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波
喜歡化石、關注生命歷史的朋友們,你們一定知道近一個世紀前在周口店龍骨山發(fā)現北京人的傳奇故事吧?或許你們還記得當年中外地質先賢云集北京人故鄉(xiāng)的兩幅照片吧?
這兩幅經典照片(見第21頁插圖),場地相同但細節(jié)略異。它們廣為流傳,分別出現在有關周口店早期發(fā)掘的各種書刊中。在照片中,多名經歷過北京人早期發(fā)掘時代的中外學者,從容自得、滿懷信心地聚集在一家叫“劉珍店”的駱駝店院內。這個劉珍店,曾經是一處鄉(xiāng)鎮(zhèn)客棧,位于壩兒河(現稱周口店河)西岸,離周口店龍骨山不遠。店內有九間低矮簡陋、土墻土頂的房子。途徑周口店運送煤炭、石灰的商販和農家,常在那里歇腳過夜并喂飼馱貨的駱駝、騾馬。從1927年起,參加周口店北京人早期發(fā)掘的中外學者租下了這家駱駝店,作為他們食宿、辦公和整理化石的地方。
照片把人們帶回到20世紀20年代在周口店尋找北京人化石的難忘時刻。在背后破舊土墻和紙糊木窗的反襯下,這些在中國地質古生物學史上名留千古的中外開拓者,個個顯得英姿瀟灑、才智杰出。在圖1的照片里,人們可以看到中國古脊椎動物學的奠基人楊鐘?。ㄗ?)和1929年在龍骨山發(fā)現北京人頭蓋骨的裴文中(左1),還可以看到不遠萬里、分別從加拿大、法國和美國來華探古追夢的人類學家步達生(右3)、古生物學家德日進(右2)和地質學家巴爾博(右1)。照片左側還有兩位年輕學者,分別是1925年進入地質調查所的王恒升(左2)和1928年進入中央研究院地質研究所的王恭睦(左3)。在圖2的照片里,原來站在中間的那個高個人物沒有出現,而且其他人的姿勢和所占位置也略有不同。
這兩幅照片是哪一年拍的呢?為什么有這么多位中外學者同時聚集在北京人的故鄉(xiāng)呢?圖1照片中穿淺色條紋襯衫的高個人物又是誰呢?照片拍攝的時間和裴文中發(fā)現北京人第一頭蓋骨的時間有關嗎?在北京人早期發(fā)掘的書刊中,還有和這兩幅照片相關的其他照片嗎?在流淌的歲月中,照片的身世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迷霧,讓這些令人遐思翩翩的問題,慢慢離開了人們關注的視線。
大多數有關周口店早期發(fā)掘的中文書刊,把圖1照片的年份標為“1928年”,而中間的那位高個人物則標為“步林”,例如賈蘭坡1999年主編的《周口店記事》、黃慰文2007年所著《周口店北京直立人遺址》,以及于小波、陳平富、任葆薏2017年編著的《奠基偉業(yè) 傳奇一生——楊鐘健院士年譜及紀念圖集》?!痘冯s志2009年“紀念楊鐘健院士逝世三十周年專輯”,把圖1照片標為1928年,但其中的人物大多沒有標示。
在外文書刊中,圖1或圖2的照片,有的標為1928年,有的標為1929年,還有的沒有標明年份。例如,多拉·胡德1964年撰寫的《步達生傳記》(Davidson Black A Biography by Dora Hood),德日進基金會1966年出版的英文版《德日進畫冊》(Teilhard de Chardin Album),賈蘭坡和黃慰文1990年所著《北京人的故事》(The Story of Peking Man),以及諾埃爾·博阿茲和拉塞爾·喬昆2004年所著《龍骨山——冰河時代的直立人傳奇》(Dragon Bone Hill An Ice-Age Saga ofHomo erectus)。在外文書刊中,《北京人的故事》和《龍骨山——冰河時代的直立人傳奇》把圖1中間的高個子標為“步林”, 但韋恩·格雷迪1993年所著的《恐龍計劃》(The Dinosaur Project)則說中間的高個子“很可能是英國人類學家格拉夫頓·艾略特·史密斯爵士”。
細心的朋友會問:步林是誰?史密斯爵士又是誰?他們和周口店北京人有何關系?高個人物的身份和照片的年份是否相關?照片的年份和背景,又和照片的歷史價值有何關聯?要回答這些問題,該從北京人發(fā)掘的早期歷史和當時主要事件發(fā)生的時間表說起。
圖1
圖2
1929年12月2日,著名的中國古人類學家裴文中(1904-1982)院士在周口店發(fā)現了震驚世界的北京人(即中國猿人)第一頭蓋骨。位于北京西南西山腳下的周口店,和幾十萬年前曾經生活在龍骨山的遠古人類,一夜間成了全球學者和媒體關注的焦點。但是,最早拉開周口店古人類化石發(fā)掘序幕的是瑞典地質學家、考古學家安特生和奧地利古生物學家?guī)煹に够?。早?918年,安特生(J. G.Andersson,1874-1960)根據別人提供的線索,在周口店龍骨山附近找到零星的動物化石。20世紀20年代初,安特生安排助手師丹斯基(O.Zdansky,1894-1988)兩次在周口店的洞穴堆積中發(fā)掘化石。當時,中國還沒有自己的學者可以研究脊椎動物化石。周口店發(fā)掘的材料被運到瑞典,交由烏普薩拉大學的維曼(C.Wiman,1867–1944)教授和其他學者進行研究。師丹斯基于1923年底返回瑞典,繼續(xù)在維曼教授那里清理、辨識采自周口店的材料。1926年10月,在歡迎瑞典王儲古斯塔夫五世訪華的學術討論會上,安特生宣布師丹斯基發(fā)現了來自周口店的兩顆類似古人類的牙齒。北京協和醫(yī)學院的解剖系系主任步達生立刻對牙齒進行了初步研究,并很快在《中國地質學會志》和英國《自然》雜志上公布了這個驚人的消息。步達生(D.Black,1884-1934)是加拿大解剖學家和古人類學家。他在醫(yī)學院畢業(yè)后,曾跟隨著名的英國人類學家史密斯爵士(Sir G. E.Smith,1871-1937)學習半年,因此對古人類化石和人類起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步達生1919年來華,在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資助的北京協和醫(yī)學院任教,后成為解剖系系主任。
1927年初,步達生申請到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資金,支持中國地質調查所和北京協和醫(yī)學院在周口店進行為期兩年的合作發(fā)掘。經安特生推薦,步林(B.Bohlin,1898-1990)應聘到周口店負責古生物發(fā)掘工作。步林剛剛在維曼教授指導下完成了對中國保德等地的長頸鹿化石的研究,并獲得博士學位。地質調查所指派地質學家李捷(1894-1977)和步林合作,專門負責地質、地貌調查以及相關的行政事務。步林和李捷在龍骨山每天投入60來個民工,進行挖掘。10月中旬,步林發(fā)現了一顆保存完好的古人類牙齒。步達生立刻對這一左下第一臼齒進行了研究。他認為周口店發(fā)現的三顆牙齒都確實屬于古人類,并以這顆完整牙齒作為正型標本,建立了一個新屬新種,即中國猿人北京種(Sinanthropus pekinensisBlack and Zdansky),發(fā)表在《中國古生物志》上。步達生又迅速地在國際頂尖雜志《自然》和《科學》報道了這一發(fā)現。
當時,在國際古人類學界,有很多人對步達生持懷疑態(tài)度。他們認為,以單一牙齒命名中國猿人(俗稱“北京人”),缺乏充足的化石證據。從1927年底到1928年底,步達生利用學術休假的一整年時間,周游加拿大、美國和歐洲。臨行前,他征得地質調查所所長翁文灝(1889-1971)的同意,把北京人正型標本的牙齒小心翼翼地藏在一個特制的金屬項墜中,隨身攜帶,形影不離。他一面要用化石實物爭取古人類學界的認可,一面要為申請更多的經費廣為游說。
1928年4月,地質調查所派從德國慕尼黑大學歸來的楊鐘健去周口店,接替李捷,負責發(fā)掘工作。楊鐘健(1897-1979)院士是在古脊椎動物學領域取得博士學位的第一位中國學者,曾在布羅里教授(F.Broili,1874-1946)和施洛塞(M.Schlosser,1854-1932)教授指導下完成中國北方嚙齒類化石的論文研究。同時,從北大畢業(yè)不久的裴文中也來到周口店,協助步林和楊鐘健工作。這一年,步林、楊鐘健和裴文中成了周口店發(fā)掘的主要人物。他們在步達生年底返回北京前,又發(fā)現了北京人帶三顆臼齒的下頜骨和頭蓋骨碎片等新材料,為以單一牙齒建立的中國猿人提供了更加充實的證據。步達生回到北京后,立刻開始和翁文灝協商,準備向洛克菲勒基金會申請更多的資助,成立一個專門的“新生代研究室”,在中國進行更為廣泛的人類古生物學調查,研究中國第三紀(現二分為古近紀和新近紀)及第四紀的化石和與之相關的地層與古環(huán)境問題。
1929年初,步林被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S.Hedin,1865-1952)相中,作為第二批外籍團員,參加中瑞西北考察團,離開周口店。1929年是周口店發(fā)掘和中國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取得重大進展的一年。4月初,洛克菲勒基金會同意撥款,以支持新生代研究室的發(fā)掘與運作。4月19日,新生代研究室(即現今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前身)正式成立。從此,周口店的發(fā)掘和整個中國第三紀和第四紀的地質古生物考察均在新生代研究室的框架下進行。新生代研究室以丁文江為名譽主持人,步達生為名譽主任,楊鐘健為副主任,德日進為顧問兼客座研究員。丁文江(1887-1936)是地質調查所的第一任所長,是中國現代地質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人之一。德日進(P.Teilhard de Chardin,1881-1955)是法國天主教耶穌會神父,獲得巴黎大學地質學博士,1923年來華進行古生物和地質考察。
隨后,步達生啟程參加爪哇的第4屆太平洋科學會議,而楊鐘健和德日進則赴山西、陜西等地考察第三紀地層。于是,1929年周口店的發(fā)掘工作主要由裴文中負責。步達生在爪哇會議上得到史密斯爵士對中國猿人鑒定的高度認可和支持。當步達生返回北京時,周口店已經在夏天雨季過后恢復了秋季的發(fā)掘,工作進入了當年最為緊張的階段。發(fā)掘一直延續(xù)到寒冬時節(jié),直到12月2日裴文中在龍骨山第一地點發(fā)現了第一個中國猿人頭蓋骨。這個震驚世界的發(fā)現,讓多年來尋找北京人確鑿證據的夢想得以實現,為20世紀20年代周口店早期發(fā)掘工作畫下完美的句號。
從上述北京人早期發(fā)掘的時間表看,照片的年份不可能是1928年,因為當年步達生完全不在北京。此外,巴爾博當時也在英國和美國,直到1929年9月才返回北京。如果照片的年份是1929年,那么圖1中間的高個人物就不會是步林,因為步林在1929年初即離開周口店,跟著斯文赫定在西北野外工作。這個高個人物也不是英國人類學家史密斯爵士,因為史密斯來華是1930年秋季。當時,德日進正在法國巴黎,陪同史密斯去周口店考察的是巴爾博。巴爾博(G. B.Barbour,1890-1977)是蘇格蘭裔的美國地質學家,1920年來燕京大學任地質系教授。他曾長期和德日進等人一起在中國進行地質考察,研究地層和沉積問題。從照片中主要人物有據可查的行程表和衣著看,這兩幅照片最可能的拍攝時間是1929年秋天?。ㄕ掌膊粫?929年春天,因為楊鐘健春天時在家鄉(xiāng)替父親辦理喪事,直到4月中才從陜西返回北京。而且,巴爾博也仍在美國,直到9月中才返回北京。)
圖3
照片拍攝的大體時間確定后,剩下的疑點就是高個人物的身份和照片拍攝的場合或背景。筆者承蒙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副研究館員(現退休)、楊鐘健院士兒媳任葆薏女士的委托,有幸接觸到楊鐘健院士遺留的大量照片、書信和日記。在準備撰寫《楊老畫傳》、梳理資料的過程中,筆者要查閱與楊鐘健一生有關的各類書刊。一天,筆者再一次翻閱賈蘭坡《周口店記事》一書中的照片。賈蘭坡(1908-2001)院士1931年開始參加周口店的發(fā)掘工作,為中國考古學和古人類學研究做出重大貢獻。賈蘭坡很多有關北京人的著作,也為后人留下極為詳盡的歷史資料。在《周口店記事》一書的第22頁上,筆者赫然看到照片里有一個神秘的高個人物,身穿淺色條紋襯衫,外加一頂禮帽。他低著頭,在遠方山巒的襯托下,全神貫注地擺弄著相機。而離他不遠的步達生,則身穿深色襯衫,挽袖叉腰,站在發(fā)掘工作中剝落移除的碎石堆上(見上圖)。照片的圖示寫道:“步達生(高處站立者)及客人到周口店參觀。1929年裴文中攝”。啊,就是這個高個人物!原來,他是步達生的客人!稍后,作者把書往前翻了一頁,目光又移到另一張照片上(圖4)。這不也是圖1、圖2中出現過的4個人物嗎?雖然是側影或者背影,他們的衣著特征和圖1、圖2別無二致——從楊鐘健的綁腿、到王恒升的高靴,從巴爾博的翻邊靴子、到德日進解開紐扣的戎裝!不同的是,他們四人都戴著帽子,遮擋野外的陽光。照片的圖示寫道:“楊鐘?。ㄗ?)、德日進(左3)、王恒升(左1)及燕京大學地質學教授巴爾博(左4)在一起?!蓖鹾闵?901-2003)是地質學家和巖石學家、礦物學家。他1925年北大地質系畢業(yè)后,即進入地質調查所,曾赴中國很多地區(qū)調查地質和礦產資源。
圖4
故事講到這里,圖1、圖2中的人物,大多在圖3、圖4中有了交代。裴文中是圖3鏡頭背后按下快門的攝影人,只有王恭睦的角色不得而知。王恭睦(1899-1960)是地質古生物學家。他是楊鐘健的北大地質系同學,然后又和楊鐘健一道赴德國慕尼黑留學。他在楊鐘健之后回到中國,進入成立不久的中研院地質研究所。和圖3、圖4相比,地質先賢們在圖1、圖2的衣著,顯得更加端莊整潔。他們的衣物和鞋靴上,似乎看不到從野外工作歸來時沾上的泥土塵埃?;蛟S,圖1、圖2是地質先賢們抵達劉珍駱駝店、準備野外出發(fā)前拍攝的照片?他們臉上洋溢的自信與瀟灑,或許來自他們出征前熱切的期盼?
至此,在周口店北京人故鄉(xiāng)同一天拍攝的四張照片,像在光陰溪流中漂散的幾片秋葉,又重新匯聚到一起了!看到這里,刨根問底的細心讀者要問:那這四張秋日的照片,究竟是哪一天拍的呢?這些地質先賢為什么會同時聚集在北京人的故鄉(xiāng)呢?你有更“實錘”的證據,讓我完全信服這段感人的回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