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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向未來

        2021-03-02 01:07:31琪官
        西部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姑媽表哥老太太

        琪官

        表哥從小就被人罵雜種,一開始還應(yīng)景地哭上幾聲,跑回家找他的外婆(也就是我的奶奶)告狀。到后來,“雜種”這個詞在表哥耳朵里反被磨平了棱角,成了一種戲謔。被人罵了雜種,表哥就會露出一副趾高氣揚的表情來,內(nèi)心臺詞都寫在臉上:你們這群小土鱉,懂個卵,老子可是國際又摩登的混血兒——奶奶一直給他灌輸?shù)姆e極思想似乎奏了效。

        表哥的確是混血兒,只是混得不太遠,只隔了一灣東海。當(dāng)年姑媽去日本當(dāng)研修生,說白了就是去做廉價勞動力,當(dāng)時通訊沒有現(xiàn)在這么便捷,姑媽也就寄過幾封信和幾筆錢回來,關(guān)于自己在日本的生活鮮少提及。幾年后姑媽突然一聲不吭地回來,除了大包小包幾件行李,懷里還抱著襁褓里的表哥。至于表哥的生父,大家只能根據(jù)表哥的長相猜測是個日本人,其他信息姑媽至死都沒松口透露一個字。

        我回國參加姑媽的葬禮。在葬禮上見到了多年未見的表哥。在我去日本留學(xué)那年,表哥進了監(jiān)獄,今年年初才被放出來。表哥的確長著一張酷似日本人的面龐:瘦削苗條的巴掌臉,細(xì)長的柳葉眉,一對內(nèi)雙杏眼躲在濃密的睫毛叢里飄忽不定。表哥依舊留著監(jiān)獄里的小平頭,叼著煙,晃里晃蕩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遞給我一根煙,用地道的鹽城方言問我:“你小子,跑日本去作甚呢?”在他玩世不恭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因失去母親而難過的神情。

        表哥是由奶奶一手拉扯大的,從小姑媽就不怎么管他。拿姑媽一直掛在嘴邊的話來說,他就是姑媽前世的冤家,這輩子討債來了。

        表哥舉著酒杯在親戚之間游走穿梭,高談闊論著他在監(jiān)獄里的種種威風(fēng),其間看到落淚的親戚,還不忘見縫插針地上去安慰他們要節(jié)哀順變,硬是把葬禮活躍成了親友聚會,我一直覺得表哥天生就有將悲劇轉(zhuǎn)化為喜劇的超能力。老一輩的親戚聚在一起抹眼淚,壓著聲音對表哥評頭論足,數(shù)落他的不肖,重復(fù)起姑媽生前的話,說翠貞上輩子做了什么孽,攤上這么個兒子,耽誤了一生不說,硬是被他氣得心臟病復(fù)發(fā),倒在講臺上。

        姑媽一直都是個要強的女人,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從來都是妝容精致、衣著整潔、笑容可掬的樣子。當(dāng)年從日本回國后,姑媽拿那些年在日本存下來的錢又進學(xué)校進修,最終成了一個培訓(xùn)機構(gòu)的日語老師。這么多年,姑媽一直都是一個人,沒有再婚。年輕的時候她身邊追求者不在少數(shù),可都由于表哥這個搗蛋鬼搗亂,不了了之。奶奶曾經(jīng)旁敲側(cè)擊地問過姑媽許多次,表哥的生父到底是誰??晒脣屆看味既}其口,像是對誰發(fā)過毒誓一般,下定了決心要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里。久而久之,奶奶也就不再問了,卻對表哥愈加疼愛,最終把表哥寵成了一個二流子,連高三都沒上完,就因集抽煙、打架、翹課、作弊等萬千問題于一身,被勸退回了家。

        那時候我剛上高一,為了準(zhǔn)備出國留學(xué),跟著姑媽學(xué)日語,搬進姑媽家和表哥一起住。退了學(xué)的表哥在家哪待得住,靠著一副陰柔俊美的面龐廣交天下女友,成天見不到人影。難得回趟家也是回來要錢的,那次他又為了給女友打胎回來找姑媽要錢,姑媽氣得二話不說,拿起菜刀就要上去砍他,嘴里叫罵著:“當(dāng)年就不該把你這個狗雜種生下來!”表哥卻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坐在沙發(fā)上,在茶幾上蹺起二郎腿,冷笑道:“你當(dāng)年要是能忍住不跟日本人瞎搞,也就不會生下我這么個雜種。你不給我錢的話,我只好再給你生個小雜種了。”氣得姑媽把菜刀舉得更高了。奶奶哭啊喊啊連連叫著“我的親姑奶奶”,上去抱住姑媽的腰,奪下了菜刀。事后我又看見她老人家在房間里一邊語重心長地教訓(xùn)表哥,一邊偷偷給他塞私房錢。

        再后來,表哥又“不負(fù)眾望”地沾染上了賭博,欠下一屁股的債,跑去借高利貸。拆東墻補西墻,窟窿越補越大,只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回來央求奶奶幫他還債,奶奶又來央求姑媽,姑媽打歸打、罵歸罵,表哥欠下的債卻不得不還,把畢生的積蓄都搭了進去也不夠,還跟各家親戚們借了許多。表哥長年在外四處躲債,幾年不見人影,連最疼他的奶奶去世都沒露面。每到逢年過節(jié),姑媽家門口就會跑來好幾個兇神惡煞的大漢守著,像是活生生的門神——只是這些門神不保平安,只管討債。后來表哥就把其中一個門神給捅進了醫(yī)院,判了六年。表哥剛進去那會兒,姑媽坐在家里哭著哭著又笑了,說這下終于清靜了。表哥在里面表現(xiàn)還算不錯,減了刑,這才提前“衣錦還鄉(xiāng)”。

        晚上要給姑媽守靈,親戚們在客廳里擺下兩桌麻將,在姑媽躺著的冰棺旁熱鬧又節(jié)制地打了起來。冰棺里的姑媽面色平靜,化了淡妝,看上去就像是在小睡,姑媽要強了一輩子,走的時候也是漂漂亮亮的。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眼睛漸漸模糊,身邊傳來了表哥平靜的聲音:“這下終于清靜了?!蔽覜]好氣地瞪了他一眼,表哥笑著用胳膊肘搗了我一下:“怎么地,出了個國,洋氣了,連玩笑都不能開了?”

        “這是能開玩笑的事嗎?”我在心里罵表哥這個白眼狼,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表哥抬起手搭在我的肩上,說:“好啦,表哥錯了!走,去我房間,有好東西跟你分享?!蔽业谋砀珉m然壞事做盡,但從小對我疼愛有加,在學(xué)校里總是會替我教訓(xùn)那些笑話我是“娘娘腔”的男生。有一段時間,表哥甚至是我心目中的超級英雄。

        我跟表哥進了他房間,他在書櫥后面搗鼓出一瓶威士忌來,舉在臉前沒心沒肺地跟我說:“藏在這好久了,都沒舍得給旁人喝,就等著你回來呢?!比缓髮χ孔鞇灹艘淮罂冢焓诌f到我面前。

        我接過他手中的酒瓶,看了下滿是看不懂的洋文的標(biāo)簽,抿了一小口,在桌前坐了下來。表哥一個飛撲,“大”字形倒在床上,喘著粗氣,叫囂著這一天真是累死人了。

        我扭頭看到他書桌上反扣著一本《人間失格》,還是日文原版的,便陰陽怪氣地問他:“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居然看起書來了,還是日語原版的。姑媽之前不是說你的日語比狗屎還爛嗎?”

        表哥一骨碌坐了起來,搶過我手中的酒,咕咚又是一口,擰巴著臉說道:“在監(jiān)獄里無聊,打發(fā)時間學(xué)了點日語。好歹也算半個日本人呢,總不能一點日語不會,你說是吧?你可別小看你表哥,我當(dāng)年那是不想學(xué),我要是用功起來,北大清華都不是問題?!?/p>

        “還北大清華呢,你先把高中畢業(yè)證拿到手再說吧。”我拿起書翻了幾頁,“《人間失格》?合計你這是在模仿太宰治的一生呢?”

        “怎么能叫模仿呢?這叫‘英雄所見略同,不謀而合?!?/p>

        我白了他一眼,接過他遞過來的酒,喝了一大口,心里替姑媽和太宰治叫屈。

        “話說你大幾了?”表哥問我。

        “大四。”

        “畢業(yè)后準(zhǔn)備回來?”

        “還沒決定好?!?/p>

        “哼,都說我沒良心,我看你才是沒良心。學(xué)成也不知道回來報效祖國。”

        “你還想著報效祖國呢?你別再給祖國添亂,我們?nèi)叶嫉眠M廟拜菩薩磕頭燒香去?!?/p>

        表哥湊過臉來,一臉期待地問我:“日本好玩嗎?”

        “你不是半個日本人嗎?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我也想啊,之前躲債的時候護照簽證都辦好了,可臨去前護照就被我媽藏了起來,她死活都不同意我去日本,說就算我被討債的打死也要死在中國?!?/p>

        “是不能丟臉丟到國外去?!?/p>

        “你什么時候回日本?”

        “一個月后吧?!?/p>

        表哥興沖沖地拍著我的背,從抽屜里翻出護照來,“啪”的一聲甩在書桌上,說道:“我跟你一起去日本吧!”

        “你去干嗎?”我怕他又在打什么壞主意。

        “我就去散散心?!北砀缰匦掳c回床上。

        “散心?你這個白眼狼哪里有心?!蔽倚÷曕止局?,又喝了一大口威士忌。

        一個月后,表哥屁顛屁顛地跟我一起登上了前往大阪的飛機。在飛機上,出于一個寫作者總想一探人性深處最隱蔽角落的好奇,我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表哥:“我真的搞不懂,姑媽去世的時候,你怎么可以一點都不傷心呢?姑媽生前你倆關(guān)系再怎么不好,她好歹也是你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p>

        表哥一臉“又來了”的厭煩表情,癱在座椅上,居然從包里翻出《人間失格》,佯裝看了起來。

        我窮追不舍,繼續(xù)逼問:“那我們來交換秘密好了。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想的,我告訴你我的一個秘密?!?/p>

        一聽到有秘密可聽,表哥瞬間來了興致,轉(zhuǎn)過臉來問我:“快說說看,你這個三好學(xué)生有著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先告訴我?!?/p>

        “那算了?!北砀缬峙み^頭去繼續(xù)看書。

        我斗不過他,只好扭扭捏捏先開口道:“我處了個日本對象?!?/p>

        “喲,你小子,不簡單啊——不過這算哪門子秘密?。 北砀缯罩倚乜诰褪且蝗?,“你這是要學(xué)我媽,想生個雜種出來呢??!”

        “滾你媽的,什么雜種不雜種的。再說了,我們又不會結(jié)婚。”在此聲明一下,我向來是不罵人的,除非那個人真的十惡不赦。

        “喲,出去幾年,還學(xué)會罵娘了。不過罵得好,滾我媽的。但是作為過來人,表哥勸你一句,一切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交往都是耍流氓?!?/p>

        “還有臉說我,表哥你耍過的流氓比我得過的獎狀還要多吧?”

        表哥露出贊同的笑,繼續(xù)觍著臉問我:“你為啥不想跟人家結(jié)婚?”

        我沉默了。

        這些年,我一直將自己的性取向埋在深不見底的黑色枯井里,生怕被誰發(fā)覺。我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向表哥坦白,他也許是這個家族里唯一能夠理解我的人。

        表哥明顯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張大了嘴,卻又立即恢復(fù)一臉見識過大風(fēng)大浪的模樣,開起了玩笑:“這就有點麻煩了,你倆這是想生個雜種也生不出來了。”

        我笑著罵了他一句,心里卻坦然了許多,一直壓在胸口的巨石,終于松動了一下,留給我更多喘息的機會。

        一陣沉默之后,我繼續(xù)轉(zhuǎn)口問他:“話說,你就這么恨姑媽?”

        表哥在腦中組織語言似的停頓了一會兒,繼而輕描淡寫地反問我:“如果有一個殺手一直想殺你,你會不會恨他?”

        我皺起眉頭:“你是說姑媽舉著菜刀要砍你的那次?”

        “那次是我該被砍。不過我知道我媽一直都恨我?!?/p>

        “我以后要是生出你這么個兒子來,我可能會比姑媽更恨?!?/p>

        表哥坐直了身子,雙手在胸前交叉著,端起了表哥的架子:“怎么跟你表哥說話呢。不過你搞錯了因果關(guān)系,不是因為我不爭氣我媽才恨我,而是因為我媽恨我,我才選擇做個什么都無所謂的人。”

        我被他繞得有點暈:“什么意思?”

        表哥猶豫了一下,神情變得嚴(yán)肅起來,開口道:“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有著一段很模糊的記憶。我只記得是個大夏天,窗外知了沒完沒了地叫著。我不記得我做錯了什么事,坐在涼席上大哭,我媽對著我大發(fā)脾氣,順手拿起床上的枕頭就死死壓在我的臉上。我至今都清楚地記得那種窒息的感覺,嚴(yán)實又濕漉漉,跟在泳池里腿抽筋無法浮出水面一樣。幸虧外婆聞聲及時趕來,那以后我才跟著外婆,一起去你們家住了好久。那時候你還在你媽肚子里呢?!?/p>

        “不可能吧?”我驚訝地看著表哥,懷疑是不是他為了開脫罪名隨口編出來的謊言。

        表哥看著一臉驚愕的我,突然就在機艙里哈哈大笑起來:“你小子還是涉世未深,什么鬼話都信?!?/p>

        我看了看周圍一臉嫌棄的乘客,在他胸口回敬一拳,不過從他裝作若無其事的臉上我可以看出,表哥說的也許并不是鬼話。

        到了日本,我像個導(dǎo)游一樣,領(lǐng)著表哥游山玩水,吃喝玩樂,大阪、京都、奈良,好吃好喝地伺候著。過了幾天,表哥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我:“神戶在哪兒?”

        “離大阪很近,半個小時就可以到。怎么,想去吃神戶牛肉?”

        表哥搖了搖頭:“有個老朋友住那兒?!?/p>

        我一頭霧水,問他日本哪來的老朋友。

        表哥什么都沒說,從包里翻出一個信封,噘著下嘴唇交到我手中。

        有點年代的牛皮紙信封了,上面斑斑點點滿是干了的水印子,水印四周殘存著一些鹽霜。信封上寫著姑媽家的地址,我翻到信封反面,右下角那兒豎排寫著寄信人的地址:日本兵庫縣神戶市西宮三丁目二番105號,落款是一個叫“淺田駿也”的日本人。

        我猜到點什么,詢問表哥:“可以打開看看嗎?”

        表哥在路邊抽煙,點了點頭。

        一封簡簡單單的問候信,只有幾句話,用敬語寫的,乍一看還以為是過年時日本人常寫的那種年賀狀。

        翠貞桑:

        久疏聯(lián)絡(luò),一切安好?

        一別五年,從未收到你的任何消息,一直掛念,才提筆寫了這封信。

        恒一應(yīng)該長大了不少,是否健康?是否調(diào)皮?如果可以,能否給我寄來相片?

        我也別無他求,只希望你們母子在中國可以一切安好。

        另外,如果你愿意,我永遠都會等你們回來。

        盼復(fù)。

        淺田駿也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八日

        “只有這一封,是在整理我媽遺物的時候找到的?!北砀绮葴鐭燁^,淡淡地說。

        “所以,你這次來日本,就是為了找他?”我把信重新疊好塞進信封,遞到表哥手中。

        “都跟你說了,我是來散心的。二十七年沒來找過我一次的人,我干嗎要拿熱臉去貼人家冷屁股?”

        仿佛這世上酷酷的人都愛說反話,他這么說就是在等我給他一個臺階下。我二話沒說,拉著表哥去車站買了前往神戶西宮的車票。

        在前往西宮的電車上,表哥安靜得有點反常,咬著手指,看著窗外被雨水浣洗一新的異國草木。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表哥,他陰柔的臉隨著車窗外放晴的陽光忽明忽暗,像一幀幀記憶底片隨著電車車輪的快速轉(zhuǎn)動,在他巴掌大的臉盤上回放著。

        “緊張嗎?”我問他。

        “緊張個卵?!北砀绲亩赏扔只蝿恿似饋?,卻又轉(zhuǎn)過頭來問我道:“要是他搬家了怎么辦?要是已經(jīng)死了呢?”

        “還說不緊張?!蔽倚Φ?。

        “我只是提前設(shè)想好各種可能性,以做好各種相應(yīng)的準(zhǔn)備。”

        我努了努嘴,沒再說什么。至少已經(jīng)有了一個明確的地址,就算到了那兒已經(jīng)物是人非,反正我天不怕地不怕的表哥天生有著將悲劇轉(zhuǎn)化為喜劇的超能力。

        從西宮站出來,我們又按照手機地圖的路線,走了十來分鐘,到達一幢兩層的日本一戶建獨棟樓房門前。樓房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年代了,與庭院里郁郁蔥蔥的植被和諧地鑲嵌在一起,像個著裝得體的沉默老婦人。四周用低矮的石頭圍墻圍著,入口處掛著“淺田”的門牌。

        我指了指門牌,表哥攤開手,說:“至少沒搬家。”然后就大步跨上前摁下了門鈴。

        從圍墻內(nèi)傳來一個老太太應(yīng)答的聲音,過了很久才走到門口,打開鐵柵欄的門,仰著臉看向我們,開口問道:“你們是?”這是一位瘦小的老太太,傴僂著背,穿一件墨綠色粗線毛線衫,整個人雖單薄但卻很精神。

        “突然拜訪,多有打擾。不知這里是否住著一位‘淺田駿也先生?”是表哥走上前先客客氣氣地對老太太鞠了個躬后說的。我愣在一旁,驚訝于他突如其來的禮貌和如此流暢的日語,估計在電車上表哥已經(jīng)在心里一遍遍練習(xí)過了。

        老太太看著表哥的臉,嘴角的皺紋微微抽動了幾下,開口道:“小伙子們——莫不是從中國來的?”

        我們點了點頭。

        老太太側(cè)身拉開鐵柵欄的門,聲音略顯激動地招呼我們:“遠道而來,如果不介意,就請進來喝杯茶吧?!?/p>

        屋內(nèi)的布置仍是一派舊時昭和日本的風(fēng)格,腳下鋪著榻榻米,入口處是木格糊紙的移門,扶手已經(jīng)被磨得精光發(fā)亮的木樓梯通向逆光處的二樓,玄關(guān)處擺著的素凈搪瓷花瓶里,斜插著數(shù)枝剛采摘下來的藍紫色繡球花。放眼望去,可以稱得上是現(xiàn)代家電的物什少得可憐,完全像是一個活在記憶里的人住的房子。偌大的房子里只有老太太一個人輕聲地走來走去,還有一只同樣老態(tài)龍鐘的虎紋貓時不時在老太太跟前繞著,對著我們?nèi)の镀狡降亟袉緝陕暋募抑猩钣枚群屯ピ豪飼竦囊路砜?,似乎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這兒。

        我和表哥拘謹(jǐn)?shù)刈谄鹁邮抑醒胍粡垖嵞痉阶纼蓚?cè),互相使眼色。老太太從廚房里端出一套中國陶瓷茶具來,跪坐在木桌前,替我倆倒了兩杯茶,推至我們面前,點頭笑道:“請用?!?/p>

        我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表哥也成了啞巴,捧著茶杯呼啦啦地吹著漂在水面上的茶葉。

        這期間,老太太一直有意無意地偷看表哥,也許是在表哥的臉上看到了誰的影子。最終還是老太太先對著表哥開了口:“莫不是翠貞小姐的兒子?”

        表哥放下茶杯,點了點頭。

        “我是淺田駿也的母親。”老太太自我介紹道。

        表哥顯然有點坐立不安,眼神四處飄忽著,不敢正視老太太。

        “是翠貞小姐叫你來的嗎?她一切安好?”老太太問道,還用著“小姐”的稱謂——離開了快三十年的人,其實跟死去三十年的人沒什么兩樣,留在人記憶里的還是年輕時候的模樣。

        表哥噘了噘嘴,說:“她已經(jīng)死了?!?/p>

        老太太沉默不語,替我倆滿上杯子里的茶,放下茶壺后就掏出一塊素色手絹擦眼淚,自言自語似的說道:“這套茶具還是翠貞小姐第一次來我們家時帶來的?,F(xiàn)在茶具還在,她人卻沒了……是我們對不起你們母子。”

        表哥不言一語,咬著下嘴唇,飄蕩的眼神像亂飛一通后久久停留在花尖的蝴蝶般,定格在起居室一側(cè)神壇上的兩張遺照上。一張是一位看上去八十多歲的老爺爺,另一張則是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

        表哥抬了抬額頭,眉毛聚到一處又松開,指著中年男子的遺照,開口問道:“那就是淺田駿也?”語氣里帶了幾分怒氣。

        老太太擦干眼淚,搖了搖頭,說:“那是我的丈夫,旁邊是我丈夫的父親?!?/p>

        “死得真早。”表哥用中文說了句。

        老太太疑惑地看著表哥,表哥立即轉(zhuǎn)口問道:“那淺田駿也現(xiàn)在在哪兒?”表哥一直直呼其大名,老太太的臉明顯抽動了兩下,但也不好說什么。

        老太太起身從一旁的收納盒里拿出紙和筆,顫顫巍巍地寫下“高野山金剛峯寺 空塵”幾個漢字,送到表哥手里。

        表哥接過來看了一眼,用中文罵道:“狗日的縮頭烏龜,跑去當(dāng)和尚了?!?/p>

        又坐了一會兒,老太太送我們出門,像剛才一樣,雙手支撐在鐵柵欄上,一直目送著我們離開。我和表哥剛走了幾步,老太太又突然情緒激動地叫住我們:“那個,不知道以后還有沒有機會了,你能不能進來給他們上炷香?”

        表哥住了下腳,然后拉著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知道我媽是怎么死的嗎?”在前往高野山的電車上,表哥突然問我。

        “不是說上課的時候,心臟病突然發(fā)作?”

        “當(dāng)時我也在?!?/p>

        “你也在?你怎么會跑到姑媽課堂上去的?”

        表哥沉默片刻,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轉(zhuǎn)口道:“從小到大,我一直從未認(rèn)真思考過誰是我父親這件事。從小形成的潛意識告訴我,我媽既然如此守口如瓶,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知道小時候我被人罵雜種的時候,為什么會哭嗎?我那時候只是單純地覺得這是對我媽的一種侮辱——那時候我還是挺喜歡我媽的。后來我長大了些,發(fā)現(xiàn)我媽其實從一開始就后悔生下我,我才覺得被罵雜種也無所謂了。

        “直到我進去了,每天被關(guān)在那個狹小的牢房里,整天無所事事,我才開始對那個一直存活在我血液里的日本人有了興趣。那種感覺很奇怪,當(dāng)我閉目坐在黑暗的牢房里,只有一格高高的小窗漏點光線進來,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意識和身體是可以分隔開來的,我可以站在自己面前凝視自己,甚至可以看到自己體內(nèi)的血管和所有的器官組織。你可以想象出那種感覺嗎?就像電影里常演的“靈魂出竅”一樣。但我又發(fā)現(xiàn)對自己真的一無所知,感覺自己是個陌生人。那時候我開始好奇身體里那一半陌生的血液到底來自一個什么樣的人?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那時候我就決定,等我出來了,一定要弄個明白?!?/p>

        “所以你在監(jiān)獄里才開始學(xué)習(xí)日語,就是為了今天?”

        表哥點了點頭:“出來后,我問過我媽幾次,她當(dāng)然什么都不肯說。那天我喝高了,直接跑到她的學(xué)校,沖進教室便問她,老子是不是她當(dāng)年被日本鬼子強奸后生下來的雜種?這是我在無數(shù)種可能性中認(rèn)為最解釋得通的了。看著她渾身顫抖倒下去的那一刻,我心中甚至變態(tài)到暗暗竊喜,以為我猜中了,直到我在她的遺物中發(fā)現(xiàn)了那封信。”

        我看著平靜地說著這一切的表哥,感覺悲涼又恐懼。電車在黑夜中快速向高野山駛?cè)?,窗外鑲嵌在黑色夜簾上的霓虹燈火,像遠山亂葬崗上的鬼火一般跳躍不止。呼啦啦開往墨黑色高山深處的銀色列車,像一道鋒利的銀色拉鏈一樣,即將“嚯”的一聲撕開所有秘密的外衣。

        雨后的初秋,高野山的夜晚比我預(yù)料的要冷得多。從電車下來,只穿著短袖T恤的我和表哥就立即縮成一團,表哥罵了一句“真他媽的冷”就蹲在站臺外的臺階上抽煙,許是在監(jiān)獄里養(yǎng)成的習(xí)慣。表哥皺著眉頭吧唧吧唧大口大口地抽著,吞云吐霧,像條被丟在水泥地上的魚吐著絕望的泡泡。

        表哥抽完煙,手指熟練地將煙頭彈出幾丈遠。然后起身拍拍屁股,胳膊架在我的肩上,說道:“走吧,去看看那個老禿驢到底長什么樣。”

        我們沿著山路一路上行,頭頂上是孤零零的魚鱗片似的黃白月亮,草叢里初秋的草蟲們還在抓緊最后的時間窸窣著。表哥在我前面悶頭走著,一張瘦而單薄的背影讓他看上去像個紙片人。

        到了金剛峯寺后,表哥“啪啪啪”地敲起門,不一會兒一個年輕的小僧侶開了門,跟我們不疾不徐地作了個揖,邁出門外來,開口道:“今日的參拜時間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兩位施主還是改日再來吧?!?/p>

        “我們不是來參拜的,是來找空塵師傅的。”我開口道。

        小僧侶露出疑惑的表情,繼而問道:“是否跟空塵法師預(yù)約過?”

        “你就告訴他我們是從中國來的,他應(yīng)該就明白了?!北砀缯f。

        “那請兩位稍等?!毙∩畟H說完又作了揖,退回門內(nèi),關(guān)上了大門。

        不一會兒,剛才的小僧侶又不急不忙地開了門,攤開手對我們說:“請跟我來?!?/p>

        小僧侶帶著我們繞過主殿,在右手邊一爿廂房的回廊里悄聲走著,月光隔著雕空的木格闌干照進來,影影綽綽地在臉上碾過去,紙片人般的表哥行在其間,像行走在電影膠片里。走到一間廂房門前,小僧侶輕輕敲了兩下門,說了句“師傅,人來了”就推開木門,側(cè)身讓我們進屋,然后又退出門外,輕輕關(guān)上了房門。

        廂房里只點著一盞昏暗的橘黃色頂燈,經(jīng)年累月沉淀下來的線香味道彌漫在每一寸角落。從垂下來的黃色帷帳后走出一個人來:素凈的褐色僧衣,一張略顯蒼老但很精神的臉,細(xì)看之下,跟表哥真有幾分相像。一雙本該無欲無求的眼睛卻忽閃不定,看到表哥時,眼角不自主地連續(xù)抽動了幾下,繼而面部又如同水紋散去后的水面一般平靜,像招呼老朋友般對我們說:“遠道而來,辛苦了?!?/p>

        我對著空塵師傅生硬地行了禮,轉(zhuǎn)頭看到表哥一副即將臨陣殺敵的架勢。

        “坐吧。”空塵師傅指了指香案對面的座椅對我倆說。

        我拉著表哥坐下之后,表哥又開始吊兒郎當(dāng)?shù)鼗纹痣p腿,也許是為了掩飾緊張,或者是故意晃給空塵師傅看的。

        “你是恒一吧?”空塵師傅問表哥。

        “我不是。我叫宋有聲。跟我媽姓。”表哥痞里痞氣地回道。

        “你母親……”空塵師傅支支吾吾地說道。

        “上個月已經(jīng)死了?!北砀鐡尶诘馈?/p>

        空塵師傅的眉眼明顯抽搐了一下,隨后又恢復(fù)平靜,閉上眼,舉起手中的珠串,默默念了一段日語版的南無阿彌陀佛。

        “為什么跑來當(dāng)和尚?”表哥沒等空塵師傅念完經(jīng),就沒好氣地問他。

        空塵師傅睜開眼睛,直直地看向表哥的眼睛,說道:“為了贖罪?!?/p>

        “贖什么罪?”表哥窮追不舍。

        “替我們家族贖罪?!?/p>

        我和表哥瞠目對視,繼而看向空塵師傅,等待著他的下文。

        “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母親的事情。就算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離開了人世,我也出家拋塵,但我依然堅信,我跟你母親之間純粹的情感從未變過。她當(dāng)初選擇帶著你離開日本,是唯一且正確的選擇?!?/p>

        “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表哥站了起來幾近咆哮地問他。

        空塵師傅撥動著手中的念珠,緩緩起身,說了句“請稍等”后就往帷帳后的起居間走去。

        我轉(zhuǎn)頭看向表哥,他的雙手緊握成了拳頭,額頭卻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不一會兒,空塵師傅用手挑起帷帳走了出來,手上拿著一本黑色皮質(zhì)封面的記事本,從那泛黃起卷的邊角可以看出,這本記事本應(yīng)該有好些年歲了??諌m師傅走到表哥面前,拉起僧衣的袖口揩拭封面上的浮塵,像當(dāng)年日本軍方提交戰(zhàn)敗投降書一般,低頭彎腰鄭重其事地將那本記事本交到了表哥手里。

        表哥接過記事本重新坐下,將其放在膝蓋上,在褲腿上擦拭了手心上的汗,然后打開了記事本的封面。我扭頭瞥見扉頁上寫著“人生回想錄”幾個大字,底下的署名是“淺田千秋”。表哥疑惑地抬頭看了看空塵師傅,空塵師傅在香案前重新點上線香,背對著我們說道:“你讀完之后,應(yīng)該就什么都明白了?!?/p>

        表哥沒再說什么,開始一頁頁地翻看起那本回憶錄。我坐在一旁試圖用余光偷看,表哥立即白了我一眼,將回憶錄立在胸前擋住,自顧自地快速翻閱著。

        我和在對面重新坐定下來的空塵師傅面面相覷,空塵師傅看起來比表哥還要緊張,半閉著雙眼,不停地轉(zhuǎn)動著手中的念珠,口中念念有詞,額頭的汗珠也隨著手中念珠的滾動而滾動著。我看著眼前這個本該叫他姑父的日本男人,暗自感嘆人生真像一個不到最后一刻永遠都猜不到謎底的燈謎。我看著他的眉眼,想象著他年輕時候的模樣,也想象著他和姑媽之間到底有著怎樣糾纏不清的過往。

        空塵師傅睜開眼睛看到我在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更加坐立不安起來,略顯尷尬地開口問我道:“實在抱歉,請問你是?”

        “我是他的表弟?!蔽遗ゎ^指了指身邊的表哥說道,卻發(fā)現(xiàn)表哥緊抓著記事本的雙手在微微顫抖著,他像是在確認(rèn)日語語法一般,將正在看的那兩頁翻來翻去地反復(fù)查看,似乎在試圖理清每一個單詞的意思,以及這些單詞組合在一起的意義。

        表哥將回憶錄合上,低著頭摩挲著歷經(jīng)年歲的黑色封面,顫抖的睫毛低垂下來,在他的臉上留下顫顫巍巍的影子,像夜風(fēng)吹動窗外的樹影在慘白的地板上留下的印跡。隨即表哥抬起頭,惡狠狠地看向空塵師傅。他的臉上是我從未見到過的表情,一種毅然決然、甚至有點視死如歸般的瘆人神情。

        隔在表哥和空塵師傅之間的,只有漫長厚重的沉默,以及濃稠到令人發(fā)暈的線香氣味。

        窗戶關(guān)著,掛在窗邊的風(fēng)鈴不知為何卻發(fā)出微弱的聲響,幽怨而清冷。

        “我也是在我爺爺去世后才知道了這一切,”空塵師傅眼眶漸漸泛紅,打破了沉默,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是拼盡了全力從他的牙關(guān)里爬出來的一般,“爺爺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因為患有精神疾病住進了專門的療養(yǎng)院。我對他的記憶僅僅停留在一個沉默寡言、又時常會在家里亂吼亂叫的糟老頭的模糊印象。那時候你剛出生不久,你母親和我一起住在西宮的老家里。有一天下午,療養(yǎng)院突然打來電話,說爺爺失蹤了。療養(yǎng)院在神戶六甲山上的密林深處,只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可以進出。我們和療養(yǎng)院的工作人員沿著山路找了一夜,最終找到了爺爺?shù)氖w。他將身上的衣服全都撕成長布條,打上結(jié),赤身裸體地吊死在一棵大樹上。那時候是深冬,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

        說到這空塵師傅哽咽了一下,聲音顫顫的,閉著眼睛,似乎在試圖消散掉重新聚集在腦中的慘烈影像??諌m師傅停頓了一下后繼續(xù)說道:“我們在他的遺物里找到了這本回憶錄——就是這本回憶錄,徹底改變了我們一家人的命運?!?/p>

        “等一下,”表哥突然打斷了他,轉(zhuǎn)過頭來,用一種不容商量的語氣對我說道:“官兒,你能先出去一下嗎?”

        “你一個人沒問題?”我擔(dān)心地問他。

        表哥變臉?biāo)频膶ξ覕D出燦爛無賴的笑:“當(dāng)然,你表哥行走江湖這么多年了,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遇到過?!?/p>

        “沖動是魔鬼?!蔽覈诟赖馈?/p>

        “絕不沖動。”

        我不好再說什么,起身對空塵師傅點頭行禮,退出了廂房,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我坐在廂房門前回廊的石欄桿上,高野山的夜晚寒氣逼人,哈口氣都能呵出白霧來。遠處山腳下塵世中的燈火輝煌絢麗,幾千年的人類文明,以及數(shù)不盡的塵世悲喜都濃縮在這星星點點的光亮中。燈亮燈滅,這方唱罷那方登場,我失聲暗笑,人世繁繁不過如此。

        我又繼續(xù)透過磨砂窗玻璃上的光影觀察屋內(nèi)兩人的動靜。黑漆漆的兩片紙片人似的影子,無聲的皮影戲,每一點細(xì)微的動作都被屋內(nèi)的燈光放大投影在磨砂玻璃上。只見一片人影皺眉,咆哮,飄起,重疊在另一片人影之上,隨即屋內(nèi)就傳來了身體重重撞倒在地的聲音。我立即起身推門進去,只見表哥起伏如波濤的背影,手中還緊緊抓著香案上的香爐??諌m師傅在地上蜷縮成一團,雙手抱著頭,喘著粗氣,從他的手縫里滲出一汩汩紅珊瑚似的血流來,滴淌在灑落一地的香灰上,香灰旁是反扣在地的回憶錄。

        表哥將香爐砸在地上,指著空塵師傅用中文吼道:“要不是因為你們,我媽也不會死!老子也不會變成這樣!”

        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回過神來剛想上前檢查空塵師傅的傷勢,就被表哥一把拽住胳膊,連拉帶拖地沖出門去。

        表哥拽著我一路氣呼呼地狂走,沿著剛才上來的山路下山。頭頂依然是剛才的那瓣黃白月亮,只不過似乎被夜風(fēng)吹得有些褪色,灰蒙蒙的,簇?fù)碇蝗υ聲?,不知是不是又要下雨。我大氣都不敢出,山路兩?cè)草叢中的蟲兒叫喚得更歡了。直到走到山下的電車車站,表哥才松開一直抓住我的手,像來時一樣蹲在站臺邊上抽煙。他把雙臂直直地搭在膝蓋上,頭側(cè)著枕在手臂上,背對著我,看不到他的臉。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站在他一旁,踢弄腳下的小石子,等待開往大阪的末班電車。

        “你知道嗎,”表哥突然扭過頭來,開口對我說道,“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其實我媽可以被救回來的。心跳驟停的人只要及時進行心跳復(fù)蘇,有很大的可能性可以醒過來的。我當(dāng)時只是傻傻地站在那兒,心里堵得發(fā)慌,并不是因為震驚或者害怕,而是被一股可怕的、邪惡的勝利感滿滿地充斥著。我當(dāng)時要是能及時給她做人工呼吸,也許她就不會死了?!北砀绲难劬υ谡九_燈光的照耀下泛起水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表哥為姑媽流淚——或者說,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在別人面前為了姑媽流淚。

        我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走到他身邊蹲下來,將手臂搭在他肩上。

        “可是現(xiàn)在知道了一切之后,又覺得她死了也算是解脫了。這些年,她實在活得太不快樂了。搞得我也跟著她一起受罪?!北砀玮筲蟮卣f道。

        “還叫你別沖動。你剛才為啥打他?”

        “因為他跟我說了連菩薩聽了都會生氣的話?!?/p>

        “什么話?”

        “他個老禿驢,居然要老子記住什么‘一脈相承的除了血緣,還有罪孽的鬼話,滾他娘的,他二十七年不管老子死活,不管我媽死活,老子憑什么要繼承他們家的罪孽?”

        我小心翼翼地問他:“那本回憶錄里到底寫了些什么?”

        表哥突然對著我破涕為笑,雙手胡亂地抹干眼淚和鼻涕,擦在褲腿上,又恢復(fù)了一副無賴的表情:“想知道?”

        “當(dāng)然?!?/p>

        “那你明天要請我泡溫泉、吃神戶牛肉!”

        “沒問題!”

        “還有跟我說說你那個日本小男友的事。讓表哥替你把把關(guān)?!?/p>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管我的閑事。”

        “說不說?”

        “好,明天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p>

        “看來明天我們又要繼續(xù)交換秘密了。走吧,車來了。”表哥說著起身,反倒安慰我似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遠處拐了個彎露出車頭燈光的電車呼啦啦地駛來,將表哥僵笑的臉照得慘白如紙。

        末班車上人還不少,一張張疲憊不堪的臉掩藏在白色口罩后,沒有一個人說話,整節(jié)車廂內(nèi)只聽得見頭頂空調(diào)的呼呼聲,以及時不時傳來的幾聲節(jié)制的咳嗽聲。上了車后表哥就沒再說話,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從一個軟件換到另一個,接著又塞上耳機聽起歌來,可我知道,他的注意力完全沒在手機上。他轉(zhuǎn)頭看了看我,將一只耳機塞進我耳朵里——是日本歌手Kiroro的《向著未來》。

        到大阪站后,表哥下車前往入住的酒店。電車靠站前我問他要不要我去陪他,被他罵了句“真矯情”后他就留給我一個瀟灑的背影,雙手插在褲袋里,塞著耳機,消失在人群之中。

        回到家后,我輾轉(zhuǎn)難眠,一直在回憶今天發(fā)生的一切,試圖通過空塵師傅對表哥說的那句鬼話來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可我實在想不出表哥的太祖父到底犯過什么罪,一家人才會落得如此下場。雖然從小和表哥一起長大,但我發(fā)現(xiàn)對表哥的了解還是太少。直到今天,我才認(rèn)識到一個稍微更加真實可觸的表哥,當(dāng)他在我面前為了姑媽落淚、將一只耳機分享給我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表哥終于試著將內(nèi)心最不為人知的柔軟角落捅開了一個小小的口,容我瞥上了一眼。從小被罵著“雜種”長大的他,似乎早早就習(xí)慣了用叛逆的行徑武裝自己。表哥一直被家人當(dāng)成反面教材來教育我,至于他內(nèi)心有著怎樣隱秘的柔軟角落,他小時候是否有過成為科學(xué)家之類的夢想,整個家族里,似乎也只有奶奶曾經(jīng)關(guān)心過。在他入獄后,母親有次為了借給姑媽的錢和父親起了爭執(zhí),當(dāng)時她冷冰冰地對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我說“以后等他出來了,少跟他來往,別給他帶壞了”。我一直都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優(yōu)秀兒子,從小到大,我一丁點的優(yōu)點都會在表哥的反襯下變得熠熠生輝,那些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內(nèi)心的陰暗面、那些無法向他們言說的秘密,都成了貼在熊熊燃燒的房間窗戶上的最后一層薄紙,燒為灰燼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我胡思亂想地輾轉(zhuǎn)著,凌晨的時候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睡意終于得以在這如泣如訴的雨聲中漸漸襲來。醒來已過十點,我還是有點擔(dān)心表哥,胡亂吃了點早點后便出門前往他入住的酒店。

        到了酒店,前臺員工卻告訴我,表哥一大早就退房離開了。

        表哥的電話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我能想到的表哥的去向只有三處:淺田家、金剛峯寺和機場。我決定先前往最近的淺田家。我從大阪站乘坐阪急電車到達西宮站,憑著昨天模糊的記憶,找到了表哥的奶奶獨居的家。淺田老太太正在庭院里澆花,依然像昨天一樣佝僂著腰,隱匿在郁蔥的花草叢中,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到來。我站在門口,突然就移不動腳步。曾經(jīng)四世同堂熱鬧的一大家子,現(xiàn)在就剩下她一個孤寡老人,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一只虎紋貓和這些無聲生長的花草。我突然有點心疼起眼前這位并不相識的老太太來。

        還是那只一直跟在淺田老太太后面的虎紋貓先發(fā)現(xiàn)了我,對著我懶懶地叫了兩聲。淺田老太太隨聲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我后臉上立即露出欣喜的神情,連忙放下手中的噴壺,對我招手打招呼道:“早上好!是昨天和恒一一起來的小伙子吧?快進來快進來!”她還是叫著表哥的日文名字。

        我也對她行禮打招呼:“早上好!我就不進去打擾了。只是想請問一下,我表哥——恒一今天有過來過嗎?”恒一,念出來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老太太有點激動,慌慌張張地走到我面前,說道:“今天一大早就來過了!”

        “他來干嗎了?”

        “只是說回去之前再過來看看,走之前還給我的丈夫和公公上了香。”老太太微笑著說,“你們怎么沒一起來?進來喝杯茶吧?”

        “不用了,謝謝。你知道他去哪兒了嗎?”

        老太太立即露出擔(dān)心的神情,說道:“他沒跟我說啊,我還以為他要回中國了呢?!?/p>

        當(dāng)時機票是我和表哥一起買的,回程的日期在三天后。

        辭別老太太后,我又立即趕往車站,前往高野山。內(nèi)心的不安慢慢聚集,雖然玩失蹤是表哥駕輕就熟的把戲,但我隱隱察覺,這次不一樣了。我那個總是能將悲劇轉(zhuǎn)化為喜劇的表哥,也許已經(jīng)失去了這個一直令我羨慕又討厭的超能力。

        到達高野山后,我又馬不停蹄地上山,前往金剛峯寺。艷陽普照下的高野山和昨晚完全是兩個景象,身邊不時有前來放松身心的游人擦肩,郁郁蒼蒼的紅葉林已經(jīng)醞釀好了一秋的濃郁色澤,等待著肆意燃燒的時機。

        跟寺廟入口處負(fù)責(zé)接待的僧侶表明來意后,他帶著我避開如織的人群,依然按照昨天的路線,將我?guī)У搅丝諌m師傅廂房的門口。他輕輕地敲門進去,似乎說了幾句話,然后出門來側(cè)身讓我進去。

        空塵師傅跪在香案前念經(jīng),頭上包著紗布,露出光亮的后腦勺。我無聲地在昨天的座椅上坐下。不知為何,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產(chǎn)生了一種隱隱的敵意。

        大概十分鐘后,空塵師傅誦經(jīng)完畢,起身后端來茶具,斟了一杯后送到我手里。開口道:“你怎么一個人過來了?”

        “我表哥失蹤了?!蔽议_門見山地說,語氣里帶了點莫名的怨氣。

        空塵師傅沉默了,無聲地喝著茶。

        “你昨天跟他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哪句話?”

        “什么‘一脈相承的不只是血緣,還有罪孽?!蔽也恢揽諌m師傅說的日語原句是什么,只能試著將聽到的這句中文用我所能想到最恰當(dāng)?shù)娜照Z翻譯出來。

        空塵師傅再次沉默,隨即起身,走到里間,捧出昨天的那本回憶錄,走到我面前,說道:“昨天恒一走的時候沒帶走,不知道可不可以拜托你幫我轉(zhuǎn)交給他。雖然他可能不愿意也無法接受,但這本回憶錄,以及壓在我們這幾代人身上的歷史,終究是要交到他手上的。”

        我接過空塵師傅遞過來的回憶錄,低著頭摩挲著封面,上等皮質(zhì)的黑色封皮,淺淺的紋路在指尖游走,像是在撫摸無人知曉的疤痕。

        “你想看的話可以打開看的,是我爺爺?shù)幕貞涗?。我本是出家人,這些都是些本該拋之腦后的前塵往事,什么家族的秘密對我來說,只不過是已經(jīng)驚險逃離的牢籠。我看得出,你們關(guān)系很好,但恒一要想從這個牢籠中逃出,還需要你的幫忙?!?/p>

        我啞口無言,像珠寶柜臺的員工戴著純白色手套打開珠寶盒一般,小心翼翼地翻開了回憶錄?!叭松叵脘洝?,簡簡單單的五個漢字,卻是一個人跌宕起伏的一生。表哥的太祖父淺田千秋的字跡工整講究,應(yīng)該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剛想翻開第一頁,就從回憶錄中掉出幾張黑白照片來,我一張張拾起翻看,一張是他年輕時候站在京都大學(xué)門口的照片,一張是穿軍裝的,一張是穿傳統(tǒng)和服的結(jié)婚照,還有一張是和妻子兒子的合照。年代久遠,照片有點模糊了,但可以看得出淺田千秋目光犀利,又帶著一點陰郁,始終是一副毫無波瀾的嚴(yán)肅神情。細(xì)看之下,跟表哥倒有幾分神似。

        我將照片塞回本中,開始閱讀淺田千秋的一生?;貞涗浺婚_始只是記錄了些平凡的日常,他用平淡的筆調(diào)記錄下自己的童年生活、初戀愛人、求學(xué)經(jīng)歷,里面有著世間每個人共通的情愫,我一目十行地草草掃過。

        十一

        淺田千秋出身于日本大正時代一個大戶人家,從小衣食無憂,卻又十分好學(xué),本來都已經(jīng)進入了京都大學(xué)哲學(xué)系,可一九三七年,也就是淺田千秋大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他卻被日本陸軍強征入伍,一個班的同級生大多都被派往了中國戰(zhàn)場。他在被簡單訓(xùn)練及強行洗腦一個多月之后,就被編入第十六師團步兵第二十連隊,也是后來因最早攻陷南京而臭名昭著的軍隊。他在回憶錄中詳細(xì)記錄了第一次用軍刀砍下俘虜人頭的場景,我盡量用最忠實于其原意、不加修飾的中文翻譯如下:

        我們站成一排,按照上頭的命令一個個上前去砍下跪成一排的俘虜?shù)念^。那是我第一次接到殺人的指令,我滿身的大汗,握著軍刀的手一直在不聽使喚地抖動著。我早已算好了自己對應(yīng)要殺的是哪個。那是一個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的青年,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紀(jì)。他明顯也算好要殺他的人就是我,用惡狠狠的眼神一直看著我。沒有哭喊,沒有吵鬧,只有那冷冰冰的眼神像一把尖刀直直地刺向我。我被他看得心里發(fā)毛,避開了他的目光,再看他時,他已經(jīng)平靜地閉上了眼睛。

        終于輪到我了,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上前去,舉起軍刀,手心里滿是汗,我在心里一遍遍地數(shù)著一二三,可還是下不去手。后面的長官朝我怒吼起來,我緊閉上雙眼,咬緊牙關(guān),心里一直默念著 ‘對不起對不起,揮下了軍刀。只聽見人頭滾落在地的聲響,我從未想過,一個人的頭顱居然可以這么輕而易舉地被軍刀砍下來。我的臉上被濺上一股熱乎乎的黏稠液體,隨即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

        那種血腥味后來一直跟著我,無論過去多少年,洗多少遍澡,那股血腥味早已深入骨髓,日日夜夜縈繞在我的身邊。那股味道就像是一條沾滿血跡的無形布條,一直緊緊地勒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無法呼吸,無法呼喊,我只能日夜一直被這根布條往上拖拽,像是整個人都被掛到了一棵大樹上。而樹底下,是所有曾經(jīng)死在我刀下和槍下的孤魂,他們對著我張牙舞爪,試圖抓住我的雙腿。

        而這次慘絕人寰的殺戮,只是一次演習(xí)式的試刀而已,真正的屠殺才剛剛開始……

        我實在讀不下去了,立即合上了回憶錄。胃里翻江倒海,早上胡亂吃下的面包似乎在胃里無限地膨脹著,順著食道一路往上翻涌,一直堵到了嗓子口。我不知道昨天表哥看完這段之后為何還能那么平靜,或許他只是有著超乎常人的忍受力,盡量在我們面前克制住內(nèi)心一星一點的波動。

        “我從小就很怕我的爺爺,”空塵師傅看著我,平靜地開始敘述,“他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寫東西,或是一整天不說話,或是一整天都像一只野獸一樣嘶吼,在地上翻滾,直到將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關(guān)于他曾經(jīng)參加過中日戰(zhàn)爭的事,家人從未跟我提及過。后來他的病情愈加嚴(yán)重,家人才將他送進了療養(yǎng)院。

        “當(dāng)我告知家人我要和恒一的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遭到我父親的嚴(yán)厲反對??伤麉s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可以站得住腳的理由。恒一出生后,他從來沒抱過他,甚至沒好好地正眼瞧過他一眼,看他時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的。所以那段時間,我跟我父親的關(guān)系十分不好,在家盡量不出現(xiàn)在對方面前。我和恒一的母親商量好了,等恒一再大一點,就搬出去住。接著爺爺就出了事,父親這才將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連同這本回憶錄,一并交給了我。恒一的母親實在無法接受,帶著恒一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父親在自殺前幾天曾經(jīng)告訴我說,他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偷偷翻看過爺爺一直視若珍寶的回憶錄。那段在中國殘忍殺人的經(jīng)歷對幼年的父親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精神創(chuàng)傷。他甚至大病了一場,休學(xué)了一年,在家療養(yǎng)。就算身體可以恢復(fù),可這份隨同血液一同從爺爺身上繼承下來的罪惡感,卻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噩夢。而我和翠貞的結(jié)合,是罩在他噩夢之外的另一層噩夢。恒一的出生,對他來說,就像是歷史對我們淺田家進行的最為有力的報復(fù),他無法直視繼承了自己血脈的孫子,無法抱他親吻他。恒一每一次對著他無邪微笑,都是曾經(jīng)握在爺爺手中泛著冷光的軍刀,直直地向他心頭刺來。他后來甚至無法接受任何肉類食物,成了一個素食主義者。翠貞帶著恒一離開后沒幾年,父親終于無法承受這種負(fù)罪感的折磨,在一個雨夜跳電車軌道自殺了。

        “而我,雖然從未參與過那段歷史,但父親從爺爺那兒繼承下的罪惡感,或者說精神創(chuàng)傷,作為他們的后代,卻成了我不得不繼續(xù)繼承的部分。即使再怎么想忘卻,故意無視,但作為一個日本人,只能作為 ‘我之所以為我的一部分,無奈地繼承并傳下去。而我為了能從這種死循環(huán)中脫身而出,不至于步入爺爺和父親的后塵,只好拋卻舊姓,拋卻前塵,來到這里。替我的父輩贖罪,也替恒一贖罪?!笨諌m師傅說著環(huán)顧著廂房里的一切,臉上滿是不符合出家人身份的愁苦。他用“空塵”作為自己的法號,似乎也在傾其一生,逃避或者忘卻。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眼前這個已經(jīng)年近花甲卻仍無法真正釋懷的出家人。能夠撫平歷史創(chuàng)傷的只有歷史洪流和永世銘記。但我對他選擇逃避和忘卻的做法卻又無可厚非,帶著原罪生而為人,為了活下去,他別無選擇。他說他通過出家得以逃離了詛咒般的宿命牢籠,可我知道,他仍然深陷其中,等待著救贖。說白了,他也好,他的父親也好,作為一個個獨立的生命個體,跟無數(shù)受盡磨難的中國人一樣,都是那場戰(zhàn)爭或者說日本軍國主義的受害者。

        我將那本回憶錄緊緊地抱在懷里,站起身來,無聲地向空塵師傅告別。他看出了我的意思,對著我鞠身行禮,說道:“抱歉讓你聽到如此不快的往事。我估計此生也不會再與恒一見面了,他的一切就拜托你了。”

        我眼眶一熱,很想上去抱抱他,但還是忍住了,用砂紙似的聲音跟他說了聲“再見”就離開了廂房。

        我走出寺廟,秋日午后的陽光照得我有點恍惚,仿佛剛從另一個時空里回來。我依然緊緊地抱著那本回憶錄,機械地走在歪歪扭扭的山路上。滿山的紅葉仿佛在一瞬間都變紅了,漫山遍野血紅色的火焰,燃燒著,旋轉(zhuǎn)著,墜入山谷。

        此時此刻,我滿心只有一個念頭:我要找到我的表哥,無論他跑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他,給他一個長久的、溫暖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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