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黑
前不久去看了施翰濤老師在多倫美術館的公園展。美術館“進入”公園,是一個特別日常卻又十分豐富的選題。十幾位藝術家從各自的感官出發(fā),進入上海大大小小的公園去創(chuàng)作。公園是一個展場,而在公園看展又是一種閑逛,這種順暢的互通令人高興,也愈發(fā)覺得藝術本就是生活中的東西,是可以直接“拿”出來的,不需要被太過刻意塑造。
20世紀90年代以前的公園攝影,是很珍貴的影像資料。上一輩人在年輕的時候,上公園會帶著書籍而非手機——長凳上、小湖邊——書不離身。如今,這卻被邊緣化為“文藝青年”才會做的事情之一。老照片里的人,邊看管小孩子邊讀書;邊推著老人的輪椅邊讀書——詩集、小說、考試資料,不一而足。似乎應證了我在此前某期專欄里提到的問題:閱讀的黃金時代是回溯的濾鏡嗎?看來不是。人們習慣于選取重要的東西帶在身上,而在那個時候,一本不薄不厚的書,一份報紙,才是最好的逛公園“神器”。
聲音是公園非常重要的,極具辨識度的一部分。這里的聲音,傳達著城市空間里最為放松的情緒:家事、生活、社會……任何主題的對話都可以在公園發(fā)生,半開敞的空間,為私人的對話“打掩護”,樹叢也會為熱門“保守秘密”,你只需找一個地方,坐下開聊就好。還有一個我很喜歡的作品,來自人民公園相親角。藝術家記錄了公園里的相親家長,對一個“大齡單身女青年”的各種反應:圍觀,安慰,鼓勵,嘆氣,為難……女孩每說一遍“我是八三年的”,就得到一次不同的回答。這些回答雖然有時代表了世俗且功利的判斷,卻也是主流社會最真實的展現(xiàn)。
我對公園的感情特別深。我小時候,父母嘗試過各種工作,最后來到一家照相館上班。沒多久,手藝學成,他們就去公園租了一個小房子,開了一家自己的照相館。
我和整個公園的人都很熟。在公園里創(chuàng)業(yè)或打工的人,也許彼此會有些矛盾,但誰都不會為難一個小孩。相反,這些小孩總是會變成所有人的孩子。因此平日里我的生活非??鞓?。爸媽忙著沖洗照片,沒空管我,傍晚關門前的公園就成了我私人的游樂園。套圈、打槍、碰碰車、旋轉(zhuǎn)木馬、淘氣堡(充氣樂園)、勇敢者樂園(木樁樂園)……每一個項目都可以免費進去玩,但一定要保證在收工前到達,晚了就蹭不上這趟福利了。當時我餓了并不會去小店里買東西吃,因為知道忍一忍,很快就可以回家吃晚飯了?,F(xiàn)在和朋友說起來,總是不禁感嘆——那時候的小學生作業(yè)真少呀!
有得必有失。那幾年我的痛點是沒有節(jié)假日,也就沒有了家庭旅行。周末和法定假是公園人最多的日子,也是生意人最忙的日子。爸媽不僅自己忙得沒時間吃飯,還要臨時喊人手來幫忙,我作為免費勞動力肯定是逃不掉了。通常的任務是幫忙拉客:“照片拍嗎,照片?”或者是坐在亭子里看店,等客人來取照片。那時候很少用郵寄,拍完照片要過一星期再回來拿。有些照片一直沒人來拿,我想,這么珍貴的東西應該不會有人忘記取,要么是不想要了,要么就是拿不了了。比如情侶吵架分手,或者是去了外地再沒回來。關店的時候,那些沒人要的照片都被扔掉了。無人認領的記憶瞬間,最終變成了我告別公園的記憶瞬間。
大概是我小學四年級時,照相館倒閉了。爸媽在公園里的競爭對手們不再相互競爭,卻迎來了集體失業(yè),因為他們共同的“敵人”是無法打敗的。傻瓜相機流行開來,人們可以自己拍照了,攝影不再是一項需要特意學習的、有門檻的技術。照相館一家接一家關門,我家也只能另謀出路了。照相館關閉后,我媽再沒有用過相機了,而現(xiàn)在,自拍桿成了她最愛用的東西。之前的相機被塞進相機包束之高閣,再拿下來的時候,防潮劑已經(jīng)不防潮了。我媽后悔說,應該早點拿去賣掉,現(xiàn)在送人都沒有人要了。
生活中還留下的痕跡是,當時作為膠卷消費“大戶”,我們家有好多柯尼卡、柯達的產(chǎn)品和周邊贈品——從廢棄的膠卷,到寫著“2002,為中國足球加油!”的筆記本,都和《2002年的第一場雪》一樣,一去不回了。
現(xiàn)在的公園里還有游樂場,但已經(jīng)看不到什么照相館了。小孩永遠都在,茶室和冷飲店也會長青。還有那些練劍的人、跳舞的人、中午過來吃便當?shù)娜恕⒋蚺拼蛞徽斓娜?、失戀后呆坐不動的人。公園叫人存放快樂,也存放傷心;存放用不完的時間,也存放快節(jié)奏生活里的一絲喘息。
2020年初的疫情,讓公園突然見不到人了,很多熊熊燃燒的“公園之魂”遭到了無情的“禁錮”。大概四月份的時候,公園逐步開放,我在植物園門口看到一個老人騎電瓶車過來,停下一看,門口告示寫著“不允許唱歌跳舞打牌等聚眾活動”,老人搖了搖頭就走了??吹侥莻€老人騎電瓶車離開,聽著身后那個安靜得只有鳥叫的公園,我似乎感覺到了他的失望。
前面提到的公園展里有一個很好玩的展中展,是澎湃市政廳·城市漫步的項目,項目組有一個很棒的概念,叫“沒有圍墻的公園”。城市是一座大公園,人們可以隨地休憩,隨時切換身份,從家庭主婦、建筑工人、上班族、學生,變成逛公園的人,得以呼吸,看風景,也成為別人風景里的人。
有一位叫見聞的藝術家提到了她在橋上偶遇放風箏的老人,借東風日常放飛,久而久之,這成為很多過路人心頭的風景。前不久我去南京,在因為寒冷而空曠的玄武湖公園里,看到了放夜風箏的人。三五個老人帶著有電彩燈的風箏,一天放一回,放到一卷線全部用完,再收回來,忘記了白天做家務的辛苦。一天24小時,專屬于自己的時間,全部落在一只風箏上。盡管這些老人說,風箏是很普通的東西,沒什么技術含量,也沒有什么價值,可是在有霧霾和光污染的城市夜空,看到風箏,就像是看到星星一樣,這是多么叫人感動的事情!他們是一群放星星的人。我想到從前在各個地方看到的享用自己時光的人,吹薩克斯的、跳舞的、合唱的,好像都是在無意中給別人帶來了一點歡樂時光。如果說城市是一座大公園,那么也可以說,公園是可攜帶的,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公園。
春天又要來了。不管冬天怎么樣,春天總是會來的。希望下一個春天公園歡聲笑語依舊,也希望更多的地方可以變成公園。
編輯? 張子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