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蔚青
一
酋長一家搬來的那天,是一個風(fēng)暴夜??笨硕路莸奶鞖?,是全年最壞的,氣溫經(jīng)常在零下三十度,加上強勁的風(fēng),體感溫度可達(dá)零下四十度。劉翔一個人守在小店里,從窗戶看出去,整個城市空曠寂靜。在這暴風(fēng)雪肆虐的夜晚,街上偶有行人,武裝得好像是未來戰(zhàn)士,只露出兩只眼睛。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劉翔聽到寂靜無聲的樓上突然一陣騷動,頭頂上突然變成了移動的群山,天花板上的白熾燈被震動得搖晃起來。這騷動來得如此兇猛,以至于劉翔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地震來臨。他迅速從柜臺里跑到門口,這時他發(fā)現(xiàn)門外大地平坦,承受著暴風(fēng)雪的旋轉(zhuǎn),他看到一輛小卡車停在側(cè)門前,幾個黑乎乎的身影正在搬家,劉翔這才明白樓上搬來了新鄰居。
這棟三層小樓的房東也是華人,第一次見面是劉翔租店的那天,雙方約好一起去做租賃公證。兩個人相互打量了一眼,房東說,我是狄先生。從此劉翔就稱他狄先生。狄先生矮且胖,行動卻迅速,走起路來好像一顆小炮彈,總處于再飛一會的狀態(tài)中。除了每個月一號來收房租,平時絕少看到狄先生出現(xiàn)。劉翔剛開這個小店的時候,樓上住的是老店主秦叔寶一家,賣了店,秦叔寶以最快的速度搬離了此地。狄先生多次勸劉翔入住,但劉翔拒絕了。上居下鋪是方便,但房租委實不菲。如果劉翔一家在這三層樓中租兩層,一年幾萬加元,劉翔的收入就所剩無幾。相比之下,郁歡寧愿住在幾條街外,雖然遠(yuǎn),但房租便宜,離地鐵近,孩子上學(xué)也方便。他們在諸多因素中折衷,追求生活的平衡。
秦叔寶搬走之后,樓上靜悄悄地沉默了一個月,安靜得荒蕪,讓劉翔感到寂寞。夜幕降臨,隔壁韓國素姬的洗衣店,伊朗莎拉的理發(fā)店,都關(guān)門上鎖,就連熱狗店的馬克也經(jīng)常投機取巧,提前關(guān)門,溜之大吉。這小小的居民社區(qū)就只有劉翔的小店是亮著燈的。向北走,過了熱狗店就是康克大學(xué),巨大的操場一片蒼茫。在這樣沉寂的夜晚,少有顧客登門。如果關(guān)門回家,劉翔心有不甘。他是個敬業(yè)的人,無論做什么都講規(guī)則,再說剛盤下的店鋪,還欠著秦叔寶余曉東諸多債務(wù)。有時郁歡說沒有客人來,早點回來吧,劉翔就說指不定會有人來呢,掙一分是一分,再說在哪兒待著不是待著,回家和在店里都一樣。郁歡就不再說話。只有劉翔自己知道,在家里和店里是不一樣的,家里有妻子孩子的笑聲,店里只有自己,穿著羽絨服,聽風(fēng)聲在門外憋著氣般地尖叫。偶爾進(jìn)來一個客人,帶著一陣風(fēng)進(jìn)來,又帶著一陣風(fēng)離開。如果是熟人還好,如果是生客,還要格外留心被搶劫。秦叔寶轉(zhuǎn)租店之后反復(fù)交待說,看見穿帽衫的漢子要警惕。秦叔寶在柜臺最順手的地方放了一把手槍,高仿的,十分逼真。秦叔寶說能嚇退當(dāng)然好,嚇不退就報警。
這里,秦叔寶彎下腰指給劉翔看,劉翔也彎下腰,兩個身高五尺的男人,頭對著頭,擠在窄小的柜臺下。劉翔看到一個小小的紅色按鈕。
這個按鈕是最高級別的報警器。一旦遇到劫匪,你趴下時就可以按這個按鈕,沒有聲音,誰也聽不見。直通警察局。平時千萬不要碰到它,如果情況不危急,你可以打911。秦叔寶反復(fù)叮嚀說。秦叔寶曾經(jīng)被搶劫過,但賣店之前他沒有說,怕嚇著劉翔,如今店已經(jīng)賣了,秦叔寶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來,告誡劉翔多加小心。
所有店都會遇到搶劫偷盜,你也不用怕。主要還是要機靈,多加小心。秦叔寶對目瞪口呆的郁歡安慰說,你家劉翔沒問題,身手矯健,小時候肯定打過架。
所以,當(dāng)酋長家在風(fēng)雪夜里從天而降的時候,劉翔是欣喜的?,F(xiàn)在他有了一個樓上的鄰居,這讓他有回到人群的感覺,盡管樓上的聲音沉重得如大象移動。劉翔甚至對二樓的騷亂產(chǎn)生了好奇,新搬來的一家是什么樣的人呢?
見到正牌鄰居,是在第二天下午,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雪還在下,是碎碎的小雪花。生意照例不好,二月是全年最清淡的月份。
魁北克的冬天,太陽好的日子,格外寒冷。中風(fēng)剛好的威廉來過一次,他拄著冰叉,穿著鞋套,縮著脖子走進(jìn)來。威廉是荷蘭人,本來是荷蘭鄉(xiāng)下的小伙子,年輕時到斯德哥爾摩闖世界,打零工,有一天幾個小伙伴兒意外地中了獎,他們就去小酒館喝酒,喝得半醉時走到港口,不知道怎么就上了大輪船,也不知道怎么,就漂洋過海到了加拿大。因為生命中的這種偶然,威廉變成了一個中獎主義者,他相信彩票大獎是一定能得到的,也是注定會改變?nèi)说拿\的。無論是窮是富,他都堅持不懈地買彩票,他相信幸運之神一直在等待他。后來他遇見了灰眼睛尤莉絲,尤莉絲拿走了他的心,也拿走了他的錢,但尤莉絲并沒有走開,而是與威廉保持了三十年良好的婚姻關(guān)系,還生了兩個兒子。在遇到尤莉絲之后,威廉保持有節(jié)制地購買彩票。
尤莉絲是我的女神。老威廉說。愛情改變一切。她讓我的生活更完整。
老威廉還沒有走,店門突然開了,滾進(jìn)來幾個灰色的人,他們身材矮小,灰頭土臉,衣服和臉上都是石灰,抹得東一片西一片,卻生龍活虎。他們進(jìn)得門來,瞬間四散開去,每個人都拿了好幾樣?xùn)|西到柜臺前付賬,劉翔這才看清這一伙人是三男一女,都是年輕人,為首的細(xì)眉細(xì)眼,嘻嘻地笑,對劉翔說,他們是樓上的,昨天剛搬來,又介紹自己是大哥,那幾個人依次是老二,老三,最小的是妹妹。一伙人買了可樂薯片巧克力,像來時一樣,一陣風(fēng)去了。
老威廉搖一搖頭,劉翔不知道他為什么搖頭,劉翔也不問。
二
自從做了魁北克的小店主,郁歡就像變了一個人,用劉翔的話說,很八卦。郁歡不以為然,她認(rèn)為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八卦是一種生存本能。在魁北克,尤其要八卦,八卦幫助她與人交往,了解環(huán)境,放松因陌生而緊張的心情。她以八卦精神,很快搞清楚了昨天發(fā)生的一切。樓上的新鄰居,是一家印第安人,人口多,可視為一個部落,從北部鄉(xiāng)村來闖世界。長子的名字,含義是“夏天清晨即將消失的霧”,這個名字用中文名字無法概括,郁歡便掐頭去尾,重新命名他叫夏霧,郁歡自認(rèn)這兩個字保留了他名字中的精華,與他眼神中的迷惘和不知所措也很般配。他們在一個采石場工作,無論年長年幼,男人女人,一樣出力干活,一家人AA制,各花各的錢。
過了幾天,酋長來了,是一個50多歲的壯年漢子,與孩子們一色的身高,皮膚黝黑,臉上皺紋縱橫交錯,他的笑也像孩子一樣,有些木訥,非常質(zhì)樸,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他雙腿是彎的,呈一個O型,讓郁歡想起草原上的騎馬人。與孩子們唯一不同的是,酋長只笑,不說話。
酋長不說話的原因是他不會說英語。酋長夫人也來過,矮小,沒有牙,頭發(fā)梳在腦后,挽一個小發(fā)髻。她買做餡餅的肉末和面皮,那時候郁歡還不知道這個東西。酋長夫人就笑一笑,篤定地說,她要去大超市買了給郁歡看,人人都應(yīng)該知道這個東西,普通的食物。
你怎么不知道?你不吃肉餡餅嗎?她輕蔑地說。
晚上酋長長子來了,非常激動,他說你不知道我會有這么多錢。他指著上衣兜和褲子,手胡亂比劃,這里也是錢,那里也是錢。然后他要買煙和酒,劉翔查了他的身份證,才知道他其實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
從此劉翔夜晚的生活熱鬧了許多。酋長家的幾個人每晚都會上上下下幾次,入店率大幅提升。單調(diào)和寂寞一旦打破,時間過得也快了很多。
三樓住的是一家黑人,單身母親,六個小孩。雖然小孩多,她看起來還年輕,有一張光潔的臉,側(cè)影很像非洲木雕,有清晰的后腦線條和尖下巴。郁歡就叫她黑美人。黑美人家中常有男人進(jìn)出,卻不知道哪個是正牌男友。郁歡仔細(xì)觀察,發(fā)現(xiàn)有一個貌似憨厚的男人,每次來,只給小三和小四買冰棍,其他孩子圍觀。郁歡由此判定他是小三小四的父親。有一天來了一個小黑人,是康大的博士生,見到黑美人熱情擁抱,向郁歡介紹說,在牙買加的時候,他們是大學(xué)預(yù)科同學(xué)。郁歡這才知道黑美人也曾受過教育。黑美人不工作,靠孩子們的牛奶金生活,卻不給孩子們買什么,每晚給自己買一瓶德國啤酒。有一天劉翔看到酋長長子給黑美人買食物,兩個人走在臺階上分享一袋薯片,你一口我一口,很溫馨。
孤狼也經(jīng)常來店里聊天,他是意大利人,有兩只貓頭鷹一樣的圓眼睛,方嘴,牙齒大而堅固。每次看到他的牙齒,郁歡就會想到瑤琳仙境的鐘乳巖,當(dāng)然是比較光滑的那一種。孤狼本名杰克,孤狼是他給自己取的名字,他曾在北京工作多年,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對中國人格外有好感,也喜歡把自己的生活盡量與中國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就住在紐曼街上,原來與秦叔寶也很熟,但來得不多,孤狼認(rèn)為秦叔寶是一個沉默無趣的人。劉翔來了之后,孤狼來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原來孤狼喜歡聽段子。
孤狼認(rèn)為中文是一種絕妙而神秘的語言,因為語言,他想到種族,他認(rèn)為中國人是十分有趣的、有著其它民族所不了解的幽默。但對于許多事情,他從一個意大利人的角度,又著實是難以理解。
比如說吧,那時候劉翔的小店已經(jīng)開了年余,終于捋順了與公司和顧客的關(guān)系,想到對小武這一年多疏于管教,也疏于陪伴,郁歡想周日請一個人幫忙,于是李娟就來到了劉翔的小店。自從李娟來到小店,孤狼就開始了他的愛情,他每周日都來找李娟,兩個人在小店里談天說地。劉翔開始并不知道,一直到有一天孤狼來找劉翔,問這女人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不允許他觸摸身體?孤狼那神情頗受傷害,劉翔聽了沉默不語,內(nèi)心卻有些氣憤,對李娟也有不滿。后來李娟的室友張洪立來,說李娟的婚姻正在危機中。李娟的丈夫是阿拉伯人,他們是在移民中心認(rèn)識的,很快墜入愛河,李娟并不知道這個白面黑發(fā)的年輕人還有兩個妻子。
張洪立聽到李娟在夜里哭,打電話都會說你走開,讓我自己待著。
與其這樣不如離婚,等什么呢。張洪立撇撇嘴。
張洪立口中這樣說,自己卻不離婚。張洪立本來在深圳銀行工作,來讀MBA。他太太卻不來,在深圳做生意。有一天從北部來了一個女同學(xué),他還特地帶到小店給郁歡認(rèn)識。那女同學(xué)長得人高馬大,比張洪立高出一頭。中午做的油燜面,特地給郁歡送了一碗,讓郁歡很感動,張洪立說燒水壺壞了,喝不上熱水,郁歡就把她的水壺送給他,說自己有兩把。女同學(xué)住了一晚就走了,走的時候來跟郁歡告別,郁歡一直把他們送出門外。女同學(xué)走了,郁歡心里莫名難受起來,好像走的是一個再也看不見的人。那時郁歡正在聽宗薩仁波切講因緣,要把每一次見面看成最后一面。郁歡想,自從來到加拿大,見過的人,有些還來往過,一起歡聚過,如今都各奔東西了,說不見就不見了,人生真是如萍似水。離鄉(xiāng)的人,只要離開家鄉(xiāng),漂到哪里都是漂萍了。
周日李娟來,先是笑,笑夠了,把嘴一撇,說那天吃完飯大家還閑聊,到要睡了,我還以為他們兩個有一個睡在客廳,沒想到兩個人都進(jìn)了臥房,門就關(guān)上了,再沒開過。郁歡也笑,不知為什么,腦子里卻想起都是孤男寡女,張洪立和李娟住在一個公寓里,每天面對著,就是弄不到一起。這也是緣分吧。
三
到狄先生來找劉翔時,他的計劃已經(jīng)完全成熟了。
那是一個夏夜,劉翔打電話給郁歡,說房東狄先生來過了,要賣房子。當(dāng)年買店簽房租時,有條款規(guī)定,第一買主須是租客,如果他們不買,房東才能賣給別人。郁歡聽了很高興,說好事啊,誰都想當(dāng)自己的房東。劉翔說價格也好啊,接著說了一個天價。郁歡嚇了一跳,說就他那個破房子還賣這個價?劉翔說今年租約到期,你若買房子就接受他的天價,你若不買,他就不再續(xù)簽,你就關(guān)門,一切歸零。
郁歡這才意識到問題很嚴(yán)重,原來是個陷阱。十年前與狄先生去公證租賃合同的情景恍然如昨天,怎么就這樣了呢。郁歡有些郁悶,問劉翔,你怎么答復(fù),劉翔說,考慮一下。
晚上劉翔回到家,兩個人也不睡覺,將家中的銀行戶頭都翻出來,清算了一下。兩個人平日都是不管錢的,有錢就存一點,沒錢就只管吃喝,圖的是一個省心。如今大事來了,這兩個夏天只管唱歌的鳥兒,突然手忙腳亂起來。本來這個店是東挪西借干起來的,前兩年的錢都還外債,后幾年買了房子,如今手頭也沒什么錢了。
兩個人算到半夜,自認(rèn)是擔(dān)不起這個重?fù)?dān)的。狄先生說給他們貸一些個人款,郁歡本以為是借錢給他們,劉翔解釋說并不是,只是在銀行借貸中他擔(dān)一部分,利息更高。郁歡想原來是披一張羊皮,兩個人再仔細(xì)算,如果他們買了這棟樓,再還高利貸,每個月吃飯也緊張。店里本來就是工作15小時,很難讓一個人出去打工,外快也賺不到。劉翔一向散淡,最怕壓力,先表明態(tài)度,說我不想給自己找一個鍋背上。郁歡說不背怎么辦,如果店關(guān)門,豈不是血本無歸?劉翔說那怎么辦,郁歡咬咬牙說抵押房子,抵押了這個房子,去買那個房子。
郁歡的房子很小,本來是舊房改建,解決低收入家庭的房子,當(dāng)時政府有補貼,就是第一次買房的人,一次性補貼五年的物業(yè)費。郁歡看好這房子,離店近,價格不貴,笑言說丑妻近地家中寶。他們本能地給自己的生活留一點余地,盡量把自己放在安全的地方,這兩個人都有某種不入世的清高,對錢的態(tài)度不夠積極。
人生是苦。劉翔說,不必再給自己更多的苦。
但現(xiàn)在苦來了,只能承受。
首先想到的是去銀行。到了銀行說明情況,愛麗絲女士聽說要房屋抵押貸款,說沒問題,劉翔問能貸多少,愛麗絲說大概五萬。兩個人相互望望,交換眼神,松了一口氣。愛麗絲便趴在電腦上算,算來算去,從五萬減到一萬,最后一萬都拿不走,他們很驚訝。愛麗絲便直起身,給他們解釋原因,原來房子是共管公寓,即這棟樓歸所有房主共有,費用支出都是每戶平攤。這種公寓的市值比獨立公寓低很多,抵押不出多少錢。郁歡和劉翔十分沮喪。郁歡回到家,正巧若子來電話,若子說既然如此,你就再試試別的銀行,說不定哪個就行了。
郁歡也認(rèn)為跟西人打交道,順利的時候少,麻煩的事情多。問題不只是語言,還有文化,既使語言沒問題,也存在語義上的誤讀。郁歡就開始找報紙,查網(wǎng),打電話,這時候她才明白很多人看報紙并不看新聞,只是為看廣告。他們在報紙上找各種應(yīng)付生活的信息。這個發(fā)現(xiàn),對曾經(jīng)是報紙副刊編輯的郁歡,是一個強烈的打擊。她本來以為每個人看報紙都會看副刊,那時候她清晨上班,在車站看到有人在看她昨天編輯的報紙,心中會非常愉快。
郁歡找的第一個銀行經(jīng)紀(jì),是朱麗葉,報紙上寫的是“朱麗葉-雪娥-朱。郁歡給她打了電話。電話中的女人是個爽朗的大嗓門,郁歡心里有點高興,就把自己如今的窘境對她說了,著急抵押房子,面臨破產(chǎn),請幫助。
朱麗葉-雪娥-朱很俠氣,說別著急,我明天就看房子。咱們盡快貸款,沒問題。郁歡就說了在愛麗絲那里遇見的問題和自己的擔(dān)心。朱麗葉-雪娥-朱說這個你別擔(dān)心,咱們是銀行,又不是政府。雪娥這樣說,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口氣中有一絲豪邁的親昵。郁歡感到了女俠的豪爽仗義,膽子立刻壯起來。兩個人約好第二天見面,郁歡不上班,在家坐等。
第二天郁歡醒得早,將劉翔和小武打發(fā)走了,就開始收拾房間,洗地板,特地用了清洗液,洗得滿室檸檬清香。茶幾擦得锃亮,沙發(fā)也換了衣裳。從九點等到十點,朱麗葉沒有動靜。到了十點半,郁歡有點沉不住氣,就給雪娥打電話,雪娥說正在路上,堵車,寸步難行,20號公路口封了,她只好拐回去,讓郁歡耐心等。郁歡就耐心等,等到一朵朵烏云散了,陽光照進(jìn)房間。郁歡將房子又檢查了一遍,坐一會兒站一會兒,想到如果貸款不行,也不知日后怎么生存,心中一團亂麻。
快到12點,樓下終于傳來了門鈴聲。郁歡伸出的手比搶答還快,先按開門按鈕,然后開了門,站在門前等待。見狹窄的樓梯爬上來一個人,像一個巨大的雪團。終于爬上來,站在郁歡門前的是一個五短身材的女人,喉嚨里發(fā)出沙啞的嘶嘶聲,一頭蓬松的頭發(fā)像獅子一樣四散著,圓臉紅紅的,散發(fā)著熱氣。郁歡連忙讓進(jìn)去,雪娥個子雖然只到郁歡肩膀,步伐卻大,幾步就走到沙發(fā)邊,一屁股坐下來,一邊用手作扇子狀,不停地扇。
熱死我了。雪娥喘息著說。
郁歡連忙將果汁遞過來,她一仰脖子就喝到底。郁歡見她真是渴壞了,急忙又送上一杯,連干三杯之后,雪娥終于喘出平緩之氣,神情安逸下來,臉色也平滑了,依然是紅的,因為原本就是紅的。
這時雪娥就翹起二郎腿,將后背靠在沙發(fā)背上,手放在扶手上,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了。郁歡見她的形象突然高大起來,就產(chǎn)生了好奇。郁歡這個人,有時候有一種莫名的癡氣,這時她已經(jīng)忘記了雪娥來的目的,她苦等的原因,她十分不合時宜地找出了雪娥像雪球的原因,雪娥穿了一件有褶皺的上衣,上衣的胸口疊滿一寸長短的花邊兒,層層疊疊好幾排,就像枕套一樣。這些花邊讓雪娥的形象膨脹起來,雪娥因此就更加像雪球了。
雪娥倒沒在意郁歡觀察的目光,此時雪娥正在看房子的文件。劉翔提早把所有文件整理好,夾在夾子里,一目了然。雪娥看了說,都齊全,都符合規(guī)矩。你放心。我回去就辦。郁歡聽了,吐出一口長氣,人也高興了起來,說我們?nèi)セ▓@銀行,怎么也辦不出來,本來說好的數(shù)額,東減一點西減一點,就沒什么了。雪娥說他們就這樣,辦事不靈活,死板得很,跟他們打交道,能氣死你。郁歡連連稱是,說那就麻煩你了。雪娥從沙發(fā)里站起來,將復(fù)印件裝進(jìn)背包,說放心,這兩天就給你消息。郁歡將她送到門口,說著拜托的話,眼見著一個雪球滾落下去。
回到房里,急忙報喜。劉翔聽到郁歡形容雪娥穿得像枕頭一樣,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對郁歡這種不知愁苦的性格毫無辦法。他沒有郁歡樂觀,相反他聽了雪娥的大包大攬,格外小心。他說我們還是再找找別的銀行吧,我覺得雪娥有點不靠譜。郁歡說怎么不靠譜,你就是太小心,雪娥這樣靈活的人,如果辦不下來,別人也難。
三天之后,雪娥還是沒有回音。郁歡就給她打電話,這次雪娥平穩(wěn)了許多,沒有荷爾蒙爆棚的激動,倒是懶懶的,聽起來好像睡意朦朧。原來爆豆一樣的聲音,也拖著長音,如果不是嗓音的沙啞,郁歡簡直懷疑不是同一個人。提到這個位于紐曼街的小房子,雪娥倒是記得,說電話里說不清,你來銀行吧。
郁歡放下電話就要去,劉翔不放心,他怕郁歡去了,又只看雪娥穿的衣服,也許今天不是枕套,變成床單了。郁歡說不會是床單,床單是簡約的時尚之風(fēng),雪娥的審美是復(fù)古風(fēng),繁復(fù)又繁瑣。劉翔說你這樣,我更不能讓你去,不干正經(jīng)事兒。郁歡就讓劉翔去,她也認(rèn)為劉翔更靠譜。早年在國內(nèi)時,兩個人各有職業(yè),相交的只是家庭生活,劉翔忙,家里倒是郁歡承擔(dān)得多些。出國后,他們承擔(dān)的責(zé)任發(fā)生了變化,甚至郁歡的性格都發(fā)生了變化。她變得越來越依賴劉翔。她把責(zé)任推得干干凈凈,除了在生活中找樂子,干點風(fēng)花雪月的事情,對銀行賬單報稅各種事宜,自動關(guān)閉所有感官,偶爾去唐人街參加老鄉(xiāng)會等社團活動,問她做了什么,誰說了什么,她基本不知道。
我只是去會朋友的。她說。如果不是為了會朋友,我才不去。
只有劉翔知道,郁歡不是在及時行樂,也沒有人們看到的放松,她只是用這樣的方式,掩蓋她的緊張。郁歡很緊張,她語言不好,辦事有障礙。但她又不肯吃苦學(xué)習(xí),得過且過,她由一個獨立女性逐漸萎縮,變成一個跟在丈夫后面的小女人。
如果生活發(fā)生變化怎么辦?劉翔有些苦惱。他只能撐著。
四
劉翔到了銀行,坐在大廳里,等著雪娥來叫他的號。他身邊還坐著一位同胞,身材細(xì)長,是個木形人的樣子,臉龐卻像個果子,上窄下寬,小額頭,倒有一個寬下巴,露出一排正方形的牙齒。那人見他就笑,自來熟地問他找誰,劉翔說是雪娥朱,那人說我也找她,等會兒咱們一起進(jìn)去。劉翔聽了奇怪,說我要辦事情。那人說不瞞你,我是雪娥的男朋友,她今天特別忙,一直沒出來見我。劉翔又打量他一眼,見他與自己年齡相仿,張口男朋友女朋友,倒是得了魁北克的真?zhèn)???笨诉@地方,八十歲的老人互相都叫男朋友女朋友。剛開始他不習(xí)慣,時間長了,耳也順了。那人自我介紹說,他叫魯南子,說著伸出手,劉翔一肚子心事,本不想與他搭訕,又礙于情面,就伸出手與他握了一下,卻握出一手汗水。夏天銀行大廳冷氣十足,這個人卻是汗水涔涔,劉翔迅速判斷他是個陽虛的病人。魯南子倒不在意劉翔的眼神兒,哈哈說我們一起進(jìn)去,我跟她說點事,說完就走。
過了一會兒,雪娥出來叫劉翔的名字,本來渾圓的一張臉喜氣洋洋,見了魯南子立時變色,說你來干什么。劉翔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魯南子利用了。魯南子說,我就一句話,進(jìn)去說吧。雪娥就轉(zhuǎn)身,在他們前面走,邁著闊大的步伐。魯南子跟在雪娥后面,劉翔跟在魯南子身后,三人一條直線,到了雪娥的辦公室里。一張桌子前面,兩把椅子,左角放著打印機和電腦,銀行格子間的標(biāo)配。雪娥的窗子面對馬路,外面汽車來往穿梭,劉翔坐下來,剛好看到一個金發(fā)紅唇的老太太,推著學(xué)步車蹣跚而過,弓起的腰身像背著一個小鍋,卻穿著女中學(xué)生穿的紅綠格子百褶裙。劉翔突然有一種坐觀他人生活的感覺,這種感覺來得異常猛烈,讓他在幾秒鐘的時間內(nèi),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突然有些神思恍惚,好像遠(yuǎn)離了喧嘩煩惱的人世。耳朵突然關(guān)閉了。當(dāng)他轉(zhuǎn)過神來,魯南子已經(jīng)走出了辦公室。只有雪娥坐在他對面,如果不是雪娥強大的臉上居然掛著淚珠,他幾乎不能肯定,剛才還有一個男人與他一起進(jìn)入這個房間。
她為什么哭了?劉翔錯愕地想。
雪娥拎出一張抽紙,擦一下臉,穩(wěn)定情緒,然后直接進(jìn)入正題,說我查閱了你的文件,發(fā)現(xiàn)你買房時是有條件的,你的貸款必須在花園銀行才能實行,花園銀行以外的銀行都不能給你貸款,條款在這里。雪娥打開十六開加長的文件副本,翻到第7頁,說這是開發(fā)商與銀行的協(xié)議。劉翔愣了一下,所有的文件都是法語的,他和郁歡法語不好,就沒有逐條逐款仔細(xì)看。現(xiàn)在問題出現(xiàn)了,他倒冷靜下來,把副本拿過來,在雪娥的指點之下,有一種不見棺材不掉淚的倔強??吹?2條,并沒有詳細(xì)內(nèi)容,雪娥的手指就伸過來,沿著22條,一直延伸到頁碼下面的備注,從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中,挑出幾個字,倒也清清楚楚。劉翔感到后背生出涼意,頭皮上卻冒出熱汗,說誰會注意這么小的字?雪娥說這你就不明白了,所有的陷阱都在小字號里。有經(jīng)驗的賣家,都會把對買家最不利的部分,藏在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劉翔盯著白紙黑字,意識空白,半晌才恢復(fù)過來。雪娥將身體靠在轉(zhuǎn)椅上,伸出一截白藕樣的胳膊,將手指放在桌上,是一排小白藕,一邊敲著一邊說,我可是盡了力的,沒辦成,我也沒賺到傭金。劉翔說那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雪娥說沒有怎么辦,任何一個銀行都不會給你辦,要么你就回到花園銀行再跟他們探討,能抵押多少算多少,不夠你就只能賣房子。
這次劉翔聽明白了,腦子也清醒了很多,就站起身,謝過雪娥,走了出來。魯南子還在門前站著,嘴里叼著一支煙,見劉翔出來,迎上來問辦下來了嗎?劉翔說辦不成,現(xiàn)在只好賣房子。魯南子聽了,把口中的煙蒂一扔,說賣給我呀。劉翔說你要買,就賣給你。魯南子說給個價,劉翔說原價賣給你。魯南子睜大眼睛說,你都要破產(chǎn)了還原價?便宜賣了吧。劉翔聽了很生氣,說你這就是趁火打劫,乘人之危。魯南子也不掩飾,說危了就要承認(rèn),你賣給我,倒出錢來開始新生活,還要感謝我呢。劉翔聽了很生氣,說我又不是無路可走,羊腸小道過了,說不定有陽關(guān)大道。就不賣給你。說完轉(zhuǎn)身便走。魯南子追著說,別生氣嘛,我們可以再談一談。劉翔頭也不回,向后揮揮手說,不談。
劉翔回到店里,將事情一五一十向郁歡說了,說到貸款不行,只有賣房一條路,又說到魯南子一段,郁歡說要不就賣給他。劉翔說不賣,賣給誰也不賣給他,乘人之危嘛。郁歡說如今錢緊,要賣原價還真不容易。兩個人就沉默不語。郁歡打起精神說,找經(jīng)紀(jì)吧,賣房。
晚上郁歡回家,剛吃完飯,劉翔就從店里打電話過來,說房東狄先生和太太來了,叫郁歡過去,商量一下買房子的事。郁歡安頓好小武,獨自一人出來,走到紐曼街上,天還亮著,夕陽已經(jīng)下了樓房頂,晚霞還熱鬧著,粉紅金黃鋪成一片,沒有光的地方就像灰燼,黯淡下來。路燈已經(jīng)亮了,躲在樹叢中賊溜溜地晃人眼睛。熱了一天,這時清涼下來,感覺十分愜意。郁歡見黑戴維背著雙肩包,熊一樣走在幾米遠(yuǎn)的地方,想到黑戴維還欠著自己的錢,就趕上幾步與他并肩走,郁歡到底心里急,問黑戴維什么時候還錢,黑戴維說還沒有上班。前幾個月領(lǐng)失業(yè)金,過了半年,失業(yè)金領(lǐng)完了,他還在診斷中。郁歡說你到底什么病,黑戴維舉起一只手,一個保護(hù)用的白色彈力罩,橫穿手掌,包住拇指。
這兒。黑戴維說。拇指拉傷。我已經(jīng)看了三個醫(yī)生,兩個說可以工作,一個說不讓工作。我還要再看兩個醫(yī)生,爭取到三個醫(yī)生說不能工作,之后去找工會保護(hù)。郁歡說如果你找不到三個醫(yī)生呢?黑戴維說那就繼續(xù)找嘛。我知道我手指有問題,不能工作。郁歡說如果醫(yī)生確診你可以工作呢?黑戴維就笑。一張小臉像泰迪熊,很是可愛。他說雖然有醫(yī)生,但醫(yī)生不是上帝,雖然有機器,但機器也不完美。人體如此復(fù)雜,誰能說我就沒有問題,我是真的感到疼痛,不能工作。
郁歡知道自己的賬一時半晌要不回來,就住了口。到了店門口,黑戴維說能給我兩瓶酒嗎?我一有錢就還你。郁歡斷然拒絕。黑戴維也不糾纏,笑瞇瞇地舉起那只無法確診的手,向郁歡告別,說別擔(dān)心,要快樂。
郁歡進(jìn)了門,見狄先生夫婦站在柜臺前,不知他們在說什么,劉翔一張臉板得緊緊的,額頭上滲出了汗。已經(jīng)黃昏,空調(diào)停了下來,郁歡在夏夜的祥和中嗅到了緊張。
狄先生見她來了,就把身子向邊上靠了一靠,望著劉翔說,這就是最后的價格了。郁歡問什么價格,劉翔說58萬。狄先生說我調(diào)查過,向前100米的披薩店,那個樓與我的樓相似,他賣62萬,我比他還便宜呢。
劉翔說他是連房帶店,你只是房子。狄先生說我這也是連房帶店。劉翔郁歡面面相覷,狄先生就不耐煩了,說房租到期,我不再續(xù)約,你現(xiàn)在的店難道不是我的?劉翔這才明白,原來他們借錢買來辛苦經(jīng)營的店,在狄先生眼中,早就不是他們的了。
狄先生倒一點不在意劉翔的驚訝,仰著一張胖胖的小豬臉,得意洋洋地說,本來十年前我買這個樓,是給孩子買的,那時候我想如果他們考不上大學(xué),就開一個快餐店。劉翔大睜眼睛,沒想到十年前自己就已經(jīng)在別人的算計里面了,自己竟然一點不知道。狄先生見他愕然,更加得意,就信口開河,兜出他全部的計劃。他說十年前簽租約時,他就計劃好了。沒想到兩個兒子爭氣,如今都上了大學(xué),小兒子還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也不需要這個房子了,如今房市好,他想賣出去。
賣出去。也是一筆好買賣。他太太說。
劉翔正無話可說,布萊恩戴著一頂巴拿馬草帽走進(jìn)來,他是新來的客人,住在喬治餐館的樓上。布萊恩是盎格魯斯人,長相英俊,高個寬肩,五官很有雕塑感。與酒鬼居的客人儼然不同,他出手闊綽,不拘小節(jié),雖然聲音大,動作快,讓郁歡感到有些緊張,但平日里倒也沒有什么出格,買了酒就走。今天卻奇怪,他要賒賬,劉翔心情不好,當(dāng)場拒絕。沒想到布萊恩撒起潑來,指著劉翔大罵,劉翔也不示弱,立刻就要叫警察。正糾纏著,布萊恩突然放聲大哭,這一哭嚇壞店里原本站著的四個人。布萊恩哭得驚心動魄,一張臉上,雙眼緊閉,只剩一張大嘴,嶄新的巴拿馬草帽也滾到了地上,聲音震得本來不平的貨架嗡嗡作響。郁歡只好勸他不要再哭,狄先生夫婦呆立一邊,狄太太一張臉已經(jīng)灰黃,狄先生就說,那你們考慮,我們先走了。
布萊恩一邊哭一邊控訴,他開始罵他父親,罵他哥哥,說本來房子有他一半,家里的產(chǎn)業(yè)也是他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什么都沒有了,如今每個月只給他固定的生活費,那點錢怎么夠他花銷,喝酒都不夠。如今淪落到了沒人給錢的地步,產(chǎn)業(yè)也成了他哥哥的。上次他想要點錢,到他哥哥的公司門前,那個混蛋居然不見他。郁歡這才明白他搬出來的原因,想起去年夏天從美國佛羅里達(dá)來的那個皮特,來的時候穿著白褲子紅襯衣,戴一頂兩頭翹的小涼帽,來到這里是分家產(chǎn)的,開始是一天一小瓶酒,但隨著分家產(chǎn)的情況越來越糟,就改成一天喝三瓶,到后來改喝大瓶劣質(zhì)酒,等到離開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衣冠不整的酒鬼,來時的彬彬有禮也變成了滿口詛咒胡言亂語。財產(chǎn)真不是好東西,它讓人們失去理智,失去正常的生活,變成一個病人。
面對布萊恩,郁歡沒辦法,說借給他一瓶吧。劉翔犯了倔,堅決不干。布萊恩哭夠了,便蹲下腰,將草帽撿起來,胡亂扣到腦袋上,一路罵罵咧咧地走了。
五
少華打電話來,問劉翔晚上有事沒有,說要來拜訪。少華是劉翔大學(xué)校友,年齡比劉翔小十來歲,學(xué)計算機的,來了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海外生活孤單,校友會就流行起來,只要有三五個人,就豎起一桿大旗,然后招集人員,有發(fā)朋友圈找人的,也有登報發(fā)啟事的。劉翔的校友會,開始也只是三五個人,現(xiàn)在發(fā)展到十來個人。在異鄉(xiāng),本不認(rèn)識的人們,因為一個學(xué)校的名字突然親昵起來。劉翔讓他來吃晚飯,少華說不用,飯后再來。
少華是日落之后來的,青灰色的云斷斷續(xù)續(xù)飄在天空中,好像燃燒后的灰燼。少華依然胖胖的,但臉上卻有一層陰云。劉翔把他迎進(jìn)屋,到廚房坐下,本來郁歡炒了幾個清淡的小菜,少華搖頭說吃過了,只想喝茶。他們坐下喝茶,少華也不拖延,開門見山,說他太太有了外遇,現(xiàn)在他想了解一下離婚事宜。劉翔與郁歡很意外,說他們并不知道離婚事宜。少華說你們身邊朋友有沒有離婚的?少華說著,打開手機,說給你看看,就翻出一些照片。郁歡看一眼,見是一條網(wǎng)狀長筒襪的大腿上游走著一只毛茸茸的手。少華說這就是他們的照片。說著嘴巴和手抖抖地動起來。那激動多是憤怒,好像火山要噴發(fā)。這樣忍了一會兒,少華眼睛就紅了。郁歡很受震動。男人的受傷與女人不同,顯然更加需要控制。少華是一個有理性的男人。
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少華嘆一口氣,說是她老板,如今她提出離婚,讓我凈身出戶。郁歡說不是平分財產(chǎn)嗎?少華說哪里能平分,兩個孩子小,平時她又不讓我?guī)В缃穸几疑?。若都判給了她,我真的是要凈身出戶了。這還不算,離了婚,她收入低,我要一直供養(yǎng)她,一直到她再婚。郁歡說她已經(jīng)有了人,再婚也會很快。少華說這里的老外,有幾個要婚姻,如果他們只同居不結(jié)婚,我就要一直供養(yǎng)她。那個老板我見過,是個輕佻浮華的人。我不明白的是女人,那個人哪點比我好,說白了,錢賺得也沒有我多。如今倒好像靠上了她,如果離婚,我不僅要養(yǎng)她,還要養(yǎng)她的情人。
郁歡見過毛麗麗,長腿細(xì)腰,臉龐長得卻怪,兩眉之間很開闊,兩只眼睛好像吊在鬢角上,一張厚嘴唇,前排牙微微鼓起,有小動物一般莫名的性感和可愛。一種有欲望的可愛。
少華嘆一口氣,說最受不了的是兩個孩子,他們管那個混蛋叫比利叔叔,回來說跟比利叔叔滑雪,跟比利叔叔游泳,比利叔叔有許多冰球隊的卡片,老版的,他十幾歲時買的卡片,如今三十多年了,很珍貴很值錢。他們談?wù)摫壤迨澹跉庵袧M是崇拜,好像他才是父親,而我在他們眼里毫無意義,好像根本就不存在。
劉翔和郁歡都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傾聽,而少華現(xiàn)在需要的也是有人傾聽。少華好像一個燃燒的火爐,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他試圖澆滅那些火。郁歡唯一能做的就是給他添茶。少華喝得大汗淋漓,然后他說還是要尋找能保住財產(chǎn)的方式,如果老婆保不住了,財產(chǎn)也不能讓她都拿走。自己受不了人財兩空。
劉翔說,我還真不懂離婚的程序,或者你問問別人。少華說,朱海洋也在離婚。劉翔吃了一驚,說他不是剛生了一個孩子?少華說是第三個孩子呢。郁歡說孩子剛生下就離婚?少華說開始是他太太嫌他賺錢少。郁歡有些糊涂,說在西山區(qū)住的人,會賺錢少嗎?少華說那是他太太家的錢。岳父付首期的。獨生女,岳父母打算跟他們住。后來朱海洋遇見了另一個女人,他本來也是IT精英,如今創(chuàng)業(yè)股上市,賺大了,又不想離婚被分走財產(chǎn),如今他把公司做成一個空殼——說到這里,少華似有所悟,眼睛朝向半空中翻著,呆一呆,說這倒是一條道路.。
劉翔小店中,酋長家成為了生力軍。他們不再去采石場采石頭了,他們開始以賣石頭為生。有一天夏霧來,手中端著一塊綠瑩瑩的石頭,半尺高,雕的是一個印第安女人,披著頭發(fā),抱著一個嬰兒,一雙眼睛卻沒有眼珠,是大大的空洞。夏霧說這塊石頭能賣很多錢,劉翔問他是誰做的,他說是母親做的。原來酋長夫人是藝術(shù)家。
酋長的小兒子三石頭也滿了十八歲,他們便開始喝酒,喝得不多,卻容易醉,醉了就在樓上打架,打得噼噼啪啪,傳來的不知是哭聲還是叫聲。到了晚上,一家人結(jié)伴去酒吧,第二天再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彩,小女兒瑪莎眼圈淤青。郁歡說,你這是怎么了?瑪莎也不掩飾,說昨晚去酒吧跟人打了起來,就這樣了。過了一段時間,酋長的兒女們迷上了買彩票刮刮樂,他們就好像不吃不喝,不買面包,也不買啤酒,只管一路刮下去。
到了第三階段,刮刮樂也不玩了,他們開始吸大麻,終于有一天,郁歡站在柜臺前望窗外時,看到從二樓陽臺有東西扔下來,是門上的鐵框,還有磚頭,酋長站在陽臺上,一件一件扔到樓下來,讓郁歡心驚膽顫,她對劉翔說不好了,酋長家吸得太嗨,開始拆房子了。
但狄先生對此一無所知,他平時從不來紐曼街,只在收房租的時候來,這個房子是他賺錢的一個碗,他不想投入什么。
酋長家搬走時,就像搬來時一樣,是天黑之后。劉翔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卻沒在意,他以為還是打架哭鬧,舊病復(fù)發(fā)。在那段時間里,酋長家持續(xù)著這樣的鬧劇,每次爭斗之后,警車和救護(hù)車就會一前一后而來,有人被抓走,也有人被送進(jìn)醫(yī)院。劉翔很少出門去看,總有客人會來告訴他發(fā)生了什么。有一次三石頭來,少了一顆門牙。三石頭患有癲癇,每次發(fā)病都會引起樓上的地震,但他很快就會好起來,他好了就來買東西。他憨憨地笑著,圓臉上是一副呆傻的表情,他那懵懂不知世事的樣子,讓郁歡對他今后的生活很是擔(dān)心。
作為母親,她開始用另一種眼神看酋長夫人,她看到這個沒有牙齒的女人,與中國人長著相似的膚色和骨骼,她不太愛笑,沉默寡言。有一次郁歡回家,在波尼公園外經(jīng)過,看見酋長夫人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那公園很空曠,長椅邊是一個小樹林,前面是一大叢開始變紅的劍茅,酋長夫人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整個人融化在優(yōu)美的環(huán)境中。郁歡想這一時刻,對酋長夫人來說,真是難得的自由時光。
酋長夫人無疑是一個操心的母親,但她拒絕操心,怎么操心呢?生活就是這樣擺在這里,每一個孩子都這樣生活著。在一個雪夜,劉翔一個人在店里,突然聽到外面騷動,他走出門,見到夏霧從加油站一路奔跑過來,后面跟著警察,夏霧跑到店門口,被警察用槍頂著腦袋,他抬起頭,臉嚇成了土黃色。他對劉翔說,我的朋友,快對他們說,我是好人。但他的乞求沒有用,因為劉翔也被命令不能動,警察對劉翔說,回店里去,沒你什么事兒。劉翔就遵命退回店里,劉翔望著警察把跪在地上,哆嗦成一團的酋長長子夏霧,拎小雞一樣拎起來,檢查他的全身,什么也沒有。
警察便放了他,夏霧站起來,拍拍身體,進(jìn)了門,臉色還是土黃色,驚魂未定,劉翔說你干了什么?他說我什么也沒干,他們以為我偷了東西。
酋長部落是在一個黑夜搬走了,就像來時那樣。劉翔只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音,并不知道他們正在搬家。
六
狄先生在數(shù)天之后來到紐曼街。
房東狄是香港人,他自稱是臺山人,偷渡到香港,然后到達(dá)加拿大,后來回去娶了過埠新娘。按照拼音,郁歡猜測她的名字叫丁俊惠,因為每月的支票不僅要寫上狄先生的名字,還要寫上丁俊惠的名字。丁俊惠對資產(chǎn)懷著極大的熱情和控制欲,在劉翔買了秦叔寶的小店之后,去公證過戶時,丁俊惠就是以房東的身份去的,她穿一件檸檬黃的上衣,臉上掛著不太自然的笑容,她的笑容讓郁歡覺得僵硬。在丁俊惠看來,做房東是一種高高在上的地位,因為要匹配這個地位,她需要拿出一個恰當(dāng)?shù)男θ?,她好像戴了一個面具。郁歡不善于假裝一個面孔,她小性子。用劉翔的話說,她的臉像一個門簾兒,卷得快落得快,全憑心情。
丁俊惠與狄先生形影不離,至少在紐曼街收租子的短暫時間里是這樣。丁俊惠眼看著支票上寫上她的名字,才長舒一口氣,臉上微微一笑,有一次她買了一根冰棍,一邊掏錢一邊對郁歡說,我?guī)鸵r你啊。
郁歡說,她真是沒有安全感,你看她臉上肌肉好緊張,只有看到錢的時候才放松。
狄先生來的時候,并不知道酋長一家已經(jīng)搬走了,他們大吃一驚,因為陽臺上的門框沒了,房內(nèi)的家具沒了,爐頭上的鐵圈沒了,甚至窗戶上的玻璃和木框也被拆了大半。房中只有垃圾。
狄先生來到劉翔店里,很不滿,他說你應(yīng)該告訴我一些情況的。劉翔說我真不知道他們在拆房子,還以為他們在打架。狄先生就長嘆一口氣,說現(xiàn)在沒別的辦法,只好打官司告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搬到哪里去了,能不能找到,找到后能不能把錢要回來。
狄先生給劉翔留了足夠的時間,讓他去辦買房子事宜,但這并不是意味著見不到他。自從開始賣房子,房子就不讓他省心。酋長家搬走之后,二樓的新租客是巴基斯坦駐加拿大領(lǐng)事,這一家人口眾多,劉翔郁歡分辨了很久,才分辨出是三兒三女,另有女婿兒媳數(shù)人。領(lǐng)事夫人還未露過面,牛奶面包都是最小的女兒購買,她還沒出閣,身量還沒有長高,一張橢圓形的臉,兩只大眼睛。與同齡的女孩完全不同,她永遠(yuǎn)是民族著裝,露腳趾的拖鞋,寬大的白褲子在腳踝處收緊,上衣長到膝蓋,肩上松松地搭著紗麗。郁歡看到小紗麗跑來跑去,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在家里也分擔(dān)這樣的家務(wù)。小紗麗的眼睛大而直率,嘴唇像畫出來的一樣清晰。后來她去上學(xué),也是一身民族服裝,從來沒有穿過牛仔T恤,與一群當(dāng)?shù)嘏⒃谝黄穑窀癫蝗?。除了小紗麗,二哥來得比較多,二哥什么都不買,他來,是為了和郁歡說中文。二哥長得很帥,有一張圓中帶方的臉,五官清秀。有人說世界上最美的人種是印度人,開始郁歡不相信,后來盡數(shù)歷屆世界小姐,竟都是印度人,才慢慢改變了態(tài)度。不過郁歡是中國人,喜歡古典傳統(tǒng)的中國人形象,比如繡像本《紅樓夢》中的蜂腰削肩。對她來說,過于濃眉大眼的長相有些激烈,有點消受不起。二哥說他在巴基斯坦的時候,曾與在那里工作的中國人有交往,學(xué)會了一些中文,能簡單交流。他說當(dāng)時找房子,聽說房東和樓下小店主都是中國人,他大生好感,這也是他們最終決定住在這里的原因。
二哥的目的漸漸清晰。有一天他對郁歡說,他最大的夢想,是想娶一個中國姑娘為妻。讓郁歡有好姑娘給他介紹一下。郁歡說好,但轉(zhuǎn)念又想不知他們的生活習(xí)慣,中國姑娘是否能接受。
自從他們來,狄先生的工作就翻了倍。早晨劉翔來開門,發(fā)現(xiàn)天花板漏了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還好是落在地上,湮湮地形成一個小水洼兒,劉翔就給狄先生打電話,狄先生來了,去關(guān)水閥。過一會兒水滴小了。狄先生就搬來梯子,開始修繕。
郁歡如今學(xué)會了打發(fā)時間,聽聽音樂,看看肥皂劇。那天她正在聽收音機里面的歌曲,羅尼說好聽,蝴蝶夫人。郁歡說我倒不知道,你好厲害。羅尼說我是意大利人。好像意大利人與歌劇是生而一體的。郁歡對這種將民族驕傲掛在嘴上的人,頗有好感,那種驕傲不是裝的,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郁歡說我喜歡帕瓦羅蒂。羅尼就說那是最好的。我見過多明戈,絕對英俊,絕對有型。郁歡說現(xiàn)在也見老了。兩人正談?wù)撆枷竦臅r候,聽到后面嘩啦一聲,原來狄先生手執(zhí)一根大鐵棒,將天花板捅了一個大窟窿,天花板里面的碎石子碎水泥和小木屑,一股腦墜在地上,狄先生此時也如水泥人一樣,周身都是灰塵,連眼鏡上都是灰塵,一時雙手亂抓。優(yōu)雅的羅尼就皺皺眉,說一句Ciao,Ciao,快快地走了。
狄先生像貓一樣,將自己的臉抹了半天,回過神來,站在梯子上看了一會兒,說里面水管沒事兒,我現(xiàn)在就上樓找他們。隔了一會兒回來說,這些人,洗臉洗澡,不在水池里,撩起水就往身上撲,撲得遍地都是水。然后說要給地板打防水層,就走了。剩下天花板上吊著一個黑洞,明晃晃的,讓郁歡感到自己站在廢墟中。
黃昏時,領(lǐng)事一家人出來了,領(lǐng)事夫人穿著鑲金邊的紗麗,搖晃著富態(tài)的身子,走在幾個女眷中間,大女兒抱著小寶寶,小女兒跟在后面,還有二女兒和媳婦站在兩側(cè),都是飄飄灑灑的紗麗和輕薄衣褲。這是一個有儀式感的散步姿勢。郁歡饒有興致地目送她們走到很遠(yuǎn),感到很有異域風(fēng)情。
狄先生忙了幾天,終于給二樓打了防水層。接著來修小店的天花板。他以最簡單的方式施工,在一張小板凳上,將長木板截成段,然后塞進(jìn)天花板上的窟窿里去。又將石棉網(wǎng)釘在木板上,將水泥涂到石棉網(wǎng)上。狄先生是一個眼鏡男,所以當(dāng)他面對天花板施工時,顯得分外吃力。第一他要將梯子加長,第二是水泥一不小心落在眼鏡上,就模糊了他的視線。這種手忙腳亂,讓狄先生有些窘迫。他喪失了耐心,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開始他用粵語罵,郁歡不懂粵語,但從他的形體動作和聲調(diào)中,能感到他的憤怒。后來狄先生的罵詈中就夾雜著英語法語,什么順口就罵什么。郁歡感到有些驚駭。因為那都是很難聽的詞,街上的粗詞,郁歡一時起了疑心,不太相信狄先生受過大學(xué)教育。受過教育的人,可能是在街上長大的,可能會說俚語俗語,但應(yīng)該有羞恥心。在那些失去理性的辱罵聲中,郁歡沒有看到狄先生的羞恥心。但她并沒有說什么。狄先生如果需要她幫忙,她就幫忙。不需要的時候,她就坐在柜臺前看肥皂劇。那時她正在追美劇《老友記》。
七
郁歡那時感到某種來自內(nèi)心的空虛。來到魁北克幾年之后,她終于安定了下來,卻感到自己失去了許多。衣食溫飽之后,靈魂從身體中蘇醒過來,精神的詰問讓她尷尬和不安,從東方到西方,目的是什么,是僅僅尋求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嗎?是為了遠(yuǎn)離而遠(yuǎn)離嗎?是實現(xiàn)一種虛幻的夢想嗎?有的時候,她會感到生活毫無意義。有一天雨后,她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雨后的潮氣從馬路上蒸騰開來,空氣中充滿潮濕。前方霧蒙蒙的,羅尼居住的那棟樓,有些虛幻。那幢樓是灰色的,中間用一些暗紅色的長方形裝飾了一下。樓的左邊是一個小教堂,教堂的尖頂直刺青天。郁歡突然想到好多年以前,自己做過一個夢,夢見過這個似曾相識的景象,夢里自己走在街道上,街對面是一個尖頂小教堂,也是一個雨后霧蒙蒙的清晨,那時她十八歲,還在上大學(xué)。她的城市里充滿了歐式建筑,中世紀(jì),復(fù)古主義,折衷主義。小時候她住在革新街,現(xiàn)在改叫果戈里大街,據(jù)說是恢復(fù)為1920年代的名字。曾有一段時間,每天下課,郁歡都經(jīng)過那個教堂。郁歡常感到童年里混雜著許多說不清的事情,那些傳說或者是往事,在她的頭腦中形成虛幻的不真實。
暑假的時候,郁歡想回去一次。父親去世之后,她很想念母親,前幾天小妹來電話,說母親突然口齒不清,送醫(yī)院后,說是局部腦梗。出院時走在街上,突然說這是哪里?小妹很驚訝,那可是她走了一生的地方。母親原來就是這所醫(yī)院的職工。接下來,母親開始了遺忘,不認(rèn)識來訪的客人,她倒還聰明,只是笑,也會寒暄,等人走了才問小妹那是誰。郁歡聽了,心里難過,恨不能生出翅膀飛回去,卻脫不出身子。上周日店里被搶了一次,李娟就說被那個搶劫的人嚇壞了,不想干了。郁歡明白她是試探,到底是她當(dāng)班,讓小店受損,但卻沒有挽留。想到今后不確定的生活,郁歡還是選擇自己干活。能省一點是一點。小妹說你回來也沒用,就是媽認(rèn)得你,你一走,還不是讓她難過?口氣中帶著略略的不滿。郁歡想反駁,但小妹說的是實話,她心里難受,也沒說什么。想到母親對她說,出去了,好好生活,好像那時母親就把她舍出去了一樣,心里鈍鈍的難受。不僅是母親,還有許多生命中的過往。她在頭腦中常常逐一回憶,大學(xué)同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甚至小學(xué)同學(xué),每張臉記憶中的表情,許多細(xì)節(jié)。每次回家,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從一個星球拋落到另一個星球。人類在相同的星球上,生活方式卻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時間與空間并不是問題。只要十幾個小時,她就可以從東方飛到西方,科技解決了人們困惑已久的時空距離,盡管如此,人們頭腦中的觀念,卻是難以統(tǒng)一的。她常常懷著滿腔熱情,卻遇到某些打擊。這種打擊有時只是一句話,只是一件微小的事情,但她感到了這種打擊,讓她的自信變得越來越小。她好像一只風(fēng)箏,越飄越遠(yuǎn)。但牽著這只風(fēng)箏的線是那么細(xì),又是那么堅韌,這條線是用血液拉扯的。每一次拉扯,都扯到她心痛。但她卻只會一直飄下去。
或者生來就是要遠(yuǎn)行的吧。她想。她的心痛起來,好像不能跳動了一樣。
狄先生要賣房子,他們怎么辦?這個時候,郁歡不能走。劉翔也不讓她走,劉翔說你若走了,回來有可能找不到家了。平時開玩笑的一句話,如今聽了,充滿無奈的苦澀。
既然抵押不行,只有賣房。打定主意,郁歡就開始在報紙網(wǎng)站上找經(jīng)紀(jì)。
郁歡這房子又小又破,卻也有一個好處,雖然不是市中心,但離市中心不遠(yuǎn),乘上巴士,再轉(zhuǎn)地鐵,就到市中心了,交通方便。晚上趴在網(wǎng)上,仔細(xì)研究了各位經(jīng)紀(jì),發(fā)現(xiàn)把這個小區(qū)房子價格賣得不錯的,只有一個人。報紙上有照片,全身的,兩條細(xì)長的腿,占身體的三分之二,一頭披肩發(fā),戴一個黑邊圓框眼鏡,今年流行的款式,有些笨笨的可愛,像中學(xué)女生,細(xì)眉彎眼,笑得很陽光。郁歡喜歡長成這樣的人。重要的是她業(yè)績不錯,這個小區(qū)從開始入住到現(xiàn)在,賣了幾套,都只在原價上下徘徊,有一套還賠了本。只有這個經(jīng)紀(jì)賣得好,她這一套房居然把價格拉高起來,讓整體價格好看了很多。
第二天早晨就打電話約這個女經(jīng)紀(jì),她名字也好,叫明月,聲音是南方口音。郁歡說著急出售,明月說沒有問題。又說她明天領(lǐng)國內(nèi)來的人看西山區(qū)的豪宅,之后就來看郁歡的房子。
轉(zhuǎn)一天,經(jīng)紀(jì)果然按時到達(dá),是一個小巧的南方女子,身材嬌小玲瓏,與報紙上的長腿細(xì)腰判若兩人。女子卻精明,見郁歡一臉迷惑,就說與你想的不一樣吧,那張照片是華為的新款,朋友趴在草地上仰角照的。郁歡就笑,說手機時代,大家都一樣。
明月模樣清純,說話卻練達(dá)。進(jìn)了房也不坐,里里外外轉(zhuǎn)了一圈,說房子挺干凈,保持得挺好,只需稍加裝飾就可以上市場??从魵g有些困惑,她又說這個我來弄,等開盤的時候,我?guī)┐昂熒嘲l(fā)套什么的,你這個也挺好,就是太素凈,家居還行,賣房子還是要高大上一點。你要相信我。我剛從西山區(qū)過來,都是富人的房子,沒得說,但只要再裝飾一下,價格就更高了。郁歡說我就一小破房,與西山區(qū)扯不到一起。明月就笑,說有時候從外表看一棟房子,是看不準(zhǔn)的。西人的房子,外表普通,內(nèi)里裝修保養(yǎng)極好,華人買房圖大,卻疏于保養(yǎng)。我剛看那家,里面正經(jīng)家具都沒有一件,亂七八糟的裝飾品都是yard sales(后院拍賣)買來的。好像一個雜貨店。郁歡聽了,心跳一下,想到朱海洋說這幾天賣房,就問房子在哪里,明月說房子是好位置,正對著圣杰斯福教堂,風(fēng)水是一流的好??上蓚€人要離婚,吵得臉皮也不要了。三個孩子,最小的還抱在懷里。
原來真是朱海洋的房子。劉翔回來。兩個人感嘆了一番。說到少華,還在婚姻糾結(jié)中,過不下去,又離不得,每天煎熬,又忍不住氣,常常開車跟蹤毛麗麗,整個人都變得神經(jīng)質(zhì)了。劉翔有些動情,說好歹我們在一起,比什么都強。又說到狄先生如今整天修房子,就是這個破房子,還要那么高的價錢,劉翔著實覺得不值。真的拼力買了,修繕也不知道要多少錢,實在是一個黑洞。郁歡有同感。兩個人坐下來,劉翔喝了點酒,對給他做飯的郁歡立下誓言,說你放心,店沒了,我去找工作,給我三年,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郁歡說那房子呢?還賣不賣?劉翔說不賣了。不怕吃苦的人是打不敗的。
周日劉翔和郁歡在江泰隆菜市場買菜,小武在店里值班,來電話說狄先生到店里,來談賣店事宜。那時他們正行駛在路上,天空突然下起雨,劉翔就把車停在路邊。暴雨來得快,走得也快,風(fēng)停雨住,劉翔還不開車回去,郁歡說走吧,劉翔說我不想回去,他這樣說的時候,眼神躲著郁歡,他拒絕與妻子對視。郁歡在那一刻看到劉翔的彷徨和軟弱。這種發(fā)現(xiàn)讓她突然感到失去了依靠。
在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破產(chǎn)的人,每天都有倒閉的店鋪,現(xiàn)在這些名詞就要落在他們身上了。夫妻兩個在滂沱大雨后,坐在車?yán)?,茫然望著窗外。雨過天晴,轉(zhuǎn)眼間太陽就出來了,熱烈地照在濕漉漉的大地上,郁歡的頭腦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臺詞,太陽出來了,太陽不是我的。
八
秋天落葉的時候,張洪立來了,手中拎著一把燒水壺,還給郁歡。他說他就要回國了,反復(fù)掂量過,覺得還是深圳有前途。這兩年也沒白來,拿個洋學(xué)位回去,對未來升職有好處。又留下電話號碼,說如果去深圳一定找他。郁歡問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張洪立說沒有,來時兩個箱子,回去還是,輕裝。然后張洪立說,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們會不會考慮回歸?郁歡呆一呆,說出來這么多年了,回去能干什么,還有位置嗎?
狄先生下了最后通牒,房租也到期了,劉翔緊張了三個月,必須作一個了斷。時間是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它讓緊張變得麻木,讓看似遙遠(yuǎn)的事物就在眼前。既然該想的方法都想了,還沒有辦法化解,只能順其自然。劉翔迎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破產(chǎn)。原本以為無法承受,真的來了,反而平靜下來。劉翔定下心,開始有條不紊地收尾,好像一場戰(zhàn)爭,到了打掃戰(zhàn)場的時候。他開始給煙酒公司打電話,處理貨物,能退的退,不能退的,就折價處理,一時小店亂作一團??腿藗儊?,對此很吃驚,問及原因,都說房東貪婪,哈利是猶太人,聽說房東與劉翔同族,搖頭說他真的不必要,我們猶太人都是相幫的。
劉翔的事情未了,三樓黑美人卻也被狄先生趕了出去。
那時她們?nèi)齻€月沒付房租了,有一天狄先生來修房子,發(fā)現(xiàn)了大麻和注射針頭。丁俊惠說難怪不交房租,這樣子以后也難保有錢交,很可能是第二個酋長部落,趁黑跑路。于是就起訴,法院裁決房東勝訴。
清晨法院來了一個穿夾克衫的男人,男人從站在門前開始,計算時間,狄先生和幾個人來得早,在門外等,門一開就進(jìn)去,往外扔?xùn)|西,一個小時之后東西扔完了,黑美人和一群小黑孩兒就站在大街上,法院的人一分鐘也不多耽誤,狄先生鎖了門,這一場房東與租客糾紛案就完成了。
狄先生丁俊惠以及一同來的幾個廣東仔上了車,一溜煙跑了。
郁歡第一次對黑美人產(chǎn)生了同情。
以后你怎么辦呢?她看著一地的東西和孩子說。
黑美人嘆口氣。說我能借你的電話嗎?
黑美人一口氣打了好幾個電話,不一會兒,三個父親都來了,各自帶走了他們的孩子。這時就只有黑美人,她不跟任何一個男人走。
我哪也不去,她喜眉笑眼地說,我回牙買加休息一下,看看我的故鄉(xiāng)。
郁歡對黑美人的不知死活表示敬佩。她想如果是自己遇見這樣的事情,肯定急著找房子,急著找落腳的地方,急著打工賺錢,到餐館跑堂端盤子,到衣廠剪線頭疊褲子,只要能掙來明天的房租和飯錢,什么都干。
但黑美人不這樣。黑美人送走了她的孩子,自己反而自由了。
裝滿家用品的黑色塑料袋被拿走了一些,還剩幾個,黑美人說能幫我個忙嗎?我想把這些存在你店里。郁歡對她的豁達(dá)表示贊許,她真是活在當(dāng)下啊。
或者我們也可以這樣生活。郁歡望著黑美人的背影,對劉翔說。為什么我們必須按部就班地遵守傳統(tǒng)生活規(guī)則?
劉翔說不是不可以。問題是你能不能做到。
郁歡想一想,自己回答辦不到。但同時,隱隱地感到一種松弛?;蛘?,破產(chǎn)也沒有什么不好。天上飛的鳥兒,都只有翅膀。
當(dāng)晚,郁歡在網(wǎng)上申請了學(xué)校。她知道,躲在丈夫身后過日子只是自欺欺人,只是鴕鳥把自己的頭埋在沙中,尾巴還是暴露在風(fēng)沙里。當(dāng)郁歡看到劉翔的眼淚,心像被某種鈍器擊了一下。她的心因為疼痛而蘇醒了。
郁歡對劉翔的選擇無話可說。破產(chǎn)了,他們就重新進(jìn)入風(fēng)雨飄搖的就業(yè)市場,他們沒有資金重新來過。他們重新回到了十多年前,那個剛剛踏上魁北克大地的冬天。那是飛雪的寒冷冬天。他們一夜間回到了剛來的日子。好在如今他們對這個城市有所了解,不再是盲目無知。
就像十年前他們第一次見到狄先生一樣,雙方相互看一眼,眼神就移開了。他們和狄先生誰也沒說話,擦肩而過。劉翔將鑰匙掛在鎖上,留下一個空蕩蕩的房間。
兩個人走出來,見希臘餐館的喬治圍著圍裙,倒坐在一張木椅子上,胳膊架在椅背上,臉朝著小街深處張望,見他們走過來,就微笑著點頭。郁歡停下腳步,問喬治在看什么,喬治說在看日落。郁歡抬頭看過去,果然見一輪落日正從云層跌下來,掛在正在變紅的楓樹上,好像一個巨大的橘子,天空被染成一片火紅。兩個人就站在喬治身后,一起凝望著落日,不說話,好像被美景震懾了一樣,渾然忘記了一切。
明天是個好天氣。郁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