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城
(廣西教育學院 文學院,南寧 530023)
柳宗元為文頗多學習司馬遷之處,當今學者已屢有論述。韓昊然在其碩士論文《司馬遷對柳宗元的影響研究》的緒論中,對當今學界探討司馬遷如何影響柳宗元的研究現(xiàn)狀做了一番較為細致的梳理。[1]1-3俞樟華、虞芳芳著《韓柳文法祖〈史記〉研究》一書的緒論亦有相關的學術回顧。[2]4-8但自柳文問世后,時人及后世論家如何看待柳宗元師法司馬遷,學界未有專文闡述。不過,俞樟華、虞芳芳在其前言部分有所簡說[2]5-7,雖不成系統(tǒng),但其所做的嘗試值得肯定。
本文試圖擷取歷代評論家的評論作為一個整體的研究對象,以便觀后人如何看待柳宗元與司馬遷之間的師承關系,這既可溯柳文之師承淵源,也可間知司馬遷文章的經(jīng)典化之途。
柳宗元學西漢文,世多明察,官修正史對此就曾明言,后晉劉昫編《舊唐書》云:“宗元少聰警絕眾,尤精西漢、詩騷。”[3]4213清人王昶在《與蔣應嘉檢討書》也說:
作文詞不患不富,要歸于峻潔。曩時以柳柳州文瑰麗,疑從魏晉人出。今暇時讀之,乃知本于公羊、谷梁子及太史公。瀏然以清,孑然而峭,癯然而堅以貞,傅詞設采,咸有西漢風力,鹿門配以昌黎,良不虛也。[4]卷三十一
在西漢諸家之中,柳宗元對司馬遷又可謂推崇備至。他在文章中多次稱賞司馬遷,如《柳宗直〈西漢文類〉序》云:“當文帝時,始得賈生,明儒術;而武帝尤好焉,公孫弘、董仲舒、司馬遷、相如之徒作,風雅益盛,敷施天下?!盵5]1455并且深諳司馬遷之文的特色所在,其于《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論之為:“《谷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盵5]2200并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毫無隱晦地坦言自己為文的取法之源(1)柳宗元所論為文取法之說,后世在論及為文的根基或所學淵源時多有所引述,如金元時期的白珽就在《湛淵靜語》卷一曾引用,并說“為文之法,備于是矣”(清知不足齋叢書本)。:
參之《谷梁傳》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為之文也。[5]2178
柳宗元對司馬遷文章的推崇及摹寫,非常明顯地反映在實際創(chuàng)作之中。與柳宗元并稱“韓柳”的韓愈就曾評柳文“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崔、蔡不足多也”[6]1061-1062,這個評價就連恃才傲物、性復偏直“于文章少所推讓”的皇甫湜“亦以退之之言為然”[6]1062。可見司馬遷對柳宗元影響頗深,不僅柳宗元自己曾坦承,而且其文頗得史遷之文的精髓,也得到了同時代文人的認同。
唐之后,柳宗元為文學史遷逐漸成為世人的共識。相比唐人的總括之言,宋以后的評論者則多從文體、風格、辭章、文法等方面具體談論。
世人認為柳宗元為文似司馬遷,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兩人的遭遇十分相似。司馬遷受腐刑后專力于《史記》,柳宗元南貶十四年而以詩文抒憤,皆是不平則鳴之顯例。宋代羅璧《經(jīng)根人事作》說:“司馬遷謂古人有激而作書?!w罹腐刑,故有此言。即是推之……柳子厚、劉禹錫、李白、杜甫,皆崎嶇厄塞,發(fā)為詩章。遷之言,信而有證也。”[7]卷二其稱“司馬遷謂古人有激而作書”,此應指司馬遷曾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言: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8]4006
司馬遷慘遭腐刑而撰《史記》的境況,也使其步入他自己所云的“發(fā)憤之所為作”的賢圣之列。而羅壁也看到柳宗元和司馬遷相似的人生際遇,“皆崎嶇厄塞”,故“發(fā)為詩章”,均屬“有激而作書”。柳宗元的文章當中,與人書尤其是自解書一類尤其被視為最似史遷之文。
對此,宋人朱熹曾云:“柳子厚文有所模仿者極精,如自解諸書,是仿司馬遷《與任安書》?!盵9]3306指出柳宗元諸篇自解書,乃是仿司馬遷《報任安書》而作。這個觀點頻繁得到后世論者的回應。其中,明人茅坤對其頗為關注,屢次談及。他在評《李翰林建書》時說:“予覽子厚書,由貶謫永州、柳州以后,大較并從司馬遷《答任少卿書》及楊惲《報孫會宗書》中來,故其為書,多悲愴嗚咽之旨,而其辭氣環(huán)詭跌宕,譬之聽胡笳,聞塞曲,令人斷腸者也?!盵10]卷十七指出柳宗元南貶之后所寫書信,多學司馬遷的《報任安書》,且多悲愴之旨、斷腸之辭。他又在《柳州文鈔引》說:“予故讀《許京兆》《蕭翰林》諸書,似司馬子長《答任少卿書》相上下,欲為掩卷累欷者久之。”[11]卷三十一并且視《寄許京兆孟容書》為其中的代表作:“子厚最失意時最得意書,可與太史公《與任安書》相參,而氣似嗚咽蕭颯矣?!盵10]卷三十一茅坤看到了柳宗元與人書中所蘊藏的痛苦悲怨之情。而明人葛鼒、葛鼐則看到《寄許京兆孟容》的“慷慨激昂”之處“仿佛《報任少卿書》”[5]1970。二人都從該文讀出柳宗元內(nèi)心激宕、語調(diào)的昂揚,但其中又蘊含著正氣而非悲愴衰颯之氣。這就與茅坤所說頗有些出入。
清代“桐城三祖”亦對柳宗元的此類文章表露過自己的看法。方苞說:“子厚在貶所寄諸故人書,事本叢細,情雖幽苦,而與自反而無怍者異,故不覺其氣之繭。相其風格,不過與嵇叔夜《絕山巨源書》相近耳。而鹿門以擬太史公《報任安書》,是未察其形,并未辨其貌也?!盵12]489他反對茅坤將柳宗元與人書與《報任安書》相比擬,稱其文不過似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姚鼐則對方苞所言表示異議:
子厚永州與諸故人書,茅順甫比之司馬子長、韓退之,誠為不逮遠甚,而方侍郎遽云相其風格,不過如《與山巨源絕交書》,則評亦失公矣。子厚氣格緊健,自有得于古人。若叔夜文雖有韻致,而輕弱不出魏、晉文格。如子厚山水記,間用《水經(jīng)注》興象,然子厚豈酈道元所能逮耶?[13]卷二十九
姚鼐不同意茅坤將柳宗元諸文與《報任安書》相比,認為柳文“誠為不逮遠甚”;他也不滿方苞將柳文劃歸到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因為嵇文“雖有韻致,而輕弱不出魏、晉文格”,柳文則“氣格緊健,自有得于古人”,二者并非同類。其實,李紱于姚鼐之前就曾在《與方靈皋論所評柳文書》表達過異于方苞的言說:“柳宗元的書序論記,散體大篇,則辭氣雄深雅健,誠如昌黎所云,足以追馬配韓,卓然而不愧也。”[14]別稿卷三十六他贊賞柳宗元的書序論記,“辭氣雄深雅健”足以追配史遷,毫無愧色,此觀點與姚鼐所說的“氣格緊健,自有得于古人”頗有相近之處。
劉大櫆所論又稍異于方苞和姚鼐:“子厚寄許、蕭、李三書,未嘗不自《報任安》來。但史公刑不當罪,故悲憤而其豪壯;子厚自反不縮,故氣象衰颯。然撰造苦語絕工,足以動人衿閔。鹿門比之胡笳塞典,褒貶極當。”[12]489在他看來,柳宗元的《寄托許京兆孟容書》《與蕭翰林俛書》《與李翰林建書》皆自司馬遷《報任安書》來。但二人又有不同處,司馬遷“刑不當罪”卻遭受恥辱之刑,故其為文悲憤之中顯出豪壯之氣;而柳宗元貶謫之后,經(jīng)過反省自認有理虧之處,故其為文不如司馬遷那么理直氣壯,文氣就顯得哀怨衰颯。雖說如此,其辭“苦語絕工”,如胡笳之聲令人生哀憐之情,所以茅坤所做的類比是貼切的。此處,劉大櫆比較了柳宗元和史遷之文的異同。
柳宗元與司馬遷所作與人書的異同,在劉大櫆之前,已有人闡發(fā)。清人孫琮在《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一中就曾評《與許京兆孟容書》云:
鹿門先生謂此書與馬遷《報任安書》相似,然亦有大不同處:遷書激昂;此書悲情。遷書寫得雄快;此書寫得郁結。遷書慷慨淋漓;此書嗚咽憐惜。分道揚鑣,各臻其妙。前幅寫被罪之由,惓惓引過;后幅寫免死之故,眷眷宗祧,尤是仁人之言。[15]486
其指出柳文與史遷之文雖相似,但亦有大不同處,各臻其妙。稍后的蔡世遠評曹植《求存問親戚疏》時說:“當與《贈白馬王詩》參看,文極沉郁頓挫之致。子長《報任安書》,柳子厚《與許孟容書》,與此篇皆嘔心至文也。子長語多激,子厚語多哀,子建語多痛,獨登此者,以其關倫理之大耳?!盵16]卷五蔡世遠認為司馬遷《報任安書》與柳宗元《與許京兆孟容書》均是“嘔心之至文”,但二者又各顯特色,前者“語多激”,后者“語多哀”。孫琮、蔡世遠和劉大櫆所言,似乎更顯圓通一些。
對于柳宗元和史遷之文風格的相似性,后人多關注“潔”與“疏”。
關于為文之“潔”。柳宗元在《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曾評司馬遷之文以“峻潔”二字,也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說自己為文“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梢?,“潔”字乃柳宗元為文接續(xù)司馬遷的重要紐帶。《舊唐書》曾論柳宗元之文:“下筆構思,與古為侔。精裁密致,璨若珠貝。”[3]4213此處的“精裁密致”與“潔”固有相通之處,即皆謂柳文精警洗練,無冗字雜章。后人也頗能體察這一點,不但反復申發(fā)柳宗元的為文之旨意,如宋人洪邁《韓柳為文之旨》:“柳子厚自言每為文章……參之以太史公以著其潔……”[17]卷七更有論者以“潔”字將柳宗元與司馬遷之文加以勾連,如清人黃與堅《論學三說》云:
秦、漢不足以掩大家,而八家必取資于《史》《漢》,以《史》《漢》文之淵藪也。然余尤以《史記》為特色,若《貨殖》等篇,其聯(lián)娟隱秀,史家未有。子長以“潔”許《離騷》,柳子厚又以太史致其潔。“潔”之一字,為千古文字金針。前者周太史廣菴俯詢?yōu)槲闹?,曾以告之,吳太史匪菴質(zhì)以諸家所宜法者,余獨舉《史記》以對,謂此也。[18]
司馬遷贊屈原《離騷》文辭之“潔”,而柳宗元又以“潔”稱許司馬遷,由屈原而至司馬遷再至柳宗元,“潔”乃是千載而下穿結三人文章之金針,黃與堅清楚地看到自古以來優(yōu)秀作家尚“潔”的追求。而稍后的鄧繹則做進一步辨析:
司馬遷之稱《離騷》曰:“其志潔,故其稱物芳?!绷谠衷唬骸皡⒅峨x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以潔言文,規(guī)摹似稍狹矣。一言以蔽之而有余,惟深于詩故深于史也?!峨x騷》之志與日月爭光者在乎潔,史遷言為丹青而不朽于千載者亦在乎潔??鬃硬坏弥行?,必與狂狷,以其潔也;在陳思歸,擇斐然成章之狂狷,而裁之者,欲其潔也。史遷生周生、孔子之后,為五千年之通史,志在續(xù)獲麟之《春秋》,敢為所難,而不疑者,蓋自負其潔?!对姟吩疲核擞行?,予忖度之。宗元以潔論遷,蓋亦忖度其心而得之者,非偶然也。[19]三代篇
正是因為“忖度其心而得之”,深諳史遷文的特質(zhì),柳宗元才能“以潔論遷”,柳宗元對司馬遷真乃心有戚戚焉。關于此,清人方國就深有體會,其評劉大櫆《偃師知縣盧君傳》一文云:“柳子厚稱史遷文為峻潔,義頗難曉,細玩此文,乃益嘆子厚之知言?!盵20]卷六也正因參悟史遷為文尚“潔”之法而得其髓,柳文才能規(guī)摹之??梢?,后人頗能體察到這種為文師承的關聯(lián)之處。
關于為文之“疏”。明人王世貞曾評柳宗元《與楊諱之第二書》:“疏宕類太史公?!盵5]2149孫琮評《段太尉逸事狀》:“末幅,證獻狀之不謬,筆墨疏朗,不下史遷作法?!盵5]520二人均認為柳宗元的文章有似史遷之文流暢通達、繁簡詳略得當之處。但吳德旋《初月樓古文緒論》對此卻予以否認:“古來善用疏,莫如《史記》。后之善學者,莫如昌黎??错n文濃郁處皆能疏,柳州則有不能疏者?!盵21]25吳德旋認為柳宗元的文章雖構思精巧、結構謹嚴,但卻未能做到疏密相間。學習史遷文章密而能疏的風格,韓愈要優(yōu)于柳宗元。
而韓、柳之間學習史遷的比較,不僅見于文風比較,還數(shù)見于文體比較。如傳記文,吳德旋指出,《史記》中也有“罵世”之處,但卻“無一字纖刻”;而韓、柳的傳記類文章,柳文如《宋清傳》《蝜蝂傳》等篇“用意太纖太刻,則亦近小說”,而韓愈之《毛穎傳》“直是大文章”。[21]25又如與人書,近代學者陳柱說:“若與人書札,則兩家俱得于司馬子張,而韓則陽而動,柳則陰而靜,斯所以異耳?!盵22]206韓、柳并稱自唐代始,關于二人的文學比較遍及各方面,在師承史遷方面,世人也并未遺漏。
柳文善學司馬遷的文法及辭章,亦為世人所稱道。
最引人矚目的當屬柳宗元的游記,其中尤以《游黃溪記》一文為甚,歷代相關評論亦是層出不窮。宋人吳子良于《韓柳文法祖史記》最早論及:
子厚《游黃溪記》云:“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最善。環(huán)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shù),黃溪最善。”句法亦祖《史記·西南夷列傳》:“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23]卷一
柳宗元《游黃溪記》的章法很明顯承襲了《史記·西南夷列傳》。這一點,后世評論家在談論柳文文法有源自史遷之處時,幾乎都不約而同地以此例加以論說,茲舉數(shù)例。
宋代王應麟于《困學紀聞》有“黃溪記仿西南夷傳”條云:“《游黃溪記》仿太史公《西南夷傳》?!盵24]卷十七明代闕名選評《柳文》卷四評《游黃溪記》云:“起奇。本《史記·西南夷傳》首一段來?!盵5]1886清末民初的林紓在其《古文辭類纂》卷九評《游黃溪記》也說:“此篇入手摹《史記·西南夷列傳》。”[25]394除了《游黃溪記》之外,清人吳汝綸也認為《袁家渴記》:“與游黃溪起法,皆模《史記·西南夷傳》?!盵12]506可見,論家多關注柳宗元游記與《史記·西南夷列傳》章法的相似性。
此外,柳宗元游記與《史記·天官書》結構,也屢受評騭。清代儲欣曾談及《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頗似《史記·天官書》。然彼猶有架法,此可平直序去,零零星星,有條有理,后人杖履而游,不復問途樵牧,斯亦奇矣。真實本領,非第二手可到?!盵26]卷十七他認為該文有學《史記·天官書》之處,但猶存間架構思。而清代沈德潛則說:“體似太史公《天官書》,句似酈道元《水經(jīng)注》,零零雜雜,不立間架,不用聯(lián)絡照應,真奇作也?!盵5]1953指出柳宗元此文沒有刻意進行布局,不用聯(lián)絡照應,體似《史記》之《天官書》。儲欣和沈德潛雖都認同柳文有學《史記·天官書》的不刻意構架文章結構,但儲欣頗能肯定其有一定的章法可循。
除著重比較柳宗元游記與《史記》的文法之外,世人還多從句法、文辭、行文之法角度討論二者的師承關系。
句法。金人王若虛說:
《史記·屈原列傳》云:“每出一令,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薄霸弧弊峙c“以為”意重復。柳文《鶻說》云:“余又疾夫今之說曰:以煦煦而默,徐徐而俯者,善之徒;以翹翹而厲,炳炳而白者,暴之徒?!币嗍穷愐?。[27]卷三七
謂柳文中語意重復之處有類《史記》文句者。
文辭。孫琮評《與崔饒州論石乳書》:“其格律則仿先秦李斯,其富麗則《貨殖傳》之奇博?!盵15]487柳文文辭富麗,搜用怪奇似《貨殖列傳》。
行文之法。柳文辭章簡約而文意曲折似太史公之文,陸夢龍《柳子厚集選》卷四評《答貢士廖有方論文書》:“書僅三百余字,而曲折無限,絕類太史公?!盵5] 2211以一字而生發(fā)感慨議論似史遷,沈德潛《唐宋八大家文讀本》卷九評《宋清傳》:“以一‘市’字發(fā)出無限感慨,后段如太史公憤激于親戚交游莫救視也?!盵5]1167柳文以莊重之筆述猥瑣之事學《史記》,林紓在評《故襄陽丞趙君墓志》時說:“凡事之愈猥瑣者,行文須愈莊重,此《史》《漢》之秘訣,韓、柳可謂得之矣。”[28]86其他如儲欣評《嶺南鹽鐵院李侍御史墓志》:“首書特恩,甚莊重。佐稅亦常員,具推本天子誅伐四出,踔厲發(fā)皇,以張大其閥,尤得司馬子長之髓?!盵5]703亦稱其敘事得史遷精髓。
清人章學誠曾有言指示古文門徑:“古文體制源流,初學入門,當首辨也。蘇子瞻《表忠觀碑》,全錄趙抃奏議,文無增損,其下即綴銘詩。此乃漢碑常例,見于金石諸書者,不可勝載;即唐、宋八家文中,如柳子厚《壽州安豐孝門碑》,亦用其例,本不足奇。王介甫詫謂是學《史記·諸侯王年表》,真學究之言也?!盵28]內(nèi)篇二他論及碑文之中有一常例,即文中全錄他人言,文末再附綴作者的銘詩,柳宗元的《壽州安豐縣孝門銘》即采用此寫法,但王安石卻誤認為它仿寫《史記·諸侯王年表》。誠如章學誠所指出此乃王安石類比之誤。這種誤讀,亦可側(cè)面見出在世人心中,柳文與《史記》關系之密切。
柳宗元文章所體現(xiàn)出的史才與史筆,也是論家時常評說的焦點。
宋人邵博曾云:“韓退之之文自經(jīng)中來,柳子厚之文自史中來。”[29]卷十四金代王若虛對此提出異議:“邵氏云:‘韓文自經(jīng)中來,柳文自史中來。’定是妄說。恰恨韓文皆出于經(jīng),柳文皆出于史?!盵27]卷三十五但不論邵博的客觀陳述,還是王若虛的不滿之言,皆道出了柳文的史學淵源。柳宗元對《史記》的用力摹寫,使其文尤其是人物傳記頗得史法,此可以《段太尉逸事狀》為顯例。
宋人樓鑰于《跋姜堯章所編張循王遺事》曾評曰:
柳河東以《段太尉逸事》上史館,自言“好問老校退卒,能言其事”。考其所載者三:戮郭晞之軍士、撫焦令諶之農(nóng)者、不受朱泚大綾之幣。顧太尉忠節(jié)顯著,何必俟此三者而后為賢?蓋惜其逸墜,且以見太尉之平昔非一時奮不慮死以得名者。舊唐史之傳雖詳,以未見河東之狀,故三事皆闕而不書。宋景文公謹謹書之,其為佳傳之助多矣。[30]卷七十一
柳宗元所寫《段太尉逸事狀》為宋祁《新唐書》所用,可補《舊唐書》之闕,此文的史料價值可見一斑。故林紓贊曰:“柳州《段太尉逸事狀》,與昌黎《張中丞傳后敘》,均洋洋有生氣,亦皆良史之才也。不佞甚惜柳州不為史官。其寫忠義慷慨處,氣壯而語醇,力偉而光斂,可稱極筆?!盵31]80稱柳宗元此文可與韓愈的《張中丞傳后敘》相埒,二人皆具良史之才。不僅有史才,其所述還可稱極筆,因此林紓才痛惜柳宗元不為史官。
《段太尉逸事狀》不僅有史遷似的史才,亦有史遷似的史筆。清人王文濡就曾贊賞過此處:“保全郭氏,勇也;賣馬償谷,仁也;卻朱泚帛,廉且智也。文亦寫得奕奕如生,是學史公而得其神髓者。”[32]1491蔡世遠評《段太尉逸事狀》:“段公忠義明決,敘得懔懔有生氣。文筆酷似子長,歐蘇亦未易得此古峭也。”[16]卷九孫琮在《山曉閣選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四說此文:“筆墨疏朗,不下史遷作法。”[15]502都看到該文敘事頗得子長文筆神髓佳處。
孫琮也把相似的贊譽帶入《童區(qū)寄傳》的評價之中:“事奇,人奇,文奇。敘來簡老明快,在柳州集中,又是一種筆墨。即語史法,得龍門之神?!盵15]500嘆柳文敘事得龍門之史法,有史遷之神韻。
墓碑文、誄文及祭文等文體,會涉及所述人物的言行事跡,柳宗元此類文章亦能見其史筆與史才。清人儲欣??吹竭@一點,且多有相關批評。如評《唐故衡州刺史東平呂君誄》:“誄辭詭艷,心競退之,與《祭河南張員外文》同一奇麗矣。序二州之人,亦復史筆有神,出入班、馬?!盵5]613評《秘書郎夏君墓志》:“前只紀實,好游嗜音以下,傳其神矣。摹畫之妙,何渠不若太史公!”[5]717評《先君石表陰先友記》:“此記尤見史才,有揚有抑,以見其人之真。”[5]798馮夢龍也稱《先君石表陰先友記》:“是遷史手?!盵5]797而《故御史周君碣》一文,亦被胡秋宇贊為“登之太史氏無忝矣”[33]前編卷六。近代學者王葆心《古文辭通義》云:“《林下偶談》稱韓、柳文有法《史記》處,此文家間學史書之證?!盵34]7870林紓在評《故襄陽丞趙君墓志》時說:“凡事之愈猥瑣者,行文須愈莊重,此《史》《漢》之秘訣,韓、柳可謂得之矣?!盵31]85-86《史記》作為史書對后世文家傳記文的寫作影響至深。宋人宋祁曾說:“老子《道德經(jīng)》為玄言之祖,屈、宋《離騷》為辭賦之祖,司馬遷《史記》為紀傳之祖?!盵35]卷中也正是由于柳宗元汲取《史記》的精髓,其所寫的傳記文才能在藝術及思想上對中國的傳記文學史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柳宗元的文章之所以成為后人追摹的典范,不僅在于對歷代經(jīng)典的摹擬,更在于其極盡變化和創(chuàng)新之能。這也頗得后世批評者的肯定與稱揚。
近人陳衍在《石遺室論文》卷二中曾提及《游黃溪記》仿《史記·西南夷列傳》之事:
文有顯然模擬頗見其用之恰當者,《史記·西南夷列傳》首云:“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無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筰都最大。自筰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蠻夷地也?!薄秱鳌纺涂偨Y云:“西南夷君長以百數(shù),獨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寵焉。”柳子厚《游黃溪記》,首段直摹擬云:“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最善。環(huán)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瀧泉,東至于黃溪東屯,其間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數(shù),黃溪最善。”此雖摹擬顯然,然小變化之,各見其布置之法也。[34]6732
但除贊同眾家所言之外,陳衍也指出柳宗元文有摹擬史遷文章之處,但能“小變化之”,故二文實際“各見其布置之法也”??梢娏脑趯W習前賢之時多做改變。
林紓也有相似的論述,他在評價《游黃溪記》時說道:“此篇入手摹《史記·西南夷列傳》……《史記》疊三,此文疊兩。然乍讀之,亦無斧鑿之痕,由食古能化也。”[25]394“食古能化”,即謂柳宗元在師法前人時,不拘泥于陳法,能參透變化,融會貫通,使其文推陳出新。在評《段太尉逸事狀》時,林紓稱贊柳宗元有“良史之才”,“其寫忠義慷慨處,氣壯而語醇,力偉而光斂,可稱極筆”,并感慨道:“學《史》《漢》而能成自然,非若侯雪苑之竄取《史記》句法,即謂為能學《史記》也?!盵31]81不難看出,林紓十分不滿只知竄取《史記》句法而不知變通的作法,故他頗為稱賞柳宗元學《史記》而能加以變化的做法。有著桐城派古文“殿軍”之譽的馬其昶曾這樣評價林紓:“于《史》《漢》及唐宋大家文,誦之數(shù)十年,說其義,玩其辭,醰醰乎其有味也。”[31]序林紓對《史記》《漢書》與唐宋古文頗多研究心得,其中他闡論柳宗元學《史記》的言說也多有精彩之論,所以他的觀點可謂是頗有代表性。
清人秦篤輝曾在《平書》卷七文藝篇上評《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吊賀互翻,始于《晉語》叔向?qū)n宣子,繼于《史記》蒯通說范陽令,終于子厚《賀王進士書》。文章機杼,必有來歷,特善變者工耳?!盵15]522他舉了“吊賀互翻”的三個例子,其一是《晉語》中的叔向賀貧,其二是《史記》敘蒯通游說范陽令,其三即是柳宗元的《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并指出文章必有淵源,但好文章都是“特善變者工耳”,不僅要繼承,還需要革新。
柳宗元的創(chuàng)新,不僅是體現(xiàn)于某一篇文章學習史遷某文某篇后所做的具體改變,更體現(xiàn)在他全面汲取史遷文章精華后推進某一文體的改革。章學誠《文史通義》有“墓銘辨例”條云:
自西京以來,文漸繁復,銘金刻石,多取韻言,往往有序文銘頌,通體用韻,前一例者,古人不過取其易于誦識,無他義也。六朝駢儷,為人志銘,鋪排郡望,藻飾官階,殆于以人為賦,更無質(zhì)實之意。是以韓、柳諸公,力追《史》《漢》敘事,開辟蓁蕪;其事本為變古,而光昌博大,轉(zhuǎn)為后世宗師,文家稱為韓碑杜律,良有以也。[28]外篇二
章氏于此盛贊柳宗元在墓志文體上的貢獻。六朝墓志尚駢儷之文,內(nèi)容多“鋪排郡望,藻飾官階”而“無質(zhì)實之意”。而柳宗元和韓愈等人,以《史記》之敘事行文,一改墓志虛浮的風文,打破其程式化的模式,展現(xiàn)出志主個性,對該文體的發(fā)展影響至深。這種文體的革新更能體現(xiàn)出柳宗元文章的價值。
司馬遷的《史記》及《報任安書》等文,深刻地影響著柳宗元的文章書寫。另一方面,柳宗元對司馬遷的師承與推崇,亦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史記》的文學地位。
近代錢基博在《古籍舉要》曾云:“《史記》積健為雄,疏縱而奇,以為唐宋八家散行之禰;《漢書》植骨以偶,密栗而整,以開魏晉六朝駢體之風。文章變化,不出二途,故曰文章之大宗?!盵36]80他指出《史記》與《漢書》乃文人為文之大宗,文章之變化難以逸出二者。清人吳騫此前也指出韓、柳二人有學自《史記》《漢書》之處:“是以從后人而觀,則歐、蘇流暢于韓、柳,韓、柳流暢于《史》《漢》?!盵37]卷一但更早于宋代,胡應麟就曾于《少室山房筆叢》論及韓、柳與《史》《漢》之間的關系:“《史》《漢》二書,魏晉以還紛無定說,為班左袒蓋十七焉。唐自韓、柳始一頌子長,孟堅少詘?!盵38]卷十三胡氏謂魏晉以還世人多重《漢書》,但自韓、柳“一頌子長”后,《漢書》的地位就低于《史記》了。這種觀點,實際指明了《史記》在被樹立為文學典范過程中,韓愈與柳宗元于其中的重要推動作用。
柳宗元的文章作為文學經(jīng)典,取法廣博,司馬遷之文即是其中最重要的淵源之一。柳宗元與司馬遷之間的師承關系,不僅柳宗元自己坦承,同輩人論及,更為后人所關注。柳宗元對司馬遷及其文的推崇與參悟,柳宗元與司馬遷相似經(jīng)歷所帶來的相似文風,柳文于辭章、文法等對史遷的摹仿,柳文所體現(xiàn)出《史記》般的史筆與史才,柳文對史遷之文的變革與突破,柳宗元對《史記》地位提升之貢獻等諸多方面,世人均有所闡論。更為重要的是,有論者指出,柳宗元文法史遷,不僅裨益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同時,對于《史記》歷史地位的提升,貢獻良多??梢哉f,柳宗元師承司馬遷,對于柳宗元而言,是學習精進的最佳途徑;而對于司馬遷而言,卻亦是其作品經(jīng)典化歷程中極為關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