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曾穎
我印象最深的牙祭,是在1977年春天里打的,此時,正是改革春風(fēng)初吹的日子,天氣也像政治氣候一般出現(xiàn)了欣欣向榮的喜色。但供應(yīng)依然很緊張,由于鄰居趙大娘娶媳婦,借走了我家的肉票,我們?nèi)艺辉聸]見半顆肉星了,大人還能忍住,我和弟弟卻像兩頭小狼一般,忍著快生銹的肚子的折磨。那段時光,我們是靠回憶兩月以前最后的那一頓回鍋肉而支撐著過的。外婆從我們看別人吃肉時的眼神里讀到了我家的困難,就把自己攢下的一斤肉票(老天爺,不知她是怎樣從每月半斤的定量中摳下來的)交給爸爸,恰巧爸爸兜里還有錢,于是緊趕慢趕地跑去肉店。這時的肉店,被許多昨夜就帶著棕墊來排隊的人圍著,豬肉還沒送來,人們像鵝一樣伸長頸子觀望著,等待著。
一位熟人給爸讓了一個位子,這時,有人大叫:肉來了——!猶如拳擊臺上的鐘聲,人們松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來,整齊的隊列一下子變成躁亂的蟻陣。人們擁擠著,嘈鬧著,呼舅子聲,喊老表聲,以及小孩的哭聲和大人的叫罵聲使排隊的不像是正在等待購買貨物的人們,而更像一群正在等待施舍的饑民。賣肉的胖子打著赤膊穿條血油膩膩的皮圍腰,手中拿把刀,像吆喝豬一樣粗魯而無禮地吼:站好站好,不然不賣!
隊列稍稍靜了些。胖子見自己的命令生效,快樂地開始割肉。這時,隊列又開始躁亂,有人隔著很遠就開始給胖子遞煙,或諛笑著喊胖子的乳名,甚至有人從隊列外用晾衣服的叉子叉進票和錢,又叉走肉。買到肉的一個個笑得跟熊一樣,沒有買到肉的人,則咬牙切齒地一面罵著,一面像老鴰盯死狗一樣盯著剩下的肉算計著自己的位置。父親計算剩下的位子,在他之前的十個人早已屬絕望之列了,卻死死等著,巴望著能有人中途退場或再有肉拉來之類的奇跡發(fā)生。然而,直到最后幾塊骨頭被人提走,這奇跡也沒發(fā)生。
父親很失望,萎靡地往回走,他遲遲不愿回家,他實在不想看到我和弟弟失望的眼神。這種眼神使他感到受折磨般的難受。在離家不遠時,主意突然來了,肉沒有買到,給孩子們釣幾條魚,總能沾點葷氣吧。
說干就干,他從朋友那兒借來魚竿,蹬上自行車,去十里外的雙盛河壩釣起魚來,不知是那天他手藝超水平發(fā)揮還是老天可憐我們,回來時,帶回了幾斤活蹦亂跳的魚,我和弟弟頓時也活蹦亂跳起來。這時,對門的陳婆婆跑來說她兒媳生孩子沒奶,想把魚全買了,燉給她催奶。父親不干,說:孩子們太久沒沾油,想給他們解解饞。陳婆婆說這還不簡單,踮著小腳飛跑回去,不一小會兒就拿來一大塊正保肋肉說,干脆我們換,這可是她在肉店門口睡了一夜才弄來的,父親想想,同意了。弄魚太費油,要知道,油也是要憑票供應(yīng)的。
一大堆白菜和肉煮成一鍋白湯,香氣令所有路過的人側(cè)目。肉煮七成熟,撈起來,油閃閃切成片,放到鍋里炒成一塊塊凹狀的片,像花瓣一樣,而后放進豆瓣醬、豆豉,然后將蒜苗切成段放進鍋里,那香味足以使任何有嗅覺的動物失去理智。
母親那段時間正在一家街道工廠干臨時工,很晚才回家,父親和我就拖兩只凳子蹲在門口等她,像兩只石獅子。那天晚上,我們從很遠很遠的街燈下迎來每一個女性的身影,又把她們目送很遠,在這樣一次次激動又一次次失望的等待中,我和弟弟漸漸睡著了,直到母親把我們從睡夢中叫醒,母親嗔怪父親不該讓我們餓著等她,父親嚅囁著說:“一家人,有福時哪個也不能丟下……”
那天的回鍋肉和白菜湯,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盡管二十年后,我從事民謠中稱為偶爾可以解解饞的新聞工作,也住過一些父母今生不可能去的酒店,吃過一些他們想也不敢想的食物,且隨著社會高速發(fā)展,在我的有生之年里我還可能吃到更多的美味佳肴,但我敢打賭,我今生最美的一餐已在1977年春天吃過了。
摘自《川味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