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衛(wèi)東
2005年9月,我由《人民文學》雜志社調任《小說選刊》主編,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的管委會主任張勝友,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這之前,我換過幾家刊社,勝友先生應該是我的第N任頂頭上司了;至于N等于幾,掰著指頭數來數去,竟一時數不清楚。我和以往的頂頭上司相處,均平安無事,即便有些不快,也悶在心里,嘴上不說,卻唯獨和他摔過電話。
那是2005年10月底的一天,作協(xié)組織各單位負責人到國門賓館學習,我因為籌備《小說選刊》改版,沒去。晚上,副主編馮敏從餐廳打來電話,說該到的人都齊了,只缺我一個,勝友很生氣。隨后,估計是勝友先生奪過了電話,用他那充滿檳榔味的“福普”——福建普通話,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大意是,這么重要的會議你不參加,膽也忒肥了;當上主編這才幾天呀,你還想不想干!我開始還向他解釋,可是他不聽,嘚嘚嘚說個不停。忍著忍著,我終于忍不住了,大叫一聲:我這主編干不干,你說了不算!言罷,啪一下掛斷電話。我能想象勝友先生當時的樣子,估計會有點兒小猙獰。
勝友先生顴骨比較高,門牙有點齜,加上皮膚黑,絕對不屬于型男??墒撬约翰贿@么看。提及父親,他必用“風流倜儻”形容之,暗含著“老子瀟灑俊逸,兒子又能差到哪兒去”的潛臺詞。私下閑聊,他還稱曾在街市上被人攔住,說他顏值不俗,有奇人之相;他雖不屑,眉宇間卻多少有點自得之色。竊以為,勝友先生對顏值潛在的自我認同,比較缺乏自知之明。
不過,對勝友先生的才華,我是由衷欽佩。我們相識時,他已經以報告文學《世界大串聯(lián)》在文壇一炮走紅。作為文人,他的文字幾乎無可挑剔,逸興遄飛,激情雄辯,如江河奔騰,一瀉千里。這從他前期的報告文學和后來的電視政論片中,便可見端倪。作為領導,勝友先生的能力也毋庸置疑,這在他的從政經歷中也有脈絡可尋。無論私下或是公眾場合,我都愿意聽勝友先生講話。他的普通話雖然很蹩腳,但因為旁征博引、邏輯嚴密、語言生動、鏗鏘有力,再輔以豐富的肢體語言和表情變化,極有感染力和理論高度。
印象中的勝友先生總是目光平視、神情冷峻,嚴肅有余而活潑不足。不過,當他的嚴肅與活潑形成落差時,便尤其有趣。某次會議間隙,勝友先生不知提及何事,無意中翹起蘭花指,一著急,說話就有點兒結巴。一位極富表演才能的同事學著他的樣子和腔調,模仿得惟妙惟肖,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勝友先生像沒聽見一樣,不急不惱地發(fā)表完演說。如此不在意尊嚴是否被冒犯,格局很是不俗。
確實,才華橫溢的勝友先生自帶一種氣場,無論什么場合,每每會成為人們環(huán)繞的中心。由學養(yǎng)熔鑄的內在氣質,像汩汩冒出的山泉,遮掩是遮掩不住的。大家私下議論起他,不時會戲謔兩句,但就我所經歷的而言,都是充滿著尊重與善意。
常做嚴肅狀的勝友先生,其實清澈得像一潭水。他從不諱言自己曾是一名走街串巷的小裁縫,也會在提及自己作為恢復高考后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首屆高材生時,一副顧盼自雄的神態(tài)。他當然有資格牛氣。當年填報志愿,勝友先生只填了北大、復旦和廈門大學的中文系。周圍人很是驚疑:切!人生關鍵時刻,怎么也得填一所二流大學做“備胎”呀!他風輕云淡地一笑:要念,就念名校!后來聽人說北京氣候寒冷、干燥,主食少不了窩頭,他怕生活不習慣影響學業(yè),大筆一揮,勾掉了北大?!爱斈?,復旦中文系在福建只錄取兩個名額!”日后在強調“兩個”時,勝友先生往往會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出,在你眼前一晃。他的俠義、他的才華、他的抱負,以至他的自負和小算盤,像是游走在天空的云,令人一目了然。
回到開頭——我為什么敢摔勝友的電話?因為他不記仇。
江湖有傳言,勝友先生1995年就任作家出版社總編輯,甫一公布“施政綱領”,就被一個叫楊奎的年輕編輯一頓猛“懟”,認為他改革的力度還不夠大。勝友先生本來躊躇滿志,哪想到鑼鼓點剛敲響,自己還沒走出邊幕,就被臺下的愣頭青叫了一聲倒好,叫他如何忍得?于是倆人刀來劍往,在全社大會上吵成一鍋粥。若按常理推論,楊奎往后的日子估計不會好過。沒想到,年底的總結大會上,勝友先生把小楊結結實實夸了一頓,后來還一步步把他提拔為社長助理。原來,通過一段時間的暗中觀察,勝友先生發(fā)現(xiàn)這個桀驁不馴的刺兒頭,是個有想法能干事的家伙。
這個傳聞我信。早些年,我在一家雜志主政時,勝友先生曾打電話給我,說他寫了一篇記述“沙漠風暴”的報告文學,希望我能發(fā)表。因為雜志刊發(fā)有一個周期,我覺得這類文字有時效性,幾個月后發(fā)出來已成明日黃花,于是直言以拒。他“嗯”了一聲掛斷電話。我本以為他會不爽,可是其后一次相遇,已就任作家出版社社長的勝友先生,特意把我叫到一邊,問我愿不愿意去主編《作家文摘報》。我說,可以考慮,不過要帶幾個人。那時,我主持的雜志正處困境,我不忍心丟下一同創(chuàng)業(yè)的同事另謀高就。勝友先生聞言,一臉鄭重地問:你要帶幾個人?七八個吧。他一愣,隨即用眼白瞥了我一眼,那意思是,你真敢“開牙”。因為這一瞥,勝友先生滿臉的莊重就被“解構”了,竟露出一縷令人忍俊不禁的喜感。
他的真誠和大度,我還可以舉出很多例子。
比如,1997年我調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被破格提拔,勝友先生就是積極的推動者。2006年,《小說選刊》推出改版第一期,封面采用了一幅青年民工吃饅頭的照片,文學界一片嘩然。正當我六神無主的時候,是勝友先生打來了那個令我一生難忘的電話。他說,我非常贊同你在答記者問中提出的辦刊宗旨和文學主張,你們甚至可以把“貼著地面行走,與時下生活同步”印在封面上。這個電話,為正在冷風中簌簌發(fā)抖的我,送來了一件御寒的棉衣。那年底,勝友先生陪金炳華書記到中國作協(xié)直屬的報刊社調研。我說《小說選刊》準備實行零風險訂閱,即讀者如不滿意,可憑訂閱單據和刊物獲全額退款。炳華書記有些擔心:如果有大量讀者要求退款,怎么辦?還未等我答話,勝友先生在一旁解釋,說這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營銷策略,只要刊物辦得好,應該不會出現(xiàn)大量退款的情況。那次,勝友先生對我們提出的改革措施和工作思路,給予了近乎無條件的支持。
勝友先生看上去極其強勢,說話干巴利落脆,很有點兒一言九鼎的架勢,容易被人誤讀為剛愎自用。我開始也有這種錯覺,一接觸才知并非如此。我剛任主編時,他曾鄭重其事地問我:如果不介入版面,你能不能把《小說選刊》發(fā)到十萬冊以上?我聽了啞然失笑,斷然答曰:絕無可能。我主持任何刊物,都必須深度介入版面。我以為他會設法說服我,因為這之前已經聽說,我出任《小說選刊》主編遇到了阻力。沒想到,勝友先生見我態(tài)度決絕,竟露出半是無奈、半是贊同的笑容,多余的話一句沒說,轉身走了,如清風吹過。這之前還有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勝友先生曾領導創(chuàng)辦過一本刊物,借助社會力量發(fā)行。有一天,他興致勃勃地打電話給我,說杜衛(wèi)東,你在體制內運作可以,在體制外就不行了;我告訴你,這本刊物現(xiàn)在以每天兩萬冊的速度增長,創(chuàng)刊號估計要突破二十萬。我詢問了一下運作方式,心里有數了,又不好給興頭上的他潑冷水,便婉轉地說,成績驕人,值得祝賀。“不過,”我有意停頓了一下,加重語氣說,“重要的不是發(fā)出多少刊物,而是收回多少刊款。以我對刊物定位和期刊市場的了解,這本刊物能有——”我本來想說十分之一,考慮到他的情緒,話出口就變了,“——能有三分之一回款就不錯了?!眲儆严壬赡苡悬c不以為然,因為他沒有接我話茬兒,推說還有一個會,就匆匆掛斷了電話。后來的事被我不幸言中。他在一次會議上見到我,過來拍一下我的肩膀,說,杜衛(wèi)東,看來你是對的。說這話的勝友先生目光真誠,像一潭水,沉靜、清澈,沒有一絲雜質。
勝友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真誠、大度、坦蕩,行事出于公心。在他手下工作,你不用擔心被穿小鞋。我摔斷他電話的第二天,趕到國門賓館。勝友先生看到我,老遠就打招呼:杜衛(wèi)東——“杜”字他每每讀成一聲,而“東”字則發(fā)聲短暫且尾音上翹,聽起來別有韻味——你的手機換了嗎?我怎么打不通?我沒換電話。我知道他這是向我示好。其實,沒有按時到會完全是我的錯兒,他的批評雖然嚴厲了些,卻非出于私憤。遇到這樣的頂頭上司,何其幸也!
我和勝友先生的關系,像是路邊的銀杏樹,沒有茂密如林,但隔不太遠就有一棵,一直延續(xù)到他生命的盡頭。有一次,我在他辦公室見到幾管染發(fā)膏,聽他說每個月至少要染一次頭發(fā)時,便勸他少染,并說自己半年才染一次。半年?勝友先生有些驚詫,嘴角像被彈簧牽動,露出一個木訥的笑,轉瞬即逝。后來,得知他罹患血癌,那個短暫的笑容立馬在我的腦海中重現(xiàn),像一道驚悚的閃電,令人心悸。一次聚會,有建功、洪波、巨才、梁衡、徐剛等“大咖”參加,都是勝友先生的老友。我電話邀請他,他很高興,只是說身體虛弱,問我能不能安排一輛車接送。他或許忘了我早已退休,成了擠車一族。我略一猶豫,折中道,那這樣吧,等哪天專門去看你,在你家樓下找個飯店,咱們約幾個朋友聚聚。勝友先生并無不快,欣然允諾。這之后,聽到的都是他病情好轉的信息,我也就少了兌現(xiàn)諾言的緊迫感??珊尢於视⒉?,死神不知發(fā)那門子神經,突然就展開雙翼,遮蔽了他生命的天空,留給我無法彌補的遺憾。
勝友先生駕鶴西行,他的微信朋友圈卻依然活躍。頭像依然是他面帶微笑的半身照片,內容則變成他幼女的生活剪影。這個叫棋棋的小姑娘,繼承了勝友先生的基因,天資聰慧,活潑可愛,琴棋書畫,樣樣出色。
勝友先生在天有靈,一定會為他生命的精彩延續(xù)而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