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嫣萍
露臺上,靠著柵欄的梅樹,已有十余年。起初是幼小的梅株,漸漸成了盆景,如今,黑色主干,粗糲遒勁,分枝朝五處伸展,枝條卻簇?fù)硐蛏?,花朵、花色逐年豐盛。今年,居然成串兒開放。
梅樹是“家園”的一部分。坐于書房,或徘徊于露臺,整個花季,思想也附著于其上,芳香馥郁的美感,若非親手所植,無從體會。
識 梅
最早接觸梅花,得從幼年的一條小裙子說起。
那是一件兩色拼接的連衣裙,淡藍(lán)色小褂與白色褶皺縫合在一起,長長垂掛下來。領(lǐng)口處,手繡的幾朵小花,清新雅致。一直到小學(xué)三年級,這條裙子每年“六一”都要隆重登場,從報幕到壓軸,被不同的小女孩穿著表演節(jié)目。當(dāng)時,并不知道那圓圓的花朵叫梅花。只記得,裙子已小得不能再穿,布料也有了裂痕,可姥姥還是精心收藏著。有時,姥姥坐在窗下,整理著陳年包袱時,就將裙子拿在手上,左右賞看,不時念叨著:“這么好看的梅花,就算一棵樹,也得老了,可香氣還是不減呢。”
第一次聽說裙子上帶著香味,我也湊近了使勁兒吸氣。姥姥說:“小娃兒鼻子淺,長大了,才可聞得見?!边@已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便不再追問。
幾年后,母親辦完調(diào)動手續(xù),回鄉(xiāng)下探親。這次,母親并沒帶很多東西,她已計劃接我去城里讀書了。
盡管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姥姥還是很難過。她在默默收拾著東西時,我也想哭,但在一個少女心中,遠(yuǎn)方總是充滿了期待。
燈下,母親“哧”地拉開了印著“北京”字樣的提包,一邊放起我的衣物,一邊又拿出一件果綠色短衫。小圓領(lǐng),燈籠袖,衣襟上斜斜地繡著一枝梅花。綠朵金蕊,點亮了昏黃的光線。爐子上,水壺“呲呲”冒著熱氣;燭臺上,燈花也“噗噗”跳了幾下。姥姥接過衣服感嘆著:“這花繡得活色生香,小娃娃穿在身上,心眼呀,越發(fā)靈巧了?!?/p>
月光映著窗格里的剪紙,熱乎乎的炕頭,難得坐著姥姥、母親和我。我在母親面前有些羞澀,但因了衣服,話也多了起來。我不顧寒冷,一遍遍試穿。鏡子里,也像飄來了一陣春風(fēng),梅朵繞著脖頸飛舞。我被花香罩著,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第二天,來看望母親的姑娘、媳婦,也被這件衣服吸引著,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布料、繡工、配色……當(dāng)大家知道是母親一針一線繡成時,不禁“嘖嘖”稱贊。
不得不說,這件衣服制造的熱鬧,沖淡了離別的傷感。過完年,我便隨母親來到了臨汾讀初中。
那時,臨汾已稱得上花果城,可梅花的種植,還沒有興起。
十二三歲的我,已懂得打扮。
周末,母親從衣柜里挑出一條舊褲子,清淡的卡其色,散發(fā)著樟腦味兒。母親按我的尺寸裁剪一番,又將剩余的布塊,縫在了兩個膝蓋處。
夏陽明媚,鳥兒呢喃。我穿著繡花衣衫,搭著“時髦”長褲,來到了學(xué)校。
語文課上,老師恰好講《詠梅》:“風(fēng)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我一邊抄寫,一邊看著衣襟上的花枝,想象著梅花迎風(fēng)飛舞。老師似乎從我的表情中得了某種感應(yīng),便笑著說:“大家還沒見過梅花吧?課代表同學(xué)衣服上的繡花,就是這種奇妙的植物,花苞像豆子一樣,慢慢開放時,葉子就落了,所以,梅花也叫干枝梅。”大家看向我。
我低著頭,羞怯掩藏了歡喜。
老師還說,百花凋謝時,梅花冒著風(fēng)雪,獨自開放。越是寒冷,越是鮮艷。所以,我們也要做傲雪紅梅。
人與植物第一次有了聯(lián)系,稚嫩的官能開始活躍,幼小的心靈也漸漸蘇醒。老師見我們意猶未盡,又在黑板上寫下了“梅花香自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我將詩句抄在日記本上,每天都要看一遍。
青蔥的少年時代,這些“梅花詩”成了我進步的動力。
上了高中,開始寄宿生活,宿舍是個小集體,又處于青春敏感期。志趣相同的人,容易成為朋友。
一個周末的黃昏,從作業(yè)里抬起頭時,左前方一個女孩正在收拾書本。我們不約而同走出了教室。她說,她叫若梅,來自市區(qū)西邊的小山城。她的普通話夾雜著好聽的方音,我對她的名字也格外感興趣。但因是初相識,便不好意思問太多??傊?,我們漸漸一起吃飯、跑步,一起談心、學(xué)習(xí)了。
中秋節(jié)前夕,看著圓月,若梅說有些想家了。
她回一趟家,要坐五個多小時中巴車。她還說,她的家鄉(xiāng)有座山,山上有座西岳廟,廟前的一棵老梅樹,到了冬天,滿樹花開,寺廟里就會來很多人,踏雪尋梅。她媽媽就是賞了梅花才懷上她的。
像聽著古老的傳說,對她的家鄉(xiāng)漸生神往。從此,忙碌的學(xué)習(xí)間隙,常在她的講述中,想象著白雪紛飛,紅梅花開。
高考終于結(jié)束,便隨她一起,來到了呂梁山區(qū)的鳳凰山巔。
第一次來寺院。疊起的梁架、彩繪;絕妙的懸塑,飛天。尤其,木魚聲,誦經(jīng)聲,山澗特有的風(fēng)聲,此起彼伏,清越從容。尤其那棵老梅樹,主干皴黑,虬枝古拙;根節(jié)盤錯,氣勢非凡。
我貼著樹干,手心溫?zé)?,思緒高遠(yuǎn)。雖沒有看到梅花盛開,但梅樹的形象,已在心靈深處漸漸生根。
傍晚,隨若梅來到了她家,打開門的一剎那,她喊著媽媽時,我愣住了。眼前分明站著一位大家閨秀,五官平常,但眼神明亮,氣質(zhì)高雅,超出了想象中她母親的形象。喊出阿姨時,我仍有些猶疑。若梅看出了我的心思,晚飯后,就讓她媽媽講起了自家的故事。
原來,她們并不是本地人,若梅父親原在西北某軍區(qū),母親出身大戶人家,識文字,喜讀書。嫁給父親后,相夫教子,操持家務(wù),生活平安順?biāo)臁?珊髞恚赣H不知犯了什么錯誤,要勞動下放。母親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隨父親一路顛簸,來到了千里之外。他們暫居的窯洞,潮濕昏暗,破敗不堪,父親的工資居然連維修費都湊不夠。何況,因他們的身份,也無人愿意接濟,不久,起碼的一日三餐就成了問題。若梅父親思慮過度,患病在身;兩個兒子少不更事,嗷嗷待哺。實在沒有辦法,不諳稼穡的母親,開始了辛勤勞作。白天拾麥穗,撿棉花;掰玉米、挖土豆。夜晚,就著燈光縫衣衫,伴著月亮開荒田。更揪心的是,這一切,并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做。有一年,她覺得實在活不下去了,就想著去一趟西岳廟,求求菩薩。
正值隆冬,冒著嚴(yán)寒,踏上石階,推門而入時,一股奇香隱隱飄來。像得了某種暗示,她徑直走到了梅樹下。梅花枝疏干冷,沒有綠葉陪伴;花朵孤放,沒有蝶飛蜂舞,卻英姿勃發(fā),獨撐一樹清香。
傾聽著古梅的心聲,她想:梅樹的身軀,多少風(fēng)雪吹過?梅樹的枝條,多少嚴(yán)寒侵襲?冰凌垂掛,梅朵依舊飽滿;冰碴凝結(jié),梅花依舊鮮艷。她默默站著,淚水模糊了雙眼,生命深處的靈性漸漸復(fù)蘇。她告訴自己:無論怎樣,都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快樂幸福。于是,回來后不久,就懷上了若梅。
在母親的開導(dǎo)下,若梅父親也漸漸康復(fù)。從此,他們每年都要一起踏雪訪梅。是呀,梅花開于深冬,凋于初春,“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比耍y道還不如植物么?
就這樣,他們互相鼓勵,彼此慰藉,挺過了最為艱辛的歲月。
在若梅家的三天,只覺得她媽媽優(yōu)雅從容,即便庸常的家務(wù),也做得有滋有味。我跟在她身后,詢問最多的還是梅花。她就又給我們講了“梅花妝”的故事。她說,人不僅要活著,還要活得好,活得美。很久以前的皇宮里,有個壽陽公主,聰明伶俐,機智乖巧,深得皇帝喜愛。一天,她見梅花綻放,就在樹下忘情地玩耍,一直到天黑,都沒有停歇,實在困得不行了,就倒在樹下的石床上睡著了。微風(fēng)吹過,一瓣梅花正好落于額頭,溫暖的肌膚吸附著花瓣,漸漸成了一副梅花貼。醒來后,公主看著鏡子里的妝容,又看看頭頂?shù)脑铝?,覺得自己就像仙子下凡。宮女們見狀,驚嘆不已,紛紛效仿,即便過了時令,也要剪紙做花黃。從此,就有了“梅花妝”。
回到家,我便在紙上畫出想象中梅花的模樣,染出梅瓣,裁下梅朵,壓在玻璃板下或者夾在書里。有時,也在額頭悄悄試貼一番。鏡中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古代少女。這是意識覺醒的初級階段,這種自我欣賞,帶給我莫大的鼓勵。
思 梅
讀了大學(xué)中文系,開始了漢語言文學(xué)的系統(tǒng)學(xué)習(xí),自然而然,喜歡古詩詞中的梅花詩。
最早接觸的是北魏陸凱的《贈范曄》: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p>
陸凱秉性忠厚,家國情懷;身居高位,卻與南朝文學(xué)家范曄志同道合,書信往來。公元501年初春,范曄像往常一樣,拆開了陸凱的信袋,不料,一枝梅花赫然入目。驚奇之余,范曄一番尋找,果然看見了那首五言絕句。
當(dāng)時,范曄身居長安,一枝梅花卻從嶺南跋山涉水,綻放眼前。再看詩句,尋常的生活細(xì)節(jié),虛實相照,情意萌生。即使不通韻律,也可借物游神,雅俗共賞。所以,“一枝春”在民間很快流傳,終成梅花的別稱。
江南物華天寶,豐美富庶,可在陸凱眼里,唯有梅花,方可表明心跡。他將“一枝春”做為禮物,像是捧出了一個季節(jié):嫩芽、綠絳;細(xì)雨,新畦……綿綿思念,掛于枝頭?;ǘ渲x了,情意留香;今年去了,明朝再來。物象與情致,永恒與當(dāng)下,峰嶺錯落,相映疊生,豐富的“中國式”意味,時至今日,都是難以超越的經(jīng)典。范曄才華橫溢,靈敏通透,怎會不懂其中蘊藏的深意?何況,天地悠悠,年華輪回,相比大自然的春光,政局動蕩,仕途不暢,又算得了什么呢?所以,多年來,“一枝春”的意境,在我內(nèi)心久久浮動。甚至可以說,常常與時舒卷,古今同情。
到了唐朝,梅花詩漸趨冷艷翩躚,像心血染化的層林,“每一株”都呈示著詩人的心結(jié)。
王維的《雜詩三首其二》,我久久注目:“君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當(dāng)時,作者為避安史之亂,已在孟津隱居多年。一日偶遇故知,百感交集,沉吟良久,諾諾開口:“難得你從故鄉(xiāng)而來,故鄉(xiāng)的事你應(yīng)該知道一些吧,試問:你來的時候,我家窗前的那株梅花可開了沒有?”
每讀至此,王維仿佛站在眼前,長衫飄飄,目光切切;聲音低沉,神色凝重。我模擬著那位鄉(xiāng)鄰,聽著他遲疑而滿懷希望的發(fā)問,不知如何回答。若說梅花開了,也只應(yīng)了花事;若說梅花沒開,詩人該是何等失望?左右為難之際,不禁淚眼模糊。是呀,故鄉(xiāng)的人事,在游子心中,渴望得知的何止一枝梅花?
發(fā)小童友可健在,鄰里鄉(xiāng)人可安寧?小河邊,可還是桑林蔥蘢;棗林里,可依舊有果實如燈?……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在內(nèi)心演化了無數(shù)遍,以語言的形式出現(xiàn)時,卻表現(xiàn)成了兒童式的天真與急切,仿佛故鄉(xiāng)值得懷念的,唯有窗前那梅花了。其實,“鄉(xiāng)思”不過是籠統(tǒng)的說法,浮現(xiàn)于腦海的,往往具體又瑣碎:一堵墻,一條街;一個人,一處景;甚至一個鳥窩,一棵大樹。所以,“窗前寒梅”是難以回答的永恒“鄉(xiāng)問”,是古今游子的萬千心結(jié)。
我也很多次想過,空間仿佛“鄉(xiāng)思”的容器,若沒有遠(yuǎn)離,何以生發(fā)對故土的熱切追問,對鄉(xiāng)情的悉心探尋?那么,生命之光,又該如何照徹時空,詩意萌生?所以,當(dāng)走近盧照鄰的《梅花落》時,不禁又一次心懷茫茫,思緒涌動:“梅嶺花初發(fā),天山雪未開。雪處疑花滿,花邊似雪回。因風(fēng)入舞袖,雜粉向妝臺。匈奴幾萬里,春至不知來?!?/p>
這完全是另一番情景:蒼?;ㄐ踔?,掩映著一位思婦,如花的年齡,卻與情郎相隔萬里。嶺南梅花開了,天山雪花未化;眼前梅花似雪,遠(yuǎn)方雪花似梅……我在江南,你在塞北,忽然,一陣風(fēng)來,雪花幻化成梅花,圍繞妝臺,飄進衣袖……梅花雪花,你我同形;雪花梅花,我你共夢??墒牵嚾惑@醒,一切的一切,又無影無蹤……多想跨越空間,隨你而去;多想飛離枝頭,與你同棲??伤寄畹脑埔恚f水千山走遍,即便飄到了你的眼前,也早已凝為一滴寒露,你又如何知曉我渺渺之春心芳情?
古人含蓄,怎么說都不愿說破相思,知道說破就俗了,爛了。所以,遠(yuǎn)隔兩地的思婦征人,梅花雪花,情意朦朧;雪花梅花,意趣橫生。是啊,依欄遠(yuǎn)眺、窗前小坐;水邊徘徊、月下獨酌,許多經(jīng)典的相思情節(jié),何嘗不是借助“梅雪花橋”,詩海自渡呢?所以,云空無涯,似花非花;古今無界,共話風(fēng)雅。已經(jīng)不是在欣賞美,而是在創(chuàng)造美、超脫美了。然而,萬物皆有兩面,還是這枝“梅花”,李商隱卻別開生面?!岸ǘㄗ√煅模酪老蛭锶A,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保ā稇浢贰罚?。
李商隱,河南沁陽人,“五歲誦經(jīng)書,七歲弄筆硯”。才情橫溢,博聞強記,卻早年喪父,踽踽負(fù)重;一考再考,又一敗再敗;幾番掙扎,難得中了進士,謀得一介小官,又因婚姻陷入了政治漩渦。尤其很多時候,眼看著官場的大門,漸漸開啟,待他小心靠近時,卻又?jǐn)嗳魂P(guān)閉。
公元840年,他的母親不幸去世,回家守孝時,趁著清凈,他一遍遍反思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終于明白,仕途經(jīng)濟非己所長,詩詞文賦,方可春風(fēng)化雨。于是,他將眼中所見,寫成了一首首獨特的田園詩。若長此以往,也不失為合適的人生選擇,可他又擔(dān)當(dāng)著門戶之責(zé),大家庭的開銷非他莫屬。所以,守孝結(jié)束,李商隱不得不又一次輾轉(zhuǎn)于官場。不料,851年,相濡以沫的妻子又遽然病逝,消息傳來,李商隱天旋地轉(zhuǎn),生無可戀。妻子家境殷實,文墨皆通,卻因長期辛苦,積勞成疾;他們夫妻恩愛,琴瑟和諧,如今卻天各一方,年華空負(fù)。人間還有比“蠟炬成灰,春蠶將死”的感受,更令人不堪的么?
可總要將痛苦轉(zhuǎn)移,總要活下去吧!李商隱踉踉蹌蹌奔走于田野,放眼四周,唯有仁慈的大自然,不分職位高低,不論人情冷暖,隨時擁抱著疲憊的浪子。初春的梅花,就在這時,毫無戒備地躍入了眼中,仿佛有意提醒他想起妻子遠(yuǎn)去的面容。這時,錐心的思念,非“定定”一詞,難以表述。妻子在時,分開時間再久,總會“共剪西窗燭”;路途再遠(yuǎn),總也相看兩不厭??扇缃衲??妻子永遠(yuǎn)地離開了,他也永遠(yuǎn)地回不去了——日復(fù)一日的糾結(jié);難以割舍的矛盾;無從實現(xiàn)卻又繚繞不斷的理想與痛楚,一腔思緒向誰傾訴呢?而多年的懷才不遇、困頓焦慮,“定定”也是他的基本表情。所以,春光無限,梅容慘淡;一詞兩用,遙相呼應(yīng),梅花成了他生命中揮之不去的回憶之痛。
就這樣,陸凱的友情,王維的鄉(xiāng)情,盧照鄰的愛情,李商隱的親情,一花多維,情意滋生。
悟 梅
寫作課上,老師布置了作文題《雪野茫茫獨跋涉》,我便在雪花紛飛中去了汾河灘。遠(yuǎn)山、曠野;老樹、枯荷……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雪地上,長期積累的梅花意念,也漸次浮現(xiàn)。雪花飄于面頰,像拂著梅花妝;落于舌尖,像咽下梅花霜;風(fēng)吹起了雪霧,又像飄于梅花的詩行;褪色的梅花書簽,也要躍上枝頭,呈現(xiàn)一棵梅花樁。像得了大自然的神諭,我將“花簽”一枚枚貼在了枝頭,“颯颯”風(fēng)聲,梅魂疏影;情思涌動,詩心交融……半個月后,一節(jié)難忘的寫作課來臨了。
只記得,老師拿著一摞紙,站上講臺時,一邊總結(jié)作文,一邊搜尋我的身影。然后,他富有磁性的聲音,開始朗讀我的作品,并不時停下來,興奮地講評一番。最后,他笑容燦爛地對我說:“記住,將來無論做什么,都不要放棄古詩詞,不能放棄寫作,更不可放棄對梅花的追尋……”我記住了那節(jié)課,記住了汾河雪野的蒼茫之美。
大三時,終于迎來了宋詞,“梅花詩”也在宋朝附著了新內(nèi)容。黃庭堅、歐陽修、陸游、楊萬里……他們的筆下,色彩漸漸明亮,意象漸漸豐滿,尤其范成大,造梅園,寫梅譜,交梅友,筑梅魂,從詩文到行動,對我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號石湖居士,吳郡(今江蘇吳縣)人,紹興進士。早年,歷任三官,出使金朝;堅毅清廉,世人敬重。晚年,退居故鄉(xiāng)石湖,致力于梅花生活。正如他所言:“余于石湖玉雪坡,植有梅數(shù)百本,比年又于舍南買王氏僦舍七十楹,盡拆除之,治為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與梅。吳下栽梅特盛,其品不一。”這時,江梅、早梅、官城梅,消梅、古梅、重葉梅,綠萼梅、百葉梅,紅梅、杏梅、鴛鴦梅等十二種梅花,齊聚于范家園林,形成了獨特的梅景。
范成大呵護梅植,研究梅族,一一記錄生長習(xí)性,其耐心程度,古今難覓。那么,梅花究竟有何種魅力,讓他如此著迷?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理解。
后來,偶讀蘇東坡詩句,才稍有領(lǐng)悟。蘇東坡解釋說:范成大眼里,梅花春夏秋冬閱盡,風(fēng)霜雨雪歷遍;冬至芬芳,春來歸隱,是大自然奧秘的最高領(lǐng)悟者。范成大歷經(jīng)磨礪,完成了社會使命,實現(xiàn)了人生價值,無需再在官場周旋奔波。所以,無論日常返鄉(xiāng),還是遭遇彈劾,只要一回到石湖,他都以梅為寄,快意人生。當(dāng)然,也有資料顯示:人的意識活動,十分之一就可滿足現(xiàn)實之需,另十分之九,只有歸于崇高的精神體驗,才可承載生命之意義。所以,范成大晚年,或許借梅花獲得了靈趣,通曉了心情;幽思視聽,一園華夢,落葉歸根之意,盡在其中。當(dāng)然,還有一層意義,范成大或許并沒有料到。
隨著梅園的落成,文人墨客常常聚集于此,借梅抒懷,彼此唱和,奇思妙想,紛至沓來。于是,梅園不再是單純的休閑之地,而成了啟動文思、激發(fā)靈感的精神場所。
姜夔,就是這個時期,得益于梅園的主要代表人物。
1187年初夏,他首次造訪石湖,與范成大一見如故。此后十年,他不斷往返于蘇湖之間,留下了許多有關(guān)梅園的佳作。
紹熙二年(1191),姜夔又一次踏雪前來,老友相見,分外歡喜。遺憾的是,“梅開雪落,竹院深靜,而石湖畏寒不出”——范成大因身體原因,無法外出作陪,姜夔因此獨游美景,《暗香》《疏影》一揮而就。
范成大不時擊節(jié),欣賞不已,興致所至,便讓家中樂工譜曲演奏。于是,雪花紛飛,梅花含蕊;舞樂紛呈,主客皆醉。宴罷,姜夔行舟回程,途經(jīng)吳江垂虹橋時,又一次乘興揮毫,寫下了“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的著名詩句。
梅花以自身的美感,呈現(xiàn)著宋人內(nèi)省化的意識形態(tài),乃至“瘦骨清相”,也成了當(dāng)時文人的外在特征。這期間,先后出現(xiàn)了陸游、劉克莊、盧梅坡、張道恰等梅花詩人,留下了豐富的詠梅篇章。
至此,范成大沒有止步,又將目光聚焦于古梅林,對梅花的寓意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挖掘。
“孤標(biāo)元不斗芳菲,雨瘦風(fēng)皴老更奇。壓倒嫩條千萬蕊,只消疏影兩三枝?!?/p>
古梅歷經(jīng)滄桑,渾然天成,已超越了“老與嫩,剛與柔,枯與腴,淡與濃的外在特征,而是以形入神,心魂相昭——“以韻勝,以格高,以橫斜疏瘦與老枝怪奇者為貴”。
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溫存纖細(xì)的形象已無法滿足文人的心理需求,他們從梅花中沉淀出“形而上”的雄渾之美,來對抗現(xiàn)實中的痛楚、沉重,乃至死亡。而且越是苦悶,對靈魂自由的渴求越是強烈。盤屈蒼虬、奇崛強勁的老梅,恰與文人悲涼的心態(tài)水乳交融,形成了精神上的對沖之力,達(dá)到了人生的哲學(xué)高度。南宋特定的社會背景下,也更具文化象征意義。
更為關(guān)鍵的是,這個時期,植梅賞梅,已從士大夫之族漸漸傳到了民間,演化為一種社會風(fēng)尚。由此,梅花便由單純的植物升格為一國之花,成為一個民族普遍意義上的精神承載。
這一階段,我也臨近大學(xué)畢業(yè),世界觀漸趨成型,需要更高的精神指引,高啟就在這時來到了眼前。
高啟生于元末明初,性情放達(dá),才華高逸;通歷史,好詩歌;卻屢遭排擠,郁郁不仕。他便于23歲離開官場,于青丘山隱居,自號青丘子。
《梅花九首》是其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精神的最好寫照:“瓊姿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边@與他在《青丘子歌》中表達(dá)的旨意殊途同歸:“青丘子,癯而清,本是五云閣下之仙卿,何年降謫在世間,向人不道姓與名。”一詩一文,高啟皆以“仙子”自居。
最初,不能明白其中含義:人各有志,不做官便也罷了,卻為何如此高標(biāo)冥茫,遺世獨立?隨著思考的深入,漸漸體會到了古代文人的“悲劇性”心理。
漫長的封建體制下,文人要實現(xiàn)自我價值,只能踏入官場,禁錮天性,束縛心胸,成了人生常態(tài)。而固有的為官之道,更需“韜光養(yǎng)晦、待價而沽”;“敷炎趨勢,虛與委蛇”,這無異于貶損生命,扭曲靈魂。所以,他們重仕途更重氣節(jié),重官運更重性靈,寧愿現(xiàn)實理想破滅,也不愿精神世界坍塌。
所以,歸隱山林,往來天地,便成了許多知識分子無奈之下的最終選擇。高啟的“自詡”,或許就是基于如此心理。所以,他“不慚被寬褐,不羨垂華纓,不問龍虎苦戰(zhàn)斗,不管烏兔奔忙傾,向水中獨坐,林中獨行”。大自然似乎也領(lǐng)會了他的心意,“星虹助光氣,煙霧滋華英”;“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山高水遠(yuǎn),林木深幽;白雪皚皚,心若飛鴻。梅花像矜持妙曼的仙女,骨骼秀麗,奇崛芳香,從瑤臺款款而來,與詩人合二為一。這個過程也是高啟生命升華、靈魂救贖的形象昭示。所以,他被譽為當(dāng)時最杰出的詩人,不僅在于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更在于他首次將人格與梅花結(jié)合起來,使人們的精神歸屬有跡可循,有法可依。
其實,參加工作后,我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梅花,便從雜志的封面、封底,書籍的插圖重尋覓其芳蹤。有一次,看到了后人臨摹的宋代仲仁長老的墨梅,情不自禁,流連其中。
仲仁長老在整個花季,細(xì)心觀察梅花的低昂、俯仰、分合、卷舒,將整個過程整理成百幅梅花圖稿,后人稱之為《梅花喜神譜》。更有趣的是,每遇梅花開放,月影初上,枝椏映于窗前,他便欣然提筆,描其狀、繪其神,橫斜疏淡,滿紙清輝。元代初期,王冕繼承仲仁長老的技法,并將其發(fā)揚光大。他隱居九里之山,植梅千棵。胭脂點花,鐵骨冰心。他的《墨梅》詩云:“我家洗硯池頭樹,個個花開淡墨痕。不用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后兩句,已是文人雅士抒懷言志之典范。到了后期,被稱為“元四家”之一的吳鎮(zhèn),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私塾教書,于庭院種梅,取名“梅花庵”。他用“飛白”呈現(xiàn)老樁;用“圈點”勾勒花朵。冰玉清香,已是他“梅畫”的代稱。
如此看來,宋代詩人畫家與梅花彼此貼合,相互印證,以不同的方式展現(xiàn)著潔凈的靈魂之光。
識梅、思梅、悟梅……梅花于我,是仿照也是傳承,是寫真也是象征。所以,梅花似乎另一條軸線,牽引我三十幾歲定居江南時,皆命運之使然。
第一次見到梅花真顏,是在寧波的月湖梅園。
早春二月,安頓好家當(dāng),顧不上冷雨紛紛,便盤算著合適的時機。按說,長達(dá)半生的追隨,愿望即將成真,應(yīng)該有個儀式才好??伤紒硐肴ィ圆坏靡I(lǐng),便想起了李漁的觀花之道:
“觀花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帶帳房,實三面而虛其前,制同湯網(wǎng),其中多設(shè)爐碳,既可致溫,復(fù)備暖酒之用,此一法也。園居者置紙屏數(shù)扇,覆以平頂,四面設(shè)窗,盡可開閉,隨花所在,撐而就之,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則無時無日不在花間。”
這般描述,精致絕倫,可真去模仿,并不現(xiàn)實。于是,刪繁就簡,以最樸素、最便捷的方式,步行來到了月湖邊。
暮靄籠罩,水氣氤氳。紅梅、綠梅,白梅、蠟梅,英華點點,錯落繽紛;地上的花瓣,聚攏飛散,流云月霰;空中的花枝,花影綽綽,香波斑斕……我似乎穿越古今的一枚花瓣,漫舞翩翩,詩意千年……從此,天一閣、育王寺,四明山、甬江邊,都成了每年的賞梅之地,梅花如若季節(jié)的飛鳶,引領(lǐng)著生命之高歌,描繪著靈魂之芳園。
可是,不知為何,絢爛中,終覺缺少一抹出神入化的色彩。直到有一天,驀然醒悟,是孤山梅魂,在時間深處,輕輕將我呼喚。
于是,過錢塘、經(jīng)西湖;繞蘇堤,上孤山。
新月初升,梅花倒影池塘,梅香繚繞月中。林逋仿佛坐在不遠(yuǎn)處,行筆于月,落筆于梅,神色清寂,人花共語。是呀!“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早已超出了自然花鏡。麗影精魂,天馬行空,映照于國人心空。于是,孤山梅林,我徘徊再徘徊,尋覓再尋覓:
果然,梅花的光、色、聲、像,從遠(yuǎn)處輻射而來,帶我進入了幽古之境:冷寂和雅,鉛華剝落;心質(zhì)如初,凈若虛空。我的眼界、思緒、神態(tài)皆已沒入花中……
尾 聲
遠(yuǎn)望花是花,歸來梅依梅。所以,露臺上,一棵幼小的梅株,親手植于陶盆之中。靜觀玩味,俯仰自酌。
一晃,梅花落了,枝頭居然露出了粒粒梅果?;腥挥浧?,古人起初就是為了采集果子而種植梅花的。卻原來,風(fēng)霜閱盡,千年都是輪回;錦繡飽覽,萬世不過剎那。好吧!那就“遑論梅花何處栽,但看花影點蒼苔”吧!
有花若此,吾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