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朋友和我聊起張愛玲最近面世的書信集。他說，張愛玲晚年飽受“蟲患”困擾，她一直覺得自己頭皮上、頭發(fā)叢中寄生了無數(shù)的蚊蟲飛蠅。她想盡各種各樣的方法驅(qū)逐它們，最后心生毒計，自己動手剃了個禿瓢。一個上海女人，愛穿旗袍，化妝描眉的上海女人啊，他覺得張愛玲恐怕是瘋了。我說，可能是糖尿病。

我外公同樣被“蟲患”困擾，困擾了十年。

外公糖尿病很嚴重，他抽煙、喝酒、吃肥肉。據(jù)我媽說，有天我外公在病房里演講，他走到房間中央站定，病友們躺著，他眉飛色舞，大段大段地說朝鮮話。如果有人聽得懂，我想他一定說了不少排比句，那么喜歡秀的人，他喜歡氣勢磅礴。講完之后面色紅潤，唱起民歌，唱那些朝鮮戰(zhàn)友教會他的歌曲，甚至一邊唱一邊跟著旋律擺動起來。大家都被他逗笑了，覺得這個胖老頭恐怕明天就能出院。

第二天他死了。

我曾一度非常愧疚，沒有陪他經(jīng)歷生命中最后的綻放時刻，因為我是他的好朋友。在他最后的十年間，所有人都覺得他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他說他樓下的鄰居怨恨他，好巧不巧這個鄰居會法術(shù)，類似于《天龍八部》里面丁春秋那種法術(shù)。大自然中的小蟲子聽命于這種法師，聽他們召喚，為他們賣命。這個邪惡的鄰居號召了大概七八種蟲子輪番攻擊外公。

以至于這十年，他每天對著盆子洗頭，洗三四次。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他會突然扇自己一巴掌，然后起身洗頭。這種情況會發(fā)生在看電視的時候，給我講故事的時候，以及他晚上睡覺的時候。每次洗完他都捧著盆子，細細端詳一陣，他要找出那些被他消滅的敵人，抓住他們的尸體，他必須拿著尸體給所有人證明，他是真的受害者，是被下蠱的人，他沒有瘋。

當然沒有蟲子，他有時候把頭皮都摳破了，水面上漂浮著他摳掉的頭皮屑，他說你看，這就是1號小蟲子，每天不一樣，明天會有2號、3號，等我抓住它們，我再給你看。我才幾歲，我深信不疑，因為老頭子講的故事不僅符合邏輯，而且具有魔幻色彩，太引人入勝了。我不僅僅相信，我還同仇敵愾。外公跟我說，在南山的半山腰有一個更厲害的大師，這個人天生奇異，身高160，眉毛旺盛悠長，長到幾乎能遮住眼睛，嘴角上有顆肉痣，同樣須毛旺盛。大師曾經(jīng)幫他驅(qū)散過小蟲，但那個惡毒的鄰居最近又加大了法術(shù)，說等我放暑假的時候，他會帶著我一起去南山，見見大師。

我問外公，大師會不會輕功??？他能不能像楚留香一樣在湖上飛？外公說，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飛，可是他一定會武功，而且武藝高強。上次他在我手臂上隨便點了幾下，這些小蟲至少三個月沒有再來咬我。

他跟我講好多故事，那些大部分媽媽講不了的故事。比如三十年前還沒有抗日神劇，外公告訴我，許世友因為家里窮，從小在少林寺長大，少林寺的飯不能白吃，許世友長大當兵的時候，他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隱藏的武林高手。日本人在戰(zhàn)場上拿著槍，許世友用刀槍棍棒就把他們殺得七零八落。

他教我說朝鮮話，不過我印象中并沒有成句成段的，都是一些單詞，土豆叫“康醬”，西紅柿叫“土饅頭”，面包叫“棒”。所以我覺得他其實并不會成段地說，只是知道一些。他會吹口琴，音不太準，可情緒飽滿。吹朝鮮民歌，吹蘇聯(lián)民歌，吹起戰(zhàn)場上的閑暇時光，吹起他的年少意氣。老人講述的內(nèi)容總是重復，重復那些人生中最金燦燦的回憶。因為他們很難獲得新的、值得銘記的事情了。

他講他坐火車，一路從重慶開到了朝鮮，去抗美援朝?；疖嚨能噹餂]有燈，沒有窗，甚至沒有食物和水。這一路上吃東西全靠緣分，什么地方停，什么時候有水喝，在哪里大小便，到底開了多久，記憶都很混沌。但他記得他們過鴨綠江之前，有人給他們每人發(fā)瓶汽水，他說那是他人生中最美的味道。他一飲而盡，立馬醉了。

為什么喝汽水會醉呢？后來我想想，要么那根本就是酒，或許是戰(zhàn)場上繳獲，或許是蘇聯(lián)提供的一種汽酒;要么確實是汽水，在上世紀50年代，對一個一年可能只吃一回肉的放牛娃來說，太美妙了，那種美妙擊潰了他。

快十歲的時候，我?guī)缀趺刻旌忍妓犸嬃?。我喝，也分給他喝，他習慣用碗喝。他喝可樂用嘴抿，好像別人喝白酒一樣，一點點抿，他深怕喝得太快，錯過了可樂里的每一個氣泡。

他的身體越來越差，甚至走不動路。蟲子越來越多，他沒有辦法，找了好多大師，也找了好多中醫(yī)，施法熬湯藥都沒有用。直到有天被我媽強拐到三甲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你的糖尿病太嚴重了，你所有的皮膚癥狀都來源于糖尿病，沒有人害你，也沒有法術(shù)。醫(yī)生還說，因為你一直不來看病吃藥，你的左腿狀況極差，很可能會截肢。

這個診斷之后三個月，他矯健地走到病房中央，用朝鮮話，發(fā)表了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