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饒毅,1962年出生于江西省南城縣,畢業(yè)于美國加州大學舊金山分校,中國著名分子神經生物學家,首都醫(yī)科大學校長,西湖大學創(chuàng)校校董會成員。
關于饒毅其人,評價眾說紛紜。在好友施一公看來,“饒毅留給大家的印象過于片面或偏激”,因此,他決定寫一篇文章,“將饒毅豐富多彩的性格、行事方式和做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寫出來”,講講饒毅鮮為人知的另一面。本文寫作于2013年12月9日,略有刪節(jié)。
從我聽說和認識饒毅算起,已經有十五年了,但直到2005年才把他當作自己的朋友。而我們真正一起做事、我比較深入地理解饒毅的想法并成為莫逆之交,則發(fā)生在2008年我全職回國以后。在別人面前我常常主動提起饒毅,評論他和他做過的事情,因為我總覺得他留給大家的印象過于片面或偏激,他的另外一面很少為人所知,所以也一直想寫篇關于饒毅的文章。但真正開寫,才發(fā)覺要把饒毅豐富多彩的性格、行事方式和做過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篇文章從起意動筆到完成歷時一年多,也不過是擇其一二,講講我眼中的饒毅。
“閑人”饒毅:1998—2001
說實在的,1998年,剛剛聽說和認識饒毅的時候對他印象欠佳。當時,我剛剛開始在普林斯頓大學做助理教授,天天在實驗室忙得焦頭爛額,除了自己動手做實驗花掉一半時間之外,還忙于指導學生的研究課題、講課、參加學術會議、寫論文和基金申請,天天覺得時間不夠用。比我早三年做PI的饒毅卻很特別,經常寫一些與他實驗室研究課題無關的雜文,評論科學史上的人物和事件;這些文章引經據典、有時會很長,顯然花了很多時間;他把這些文章通過郵件群發(fā)給在美國的中國學者教授們閱讀。由于對饒毅有成見,他發(fā)來的雜文我一般都直接刪掉、不會花時間閱讀。所以,我對饒毅的第一印象是:有點不務正業(yè)、喜歡多管閑事。
因為對饒毅的第一印象不佳,對他要做的事情我也不感興趣,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件事發(fā)生在2001年。有一天,饒毅發(fā)來郵件,希望我簽名支持一項中國的科學研究計劃,其核心是通過引進海外人才,創(chuàng)建十個針對生命科學不同領域的國家級研究所,同時政府通過高強度的財政投入建立一個充沛的基金,用其利息對這些生命科學研究所的運行和科研進行穩(wěn)定支持。出發(fā)點雖好,但這一建議所需的費用在當時令人咋舌:僅僅維持這些研究所的運行就需要130億人民幣(16億美元)穩(wěn)定基金的支持??吹竭@個建議信后,我頗有意見,在當時科研經費還相當緊張的情況下,一下子提出百億元的支持力度似乎異想天開。當時,我覺得饒毅的建議會帶來不負責任的奢侈和浪費,甚至負面影響國內的科研發(fā)展。第二天,饒毅打電話來解釋,我就很情緒化地把滿腹不滿一股腦倒出來。之后還嫌不夠解氣,專門打電話給包括王曉東在內的其他幾個朋友,想抵制這個計劃。當然,這個計劃最終并沒有完全付諸實施,其中的一個試點倒是在2004年起航:即王曉東、鄧興旺擔任共同所長、饒毅擔任副所長的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
很有意思的是,當時雖然我在電話里冷嘲熱諷,饒毅卻頗有君子風度、一點都沒有生氣,而是一直耐心地給我解釋他的道理:中國國力已然很強、經濟飛速發(fā)展,但科技仍很落后,應該用生命科學的試點來帶動全國科技進步。當時,我根本聽不進去,覺得這小子在狡辯。
賢人饒毅:2002—2005
其實,早在1995年,饒毅剛剛在華盛頓大學醫(yī)學院取得終身制助理教授位置的時候,就開始積極參與中國科學的建設,在上海建立了一個小的實驗室。后來,他與魯白、梅林一起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協助蒲慕明,直接參與了中科院上海神經所的創(chuàng)建,并為此承擔了不少壓力。這些事情,我聽說過一些,覺得饒毅還算是個愛國的熱心人,多少對他有了一點好印象。
真正讓我改變對饒毅印象的有兩件事情。一是在2002年的一次朋友聚會上,我偶爾聽到了饒毅組織BIO2000課程的詳情。原來,早在2000年,饒毅為了改變中國生命科學研究生教學落后的狀況,聯合上海生科院的吳家睿,一起提議、推動、創(chuàng)辦了一門生命科學領域綜合性的研究生課程,取名BIO2000。這門課程的開設在當時非常及時,深受學生歡迎,在近十年的時間里成為中國生命科學領域里也許是最知名和最受歡迎的研究生專業(yè)課程。為了組織這門課,饒毅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實屬不易!
第二件事情發(fā)生在2002年至2005年這幾年間。眾所周知,一個中國人在美國的職場上奮斗著實不易,要拿到一份稱心如意的工作比美國本土人難多了,而每升遷一步都要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取得更大的成績。即便如此,最終還往往要面臨著一道玻璃天花板:亞裔很難獲得學術界的領導地位、也很難得到學術界更高層面的榮譽。和千千萬萬的留美中國學者一樣,饒毅在十多年前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很遺憾,盡管大家大都能意識到這一問題,但盡力打破這一尷尬局面的中國人實在是少得可憐。原因可能有四條:一是覺得自己的生活已經富足、知足常樂,不必追求其它;二是自己剛剛起步、還沒有面臨玻璃天花板的問題;三是不愿意花時間做這樣一件盡管對大家都好但不知何時才能見效的事情;四是覺得呼吁美國主流社會關注這個問題可能對自己不利(留下負面印象)。饒毅是我認識的華人中為數不多的認認真真花時間、花精力為維護華裔乃至亞裔科學家的權益而付諸實際行動的科學家。
2003年,饒毅寫了一封長信給美國的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學會(ASBMB),善意地提醒他們:在ASBMB長達一百多年的歷史上還很少有亞裔的領導,其主辦的學術刊物中也缺乏亞裔主編和副主編。后來,杜克大學的王小凡教授作為華裔教授的杰出代表受聘《生物化學雜志》副主編,也成為《生物化學雜志》歷史上第一位華人副主編。王小凡的聘任也許與饒毅的呼吁不無關系。同樣,饒毅也寫信給擁有三萬多名會員的美國神經科學會,指出該學會的上百個各種各樣的領導位置上,沒有一個來自中國大陸的學者教授。結果該會在當年的理事會上緊急增補了NIH的魯白進入干部遴選委員會(負責各級委員會的提名工作),斯坦福大學的駱利群進入年會程序委員會(負責下一年年會演講人的挑選工作)。
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應該說,饒毅在客觀上幫助了一大批在美國的亞裔生物學家。我相信,在美國,因為饒毅所作所為而受益的亞裔科學家不在少數,可能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甚至一些人可能還對饒毅印象不佳。這兩件事情已經足以讓我佩服饒毅的大度、正義與智慧。
盟友饒毅:2005及以后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與饒毅的接觸逐漸增多,了解加深,我在2005年前后意識到自己和饒毅在許許多多的原則問題上看法非常相似。不知不覺之間,即便在全職回國前,我們已經開始聯合做事。其中一個例子是2005年年底在科羅拉多州博爾德舉行的華人生物學家協會的年會上,饒毅和我作為辯論的同一方,針對是否存在亞裔玻璃天花板的問題以及如何應對這一問題與另一方展開激烈討論。我倆的共同觀點是:這一現象普遍存在,我們要對美國學術界和全社會大聲疾呼、讓大家關注和解決這一問題,而且要利用所有的機會影響身邊的科學家?guī)椭覀円黄鸶倪M亞裔的處境。當時,在華人生物學家協會的會員中,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承認這種現象的存在或不愿意采取任何行動。
從2005年開始,我也加入到以饒毅為代表的一批同仁的努力中來。每次我外出講學或開會,都會向美國同事和朋友們講述亞裔遭受的不公平待遇;每次在普林斯頓大學接待有影響力的科學家,我更是抓住機會陳述其是。在同以饒毅為代表的一些同道的努力下,美國的一些學術團體、一大批教授專家開始意識到亞裔所面臨的尷尬處境,而對于這個問題的普遍認識,讓很多在美工作的華裔學者受益。2011年6月,在謝曉亮主持的北京大學生物動態(tài)光學成像中心的學術委員會會議上,我遇見了Tom Maniatis教授,他告訴我,美國科學院已經意識到亞裔沒有得到合理代表的問題,并已經由一些資深科學家成立了一個專門提名委員會,推動美國的亞裔優(yōu)秀學者入選美國科學院。2012年,一批亞裔學者通過這個委員會順利當選美國科學院院士,其中也包括幾位杰出的華裔科學家。
饒毅在2007年9月正式辭去西北大學的終身講席教授職位,擔任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院長。我在清華的實驗室于2007年4月開始正式運行,次年辭去普林斯頓的終身教職、負責清華大學生命學科的規(guī)劃和人才引進。我們在2007年至2010年的三年中聯系密切。我們在原則性的問題和觀點上幾乎沒有任何分歧,在操作層面上密切配合、盡力加強清華與北大之間的合作和發(fā)展,成為理念和事業(yè)上的盟友。
兄長饒毅
2007年至2010年,這期間也是我們兩人回國后感覺最艱難的幾年,在工作、生活中時時有不順心的事情發(fā)生,我們也會彼此鼓勵和安慰,有時會再找?guī)孜恢就篮系呐笥岩黄鹱?、樂觀地展望未來。
我從小有點清高的毛病,很少會長期佩服一個人。但經過十多年的接觸和了解,我從心里敬佩饒毅。首先是他的學問。盡管饒毅花了很多時間去管那些和他“似乎不太相關”的事情,但他是我認識的在科研上最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科學家之一,他的思維總是比普通科學家多想兩個跨度、聚焦在一些重大的懸而未決的科學問題上。他讀很多原始文獻,即便是出行也總是帶上一本《自然》《科學》或《自然—神經科學》閱讀。其次是饒毅的為人,我不敢說我完全理解饒毅,但十多年來我看到的是一個正直、智慧、敢言、有思想、有遠見、心口一致、忠于中國的科學和教育事業(yè)的科學家。
饒毅說話或做事從來不會故意討人喜歡,但他有自己信奉的原則,并嚴格按照這些原則來做事。他對所有人的態(tài)度總是不卑不亢,總是用相對平穩(wěn)的語調說出他信奉的、不是人云亦云的觀點。
回國六年來,我和饒毅在原則問題上從來沒有分歧,包括共同執(zhí)筆在2010年9月為《科學》周刊撰寫批評中國科研文化的評論文章,但我們在具體處理問題的方式上常有不同,也反映出我們性格上的區(qū)別。所以我們決定各自發(fā)揮所長、運用自己擅長和能夠接受的方式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發(fā)揮作用、促進科教發(fā)展。每每遇到我們共同關心的具體事情、遇到實際操作時,我們總是很在乎對方的觀點,共同商議、達成共識,統(tǒng)一行動。
我相信我完全理解饒毅回國的赤子情懷,也理解饒毅的行事風格。我常常慶幸自己有饒毅這樣一位好朋友。有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為了共同的理想而努力;這種感覺,很好!
饒毅,憂國憂民的科學大家,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犀利耿直的現代魯迅。無論你是否喜歡他,饒毅在用自己的方式啟蒙中國社會、也注定留下重要影響。
摘編自科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