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鑫鑫

一、家園主題的書寫

“鄉(xiāng)土”涵蓋“鄉(xiāng)”與“土”兩方面，“鄉(xiāng)”是指故鄉(xiāng)、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側(cè)重的是“情”；“土”是指土地、鄉(xiāng)土，側(cè)重的是“根”?！班l(xiāng)土”是指生活在中國文化背景下的中國人無法割舍的現(xiàn)實家園與精神家園，亦是生命的起點與歸宿。撒拉族詩人在詩歌中所描繪的原始鄉(xiāng)土景象，是詩人對家園的詩意性書寫，反映出他們對現(xiàn)實家園的依戀之情。在全球化的時代，撒拉族的鄉(xiāng)土文化與精神家園受到了現(xiàn)代化轉(zhuǎn)型的一定沖擊，詩人親身感受到了鄉(xiāng)土文化和精神家園的萎縮，于是將目光轉(zhuǎn)移到對鄉(xiāng)土的關(guān)注，表現(xiàn)出對鄉(xiāng)土強烈的依戀感，并嘗試通過詩歌創(chuàng)作保存那份少有的原始鄉(xiāng)土景象。撒拉族詩人對于家園的書寫表現(xiàn)在對故鄉(xiāng)情感的表達及故鄉(xiāng)土地的根性書寫。

撒拉族詩人對于家園的書寫，首先是對家園的表達。撒拉族詩人對家園的眷戀之情在“尋根”熱潮的影響下愈發(fā)強烈，于是，他們開始了對現(xiàn)實家園的集體書寫。如馬丁在《想念村莊》中寫道：“想念那片土地上/所有你的親人 你的根/想念你自己走過的路程。”[1]詩人在外想念著屬于自己的家園，想念那里的土地，想念那里的親人，想念那些曾經(jīng)與自己有關(guān)的故事。家園已融入詩人的內(nèi)心，成為無法斬斷的羈絆。類似這種對于家園情感的抒發(fā)，還有馬丁的《溫柔的傷感與石頭有關(guān)》《默讀鄉(xiāng)村》《回老家》，韓秋夫的《二月的莊子羞了》《鄉(xiāng)情》，撒瑪爾罕的《38號作品》《家園撒拉爾》《歌頌土地》與翼人的《核桃莊》等。正是由于這種集體的情感歸屬，使得撒拉族詩人先天便有這種家園意識，并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集體書寫，以精神上的“返鄉(xiāng)”來重建本民族的文化身份。

撒拉族詩人對于家園的書寫還表現(xiàn)在土地的根性上?！巴恋亍辈粌H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場地，更是一種象征，是世界萬物生長的根脈，是詩人詩意的棲息之地。因此，對土地的書寫是詩人家園意識的顯現(xiàn)。正如撒瑪爾罕的《歌頌?zāi)嗤痢罚骸八鼈儤闼氐钠焚|(zhì)和膚色/就象我千年不斷的祖人/爬滿皺紋的臉和補丁的衣衫/那犁開胸膛的創(chuàng)傷/更讓我們在桌上珍惜米?！桧?zāi)切┕淼母赣H/和閃光的汗珠/那雙粗大的手/構(gòu)建了我們童年的家園/這一切便是完美樸素的人生/無論怎樣/離開村莊和親人/去遠方謀求生存/泥土難分難舍/在泥土上求索的人們/無不歌頌這方泥土。”[2]108在土地根性的滋養(yǎng)下，撒拉族詩人關(guān)注的不僅是土地本身，還有土地所賜予人類生命輪回的場地、賴以生存的資源、留存于撒拉族血脈中的黃金品格。除此之外，土地還賜予了撒拉人生存的資源，如韓秋夫的《大地》：“希望之犁劃開了金色的肌膚/花朵蒂落/而種子入土/身軀羸瘦成細長的麥稈/負荷起顱骨沉甸甸的穗頭/地平線扭曲?！盵3]大地那被“灼燙過冰凍過驚悸過戰(zhàn)栗過切割過”的身軀賜予了莊稼在其“金色的肌膚”里生長，這些莊稼從播種到成熟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花朵蒂落”“種子入土”“羸瘦細長的麥稈”以及“顱骨沉沉的穗頭”都蘊含著詩性的美麗，仿佛詩人感悟到每個生命的成長過程。

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詩人因為種種原因不得已離開家園，處于“暫別家園”的生存狀態(tài)。其背后的內(nèi)涵還代表著人類學(xué)意義上的遷徙，即“家園”的消失。每一個離開家園的人，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不停地漂泊，會造成一系列社會問題和精神上的“無根”狀態(tài)，不知道自己到底屬于哪里，自己的“根”在何處。因此，撒拉族詩人在對家園的書寫與回顧中獲得了一種情感上的寄托，并從鄉(xiāng)土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實生活中反思和重建“現(xiàn)代家園”。

二、孤獨主題的書寫

孤獨是深層次的精神追求，獨孤體驗則是人自我意識深化的心理反映，只有對個體生命有深刻體會、思考的人才有可能產(chǎn)生孤獨體驗。撒瑪爾罕的詩作中有直接使用“孤獨”“凄涼”“陰冷”等詞匯來表現(xiàn)詩人的孤獨之感，如“感受高原的星光和蒼穹之下的孤獨/感受雪豹凄涼的哀嚎和鷹的嘶鳴”[4]81，“我站在陰冷的秋雨中/無助、哀傷地望著湖中的漣漪”[4]25，“孤獨有孤獨的顏色/寒冷，清輝，毫無聲息”[5]等。撒瑪爾罕有的詩作將整首詩呈現(xiàn)出一種孤寂的氛圍來展現(xiàn)人的孤獨與寂寞。如《這個冬季》的題目便點明了寫作的季節(jié)是“冬天”，冬季所固有的凄冷氣息本身就會讓人感到孤獨?！巴饷娴难└采w了道路/雪地里沒有一雙腳印……幾只麻雀在雪地里尋找食物……我很想打開房門/希望有一雙腳印出現(xiàn)在門口?！盵6]89這一句突出冬季的孤獨感，詩人希望有一雙腳能出現(xiàn)在門前。

相對于永恒的時間而言，人是短暫的、渺小的瞬間，“從生到死的距離竟如此之短/短到只夠喘一口氣”[4]63。對于撒瑪爾罕來說，孤獨是他的生命體驗。因此，詩人面對美好事物的時候總會聯(lián)想到另一面，由現(xiàn)實放眼于未來。撒瑪爾罕從時間的這一側(cè)看到了時間的另一側(cè)，如“那些把少女洗滌成老婦的雨水”[4]53，又如“這場飄白頭發(fā)的大雪/凍裂了瓦罐與弓箭/憔悴和佝僂了少女的影子”[4]104。時間帶走的不僅是少女美麗的容顏、挺拔的身形，還有人對美好事物易逝的傷感?！跋礈斓挠晁薄帮h白頭發(fā)的大雪”“憔悴和佝僂了少女的影子”都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孤獨。撒瑪爾罕的詩不是單獨感慨某一件事，而是將這一件事與另一件事串聯(lián)起來，將人投擲到時間的歷史背景里來看，使人的孤獨有了更為深遠的力量。孤獨使詩人發(fā)出一個有關(guān)生命的追問：“時間的河流/你到底流向哪里/你的浪尖/舞蹈過多少生命的苦難之足?！盵6]105這無疑反映出詩人觸碰到有關(guān)撒拉族歷史的源頭和血脈的源頭。

詩人撒瑪爾罕的孤獨是具有多重性的。其一是在世俗小環(huán)境里感受到人性的孤獨。其二是在城市文明的沖擊下產(chǎn)生心理落差的孤獨感。其三是置身于異語創(chuàng)作的孤獨感。由于撒拉族是一個只有語言沒有文字的民族，詩人的創(chuàng)作皆是漢語寫作，又因為詩人還會受到生活、教育和工作等方面的影響，所以其部分創(chuàng)作會淡化本民族特色。

三、死亡主題的書寫

撒瑪爾罕寫了大量有關(guān)死亡的詩篇，這些詩篇，一部分描摹出祖父的去世給詩人帶來的強烈的心靈震撼，另一部分反映出至親的死亡給詩人帶來的哲學(xué)層面對生命的思考。祖父的形象時常出現(xiàn)在撒瑪爾罕的詩作中，祖父“有過戰(zhàn)場的磨礪/有過苦難歲月里的歡樂/有過牧羊砍柴的生活”[4]51。詩人眼中的祖父是慈祥的、虔誠的、有學(xué)識的，祖父那黃金般的品格是他為后代留下的最寶貴的財富。對于詩人來說，祖父就是溝通世俗世界與精神世界的橋梁，祖父的離世使詩人體味到前所未有的悲傷與痛苦?！白娓赴。銊倓偙恢萌敫叩亍盵4]50，“我”再也聽不到祖父的“呼吸和咳嗽聲”，看不見祖父“誦經(jīng)時落淚的情景”，于是“獨坐三天前的那條沙發(fā)/靜靜地尋找你的氣息/尋找你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疼和夢”[4]50。那給予“我”力量的世界崩塌了，“我”卻不能一直沉浸于失去祖父的痛苦中，因為“失去親人的痛苦/剛剛消失在臉上/思念的痛苦在心里/生活的負擔(dān)在肩上”[4]120-121。此外，撒瑪爾罕的組詩《四月》是其祭奠祖父的挽詩，詩的開篇描述了死亡將至的場面：“他面容憔悴。眼神黯淡/內(nèi)心無望?！盵4]114四周寂靜地難以敘述，是“一種氣息逐漸冷下來的感覺/一種黑暗壓下來的感覺/一種水流流淌的感覺/一種無影無蹤的感覺”[4]116。詩人將死亡描述得如此平靜，是因為詩人深知人的肉身無法與時間抗衡，世間萬物亦不能與時間抗衡。雖然人的肉身會消亡，但其“生命”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如“一道藍光”，是“靈魂”、是“精神”、是“一種輕盈的飛翔”。

縱觀撒瑪爾罕的詩歌創(chuàng)作，他的詩歌并沒有過分渲染“死亡”的恐懼，也沒有被“死亡”所降服。他以一種美感來描述“死亡”來臨時的狀態(tài)：“死亡，像鷹一樣君臨。長空振翅?！盵4]47或者表現(xiàn)出人類面對“死亡”時的堅強不屈，即便“那銳利的手指和烏云密布的陰謀/清晰可辯”“盡管人類不斷地接近陽光/以莊稼 民謠 汗水/以執(zhí)著 燃燒的姿態(tài)”[2]129擁抱著生命，完成一次次的誕生，消解死亡的恐懼。

在撒拉族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翼人的《野玫瑰：黑色的履歷》中是這樣說的：“生與死永遠是無法分離的花朵。”[7]雖然死亡代表著生命的結(jié)束，但也代表著另一個新生的開始。例如在撒馬爾罕的《最終的大地》中有這樣一句話：“誰被誕生的土地又再次收容。”[6]22因此，在某種程度上，死亡是生命的延續(xù)，是進入彼岸世界的橋梁。在撒瑪爾罕的組詩《刻入時間的歌謠》中，詩人選取了自己人生歷程中的幾個重要節(jié)點，將死亡與生命以首尾相連的方式刻入時間。“我”誕生于黎明時分，“母親的每一束發(fā)根溢出汗水/河濤和村莊微弱的油燈/以水和光的名義。印證嬰啼”[4]47。在“我”十多歲的年紀，曾喊“我”乳名、背“我”過河的祖母驟然離世，“一浪高過一浪的哭聲是海洋/我的世界發(fā)生了雪崩。旗幟倒下”，“這天發(fā)生的雪崩。灼傷我的一生”[4]47-48，這是生命的消逝帶給“我”的痛苦體驗。而“孩子”的降生加深了“我”對生命的敬畏，“這天的晚霞紅得泛紫。燒得通亮”[4]50，“你撩人的名字是年歲很高的祖父/以光的名義命名”[4]50，“你的身后是我以及先人們祝福的目光”[4]50，這是生命的誕生給“我”帶來的喜悅。在四月的某一天，祖父的離世使“我”就此悟到生命就是回首的瞬間，但祖父留給子孫后代的精神財富卻是永恒的。詩人從“我的誕生”寫起，到“祖母的離世”，再到“我孩子的誕生”，最后以“祖父的葬禮”結(jié)束，以這樣生死循環(huán)的方式來表達對生命的認識，并以生育這一感動的詞匯來消解死亡的寒冷。詩人在面對痛失親人的悲痛、絕望中也抱有希望，并將希望寄托于“精神”層面的“輪回”，認為“死亡”只是個體生命在宇宙中的延伸，它打破了軀殼與精神、存在與虛無的界限，為生命搭建起能溝通此岸世界與彼岸世界的橋梁。因此，死亡是生命輪回中不可缺少的階段，“離開的人”會以一種不為所知的方式與我們共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