持笛的少年
鑼鼓喧響,從亞麻地和苜蓿地
吹出來的風,突然變得輕盈明亮
深秋時節(jié),南中國的露水在低回巡行
繞過村莊的河流繞過邊緣
沉默的土地繼續(xù)沉默
黑領椋鳥泊在牛群身上,又飛回去
暮色一天天降下
地里的恩賜,讓土里成長的那無村人
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仍然享受邊地的安寧
每一天都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每一天,都要和金黃落日去爭奪鳥鳴
越來越拉長的影子,蹚過豬草和柴火
隱沒在臭草牛筋草
懵然中,走向那片升起的夜幕
月光涌進灰墻
月光照著生病的媽媽
少年,他縮手縮腳走進青柚林
手持笛子,吹響了迷蒙里的顫音
暮 春
暮光中,走在田埂上的父親
走在光源的中心
母親緊跟著,像一截
生怕被丟掉的扁擔??焖氖炅?/p>
爭吵著又扶持
松垮的肉體和愛情一樣加速度
無人看見,在他們之間
悄然生長的蛛絲已把一個球體
纏繞成渾圓而光滑的支撐
一丈之外,我立定
前面是,我的祖父和祖母
后面則是我的丈夫、女兒和兒子
我們接受著某種電流
又心照不宣地捏著它
從來沒有想過,要該怎樣,才能走到田埂的盡頭
這推推搡搡的暮春啊
我們扶著它,我們打算就這樣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