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那些寫作的人,大多都說每部小說的開篇最艱難,要思之又思地想,慎之又慎地寫才可以,不然便會導致很嚴重的后果。曾有一個作家舉過例子,他說,這很像胎兒的孕育,不是精子和卵子一遇到,男孩女孩的結論就肯定了。而是要等待生產。等待生產的過程,即如寫作時思考的過程。思考起不到決定的作用,總會有意外等待著你。即使你做了孕檢,也有不準確的情況會出現。是男是女,只能生下來才落定。是男孩的話,購買來的裙子想必是用不到了。是女孩,那就要想著對她更溫柔一些,至少不能隨便給她剃成禿頭。生產的瞬間,就是小說的開篇。開篇可以輕易打破所有的思考和準備,是男是女它說了才算,一切脈絡的走向由它決定。開篇寫不好,其余都要壞,這是個真理。
但是我的朋友,你不用太過認真對待真理。真理僅僅只是看起來堅不可摧。我立刻反駁他說,生了男孩,打扮成公主模樣沒什么錯,裙子不白買;生了女孩,太小也不能留頭發(fā),不然會生熱痱子。小說的開篇固然重要,不過準備和思考也不是無用功,它們彼此間的地位平等,不應該有高低之分。厲害的作者,會擁有足夠機敏的隨機應變能力,絕不會在起始部分就陷入被動。充分的準備與隨機應變能力相互加持,甚至可以打破命運預先的設置。只有利用好它們,生出的孩子和創(chuàng)作出的小說才可以生存下來。不然開篇再好也沒有用,說不準這孩子明天出門就讓卡車軋死了。開篇開得再好,沒有一家雜志愿意給發(fā)表,那么就留著擦孩子被軋死以后淌了滿地的血和腦漿吧。
我沒有被打,他也沒有繼續(xù)試圖說服我。因為真實的情況是,這兩段相對但看似都是真理的話,全是我一個人在不同場合下胡說的。我時常和其他作家在一起討論小說的寫法,你以為我真敢舉出一個對方孩子被卡車軋死的例子嗎?除非我的小說再也不想在任何雜志上發(fā)表了。我誰也得罪不起。所以,我嘴上順從他們,他們覺得寫開篇很重要,我就對我朋友說,是很重要;他們覺得開篇不用那么在意,我就做另一個自己,說,開篇是個屁。反正只要他們開心,我就能協助他們把觀點講出道理,至于我怎么想的,我早已忘了。不過這根本不重要?;蛟S,我只想著我的小說能得以發(fā)表,拿來稿費要怎樣生活。其他的——去他的真理,我從不相信——我從不相信?
馬路非常寬闊,只紅燈就需要等待三百秒。先前修路時,我感嘆著,冬天修路,工人真辛苦。王巖告訴我,冬天修路是因為有些人缺錢,不搞項目,年不好過?,F在好好看吧,如果冬天時候沒有修路,以昨天剛下過的那場大雨來看,今天在這里等燈,不被來往的車濺上一身水才是怪事。除了在想這件事,我的眼睛也在看馬路對面一個同樣在等待紅燈的女人。她的個子挺高,腿很瘦,而且直。她穿深灰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還有同樣深色系的高跟涼鞋。我看不清她的五官,可卻有頗為熟識的感覺。假如真理存在,那么她一定不會令我失望。我目不轉睛地一直看著她,旁邊推自行車的中年婦女發(fā)現我的目光后,躲我遠了幾步。事實上,這個世界唯一可能存在的真理,是這個世界也許根本沒有過真理。當我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直至擦肩而過時,我情愿這條路從沒有修過,那樣這條路就沒這么寬,我等一百二十秒便可以過馬路,并且在短暫的等待中,我還要集中精力躲開無良司機的水花,那樣我就不會足足傻看她那五分鐘了。她難看死了,和王巖的女朋友一樣難看。
昨晚王巖一個人在外淋雨,半夜回家后喝光了大半瓶廉價威士忌,和兩瓶國產劣質紅酒,早上醉醺醺地打電話給我,一直重復,王慧走了。那我能替他做些什么呢?他的確非常喜歡喝酒,我想遍了身邊酒量厲害的人,也沒想到誰能一個人喝完這么多的酒。根據他電話里的表現,我真是不能排除他有自殺的想法。如果他真的自殺了,如果,我想到那三瓶酒加在一起的價值不超過三百塊。在路上我反復不斷地假設,等到進入他家,看他萬一在家里死掉了,我該怎么向警察解釋。警察若問我,我是不是只能說他死于貧窮。這簡直太可悲了。
什么是貧窮,貧窮就是當你拿出勇氣去面對死亡時,手中緊握的卻也不過還是那把最廉價的刀。我亂想著,它的廉價使它無法提起鋒利的精神,割破喉嚨要很久的時間。它會令已下定決心的你,仍清晰地感受到持續(xù)不斷的痛苦,別想解脫。我用他給我的備用鑰匙打開門。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在這一瞬間,另一種假設在我的腦中出現:他實際喝掉的酒,或許并沒有那樣多,桌子上的三個空酒瓶,大部分都是被倒掉的。這樣做的目的,在于他要以此來表示他的痛苦。他可能認為這樣做,表現出的痛苦,要比他平時盡量隱藏的由貧窮所帶來的痛苦,更加容易被同情。嗯,我很同情他,但不是同情他刻意營造出的氛圍,而是同情他因為太想痛苦,而顯得這么幼稚。他的做法,放在十八九歲的高中生身上,更加合適,放在他身上,怕是這輩子都別想追回王慧了。
屋里的東西少了一半,但看起來卻像是空掉了似的。被留下的,都是無人問津的垃圾,毫無價值,包括王巖在內。他蜷縮在客廳深處的沙發(fā)腳下,身上穿得像是隨時準備出門那樣規(guī)矩,懷里緊抱著一個靠墊??吹窖矍暗那榫?,我松了一口氣。幸好他仍然活著,要知道我還沒有想出給警察的合理解釋。
按道理講,我上午八時匆忙出門,步行近二十分鐘來看王巖,他應該感謝我才對??僧斔褋?,卻對我大發(fā)脾氣。他摔破了一個空酒瓶,讓玻璃碎片飛到各個角落,嚷嚷著我是來看他笑話的,還說我會把他的丑態(tài)寫進我永遠發(fā)表不出去的小說里,自我意淫,把他這輩子最不想被人看見的樣子塑造成我所謂的藝術。他說我可笑死了,既瞧不起王慧,也瞧不起他,還要隔三岔五來吃飯,一會兒說飯粒太硬,一會兒又問雞蛋西紅柿為什么不加糖。他氣得亂跳起來,襪子和腳趾一起被玻璃碎片割破。他說吃雞蛋西紅柿放糖,就像往一鍋米粥里放咸鹽一樣惡心。我告訴他,咸口粥在南方很正常。他卻讓我滾,不然就給王慧打一個電話,給她道歉,親口承認她炒出的咸口雞蛋西紅柿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菜。
我跟王巖說,滾你的。
王巖還了我一拳,我們兩個扭打在一起,在切口鋒利的玻璃陣地中打滾,身上都沾了血,不是對方打的,是玻璃扎的。我打他是因為他侮辱了我寫的小說。在開始寫作以后,最可悲的事情,便是隨便任何人都能來侮辱我的小說。我對一家圖書公司的編輯說過,當我做了和寫作、和內容、和創(chuàng)作相關的事情,身邊的人起初是對我高看一眼的,他們盲目地把我定位成擁有某種天賦的人,并信任我能靠此生財。他們對我報以諂笑,對我假意尊重,察覺得到我的信任后,才敢對我進行幾乎卑微的試探。他們多么卑鄙。但是最后,得知我身無分文,沒有任何價值時,他們立即就換上了另一副嘴臉,擺出即使我做了么不一樣的事情、擁有某種天賦,也不過如此的得意。從此,他們再對我友善,不是因為我做了什么,或是什么樣的人,而是因為他們利用我做了一次實驗,是我讓他們擁有了實驗成功的機會,證明了那些他們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就算即使做到,也沒有任何用處的真理。他們通過這個實驗,為他們的庸碌感到驕傲。為他們的虛偽感到踏實。
他們有人對我的催稿和鼓勵方式是,對我說:村里廁所沒有紙了。你們能看懂這背后的意思嗎?有人則在沒有話題后問我,最近還在寫你的小說嗎?聽啊,我的小說,問句里本身帶有自產自銷的歧義,直接處決了我的小說。我的小說。當然,也有關注小說本身結局的,可他們會告訴我,我不要再看你的小說,你的小說里好人全死了,牛逼起來的都是王八蛋。但我的小說經常有人死掉這件事,是一年半以前才開始的。他們被真實生活打擊得已經體無完膚,失敗者只愿意看逆襲故事。他們自認為比誰都了解狀況,他們要做的是如何逃避。
我好心好意來看王巖,他竟然說我寫的是永遠發(fā)表不出來的小說。我揮手給了他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打我,是因為我侮辱了他。他沒想過,連我這樣的人有一天也膽敢對他動手。他憤怒地失去了最后的理智,決定教訓我。
王巖知道我和陳虹分手的全過程。那時我還工作,在一家網絡公司做銷售,每天到處跑業(yè)務,拎著蘋果筆記本電腦,總要盡可能打扮成還體面的樣子,實際上和街邊三伏天歪打著領帶的房屋中介是一個意思。出門前,我得把額前的頭發(fā)用梳子向上翻幾下,用發(fā)蠟定型。兩個手腕處總要噴上少許香水,都是一些少則大幾百塊,多則要上千的品牌。一股畜生味。離職后我常說的一句話是:我觀察襯衫領子,已經視覺疲勞,想要自殺了。我的工作性質,要我保持整潔。照鏡子,露笑容,看領子,領子臟了,要立刻脫下來找地方換上干凈的,臟的送去洗衣店。制造表面功夫花的錢,只要訂單談成,統統能夠回本,不成就要自己掏腰包。換句話說,每一個訂單回報來的錢,都超出我的付出,夠我生活一段時間的。這樣工作得久了,讓我看一切都很虛偽,雖然領導們告訴我,這就是真理:努力換來的是真金白銀,不是空頭支票。但我分不清我和領導們到底誰對誰錯。我漸漸變得神經質。白天用職業(yè)的笑容跟各個張總、劉總、李總們談笑風生,在投影儀前的PPT上面展示我的演講天賦。晚上回到家倒一言不發(fā),坐在陽臺上發(fā)呆。我偶爾甚至覺得月亮也是個騙局。我問陳虹,它會發(fā)光嗎?陳虹說我傻。她說:“月亮當然不會發(fā)光,小孩子都知道月亮是反射太陽光?!蔽覇枺骸澳悄銗畚覇幔俊标惡玢蹲?,略遲疑,輕聲問道:“你怎么了?”
我看到陳虹向我做出反問時,她眼里透出的不安和恐懼,我在那一刻斷定她一定不愛我。一種強大的抽離感令我霎時間不清楚自己身處何地。陳虹說她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么。我說我不打算繼續(xù)上班了,我討厭發(fā)蠟的味道,一個處處需要小心翼翼的失敗男人,每天還要裝模作樣地在手腕上噴香水,簡直惡心透了。沒有一個客戶會從我推薦的業(yè)務中獲得盈利,不管他購買的是初級者試水套餐,還是年費VIP的項目,他們都像是愚蠢的羊一樣,被我用同樣能在不經意間傷害到自己的屠刀宰割。我舉起我的手給她看,我說我的雙手布滿了瘡痍,上面卻是細小的血痕。
失去工作的第三個月,我終于發(fā)表了我的第一篇小說。我把好消息告訴陳虹,她給我的祝福十分勉強。是的,我沒有亂發(fā)神經,她果然是不愛我的。我暗暗掐算著她離開的日子。小說發(fā)表在某個我沒去過的偏遠地區(qū)的市級刊物上,他們告訴我,稿費會在一個月之后發(fā)給我,按照我篇幅的長度,算下來大概是不到五百塊。我興奮極了,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我銀行卡的銀行名稱和卡號,以及開戶城市與支行所屬,核對了三遍無誤才敢發(fā)過去。雖然我厭惡這煩瑣又早已滯后于時代的交易方式,但畢竟是辭職以來的第一筆收入,也是我寫作以來的第一筆收入。我在繪畫、音樂、電影等幾件中,選擇了寫作,因為它門檻最低,既不需要童子功,如繪畫音樂那樣年少開始苦練,也不需要經費和人力支持,用我上班時用的那臺蘋果筆記本電腦,就足夠了。我為此感到從未有過的非凡意義,我要揭露人的本質。寫作令我心安,寫作平撫著我原先工作中的焦慮。
他們寄出的雜志樣刊到了。我說,陳虹你快瞧瞧,白紙黑字印在上面了。她仍是那樣,甚至連翻幾下的興趣都提不起來,只是說,真好,我身邊也有作家了。她的語氣比我們逛街時,我被迫評價她試穿時候的語氣更加垂頭喪氣。雜志里面刊登的我那篇小說的內容,我早利用很多個夜晚睡前的時間給她講過了。我跟她說,這篇小說是講述一個男人進入保險公司,為了業(yè)績,動員他的所有親戚朋友都買了保險的故事。我想表達我們根本缺乏鑒別好與壞的能力,無法分清自私和行善的本質。在進入保險公司之前,他還說過,他情愿出門后撞到大樹上頭破血流暴斃身亡。他說他死掉就認了,保險公司能賠他錢,但賠不了他橫死街頭的霉運,別提什么至少讓家人朋友得到保障,他說那都是扯淡,他活著,這些人誰也沒想過保障他,不是嗎?!可是,等他進入保險公司上班,為了業(yè)績憂愁,首先想到最有可能成交的潛在客戶卻又是他的親戚朋友。我自喜地問陳虹,故事是不是很有深度。是他曾經拒絕過的保險公司,令他想起了他曾不屑的這些人。母親率先付費接受了他的推銷——其實他認為叫作推薦更合適一些,他在工作過程中,已經把購買保險當成好事了——然后是他的表哥,他最好的初中同學,大學室友。他早已不在乎別人諷刺他大學四年學的是賣保險專業(yè)這樣的話了。
陳虹聽故事總會很快睡著。由于我們兩個人的入睡時間無法同步,所以我們的性生活次數也迅速減少。我是無所謂的。通過給她講述,在她睡著之后,我常會再次發(fā)現故事中一些漏洞與還不夠精彩的地方。首先,這故事越來越像流水賬,像是游戲通關,從開始到結束,每前進一步也只是做了困難的增加,并沒有什么波瀾和懸念,過于程式化,看久了隱約能猜到后面即將發(fā)生什么。還有,故事中還缺乏起因,好端端的大學畢業(yè)生,為什么要去賣保險?于是,陳虹睡了,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把客廳的電腦重新啟動,繼續(xù)修改故事,試圖讓這個迷失在單純工作成績與實現普世價值中的保險業(yè)務員,擁有一個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樣子和陳虹差不多:瘦瘦的,白白的,愛穿深色衣服,很內向,臉足夠小巧,但可惜眼睛不大,嘴唇還有些厚,不過總不至于難看,而且在床上時也很迷人。她在夏季隨意用手指撩撥一下他的背部,他立刻便能夠感受到其他人無法給予的細膩和溫暖。但她是個虛榮又懶惰的女人。因為他愛她,他放棄了大學所學的專業(yè),辭掉實習生的工作,開始去賣保險。他在愛她以前,沒愛過這世上的任何人。他能想到最快的賺錢行業(yè)只有銷售了。而女朋友繼續(xù)在吸他的血,從幾百塊一件的短袖,到幾千塊一套的化妝品,令他無不感到身心疲憊——那會兒他的職業(yè)規(guī)劃還沒有打算從親戚朋友們入手——不過最終他還是利用他靈活的頭腦,拯救了他的生活和愛情。他把保險推銷到他以前早已選擇放棄的關系當中,用另一種方式重塑了情感,使破鏡重圓,既拿到了錢,又實現了工作的積極意義,一舉多得。只是他不知道,與此同時他也掉進了深深的漩渦中。他整日興高采烈、滿載激情地尋找失去聯絡的親戚朋友們修復關系,以便成功簽下保單,并足夠自信他在為他們的人生解決后患。直到有一天,發(fā)生了三姑為了自家大兒子,也就是他一位堂哥婚事的彩禮籌款,而騙保自殺的意外。三姑從九層樓跳下去,摔得七零八落,砸凹了一輛轎車,死得壯烈而可憐。但因為了解保險法不夠充分,只能白賠上購保積蓄和性命。保險公司鑒定為自殺行為,不予賠付。
陳虹提醒我,她極少如此快速地說,你不是賣保險的,你四姨是因為有精神病才跳樓自殺,她們家的楠楠姐在南方做那種事,你們全家達成過共識:你姨的死因是不清楚的,你不用自責。還有,我也辭職了,不過我不會做吸血鬼,我從沒有刻意花過你什么錢,如果讓你為此覺得我貪婪又懶惰,那我也不想和你道歉。咱們結婚預估我媽會要的十萬塊彩禮,你也可以不用準備了。我打算和你分手,今天就分手!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她的話,我雖然有強烈的、本應該擁有的難過,但卻也暗自得到了解脫。我有一種預言被實現,終于做了了結的心理。我和陳虹的感情,早已如同一個被架在斷頭臺上的死刑罪犯,悲痛而恐懼地等待處決的真正到來。哪怕這是最不好的結果,但也總算是擺脫了折磨,迎來了結局。
我先前預料陳虹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提出離開。我不能忘記我坐在陽臺看月亮,問她是否愛我時,她回應我的眼神。她的第一反應,是在規(guī)避風險,所以她才問我,你怎么了。她的話一反往常。愛不愛這個問題,是她最喜歡問我的。以前她說過,能不能不要總拿這個問題的答案開玩笑,愛就是愛,什么叫你不能回答是因為在我身上才有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啊,我聽不懂,哪怕你說不愛我,我也能接受,你好好回答我,不行不行。她很少撒嬌,只有在這個問題上才會,理由是,我能確信,她放心我是愛她的??僧斘移铺旎膯柕剿@個問題,我也確信,她知道我當時比她更渴望一個堅定的答案。她卻沒有給我。說得扯淡點兒,她在那一瞬間沒準兒會想到那些粗俗的電視劇情節(jié),比如,她說完愛,我告訴她我已身患絕癥,時日不多。比如,她說完愛,我告訴她我母親重病想看我們結婚并要她照顧。我從那個晚上起,決定辭掉工作,也清楚地知道,陳虹有一天會和我分手,于是當這一天來臨,我告訴自己,長痛不如短痛。
而且,這一切的發(fā)生,和小說中的最終走向如出一轍。主人公在經歷了三姑自殺的事情后,沒有被部分家人——主要是三姑家的堂哥——的指責干擾。他仍然堅持相信他的工作是有意義的,賣出去的每一份保險也都是為投保者謀福——事實也是如此——只是他的業(yè)務量受到了影響,他根本不具備和陌生人推銷的能力。先是家人這邊不管遠親近親都不能再繼續(xù)了,慢慢地,事情流傳,朋友們也都知道他的工作是怎樣一回事,能躲著就躲著他,不再任由著他修復關系、重塑情感了。女朋友離開他了。在他某一天被領導們因業(yè)務下滑過于嚴重進行了一番訓斥下班后,家里屬于他女朋友的東西已經被搬走了。女朋友走得決絕、徹底。他心知肚明無法挽回,并且即使挽回,以他的實際能力,也未必能真正勝任好這份銷售工作。他原本的堅持,在女朋友離開的影響下土崩瓦解。既然解決不了困難,他干脆選擇墮落地躲在家里,哪里也不再去。他又恢復到了之前的狀態(tài),破罐子破摔,想著撞到大樹上頭破血流暴斃身亡,腦子里又充斥著死掉就認了的想法。他等待著房租到期,房東把他趕走。他決定再走一步看一步。流落街頭也無所謂,提前餓死在這間看似完整,實際上只剩一半的房子里也無所謂。后來,他接到了女朋友姐姐打來的電話,女朋友在他前面死掉了,他非常非常難過,可他卻拿不出去女朋友葬禮慣例該出的禮金。他忽略了三姑的葬禮,他也沒出禮金。
幫我在雜志上發(fā)表這篇小說的編輯,在網絡上告知我成功通過審核后,我多余地向他詢問——畢竟我還初接觸這個行業(yè)——我問我的這個小說結局是不是挺像個笑話的,會不會有些過于兒戲了,要不要再修改修改。他告訴我,說我處理得很好,表現手法非?;恼Q。他高級的夸獎使我?guī)缀跻詾槲沂莻€天才。慢慢才后知后覺地明白,已經定好了刊登的排期時間,他這樣說,也許只是為了不再給自己找麻煩。
當陳虹離開,問我還有沒有什么話要對她說時,我也在想,事已至此,何必再給對方添堵呢。我張嘴說了聲再見。換來的是她失望的凝視。她在駐足了半分鐘后永遠離開了我。我偶爾也有些擔心會在某一天接到她的死亡消息,王巖說我研究小說研究得腦子已經壞掉了。
自從和陳虹分手,我和王巖的聯系愈加頻繁,他是極少數愿意與我這種神經兮兮,而且吃完上頓沒有下頓的人來往的朋友。以前我有工作,有陳虹,的確也不愿理他。他是到處借錢,從來不還,做事情不動腦子,前腳還和人稱兄道弟,后面因為一口酒沒按他的意思喝光便能和對方打起來的瘋子。后來,我把家也搬到了他所住的自建房區(qū)域,一晃已半年有余。他幫我搞定最便宜的房租,教我偷水偷電,使我依靠常常中斷的微薄稿費能繼續(xù)活下去。
王巖總是會罵我,他說我就是個聰明的傻瓜,他說他都能看出來,我這個人是什么德行,陳虹怎么會比他還不了解我。他說,她不是不愛你,她是在你身上找不到希望了。她和王慧不一樣,王慧愿意和我一起過這樣的日子,她沒見識過別的。和你現在甘愿住在這里也不一樣。陳虹讀書好,工作體面,長得也不差,憑什么和一個幾個月不工作,然后抱著五百塊收入傻笑的男人浪費青春?。磕阋詾槟阏f的哲理、人生、小說、故事她聽不懂?她懶得理你,沒準兒是希望你早點能發(fā)現你的自找沒趣,放棄什么狗屁寫作,好好重新工作。結果你呢——我今天喝點兒酒,說點兒心里話,我覺得你是盼著她離開,你覺得她不懂你,她和你寫的那些惡心的人同流合污。因為這樣,當你親眼看到她,你就看到了她和那些人在一起。你看到了她和那些人在一起,就讓你覺得其實你本質上也是那些人!你早盼著她能離開!你看她也惡心。
我對王巖的酒話大為震驚。他從來不看我寫的小說,都是我實在憋悶壞了,硬找他喝酒,趁著他喝酒的興頭講給他的。我不勝酒量,每次和他喝酒我都要難受幾天,但他只有喝酒后,腦子才靈光,愿意傾聽。他繼續(xù)說話,可惜話鋒轉了,不再是我想繼續(xù)的內容,可卻依舊尖銳。他說,陳虹決定和你分手了,房子是你交的房租,但存款是你們兩個人的,七萬多塊錢,她沒說和你平分,也沒提要仔細算賬,說明什么你自己說。
我低著頭不說話。王巖扒拉著我的肩膀問我,你早就知道,是吧。這說明她了解,她和你提錢,你會覺得俗氣,甚至,萬一你要是接受不了分手的打擊,被分錢的事情激怒,轉而因為錢決定報復她,戶頭是你的名字,她真的非常難辦。所以,她以退為進——我說了,好幾遍了,她是以退為進。她跟你說,這卡里的錢,都給你吧,你不工作,需要錢。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們的錢,分手我養(yǎng)你,我不是因為你沒收入了才和你分開的。她在婉轉地安慰你。后來,你就這樣順水推舟,把錢都給她了。你不是禁不起激將法,你是喜歡她聰明的處理方式,因為她的方式可以使你變得看上去更聰明,而且還會使你偉大。你好偉大啊。傻瓜。
喝酒的時候,王巖給我分析得句句在理。他像一位行醫(yī)經驗豐富的退休醫(yī)生,為我這個早已放棄治療的重病患者闡明,到底是怎樣從曾經的小感冒,發(fā)展到如今這般病入膏肓的。另外,他在為我分析時,也會讓我放心,他不再有從醫(yī)資格,我的病也的確是真無法醫(yī)治。他會讓我不用害怕再受到折磨,因為他只是為了展示一下他的醫(yī)學才華,僅此而已。甚至他對我的死活也沒有多么關心。我喜歡他這樣的醫(yī)生。
而就是這樣精準到位的王巖,由于王慧離開和疑似攝入大半瓶威士忌和兩瓶紅酒后的影響,一下失去了對人類本質的把控。按道理,他能把所有朋友的錢都借到手中,他很擅長這個的。不過,他僅僅了解我只需看破對方的伎倆,就會委屈自己成全對方,以證明自己的聰明和偉大,可惜他忘了我也需要情感,細膩的情感,溫和的情感。我不是對幾萬塊毫不在乎,我深知我有多么需要這筆錢,如果我有了它,或許我現在也不用和王巖這號人攪混在一塊。它能讓我更有余地地把生活維持下去,不用撕掉最后一層尊嚴。尊嚴?我很久沒有想到這個詞了。
陳虹和我提到錢,我看到了她不自覺流露出的一絲躊躇。她把那張銀行卡塞到我手里,我們彼此的手最后一次發(fā)生輕微短暫的觸碰時,我感受到了從那里傳來的細膩和溫暖。那是我極為熟識的觸感。這種熟識讓我的鼻子發(fā)酸。我除了說再見以外,再說一個字,都會流出眼淚來。她在錢的問題上動了心思,她的躊躇卻也那樣真實。她搬離這里,需要找個新的住處,是一筆費用;她離開我,需要一個人應對她已經五年沒有應對過的單身生活,又是一筆費用。因我所致,她需要錢。她把錢交給我,或許是假意,可她手上的溫度也告訴我,她說我不工作,需要這筆錢生活下去,一樣又是出于真心。我不能描述清楚、重新傳達我那一刻的復雜感受。我僅僅知道,我必須要把這筆錢全部給她,一個子兒也不能留下。這是我該做的,也是必須要做的。我也只能做這個了。
從王巖家里離開,我挺悲傷的。他躺在地上喘著粗氣,忽然哭得淚水磅礴。他從來都是那樣自信,但是王慧竟然離開他了。路上我打算把這件事寫成小說。寫它有什么好處?我可以發(fā)給不同的編輯,看能不能換來下個月的房租。哪怕是一個星期的伙食費也是好的啊。想到這里,我臉上的傷不再疼痛,被打一頓,也沒有什么值得抱不平的了。寫完這一篇,我身邊很有可能就又要失去一個人。他說的沒錯,我是去看他的笑話,但他說的也錯了,我才不相信我的小說永遠不能發(fā)表。
因為,現在的我心甘情愿為它修改無數個版本的開篇。為它編撰無數個嶄新的真相。為它信奉無數個模樣的真理。
責任編輯 梁學敏
作者簡介:
羅迪,90后,黑龍江齊齊哈爾人,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