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這個題目,也可以叫成“徐志摩思想轉變的一個拐點”。談徐志摩居然談到了思想的層面,怕要叫人笑話了。想想,還是叫成“社會認知”靠實些。他是這么看的,這看法源于事實,也不會不牽動思想,搭在一起談,認可的人多些。
二十多年前寫《徐志摩傳》的時候,就知道徐志摩留美期間,朋友中有人叫他“鮑雪微克”(布爾什維克)。其時十月革命剛剛成功,“鮑雪微克”是個時髦的詞兒。他看了幾本社會主義方面的書,朋友拿這個跟他打趣,堪稱雅謔,也就沒當回事兒。后來寫《徐志摩圖傳》,其文字部分,我是當作評傳寫的,不能不關注傳主的思想脈絡。引起注意的是,志摩離美之后,來到英倫,進入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師從拉斯基(Harold Joseph Laski)。此人為有名的社會主義者。志摩不光師從此人學習,還隨他的夫人參加工黨的選舉活動。據(jù)此,是不是就可以說,志摩信奉了社會主義的理念呢?似乎不能這么說。但有一點,是可以推知的,那就是,他認為中國社會存在著巨大的階級的差異,也就有著階級的壓迫與剝削。
從他回國后之初,認同創(chuàng)造社的文學主張,所寫政論文章《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不難看出這樣的思想傾向。而志摩后來,又專注于文化上的努力,藝術上的建樹。這一轉變,是思想傾向上的,也是社會認知上的。
去年疫情期間,我寫《非才子的徐志摩》時,重新研究了這個問題。經(jīng)過認真思考,仔細排查,終于找到了這一轉變的拐點。
下面的故事,是根據(jù)志摩的一篇文章寫的。
先說事,再說文章。
1924年6月中旬,志摩回到硤石。以時間推勘,當是送了泰戈爾去日本,又陪著去了香港,分手后返回來,要和張海歆一起上廬山避暑之前,回老家待了幾天?;貋淼念^一天,父親徐申如特意安排兒子,參觀了他新近開辦的繅絲廠。
這個時間,跟《浙江通志》所載“徐申如小傳”是吻合的:“1924年與李伯祿合資興建硤石雙山絲廠(今中絲三廠)?!?/p>
志摩在國外,工廠倒是去過,但往往因為引領人講解得太詳盡了,什么也沒聽到,沒看到。再就是,從不曾進到車間里,看過工人們做工的情形。這次卻不同,是在他的本鄉(xiāng),而且是他父親一手經(jīng)營起來的廠子,又親自領上他參觀的。
這個絲廠,剛剛辦成,屋子什么的全是新的。工人有一百多,全是工頭從紹興“包雇”來的女人,有好多是帶了孩子來的?!鞍汀?,當是其時一種雇工的方式。
機器間,先后去了三回,都是工作時間。
房子造得極寬敞,空氣盡夠流通。約略一百多架“絲車”分成兩行,相對地排著。女工們坐在絲車與熱湯盆之間,機軋聲中,幾百雙手不住地抽著湯盆里泡著的絲繭。每個湯盆前,站著一個八九歲到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拿著勺子向沸水里撈出已經(jīng)抽盡絲的繭殼。就女工們的姿態(tài)及手技看,她們都是熟練的老手,神情也都閑暇自若。父親領著他走過的時候,有很多女孩子,抬起頭面帶笑容地看著他們,這可見她們在工作時并不感受過分的難堪。
那天是6月中旬,天氣已經(jīng)節(jié)節(jié)高,向上加熱,大約在蔭涼處已夠華氏90度光景。他們初進機器間,兩旁通風,并不覺熱,走近中段就不同了。轉身的時候,志摩渾身都汗?jié)裢噶?,說不定溫度有多高。外來的太陽光(第一次去看時,蘆簾不曾做得,隨后就有了),與絲車的沸湯的夾攻,中間呆坐著做工人的滋味,可以揣想。工人們汗流被面的固然多,但坦然的也盡有。
父親說,這工作她們上八府人是一半身體堅實,一半做慣了吃得起,要是本地人去,半天都辦不了的。上八府,當指浙北一帶。這話,志摩相信。他自忖,他要是坐下去的話,怕不消三四個鐘頭竟會昏了去的。那些撈繭的女孩子們,十個里有九個是頭面上長有熱瘡熱癤的,這就可見一斑。
這班工人,廠里有宿舍給她們住,飯食也是廠里包的,除了放假日外,一律不準出廠門。夏天是五點半放頭螺,六點上工,十二時停工半小時吃飯,十二時半再開工到下午六時放工,共計做十一時有半的工。放假是一個月兩天,初一與月半。工資是按鐘點算的,大約每天可得四角五或是四角八大洋;刨去飯資,每人每月可得凈工資十元光景。廠里替她們辦儲蓄,有利息。一個女工到外府來做工,年底可以捧一百多現(xiàn)洋錢回家,確是很可自傲的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工人做工,心里覺著一種難受。那么大熱的天,在那么熱的屋子里,連著做將近十二小時的工!
外面的賬房,計算給他聽,從買進生繭到賣出熟絲的層層周折,刨去開銷,每包絲可以賺多少錢。
聽到這兒,志摩心頭頓生感慨:啊,馬克思的剩余價值論!這不是剝削工人們的勞力嗎?平日是聽慣了八小時工作、八小時睡眠、八小時自由論的,這十一二小時的工作如何聽得順耳?
“那么這大熱天,何妨讓工人們少做一點時間呢?”他代工人們求懇似的問。
“工人們哪里肯?她們只是多做,不要少做。多做多賺錢,少做少賺錢?!辟~房先生說。
他聽了,沒得話說了,又問:“那么為什么不按星期放工呢?”
“她們連那兩天都不愿意閑空哪!”
他又沒得話說了,心里直感慨:一群豬羊似的工人,關在牢獄似的廠房里,拼了血汗,替自己家里賺小錢,替出資本辦廠的財主們賺大錢,這情形其實有點看不順眼——難受。
“這大熱天工人們不發(fā)病嗎?”他又替她們擔憂似的問。
“她們才叫牢靠哪,很少病的;廠里也備了各種痧藥,以后還請鎮(zhèn)上一個西醫(yī)每天來一半個鐘頭。廠里也夠衛(wèi)生的?!?/p>
“有這么許多孩子,何妨附近設一個學校,讓她們有空認幾個字也好不是?”
“這——我們不贊成;工人們識了字有了知識,就會什么罷工造反,那有什么好處!”
他又沒得話說了,真不知道怎樣想才是。在一邊看,這種情形實在是太不人道,太近剝削;但換一邊看,這些工人,原來也許在鄉(xiāng)間挨餓,來這里有了生計,多少可以賺一點錢回去養(yǎng)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好處。另外,廠內(nèi)另有選繭一類輕省容易的工作,也替本鄉(xiāng)無業(yè)婦女開了一條糊口過活的路。你要是去問工人們自己滿意不滿意,她們一定是不會有怨言的,那你這不是白著急?
是不好說什么,可是他總覺得心上難受,異常的難受,仿佛自身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
看過絲廠以后很久,志摩仍難以忘記那機器間的情形,尤其在南方天氣最熱的那幾天,到哪兒都惦著那一群每天得做十一二小時工作的可憐的生靈們!
兩年后,志摩在一篇文章里,說到此事。文章名叫《南行雜記》,是志摩編《晨報副刊》時,自己發(fā)表的。
說是一篇,實為一組,兩篇,且不是同日刊出的。1926年8月9日刊出第一篇,名為《一、丑西湖》,另有總題《南行雜記》。8月23日刊出第二篇,總題之下,名為《二、勞資問題》。前一篇落款為8月7日,當是刊出的前兩天寫的。《晨報副刊》一周四期,按正??鲆?guī)則,下一期就該刊出第二篇,但實際情況是,中間隔了十幾天。再就是,第二篇若是接連寫出來的,縱然遲了些日子,也該標明時間,而又沒有。
這就不能不啟人疑竇:這篇《勞資問題》,是什么時候寫下的?
我的推測,這篇文章的主體,只會是1924年送了泰戈爾之后,上廬山之前回到硤石,參觀了他家的絲廠之后,在老家就寫了出來。
志摩的寫作,有趁熱打鐵、即興作文的習慣。常是寫下了,放起來;什么時候要用了,翻出來發(fā)了就是。過去多是給辦刊的朋友,自己辦起刊,那就是自己給自己“湊個急”。
發(fā)出來的文章,前面還有一大節(jié)話。
他本來是想寫上幾筆,就轉到正題上,寫他參觀絲廠的感受(利用舊文)。一搭筆就剎不住,刷刷刷,不歇氣就是一千多字,他說是“筆頭又掉遠了”,也就是他常說的,又“跑了野馬”。
我們看了,只能說是感觸甚深,情難自已。由此,我們窺見了他回國后思想的轉變,或者說是思想升華的軌跡。這一轉變,關系著志摩此后為人處世的準則。
文章一開頭,說他當年對“高矗的煙囪”有著怎樣的感覺。
我不曾出國的時候只聽人說振興實業(yè)是救國的唯一路子,振興實業(yè)的意思是多開工廠;開工廠一來可以解決貧民生計問題,二來可以塞住“漏卮”。那時我見著高矗的煙囪,心里就發(fā)生油然的敬意,如同翻開一本善書似的。羅斯金與馬克思最初修正我對于煙囪的見解(那時已在美國),等到我離開紐約那一年我看了自由神的雕像都感著厭惡,因為它使我聯(lián)想起煙囪。我不喜歡煙囪另有一個理由。我那歷史教師講英國十九世紀初年的工業(yè)狀況,以及工廠待遇工人的黑暗情形,內(nèi)中有一條是叫年輕的小孩子鉆進煙囪里去清理齷齪,不時有被熏焦了的。我不能不恨煙囪了。
接下來說,他在國外,是怎樣起了認同社會主義的情感:
我同情社會主義的起點是看了一部小說,內(nèi)中講芝加哥一個制肉糜廠,用極小的孩子看著機器的工作的;有一個小孩不小心把自己的小手臂也叫碾了進去,和著豬肉一起做了肉糜。那一廠的出貨是行銷東方各大城的,所以那一星期至少有幾萬人分嘗到了那小孩的臂膀。肉廠是資本家開的,因此我不能不恨資本家。我最初看到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思前期的,勞勃脫歐溫一派,人道主義,慈善主義,以及烏托邦主義混成一起的。正合我的脾胃。我最容易感情沖動,這題目夠我的發(fā)泄了:我立定主意研究社會主義。
又說,在紐約那一年,甚至有人叫他“鮑爾雪微克”。到了英國,他對勞工的同情益發(fā)分明了。那時有機會接近的也是工黨一邊的人物。貴族、資本家,這類字樣,一提著就夠挖苦!勞工,多響亮,多神圣的名詞!直到他回國,自問是個激烈派,一個社會主義者,即使不是個“鮑爾雪微克”。蕭伯納的話牢牢地記著:一個在三十歲以下的人看了現(xiàn)代社會的狀況而不是個革命家,他不是個癡子,定是個傻瓜。他年紀輕輕,不愿意癡,也不愿意傻,所以當然是個革命家。
末后才說了他回國后,中國的國情,怎樣引起了他的思考:
到了中國以后,也不知怎的,原來熱烈的態(tài)度忽然變了溫和;原來一任感情的浮動?,F(xiàn)在似乎要暫時遏住了感情。讓腦筋涼夠了仔細的想一想。但不幸這部分工夫始終不曾有機會做,雖則我知道我對這問題遲早得躊躇出一個究竟來:不經(jīng)心的偶然的摜打,不易把米粒從糠皮中分出。人是無遠慮的多。我們在國外時勞資斗爭是一個見天感受得到的實在:一個內(nèi)閣的成功與失敗全看它對失業(yè)問題有否相當?shù)霓k法,罷工的危險性可以使你的房東太太整天在發(fā)愁與賭咒中過日子。
最為關注的,還是勞資問題,而恰是這上頭的實際情形,引起了他思想上的震撼:
這就不容你不取定一個態(tài)度,袒護資本還是同情勞工?中國究竟還差得遠:資本和勞工同樣說不到大規(guī)模的組織,日常生活與所謂近代工業(yè)主義間看不出什么迫切的關系,同時瘋癲性的內(nèi)戰(zhàn)完全占住了我們的注意,因此雖則近來罷工一類的事實常有得聽見,這勞資問題的實在,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總還是遠著一步的。尤其是在北京一類地方,除了洋車夫與糞夫,見不到什么勞工社會,資本更說不上,所以盡憑“打倒資本主義”一類的呼聲怎樣激昂,我們的血溫還是不曾增高的。就我自己說,這三四年來簡直因為常住北京的緣故,我竟幾乎完全忘卻了這原來極想用力研究的問題,這北京生活是該咒詛的:它在無形中散布一種惰性的迷醉劑,使你早晚得受傳染;使你不自覺的退入了“反革命”的死胡同里去。
接著說了一件小事,說新近有一個朋友來京,他一邊羨慕我們的閑暇,一邊卻十分驚訝他幾個舊友的改變:從青年改成暮年,從思想的勇猛改成生活的萎靡——他發(fā)見了一群已成和將成的“閹子”!這所謂“智識階級”的確有覺悟的必要。他們離國民的生活太遠了,離社會問題的真實太遠了,離激蕩思想的勢力太遠了。本來單憑書本子的學問已夠不完全,何況現(xiàn)在的“智識階級”連翻書本子的工夫都捐給了太太、小孩子們的起居痛癢!
這樣的說辭,是暗示他思想上的一個明確的變化,那就是,重新認識中國社會,重新調(diào)整自己的思想方法。
而所以能有這樣大的轉變,不用說,就是回到老家,切切實實參觀了他父親辦的絲廠,知道了在中國,工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情形。接下來便是他1924夏天參觀父親絲廠的全文。
下面這段話,是全文的結尾。只是不知道,這結尾是他兩年前參觀絲廠后草就的,還是此番重新發(fā)表時特意加上的。以我的揣度(也是從行文的酣暢上著眼),怕是當初就有這樣的思考:
我在國外時也何嘗不曾劇烈的同情勞工,但我從不曾經(jīng)驗過這樣深刻的感念,這才親眼看到勞工的勞,這才看到一般人受生計逼迫無可奈何的實在,這才看到資本主義(在現(xiàn)在中國)是怎樣一個必要的作孽,這才重新覺悟到我們社會生活問題,有立即通盤籌畫趁早設施的迫切。就治本說,發(fā)展實業(yè)是否只能聽其自然的委給資產(chǎn)階級,抑或國家和地方有集中經(jīng)營的余地。就治標說,保護勞工法的種種條例有切實施行的必要,否則勞資間的沖突逃不了一天亂似一天的。總之烏托邦既然是不可能,徹底的生計革命又一時不可期待,單就社會的安寧以及維持人道起見,我們自命有頭腦的少數(shù)人,得趕快起來盡一分的責任;自覺的努力,不論走哪一個方向,總是生命力還在活動的表現(xiàn),否則這醉生夢死的難道真的是死透了絕望了嗎?
正是這個轉變,讓他放棄了階級壓迫與剝削的理念,認識到,此后的努力,應當是開啟民智,改造社會,建設一個健康文明的新中國。
由一個“鮑爾雪微克”,扭身成為一個誠摯的愛國主義者,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