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穎

一個周五晚上在書店，我想寫點東西，不料旁邊桌來了一對情侶。好好的周五晚上，好好的情侶，來什么書店。我本以為整個周五晚上的書店都是我的，他們坐到旁邊，就像一屁股直接坐到了我的桌面上。

他們還點了咖啡，那個女孩擔(dān)心起晚上喝咖啡會不會睡不著覺。一對稀里糊涂的情侶。男孩說睡不著可以來我家，可能他太年輕了讓這話不帶一點猥瑣。女孩說“得了吧”的那種不當(dāng)回事宣示著她在兩人之間的主動權(quán)。男孩又說，那你可以給我打電話，用很有擔(dān)當(dāng)?shù)恼Z氣。我都有點感動了。女孩說給你打電話干什么。原來他們還不是情侶?？赡軙且部赡芫痛怂懔?，我對他們產(chǎn)生了點興趣。

他們還真看起書來，一人一本，煞有介事。

安靜了沒一會兒，男孩就問，你想逛街嗎，要不我們?nèi)ズ染啤ＫK于想起來了，何必來書店。我也希望他們能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男孩給女孩羅列了附近可逛的地方，去三里屯也不遠，去那喝酒，可以走過去，不然就打車。然后女孩問了好多問題，比如男孩去過的酒吧叫什么名字，那里什么酒好喝。男孩試圖捕捉她言語中對他這一提議的興趣，躍躍欲試，眼看他就要收拾東西出發(fā)了，女孩扔下一句，喝什么酒呀。

男孩真笨，他的笨都讓他顯得那么純潔。他說明天有人請他吃飯，他要帶著女孩去，女孩說不去，周末只想在家躺著。女孩說之前抽他的煙現(xiàn)在還有點不舒服，男孩說那我再去買兩條。這人一開口就跑偏，我倒是建議他有話直說。他應(yīng)該是喜歡女孩的，他的心思讓他的反應(yīng)走了形。

就在我認為他倆一定沒戲的時候，女孩又開始主動找男孩說話了。她問男孩，你覺得我化妝好看還是不化妝好看？我實在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從哪來的，她在看一本教化妝的書嗎？再說，這是什么問題？如果你不化妝好看，那為什么還費這個事化妝呢？男孩當(dāng)然回答說化妝，我說什么來著。隨后他又補上一句，不過化妝會有距離感，你化妝的時候我就不太敢說話，說話前要想想。

女孩笑了出來，怎么會呢，她說完嬌羞地低下頭。我當(dāng)然看不見她低下頭更看不見她的嬌羞，我不可能扭過頭去看著她，表明我一直在偷聽。不過我也不是故意偷聽，有正常聽力的人在這個距離都自然能聽見。我都能聽清楚她這句話里的含糊，她聲音里的含糊表明她內(nèi)心有了波動。

他們又開始“看書”。沒一會兒，女孩又來了靈感，她問，你覺得我是長頭發(fā)好看還是短頭發(fā)好看？省省吧。你覺得我好不好看？你覺得我怎么好看？你覺得我怎么樣更好看？這些問題都和好不好看無關(guān)。如果一個女孩還沒有確定這個男孩是否喜歡她，她是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的。她就是讓他看她，好好看她！然后呢，男孩自然就上鉤了，他說長發(fā)更好看，回答前還假裝思考一番。這問題有那么難嗎，因為女孩就是長發(fā)。緊接著這兩個人對長發(fā)女生和短發(fā)女生進行了一番刻板印象的比較和品評，末了女孩說你別看我現(xiàn)在留著長發(fā)，其實我內(nèi)心是一個短發(fā)的人。她一邊說，一邊撩動自己的發(fā)絲。我當(dāng)然還是沒有看見她的動作，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她對男孩說你別看了，你看著我干嗎。

我實在是受不了他們了。非得玩這個游戲不可嗎？說你們想說的話，做你們想做的事不好嗎？兜這個圈子干嗎呢？談戀愛這個詞也蠻有意思，就像戀愛真的是談出來的一樣，我們來談?wù)勀愠龆嗌傥页龆嗌?，看看合不合適能不能成交。我不知道像這兩個人談下去，能談出什么來。

我沒有談過太多戀愛，倒不是我覺得談戀愛沒勁，確實是沒那么多戀愛可談。唯一一次男孩也喜歡我了，我就嫁給了他。趙南問我對我丈夫現(xiàn)在是一種什么感情，我毫無防備，這是什么問題？什么叫“現(xiàn)在是一種什么感情”？他真正想問的大概是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們還有感情嗎。我當(dāng)時沒反應(yīng)過來，給出了一個特別老套的答案，老套到都沒必要再在這里說。到底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我思考著，就好像以后還會被問到一樣。想著想著，那天在十字路口遇到的男女跳了出來。

前幾天在等紅燈的時候我前面站著一對男女。男的指著遠處的高樓說，你看這高樓高不高，在上面哪都能看見。女的心思在別處，沒有理他。男的拍拍女的又問，你看這高樓高不高？

我站在他們身后當(dāng)即就笑出了聲，他一個三十來歲的人說話怎么像個三歲孩子，關(guān)鍵是他自己渾然不知，他的伴侶也不覺得有任何異常，整個畫面竟透著一股滑稽的詩意。

這根本就是我理想中的婚姻狀態(tài)。就是說你跟一個人在一起，不用過腦子。你花了那么長時間和一個人在一起，認識彼此訓(xùn)練彼此，終于有一天，終于有那么一個人，你們在對方面前說話做事前再不用想了，這是多么來之不易的輕松。他成了你的一部分，這樣一來你每天對他說一百遍我愛你或者我想殺了你，你們也沒人把這當(dāng)回事，就當(dāng)沒聽見。你會不愛你自己嗎？不管你多么討厭你自己，不管你能明確說出自己身上多少缺點，在更深更本質(zhì)的層面，你會不愛你自己嗎？你對自己說話做事還需要有什么顧忌，不能像三歲小孩一樣嗎？不過這會兒有一個弊端，就是你常常想不起他來。有得必有失，你選擇了這種安穩(wěn)和輕松就要接受由此帶來的平淡甚至無聊，這其實是一回事，一件事情的兩面。當(dāng)然這不是說你結(jié)婚了出了家門也可以不帶腦子，出了門可一定要把腦子帶上。趙南不知道這點，所以他就傻了。不過這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我不再展開，也許有一天你們會在趙南自己的小說里讀到。好久以前一次聚會上他問我們，你們會為了真愛付出的最大代價是什么？我們問你要干嗎，他說沒事，在寫一個小說。

趙南為什么要單獨向我敞開心扉？他為什么偏偏覺得我能理解他？他的意思是，誰結(jié)婚多年沒半路殺出個真愛，誰遇到真愛還能把持得住，那可是真愛啊。

這么多年，你就沒出過軌嗎？他問這個問題的那種直白和迫切是我沒能想到的，怎么會有人問這個，就像在問你長這么大沒吃過豬肉嗎。他的語氣讓我十分想回答出過出過，我和你站在一邊，以不辜負他的一片坦誠，立刻解救他于水火。我說沒有，但我喜歡過很多人的。他說喜歡不算。喜歡怎么就不算了，況且我說的是事實。

趙南說愛和喜歡還是兩碼事。人是很容易喜歡上別人，很容易對別人產(chǎn)生好感，但是愛不一樣。他說，雖然一開始確實是因為她是個漂亮的姑娘，對我很熱情，找我聊文學(xué)，但我愛上她是因為看了她寫的東西，一下子覺得這個人我實在沒法錯過。你懂嗎，是她的東西，東西的內(nèi)容，我特別喜歡，然后她也喜歡我的，這就尤其難得，我沒法錯過。我說我懂我懂，他說你應(yīng)該懂的，就像你和徐明。

啥？

我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去澄清我和徐明的關(guān)系，因為那樣做非常低級和幼稚，簡直等于肯定了他這種猜測的合理性。我也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不快，一個是我這個人在展露情緒方面本來就有些遲緩，這其中肯定有一些心理學(xué)的原因，但我自己還沒太弄明白，再一個是我覺得被他說中了才有可能感到并表現(xiàn)出不快。我試圖和他溝通我為什么喜歡徐明，語言盡量明確具體，讓他明白跟他想的不是一回事，跟他自己的事更不是一回事。但是我發(fā)現(xiàn)趙南并沒有心思聽這些，他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也不需要知道徐明是誰，他和我們都無關(guān)，他只陷在他的“真愛”里，活在他大腦中極為強烈的情感里?；蛟S當(dāng)一個人腦中存在著極為強烈的情感時，他的邊界感就消失了。想到這，我一下就原諒了他，同時也明白了我無法給他帶來什么，聊聊天還是可以的，只是這聊天不會把他也不會把我?guī)У饺魏畏较颉?/p>

去年趙南還拍著胸脯說渴望離婚，婚姻是牢籠，離婚是喜事，哪位朋友離婚了一定要去祝賀。還說什么沒有離了婚的人會想再結(jié)婚，再結(jié)就是傻。今年他反倒不說了。看著他滿臉愁容，筷子沒動幾下，只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心想他怎么能沒想到會有這一天呢？真愛這個詞，不說出來還好，一說出來就像是在搞笑。我給他講起我在書店遇到的那對小青年，他們可能心里正涌動著無限的愛意，心想這是真愛我一定好好把握?？稍谕馊丝磥恚麄儺?dāng)時真就像“傻子”一樣。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人類之間才有“真愛”這個東西，可是人真的配嗎？

就拿我來說，別說那些高尚的抽象的大詞，別人對我稍好一點，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著了。比如有一次我在肯德基取餐的時候店員沖我笑了，肯德基的店員什么時候沖人笑過？她一笑，我就忘了問她要番茄醬。我以前常去一家星巴克，每天都在固定的時間去，店員看我臉熟了以后每次見到我就開始沖我笑，在她為我免費升了兩次杯后，我換了一家咖啡店。有時候你就是會用最不應(yīng)該的那種方式回應(yīng)對方的好意，因為你就是個“傻子”，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小時候第一次去Live House看演出，被那種現(xiàn)場震住了。演出結(jié)束，等我有機會和一個樂手說上話，他也對我說了好多好聽的話，還告訴了我他們住哪個酒店，我就因為這個愛上了他，可后來才知道他想要的只是那天晚上我能去他的酒店房間。人在特別好或者特別壞的東西面前，照出來的不過是自己的虛弱和無知。

前幾年我丈夫有機會在紐約工作一段時間，我就跟了去。我在那里沒事可做，就報了個創(chuàng)意寫作班。我們老師看上去是個老嬉皮，他除了在這所學(xué)校教寫作之外，還在一所音樂學(xué)校教吉他，用教課的錢來養(yǎng)活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他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紐約客，讓我覺得紐約人人都是藝術(shù)家。我們每周上一次課，課上一多半的時間用來讓同學(xué)們朗讀自己這一周寫的作業(yè)，一般是一個小短篇或者片段，老師和其他同學(xué)聽后點評、討論，在課上沒有讀到的作品老師會帶回去批改。這種不拿學(xué)位的寫作班幾乎相當(dāng)于成人的托兒所了，反正是培養(yǎng)興趣，老師自然以鼓勵為主，而且美國人嘛，鼓勵起人來尤其不惜力氣。我在這個班上就獲得了極大的鼓勵，甚至一度讓我覺得我干不了別的，我就該寫。因為我是班上唯一的外國人，可能終于有人寫的不再是中產(chǎn)白人的無聊生活了，大家對我的東西表現(xiàn)出了興趣，一般朗讀作品是自愿的，而我每堂課都會被老師叫起來讀，我一方面感到無法逃避作業(yè)的巨大壓力，一方面又受寵若驚。我記得我們老師給我寫過的一個評語是a joy to read，joy還加了雙下劃線。

到了第二學(xué)期，所謂的進階的課程，我們換了一個老師。我差點沒通過，一個不拿學(xué)位的課，我差點沒通過。因為我始終接受不了這個新老師，新老師也不喜歡我。

后來在我臨回國的前幾天，我在學(xué)校附近的車站轉(zhuǎn)車，遇見了原來的老師。他叫我，我想這里怎么會有人叫我呢，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我把我后來的遭遇當(dāng)笑話講給他聽，他很驚訝。他還告訴我?guī)滋旌笏袀€演出，希望我可以去聽。我說好啊，其實那個時間我已經(jīng)回國了。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為什么不跟他說我要回國了去不了了，或者我可以發(fā)個郵件告訴他，但我什么都沒有做。我們后來就沒有了聯(lián)系，雖然我還時常會想起他。我承認人和人之間是有氣味相投這回事，你足夠幸運體會過，你就懂得那是一種什么感覺，但這種東西可遇不可求，你根本無從把握。

我還沒有搞清楚剛才和趙南的見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是該為我收獲了如此坦誠相待的友誼而感到高興嗎，還是該為無法開解朋友而感到愧疚，或者應(yīng)該為他對我肆意的猜測和毫無顧忌的問話而感到生氣？我就在大街上走著，一直走著，天色開始變暗了，天黑得越來越早了。初冬傍晚的空氣里有種特殊的味道，混雜著霧霾、汽車尾氣和街邊飯店的飯菜香。我想多走走，搞清楚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當(dāng)很多種情緒混雜在一起的時候，你自己也鬧不明白你正在感覺到的是什么，那感覺就好像你根本沒有感覺。

我挺想給徐明發(fā)個微信的，跟他說趙南非覺得咱倆有事，你說好不好笑。但是，徐明又能說什么，你期待人家說什么呢。我把手機放回了包里。

責(zé)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