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作家老舍曾說過:“人,即使活到八九十歲,有母親便可以多少還有點孩子氣。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雖然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2021年《名家有約》欄目將刊登文學(xué)名家回憶母親的經(jīng)典文章,讓我們一起體味母親的愛與溫暖。
我買的第一本長篇小說是《青年近衛(wèi)軍》。一元多錢。母親還從來沒有一次給過我這么多錢。
我還從來沒有向母親一次要過這么多錢。
我的同代人們,當(dāng)你們也像我一樣,還是一個小學(xué)五年級學(xué)生的時候,如果你們也像我一樣,生活在一個窮困的普通勞動者家庭的話,你們?yōu)槲易髯C,有誰曾在決定開口向母親要一元多錢的時候,內(nèi)心里不缺少勇氣?
當(dāng)年的我們,視父母一天的工資是多么非同小可呵!
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衛(wèi)軍》想得整天失魂落魄,無精打采。
我從同學(xué)家的收音機里聽到過幾次《青年近衛(wèi)軍》長篇小說連續(xù)廣播。那時我家的破收音機已經(jīng)賣了,被我和弟弟妹妹們吃進肚子里了。
直接吃進肚子里的東西當(dāng)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糧”。
我那時還不知道什么叫“維他命”。更沒從誰口中聽說過“卡路里”,但頭腦卻喜歡吞“革命英雄主義”。一如今天的女孩子們喜歡嚼泡泡糖。
一臺臺破縫紉機,一行行排列著,七八十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縫紉機后。因為光線陰暗,每個女人頭上方都吊著一只燈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開,七八十個女人的身體和七八十只燈泡所散發(fā)的熱量,使我感到猶如身在蒸籠。那些女人們熱得只穿背心。有的背心肥大,有的背心瘦小,有的穿的還是男人的背心,暴露出相當(dāng)一部分豐厚或者干癟的胸脯。千奇百怪。氈絮如同褐色的重霧,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們在母親們之間紛紛揚揚地飄蕩。而她們不得不一個個戴著口罩。女人們母親們的口罩上,都有三個實心的褐色的圓。那是因為她們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將口罩懦濕了,氈絮附著在上面。女人們母親們的頭發(fā)、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變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覺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頂洞人時期的女人們母親們之間。
我呆呆地將那些女人們母親們掃視一遍,卻發(fā)現(xiàn)不了我的母親。
七八十臺破縫紉機發(fā)出的噪聲震耳欲聾。
“你找誰?”一個用竹蔑子拍打氈絮的老頭對我大聲嚷,卻沒停止拍打。
“找我媽!”“你媽是誰?”
我大聲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那兒!”老頭朝最里邊的一個角落一指。
我穿過一排排縫紉機,走到那個角落,看見一個極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彎曲著,頭湊近在縫紉機板上。
“媽……”
背直起來了,我的母親。轉(zhuǎn)過身來了,我的母親。
骯臟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兒疲竭的我熟悉的一雙眼睛吃驚地望著我,我的母親的眼睛……
母親大聲問:“你來干什么?”
“我……”
“有事快說,別耽誤媽干活!”
“我……要錢……”
我本已不想說出“要錢”兩字,可是竟說出來了!
“要錢干什么?”
“買書……”
“多少錢?”
“一元五角就行……”
母親掏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龜裂的手指點著。
旁邊一個女人停止踏縫紉機,向母親探過身,喊:“大姐,別給!沒你這么當(dāng)媽的!供他們吃,供他們穿,供他們上學(xué),還供他們看閑書啊……”又對我喊:“你看你媽這是在怎么掙錢?你忍心朝你媽要錢買書???”
母親卻已將錢塞在我手心里了,大聲回答那個女人:“誰叫我們是當(dāng)媽的?。∥彝Ω吲d他愛看書的!”
母親說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彎曲了背,立刻又將頭俯在縫紉機板上了,立刻又陷人了手腳并用的機械忙碌狀態(tài)……
那一天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的母親原來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個老女人了!那一刻我努力要回憶起一個年輕的母親的形象,竟回憶不起母親她何時年輕過。
那一天我第一次覺得我長大了,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并因自己15歲了才意識到自己應(yīng)該是一個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難當(dāng),無地自容。我鼻子一酸,攥著錢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角錢給母親買了一聽水果罐頭。
“你這孩子,誰叫你給我買水果罐頭的?!不是你說買書,媽才舍得給你錢的嗎?……”
那一天母親數(shù)落了我一頓。數(shù)落完了我,又給我湊夠了買《青年近衛(wèi)軍》的錢……
我想我沒有權(quán)利用那錢再買任何別的東西,無論為我自己還是為母親。從此,我有了第一本長篇小說……
責(zé)編/伊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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