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嘉亮
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國前浪漫主義代表詩人之一、版畫家[1]241。其早期詩作以簡潔明快為主,如詩集《純真之歌》(SongsofInnocence,1789),以孩子般的目光贊美人生和生活的美好。中后期詩作神秘沉悶,如詩集《經(jīng)驗之歌》(SongsofExperience,1794),以成熟的目光審視人間的苦難與不公,對勞動者遭受的苦難深表同情,對英國政府和教會殘酷壓迫猛烈抨擊。詩人獨特的藝術天賦和豐富的人生閱歷,使他的詩歌脫離了18世紀古典主義教條的束縛,詩歌語言生動、形象,內容以描寫生活中的見聞為主,形式以短詩居多,意象鮮明,想象力豐富[2]。本文從視覺意象、聽覺意象和色彩意象三個層面,賞析《倫敦》(London,1794)的意象特點、內涵及對深化主題的作用。
18世紀的英國處于社會變革時代。首先,工人階級興起,工業(yè)革命蓬勃發(fā)展,圈地運動如火如荼。為了提高生產力,擴大再生產,新興資產階級大肆建立廠房。大量農村勞動力失去賴以謀生的土地,被迫流入城市,涌入手工作坊、工廠或碼頭,淪為無產階級。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下夜以繼日地勞作,艱難維生,并遭受資本家無情的剝削。其次,童工濫用現(xiàn)象非常普遍。隨著新技術不斷改良,機器逐漸取代人工,失業(yè)人數(shù)也逐漸增多。窮人家的男孩兒只能被迫做童工維持生計,處境十分悲慘。再次,工業(yè)化的完成使英國走向崛起。工業(yè)革命促進英國經(jīng)濟的騰飛,使其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對外,英國政府派遣成千上萬的士兵為擴張掠奪而戰(zhàn),對內,統(tǒng)治者大肆鎮(zhèn)壓工人運動,階級矛盾逐漸加劇。在《倫敦》中,詩人以獨特的視角和犀利的表現(xiàn)手法描寫當時倫敦社會的黑暗面,栩栩如生地刻畫了百姓的苦難生活,表達了對英國政府及教會的憎惡。
意象把主觀“意”和客觀“象”相結合,即借物抒情。詩人以具體的形象或畫面表現(xiàn)瞬間的直覺和思想[3],常把熟悉的景象與抽象的、富有哲理的思想融為一體,以形象性的語言進行暗示,并刺激感官,以達到喚醒某種感覺,暗示某種感情色彩,通過誘導直覺,使其產生頓悟,以達到喚醒讀者潛在的無意識的體驗,并引起共鳴?!秱惗亍分杏兄S富的意象及大量運用押頭韻和反復等修辭手法,來深化詩歌的內涵。詩人借意象表達思想和情感,讀者沿意象指引進入詩境,理解詩人的內心世界。全詩共四節(jié),每節(jié)四行,具體如下:
I wander thro’each charter’d street, / Near where the charter’d Thames does flow, / And mark in every face I meet / Marks of weakness, marks of woe.
In every cry of every Man, / In every infant’s cry of fear, / In every voice, in every ban, / The mind-forg’d manacles I hear:
How the chimney-sweeper’s cry / Every blackening church appalls, /And the hapless soldier’s sigh / Runs in blood down palace-walls.
But most thro’ midnight streets I hear / How the youthful Harlot’s curse / Blasts the new-born Infant’s tear, /And blights with plagues the Marriage hearse.[1]244-245
在《倫敦》中,詩人從畫家的角度出發(fā),以廣角式鏡頭構思出立體畫面,傳遞出多層次和多方位的信息。
首先,運用視覺意象、反復和押頭韻的修辭手法突出主題。第一節(jié)“I wander thro’each charter’d street, / Near where the charter’d Thames does flow”(我走過每條獨占的街道/ 徘徊在獨占的泰晤士河邊)(王佐良譯,以下同)[4]。詩人以第一人稱視角呈現(xiàn)出詩歌所描寫的地理位置,讀者本可以通過想象來聯(lián)想倫敦繁華的街景和風景旖旎的泰晤士河。但是,反復使用“charter’d”(多義詞,作為動詞,含有“包租、特許成立”之意)一詞,清楚地表明,這里沒有自由和民主,到處充滿了剝削、不平等和階級分化。詩歌的基調是壓抑、沉悶和陰郁的,詩人的心情是沉重和昏暗的。此情此景中的行人毫無幸福和快樂可言:“And mark in every face I meet/ Marks of weakness, marks of woe.”(我看見每個過往的行人/有一張衰弱、痛苦的臉)。三次使用“mark”(復數(shù)“注意”;名詞“痕跡,印記”)是為了突顯清晰的視覺意象,以達到所寫景象是詩人親身所見,說服力強;weakness和woe以押頭韻/w/的手法表現(xiàn),/w/音低沉,給人以肅穆、凝重之感,強調每一位貧困百姓的臉上都布滿了衰弱與痛苦。他們疲于勞作且難以飽腹,并經(jīng)歷著被剝奪、被壓榨、被踐踏的痛苦。也表明此時的貧富分化現(xiàn)象非常嚴重。
其次,詩人特寫了具有代表性的景物來突出主題,強化視覺感受。第三節(jié)和第四節(jié)中,“chimney-sweeper”(掃煙囪的孩子),“blackening church”(熏黑的教堂),“the hapless soldier”(不幸的士兵),“the youthful Harlot”(年輕的妓女),“the new-born Infant”(新生的嬰兒)。畫面直觀地告訴讀者:兒童冒著煙熏窒息的危險打掃煙囪;青年冒著生命的危險奔赴戰(zhàn)場;年輕女子靠出賣身體得以生存;新生嬰兒受到驚嚇而哭泣;熏黑的教堂不再明亮圣潔。這些畫面看似毫無關聯(lián),只是客觀描寫,沒有主觀評述,但卻是空間和時間上的全方位展現(xiàn)。從街道、河邊、教堂、宮墻到妓院,從白天到黑夜,使有限和具體的意象產生出無限的豐富內涵,放大了“疾苦、貧困、凄慘和不幸”,暗示了社會底層的男女老幼生活在痛苦之中。
再次,詩歌運用鮮明對比的手法,營造濃厚凄慘氛圍。詩歌結尾一行“And blights with plagues the Marriage hearse”(又帶來瘟疫,使婚車變成靈柩),婚禮和葬禮兩種景象形成視覺和意義上強烈的對比,使絕望的氣氛達到頂峰,暗示著人們的生活失去希望,未來一片昏暗。窮人家的女子迫于生計而淪為妓女受盡凌辱,像瘟疫一樣毀了自己、他人和下一代,她們喪失了開啟美好生活的權利。婚姻似墳墓,死亡(葬禮)時時刻刻威脅著生命,喜慶的婚車一如運尸的柩車,她們詛咒著命運、婚姻和萬惡的社會。
詩人用看似獨立的視覺意象,為讀者制造出聯(lián)想和想象的空間,促使讀者深思意象背后的內涵,在頭腦中構建出一個生動的倫敦形象。富人的“獨占和專用”與窮人的“苦難”對比鮮明、反差極大,在視覺意象上形成沖突,強化了詩歌的戲劇效果,引起讀者情感共鳴。
視覺意象傳遞靜態(tài)畫面,聽覺意象則是一種動態(tài)畫面,靜動結合,增強畫面的立體感和真實性。詩人在第二、第三和第四節(jié),運用各種修辭手法,凸顯聽覺意象。
第一,話語反復?!癶ear”(聽見)出現(xiàn)在第二節(jié)末尾,同時也是第三節(jié)的藏頭詩,即每行開始第一個單詞的首字母組合為HEAR,以及第四節(jié)第一行末尾。這種以“聲音”貫穿字里行間,刺激讀者聽覺來激發(fā)想象,增強渲染力和說服力。形式上使結構嚴謹,意思上明細了第一句“我走過每條獨占的街道”的內容,即所見所聞皆為真實,仿佛詩人不斷急促地在問讀者“我聽見,我聽見了,你聽見了嗎?”
第二,首語反復?!癳very”在第二節(jié)重復了五次,“每個人的每聲呼喊/ 每個嬰孩害怕的號叫/ 每句話,每條禁令……”讀起來節(jié)奏緊湊、語氣嚴肅,造成讀者強烈的聽覺震撼,并深刻反映了在剝削階級的統(tǒng)治下,所有百姓被蹂躪、被踐踏的命運。
第三,語音反復和押頭韻修辭法。為了進一步激發(fā)讀者聽覺上的聯(lián)想和想象力,摩擦音/s/和/z/,一清一濁,反復出現(xiàn)在詩中每一節(jié),似悲哀的嘆息聲一樣象征著綿延無限的痛苦。鼻音/m/的頭韻貫穿全詩,第三行“mark,meet”,第四行重復“marks”,第八行“mind-forg’d manacles”,第十三行“most,midnight”。/m/音低沉、沉悶,有阻塞的感覺,該音回環(huán)始終,營造出壓抑、窒息的氛圍,使讀者猶如身臨混亂的倫敦。此外,全詩采用abab cdcd efef dgdg形式押韻格式,讀起來韻律感極強,仿佛腳步聲一般,形象地傳遞出詩人徘徊在倫敦街頭時的苦悶心情。
第四,場景特寫,以點帶面。第三、第四節(jié)著重描寫了掃煙囪孩子的喊叫(chimney-sweeper’s cry),傷兵的長嘆(soldier’s sigh)和黑夜里妓女的詛咒(Harlot’s curse)。掃煙囪的孩子是無助的、可憐的,他們的喊叫,或是在酷暑寒冬里可憐巴巴地招攬生意,或是面對繁重的煙灰熏嗆的勞動,或是宣泄無奈、不滿和反抗。成年的士兵本可以主宰自己的人生,卻不得不經(jīng)歷殘酷的戰(zhàn)爭?!伴L嘆”是身心痛苦的表現(xiàn),是對冷漠世道辛酸的質問,男子命運尚且如此,女子命運可想而知。她們出賣肉體,任人蹂躪,怨恨和絕望化作深夜里的一聲聲詛咒。
喧囂的白天到寂靜的夜晚,喊聲、怨聲、嘆息聲、詛咒聲不絕于耳,充斥在倫敦的各個角落。人們肉體的創(chuàng)傷與折磨和精神的崩潰,都源于“每條禁令”(every ban)和“當時倫敦政府制造的束縛人們靈魂的鐐銬”(mind-forg'd manacles)。在利益和金錢的驅使下,倫敦的政商相互勾結大搞權錢交易,到處都充斥著罪惡與墮落,一幅“富人的天堂,窮人的地獄”的景象。
眾所周知,人們在感受色彩時會結合自身的認知和經(jīng)歷產生聯(lián)想和想象,并賦予色彩特定的意義,使色彩呈現(xiàn)出特有的藝術魅力和思想內涵。在《倫敦》中,詩人把視覺意象和聽覺意象融合為一體,并采用獨特鮮明的色彩意象,來加強讀者的心理感受和情感震撼。
詩人在第一節(jié)營造出昏暗的色調,在此背景下,第三節(jié)又出現(xiàn)了具有強烈對比性的紅色和黑色,給讀者描繪了一種身處末世般的景象。由于工業(yè)革命破壞了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污染嚴重,所以當時的倫敦彌漫著大量煙霧,也被譽為“霧都”,這是一座座教堂被熏黑(every blackening church)的創(chuàng)作背景。黑色不僅代表著教堂外表的顏色,而且諷刺了教會的腐敗與邪惡,隱含著悲哀、災難、罪惡、死亡之意,表達詩人對教會的尖銳批判。黑魆魆的教堂失去了諸如圣潔之地,充滿著仁慈與關愛等意義,充當著統(tǒng)治者的得力幫手,從思想和精神層面奴役百姓,令人厭惡至極。
與黑色對應的紅色,象征著激情、活力、生命力等,而詩中“不幸士兵的長嘆,像鮮血流下了宮墻”(the hapless soldier's sigh / Runs in blood down palace-walls),則把聽覺、視覺和色彩三者融為一體,制造出通感的效果。讀者聽著士兵的嘆息聲,想象他們在戰(zhàn)場上英勇作戰(zhàn)、流血犧牲的場景。士兵用汩汩鮮血和生命保衛(wèi)統(tǒng)治者手中的政權,使他們得以在宮墻內盡享奢侈和榮華。而戰(zhàn)場歸來本應受到崇高禮贊的士兵卻傷痕累累流浪街頭,不得不令人唏噓。詩人運用對比宮墻內外的景象的寫作手法和鮮明的色彩意象,拓展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并無聲地發(fā)出抨擊社會的最強音。
英國工業(yè)革命帶給人類巨大的進步,又使人類面臨新矛盾和新挑戰(zhàn)。在這樣的背景下,英國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中心的倫敦,所面臨的矛盾和挑戰(zhàn)更是嚴峻。布萊克以其敏銳的觀察力和細膩的筆觸,以多樣化的意象,在《倫敦》中刻畫了工業(yè)革命背景下倫敦黑暗的一面,揭示了當時社會、經(jīng)濟、政治、宗教、家庭生活等方面存在的種種問題,為讀者展現(xiàn)了一幅幅凄慘、悲傷、絕望的畫面。詩人通過簡潔生動的語言和鮮明的意象,使讀者能夠透過文字,根據(jù)意象的時空“空白”,訴諸想象和聯(lián)想,通過思考領悟意象的含義來感受詩人愛憎之情。詩人詩歌意象的妙用,增強了詩歌的深度和廣度,使詩歌思想內涵深邃,雋永耐讀,魅力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