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風

（安徽大學 歷史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新青年》是20世紀初期中國新文化運動的主要陣地，以宣傳新思想，批判舊思想為旗幟。破舊與立新是這一時代的重大命題，而如何看待和處理“舊”或“傳統(tǒng)”則關系著“新”的廣度和深度。在反傳統(tǒng)文化中，新文化知識分子把家庭作為一大突破點，他們精準指向中國社會最基本的單位—家庭，認為它維系支撐著傳統(tǒng)文化、思想、經(jīng)濟、政治，如毛細血管，看似微小實際關乎重大。因此，要以家庭革命來撼動傳統(tǒng)的根基。

家庭的兩大主體一是父母，一是子女，傳統(tǒng)家庭中親子之間地位極不平等，權力懸殊，這一制度造成了一個個小王國，子女的地位如臣仆卑微。故家庭革命的使命便是解放他們這一青年群體，“少年強則國強”，于是新文化者他們極力打破舊式家庭的沉悶，喚醒青年的覺悟。此后，無數(shù)的青年子女走出家庭的束縛，投身到廣闊的社會。以往研究主要以子女的視角，觀察這一革命，我們看到了新文化運動的長處，立新之功，但換一種視角以父母為觀察點，我們能看到這一“新”的背景，新舊的交錯演繹及其遺產(chǎn)，可見新文化運動的兩維性、復雜性。下面筆者將以《新青年》文本來探究父母這一角色的傳統(tǒng)形象和現(xiàn)代性定位。文本或是直接論述父母，或是間接性對其有所涉及，雖然有些文章只是寥寥幾字，但是通過眾多的歸納分析，我們還是能夠看清一個相對完整的父母形象以及時人論者對這一形象的改造。

一、傳統(tǒng)父母的威權

儒家思想是中國文化的主導，它極大地塑造了中國獨特的社會結構和政治文化，深刻地影響了國人。它以倫理為本位，強調(diào)等級秩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即先自治再家治最后才能國治，強烈的濟世關懷意味著最終需先從家庭落腳尋找秩序，家庭也就是等級倫理的小型操練場。自漢代董仲舒延續(xù)至宋明理學，倫理秩序學說更加成熟，家庭內(nèi)部自身秩序也固化，父母尤其是父親占有著絕對威力，而子女則十分卑微，沒有主動權。而近代的中國大門一開，中國式倫理顯然與世界格格不入，于是新文化者們在西學的影響下對這一倫理學說大力批判。《新青年》對“家庭”很早就給予關注，認為父母扮演了弊大于利的角色，在長期的傳統(tǒng)社會中父母不僅給子女帶來禮教的束縛甚至種種災難，更為重要的是它依然繼續(xù)支配著人們，阻礙了當下社會的解放。

（一）父權獨裁，致使子女無獨立人格

這是家庭革命的論點前提，因為父子地位的懸殊造成了彼此權利和義務的不對等，這一家庭倫理秩序構筑了傳統(tǒng)社會的基石，新文化知識分子認為它給中國帶來了無盡的災難，是舊家庭的問題癥結。張耀翔控訴道：

世上有一等人，論其尊嚴，則神圣不可侵犯。論其威權，其恒越乎法律范圍以外。仗古人之妄言，陷人民于奴隸。填一己之欲壑，誤蒼生于無盡。革命家所不能推倒，社會黨所不能劑平。其兇惡較諸羅馬教皇、專制魔王有過之無不及，特其轄境較后二者為窄耳。噫！此何等人？吾國為父母者是也。父母之轄境限有家庭，子女即其屬民也。父母得任意驅使之，玩弄之，督責之，據(jù)之為私產(chǎn)，視之為家仆，乃至售之為奴婢，獻之為祭品。[1]

他言辭激烈地指出傳統(tǒng)父權的至上和殘酷。自然在這種淫威情形下子女失去了自身的獨立性。當然，我們不能說傳統(tǒng)這種地位懸殊決定了中國父母對子女的不愛護，相反多數(shù)父母對子女傾注大量的心血，但是這種愛是強加色彩的，完全讓后者陷入被動的境地，沒有應有的獨立人格，在諸多方面陷入困境。

（二）主宰子女婚姻，釀成了眾多的家庭悲劇

父母既是子女的絕對權威，那么子女的婚姻也就成了父母的意志?！案改钢藉浴钡幕橐鰶]有婚前感情的彼此認同和性情磨合僅憑借父母的安排，這種婚姻結合缺失愛情基礎。雖然它長期是古代的風尚，但直到近代還未能實質(zhì)地扭轉。周建人以家鄉(xiāng)紹興為例講述這一婚姻的禁錮，男女“不許自相愛悅”，即使兩人真心相愛，父母也會進行強制拆散，其后為了徹底消除他們間的情愫，“一面給男子趕緊另定一個毫不相識的女人，女子的家屬也大抵趕緊將他許給一個毫不相識的男人，才能安心滿志”。[2]

而一位在這種婚姻成家后的青年來信痛苦地說道“愛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盵3]盡管關系和睦，但他并沒有享受到應有的愛情的甜蜜。實際上包辦婚姻不僅沒有愛情，而且由于事前雙方的互不了解，使新生的家庭根基脆弱，如悉知的婚后夫婦不和，婚外情等家庭問題也時常出現(xiàn)。

婚姻的背后是父母無后為大的畸形觀念，往往子女在遠未到達身心成熟的年齡就已成婚，而這種早婚積習本身就足以使青年子女受害深重。它不僅不能使家庭壯大，兒女幸福，反而讓未成年子女青春過早凋謝。早婚問題作為《新青年》的經(jīng)常性話題，并揭露它的無盡弊端，而其中鄭佩昂在《說青年早婚之害》則更為集中地指出了它于子于父于家于國的多種危害。一是“損精神”，早婚使青年精力渙散，不能專注于學業(yè)；二是“傷身體”，因為新婚男女身體機能尚未成熟，同時沒有節(jié)制能力；三是“荒學問”，結婚后青年受到家室拖累，難以專一；四是“敗道德”，子女缺乏高尚追求，眼界狹隘；五是“害國計”，后代的繁衍，新婚父母無力承擔經(jīng)濟重擔，促使寄生人群流入社會，男盜女娼危害社會；六是“弱種族”[4]，早婚者所產(chǎn)的后代身體質(zhì)量差，素質(zhì)低，敗壞民族。

（三）與王權捆綁，是傳統(tǒng)政治的倫理基石

近代西學東漸，在對西方學習的過程中，知識分子后來意識到中國政治與西方的最大不同是專制政治與民主政治的差異。這種專制是長久以來的中國政治傳統(tǒng)，而其背后的理論依據(jù)是儒家倫理秩序。三綱中忠、孝是最核心的內(nèi)容，而忠又是孝的深化推廣，此時孝不僅僅是在一家的父母身上，同時君主也成為了天下的父母，“既握政教之權，復兼家長之責?！盵5]陳獨秀指出儒教自孔子創(chuàng)立以來就以忠孝為一體，雖只是后世才明確提出。[6]

新文化運動前后袁世凱、張勛等流復辟帝制，都以儒家為輿論旗幟，妄圖確定國教，還在社會上贏得了不小的附和勢力，這證明了傳統(tǒng)政治的土壤依然深厚。在陳獨秀他們看來，這是傳統(tǒng)儒教的忠孝觀的陰魂不散，而今中國民主政治初建則“必排孔教”[7]來摧毀君父政治。

（四）家庭教育立場狹隘，不利于子女真正成長

理想的教育是全面性教育，尤其是近代以來這一問題更加突出?！缎虑嗄辍穭?chuàng)刊詞《敬告青年》一文中，陳獨秀就提出青年應當“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fā)于硎，人生最寶貴之時期也”[8]，是社會涌現(xiàn)的新鮮血液。但是現(xiàn)實是青年老氣橫秋的萎靡狀。傳統(tǒng)式父母的作用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影響。

君父一體的政治結構也注定教育培養(yǎng)的目的，子女既是后輩又是子民，為了達成機理性融合，家庭教育也和上層建筑貼合，科舉取士便應運而生。于是青年便遵從父母告誡皓首窮經(jīng)，孜孜科舉，“盡為政府與父兄所籠絡而束縛之”[9]，結果不過是耗費了青春。既使科舉被廢后，這種學而優(yōu)則仕的思想仍然被家庭奉為圭臬。

而國家思想，最為所排斥。謂茍貢身于國，奈此家何？竊聞留學生父兄之詔其子弟矣，謂當安分讀書，無論何會何社，均不準入。入則災必逮身也。又曰：吾輩辛苦謀一學費。將來學成，衣錦還鄉(xiāng)，光耀閭里耳，遑問國家！[1]

它表明這種強烈的自我功利意識是其教育起點，無疑這一家族本位妨害了國民社會責任感的養(yǎng)成，為小群而不是大公，過于考慮自我利益而缺乏社會關懷只能塑造不健全的國民。

成才之路也被家庭教育堵死，而成人之路呢？這點新文化者們進行了揭露。由于父母視野狹小，教育子女便往往步入極端。如溺愛問題，胡適記錄了身邊本家一老父愛子，最終由于窮困被子拋棄，悲慘死去的身邊事例。[10]同時靠著父輩豐厚財產(chǎn)或遺產(chǎn)，后代往往不事生產(chǎn)，沾染社會種種惡習。

（五）過度撫養(yǎng)子女，遺產(chǎn)助長后代的惰性

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濟以家庭以基本單位，家庭構成了最為基本的經(jīng)濟細胞，它提供了家庭成員的衣食住行生活必需，是社會財富的有機成分，但是其本身是有限的，因為家庭成員的勞動是不等同的，家長是頂梁柱，而父母肩負著家庭的重擔，所謂“父兄畜其子弟”、“父兄養(yǎng)成年之子弟”[11]，而子女在這一庇護下經(jīng)常容易缺乏自我經(jīng)濟活動的動力，不利于社會經(jīng)濟活動的全面動員。而且這種責任是長久性的，哪怕是子女結婚成家也往往義務沒有斷絕，父母至死仍負有保護家庭弱者，扶持子孫的職責。子女雖然從中大為受益，但是也促使了不勞而獲的心理，導致了大批社會寄生群體的社會資源浪費，同時他們還道德敗壞，滋事生非。

其中遺產(chǎn)問題尤為論者們所注意，因為它是撫養(yǎng)制度中最大的癥結。朱希祖甚至說遺產(chǎn)是人世間一切罪惡的源泉，因為人為了自己的享樂最多不過占據(jù)有限的物質(zhì)資源，而傳子傳孫留給后代遺產(chǎn)的心理便生出人世間不盡的爭斗殘殺，但事實是父母留遺產(chǎn)的做法結果大大有害于子女的獨立和成才，阻礙著人類自然的進步，“要是把遺產(chǎn)給子孫，使子孫坐享幸福，不求自立進取的學問，是輕視子孫必不如我，是強使人類退化?！盵12]這一類的觀點在其他論者文中也多次出現(xiàn)，如靠豐厚遺產(chǎn)的紈绔子弟[13]和高利貸子女[14]均不僅無出息，而且惡行昭著。

（六）思想保守頑固，科學常識貧乏

父母為了獲得社會給予的貞潔的名號活活將自己14歲的女兒餓死在家中，起因只是得知了女兒未婚夫的死信。[15]胡適筆下的田先生雖然反對算命這一類的迷信，但卻固守二千五百年前田陳同家的祖宗信條，拒絕女兒與意中人自由結合。[16]以上都表明強大的保守思想給子女帶來了種種的束縛，而更可怕的是其影響是長期性和社會性的，到了近代依然在發(fā)揮著作用。在近代社會的大變局中，思想往往起到社會革命的先導，接受新思想是革新中國社會的第一步，胡適、陳獨秀等人認為中國的問題是思想啟蒙的問題，而青年的覺醒是關鍵，但是傳統(tǒng)父母還不斷壓制子女的新思想，阻礙了新思想傳入，“父兄之詔其子弟者。唯以不入黨會為言”，結果青年是“往往陷于悲觀”[17]。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誤導不僅是思想上的頑固，而且更源于知識的缺失。在探究中國衛(wèi)生狀況落后時，吳葆光指出家庭衛(wèi)生的不足，父母沒有衛(wèi)生意識。如病時讓子女緊密伴隨，導致病毒滋生，家人公用一條毛巾，父母不知種牛痘的必要等問題，結果導致人們易生病，家庭沒有起到保護家人的效果。雖然這些情況是中國社會性的現(xiàn)象，但是在新時期父母應該提高自我的科學知識水平。[18]

以上六個主要方面是《新青年》對傳統(tǒng)父母負面作用的定位，決定性的父權操縱著子女婚姻，與專制政治緊密地捆綁，家庭教育立場狹隘，撫養(yǎng)遺產(chǎn)制誘發(fā)子女退化，自身思想態(tài)度保守，科學知識貧乏。這些揭示既是對以往歷史的評定，又同時是立足于當前中國社會的新舊更替下傳統(tǒng)文化的持續(xù)性的負面影響。提出了問題是第一步，而如何解決問題更是關鍵。從對父母角色的負面認定中，我們也能看到文化精英的具體解決方案以及未來性展望。通過回首這些期待，我們感受到了他們的熱忱和改天換地的豪情，同時以此認真分析，我們還可以看到家庭和國家間新的理想型構造。

二、改造方案和重新定位

與傳統(tǒng)的父權相對立，論者們主張父子雙方人格獨立，權利對等。高一涵介紹斯賓塞爾的家庭觀，即同社會一樣家庭成員也擁有應有的自由，“就是小孩子也是應該享受的，也應該和大人一樣，不當讓父母去壓制他。這種主張，也是從自然權利觀念發(fā)出來的?！盵19]魯迅則說人同自然界的生物一樣都處于不斷在進化的過程，所以父子之間并非存在報恩關系，相反應該將長者本位轉為幼者本位，這是因為后者理應超越前輩。[20]因此為了讓后輩人超越前輩，去除傳統(tǒng)父母的負面形象，他們針對父母主體提出了各種相應的改造方案和積極期待。

（一）彼此地位平等，人格獨立

既然人是進化的一個部分，那也就承認了人的自然性，先天人性是平等的，所謂的儒家尊卑倫理秩序也喪失了合法性，傳統(tǒng)家庭內(nèi)部成員的不平等便是需要推倒的。這是西方民主自由理念在中國從政治層面向家庭領域不斷滲透的表現(xiàn)。

他們構想了新家庭的眾多因素中十分強調(diào)人格的彼此獨立，對父母而言是要對子女給予尊重，不僅僅是認知層面的平等意識，而且更要從各方面的具體實踐，這表現(xiàn)了要扭轉以往父母在婚姻、政治、教育、撫養(yǎng)等方面不合理的角色。

（二）放棄主宰兒女的婚姻，不再讓后代早婚

在他們對舊婚姻制度弊端的論述中，可見其態(tài)度深惡痛絕。為此，父母應該將權力下放，讓子女婚姻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父母不應隨意安排子女的婚事，讓他們根據(jù)自己的意愿自由戀愛，自由結合，“擇配完全為子女之自由”[21]。中國父母對待早婚上，應充分認識到這既不利于子女的真正幸福，也不利于子女的長遠發(fā)展，所以說“不可不戒早婚”[22]，“應解除男女早婚之事”[23]。

當然新的事物的出現(xiàn)必然要有舊的勢力的反對和壓制，新事物本身也不是盡善盡美。戀愛自由、婚姻自由的另一方面是男女結合的隨意性增強，有時會導致感情受騙，甚至愛情悲劇，這也是舊的保守勢力攻擊新的婚姻思想的理由，往往以身邊事例誘導民間的舊思想回潮。但是新文化運動者們認為這不是男女兩方自由的負面，而是情感的磨合的驗證，相反，如果沒有自由婚姻的話，順從父母的隨意安排可能更是后果不可挽回。由此可見，父母把自由權交給子女是對子女最為合適的考慮。

（三）具有社會責任感和公益意識

專注于家庭的狹小領域，并不能讓人擁抱廣闊的社會大舞臺，尤其到了近代的革新更需眾人的積極參與，改變王朝政治下國人對社會責任和國家意識的冷淡，便需要開始從家庭做起，動員父母。父母應該在子女有生存能力后不再對其進行資助或扶持，隨后自己應當全力投身社會事業(yè)。讓自己的個人價值和社會價值最大程度地發(fā)揮，而不再局限于一家一姓，浪費人力資源。

俄國社會主義建立和逐漸鞏固后，《新青年》集中刊登了大量有關俄國社會的新現(xiàn)象。李達轉譯的山川菊榮的文章中甚至主張父母的愛要推及無產(chǎn)階級整體，“做母親的對于自己子女那種狹義的排他的愛情，要擴充起來，對于無產(chǎn)階級一大家族中一切子女，都一樣的用這種愛情去愛他們”[24]。雖然譯者在此并沒有明確進行評價，但是從《新青年》政治理念在此后的左轉，我們也可以理解這種理想化有其依據(jù)，它反映了時人對社會主義烏托邦式憧憬。

（四）進行高尚教育、人格教育和優(yōu)化母親教育

教育子女，父母要“以身作則”[21]，樹立光輝的榜樣來引領。由此，意識到做父母的目的是教育子女，“天生所以教育子女非利用子女者也?！盵1]教育子女，促使子女成才，真正教育的目的不再是以科舉為導向，把子女當作是功利性教育的機械。魯迅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指出父母要“交給他們自立的能力”，“盡教育的義務”，最終“同時解放”，“全部為他們自己所有，成一個獨立的人”。[20]

父母主體是父、母兩方，論者對母親教育給予了充分重視，他們認識到女性在教育上的先天優(yōu)勢，認為子女小時可塑性強，母親的引導在其中主導著孩子的未來。陳華珍《論中國女子婚姻與育兒問題》“小兒而尤賴母氏指教，以軌入正道他日之為英雄，為盜跖，其基礎實出于幼年時代”[25]。而《賢母氏與中國前途之關系》則強調(diào)國家的工業(yè)振興、國防建設只是治標之策，而“賢母氏”才是治根之本。但是“賢母”不僅具有文化知識，更需要“有道德有學問有經(jīng)濟之女子”[26]

在具體教育方法上，他們提出了許多十分人性化的建議，如率子女旅行以增長閱歷[25]，注重培養(yǎng)孩子的興趣[27]。當然父母自身還要有基本的科學知識，如豐富的衛(wèi)生知識，自身有傳染性疾病，不應讓子女伴身，注重家庭衛(wèi)生環(huán)境，健康哺育嬰兒[18]。

（五）不給子孫留遺產(chǎn)，父子間經(jīng)濟獨立

遺產(chǎn)既然是有害于子女有害于社會，就應該將留遺產(chǎn)制徹底去除。論者們將從兩方面入手，一是呼吁青年子女主動放棄對父母的依靠及遺產(chǎn)，到成年后憑借自己獨立生存。從父母的立場，他們則提出：

子女月給另用，不復理其瑣事。養(yǎng)成其獨立自主之習慣……及子女長成，另組家庭。為父母者負擔既輕，更當注全力于社會事業(yè)。[25]

為人父母的，既無須遺產(chǎn)留遺子孫……所積的余財，養(yǎng)老送死之外，都捐與人類公共教育及有益的事業(yè)[12]。

以上言論呼吁父母要放棄對子女的長期撫養(yǎng)，當子女成年后讓后輩盡快有獨立的生活能力。這不僅是出于對子女發(fā)展能力的考量，同時也是對父母從家庭中解放的呼吁，既減輕了使命負擔，同時又可以發(fā)揮余熱，為社會做出應有的貢獻。

同時，父母也不應該有依賴子女，養(yǎng)兒防老的心理，晚年靠子女的憐惜并不是長久之計，父母年輕時“籌其自養(yǎng)之方”才是根本。

吾人于少壯有為之時，當勤儉貯蓄為衰老時自養(yǎng)之預備?？v使老而無子，或有子而不肖，亦可以其辛勤儲積之資。送老來之日月，吾人之自為計。[22]

這一主張實際上從經(jīng)濟的角度做到為父母考慮，呼吁父母把之前要留給子孫的遺產(chǎn)如今除投身公益外，也作為自己養(yǎng)老的保障，這也不僅解除了父母晚年的后顧之憂，而且還是做到了撫養(yǎng)子女義務的極大減輕。

三、國家的介入，父母真正的解放

舊式家庭問題重重，新式家庭難以短時期建立，而家庭本身作為社會的一個基本單位，其自身局限性很大，自清末康有為的《大同書》到《天義報》的無政府主義毀家說，后來的新文化運動論者也意識到了這一問題的癥結。家庭革命、父母革命源于近代反傳統(tǒng)的思想趨向，而到了二十世紀隨著社會主義的思想風靡和實踐，以往的徹底論在他們這時似乎持續(xù)，展望著家庭在國家的包容下兩者有機結合。而這種現(xiàn)實既有理論上的對資本主義的批判，又同時受到了蘇俄社會主義建立的激發(fā)。

歐戰(zhàn)以后，國人始漸了然人生之意義，求以根本解決之道，而知命運之不足恃。故討論此種問題之雜志，風起云涌，其著眼在將盤根錯節(jié)之復雜事匯，皆加以徹底之判斷，如國家政治，家族制度，婚姻，迷信等等思想上之問題，舉數(shù)千年來積習而推翻之，誠我國思想界之一大變遷也。[28]

“五四運動”后《新青年》對俄國的介紹開始占據(jù)更多的篇幅，有親身考察者的回顧或轉譯日俄人的介紹，這些文章對新成立的俄國進行了全貌性的概括，從這些文字的細節(jié)中讀者仿佛看到了親歷者記錄的真實性和社會主義的可行性。家庭革命在此有了新的出路，父母的角色主體地位被重新審視，在此國家和家庭建立了真正社會制度層面性的良性互動，國家既統(tǒng)合了社會發(fā)展整體的可能，而父母也能從中得到實質(zhì)性的解放。

子女教育，權歸國家。1919—1920年間刊物討論了兒童公育的可行性問題，而兩方的共識是兒童公育作為一種理想的教育模式，不僅突破了以往家庭教育的局限[29，30]，而且更是女性解放的有力途徑，因為后來作為母親的女性可以從繁瑣的家庭事中解脫。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先前對父母在子女教育上的由高尚教育及賢母教育的期待轉化為國家集中的國民教育，不得不說這也是父母教育權的旁落，以規(guī)避家庭自身的狹隘。

在家庭養(yǎng)育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對父母的經(jīng)濟重擔給予了充分的考慮?！八栽谫Y本主義之下，為父母的覺得子女是一種重擔負，子女是子女，被置在無保護者的狀態(tài)。勞農(nóng)俄國對于這一點，大加改革?！p輕父母的勞力和經(jīng)濟的負擔。”[24]《蘇維埃共和國產(chǎn)婦和嬰兒及科學家》指出當前俄國對產(chǎn)婦一系列的貼心呵護和保護措施，同時嬰兒由國家專門安排精心哺育，可見“布爾塞維克保護產(chǎn)婦和嬰兒，無微不至。”[31]同時對孩子的集中撫養(yǎng)，“社會主義不是從父母手中抱子女”，割裂父母與子女之間的親情，在此過程中父母依然擁有著主動權，并不割裂父子關系，“并且把子女們放到此地之后，伊自己無論甚么時候要回家，或取回子女，都完全是自由的”[32]。

如果兒童歸國家所集中扶養(yǎng)，子女對父母的贍養(yǎng)義務不復存在，當年邁的父母無生活能力時，如何生活呢？對此，論者也有所論述，以解決子女獨立后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王光祈說“將來大同世界，老病殘廢，皆由社會扶養(yǎng)”[32]，而在對蘇俄社會主義的介紹文章中也對此聲稱俄國政府會對老弱病殘等不能勞動者由國家直接承擔，即“所有一切不能勞動的人都由國家擔負扶養(yǎng)的義務了”，它不是臨時救濟性質(zhì)而是長期制度性的國家保障。

當然以上這些國家“承包一切”的做法，更多的是一種理想性的想象，只是樣板的極小局部。記錄者們也說明了當前的蘇維?，F(xiàn)狀正處困境，以上實施難度巨大，俄國在當時形勢下也不可能在全國實踐。但退而求其次，蘇維埃也是在最大程度上對原有的家庭制度進行了改革，如在新頒布的婚姻法將其看作是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過渡的必然。在這部婚姻法中子女與父母之間的權利與義務進行了界定，其中父母與子女權利義務平等，父母要撫養(yǎng)不能勞動的子女，而子女則需贍養(yǎng)不能勞動的父母，但是子女和父母對彼此的財產(chǎn)并無權利。[24]而這類做法實際是出于對父母撫養(yǎng)子女及自身養(yǎng)老長久性社會問題的關注，是未來理想與現(xiàn)實處境的折中，雖然不能立即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徹底解除家庭組織，但是在目前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可以盡量去除去家庭的“私”性，從經(jīng)濟層面、法律層面來逐步解放父母。

自二十世紀以來社會主義思潮愈演愈烈，人們希望以社會主義的途徑解決一切社會難題，這不僅僅是此后的共產(chǎn)黨人陳獨秀、李大釗所信奉，同時一直為人們所共識的自由主義代表人——胡適也極為欣賞。實際上1917年蘇俄一成立，在美國的胡適即作白話詞《沁園春“新俄萬歲”有序》，“此革命之所以終成、而新俄之未來所以正未可量也?！盵33]直到1947年由于蘇聯(lián)對中國的巨大野心，胡適才公開聲稱“對二十年新俄美夢破滅了”[34]，由此可見，包括胡適在內(nèi)的中國知識分子以社會主義的無限憧憬求得家庭問題徹底性解決。

四、評價

家庭革命自清末開始興起，經(jīng)歷了戊戌維新、辛亥革命，到了新文化運動推向高峰，它是對以往變革的繼續(xù)和推向?！缎虑嗄辍穼彝ジ锩袀鹘y(tǒng)父母的角色判斷更多是帶有負面的意味，父母對子女對社會的影響成為舊思想舊勢力的象征。盡管其中言論有時情緒化、極端化，往往對父權的抨擊附帶著對整個家庭的積極面的否定，但是縱觀中國傳統(tǒng)家庭結構，父權壓迫性是普遍的共識，這從另一方面也能看出傳統(tǒng)家庭急需改變的迫切現(xiàn)實。因此《新青年》論者們針砭時弊，竭力吶喊父權家庭的種種弊病，并且為此提出了許多解決方案及設想，而這些議論都匯聚為時代進步潮流，在活躍的思潮和不斷革命的實踐中促使眾多青年子女紛紛覺醒，從父母的枷鎖中掙脫出來，如實現(xiàn)了婚姻自由、教育自由、財產(chǎn)自由。他們以新思想新文化為頭腦，以時代使命為擔當，走出家庭的小家，邁向社會的大家。實際上，新文化運動成功地引領了時代的風尚，無數(shù)青年從中自我得以解放，在此父母的角色也被重新定位。

近代中國的家庭革命，最初是以歐美家庭為理想樣板，這一模式下親子間人格獨立，彼此平等，從經(jīng)濟上雙方無終生的義務，父母并無一直資助子女的必要，因此不僅這是子女的解放，還是父母的解放。自然，歐美型家庭模式子女與父母之間的經(jīng)濟相互獨立是他們追求是一大目標。后期，隨著社會革命思潮的推動，一些知識分子逐漸為俄國爆發(fā)的社會主義所吸引，思想更趨向極端，先前的歐美家庭樣式褪色，社會主義國家的理想讓人們看到了國家能解決所有的問題，家庭被國家?guī)缀跞《?，這時家庭不再具有對子女教育和撫養(yǎng)的輸入任務，子女和父母都實現(xiàn)了各自的解放。中國傳統(tǒng)家庭自然是極不公正的，而先前鼓吹的歐美家庭問題也根深蒂固，于是隨著革命的激進化，人們力圖使家庭功能退化到最小，在子女撫養(yǎng)和教育以及父母的贍養(yǎng)問題上，不再成為社會普遍性難題，以國家的主導來換得父母主體的解脫，自然這是一種公有社會制度性的構想，而家庭這在制度下在不受舊式私有制的束縛，人人實現(xiàn)全面自由的解放。

但在歷史的曲折進程中，無論前者的歐美家庭模式，親子經(jīng)濟獨立人格平等，還是后者的社會主義模式，撫養(yǎng)和贍養(yǎng)事業(yè)有國家作完全的保障這一理想，兩者都沒有在中國生根。實際上這一家庭革命效力是有限的，盡管傳統(tǒng)父權家庭受到了沖擊，但它依然在廣大鄉(xiāng)村延續(xù)，親子間依舊不平等，子女既沒有得到真正解放，父母既保持著權威，也同時肩負著一貫以來的重擔。其后父母在時代的洪流中被裹挾，雖然父母對子女的管制因社會的開放而逐漸剝離，但是子女對父母的依靠和父母對子女的撫養(yǎng)及遺產(chǎn)制仍繼續(xù)維持，與子女相比父母的解放遠遠沒有得以真正落實，權力小了，但是責任依舊重大。實際上，這一特點證明西方模式并沒有移植成功，父母從自身的家庭義務層面講，依然是子女的牛馬。表面是學習了，深層上傳統(tǒng)仍舊在延續(xù)。

通過《新青年》文本分析，我們看到了知識分子對家庭的革新，對父母角色的重新定位，渴望再造文明，但是事實上文化生態(tài)有一以貫之的傳統(tǒng)，今天我們在享受著新文化新思想的果實，同時往昔的文化記憶也深埋于人們心底。從爬梳的文字中我們關照到文化的革新與傳承，對比出思想運動前后人們言行的不同與同。不同中可以呈現(xiàn)這是社會意識的時代更新，同中則證明文化的長久延續(xù)，或許后者的深刻更應為我們所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