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領(lǐng)順

“Thank you for listening.”常用于漢語演講者所做PPT（PowerPoint）的結(jié)束語，借以表達演講者的恭敬和謙遜之意。有人認為這是一句中式英語，實則不然，我親見英語國家有人使用過。漢譯文常見的有“謝謝您的聆聽”“謝謝聆聽”之類。直譯為“謝謝您的聽”時，感覺節(jié)奏別扭，而“謝謝您的聆聽”和“謝謝聆聽”之類，語體色彩又似有問題。那么，問題出在哪里？又該怎樣進行英漢轉(zhuǎn)換呢？

現(xiàn)代漢語中雙音節(jié)詞占優(yōu)勢，因為聽起來平穩(wěn)，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單獨稱呼英國前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ry May）的姓氏“梅”時更愿意稱作“梅姨”這樣的雙音節(jié)詞，而實際上并不存在任何情感因素。所以，當中央廣播電視總臺記者水均益提問特雷莎·梅時說：“很多中國人會親切地叫你‘梅姨。你成了大家庭的一員，你喜歡這個稱號嗎？”這顯然是多情了。漢語語言學(xué)家劉丹青說：“這個外號的獲得和流行，也許有多重原因，但是最根本的原因，恰恰只是一個語言學(xué)上的原因——在現(xiàn)代漢語中，單音節(jié)難以成為外國人的姓氏或名字。”所以，我們把單音節(jié)的“張”（姓氏）稱為“老張”時顯得很自然，而把原本就是雙音節(jié)復(fù)姓的“歐陽”稱為“老歐陽”時，就顯得格格不入。也正如把“The room is cold.”譯為“這屋很冷”時，其中的“很”主要是幫助“冷”組成雙音節(jié)增強節(jié)奏的，并非表示程度。當然，對舉時使用單音節(jié)并不別扭，如“這屋冷，那屋熱”。如果原文寫作“The room is very （rather） cold.”，即本來就包含“很”的意思，就只有憑借表現(xiàn)程度的雙音節(jié)詞或短語（如“特別”“相當”“十分”“尤其”）來表達程度之高了。

在“謝謝您的聽”中，“聽”是一個單音節(jié)詞，所以讓人很難接受，因此人們要努力把它變成雙音節(jié)。而與“聽”組成雙音節(jié)的用詞中就有表示聽者態(tài)度的“幸聽”“善聽”“聰聽”“服聽”“肅聽”“順聽”“滿聽”“醇聽”“謹聽”“周聽”“慧聽”“凝聽”“潛聽”“恭聽”“傾聽”“聆聽”“徹聽”“達聽”“候聽”“受聽”“靜聽”“極聽”等，表示聽取方式的“倚聽”“瞻聽”“問聽”“督聽”“默聽”“悉聽”“佇聽”“旁聽”“靜聽”等，以及表示聽后效果的“聽隨”“聽教”“聽取”“聽知”“聽察”“聽行”“聽采”“聽履”“聽訴”等，但都是從聽者的角度看問題的。在這些雙音節(jié)詞中，數(shù)“聆聽”“傾聽”“聽講”“收聽”最為常用。

“聆聽”屬于謙詞，只能是晚輩、下級、卑者對長輩、上級、尊者發(fā)表意見或表達想聽的意愿時所使用的客氣、尊重的謙詞。你讓聽眾虔誠地聽你演講，難免貽笑大方。而“傾聽”是偏中性的用詞，它表示“細心地聽取”，雖然中性地指憑借聽覺器官接受言語信息并通過思維活動達到認知、理解的過程，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為聽者的態(tài)度，自然也不夠得體。至于“聽講”，一是在感情色彩上不夠高大，二是演講者若教師之于學(xué)生，顯得不夠平等?！笆章牎眲t用于專門場合，如借助無線電收聽。用“聆聽”雖然能達到節(jié)奏的平衡，卻帶來了語體色彩的問題。

既然我們明白了以上兩個道理，現(xiàn)在再回到英漢轉(zhuǎn)換的問題上。翻譯既要求真于原文的意義，又要務(wù)實于譯文的語境。直譯為單音節(jié)詞（“聽”），會產(chǎn)生佶屈聱牙的翻譯腔。“謝謝垂聽”“謝謝俯聽”倒是恰如其分，但或不符合習(xí)慣，這是因為“垂”“俯”都是以上示下，雖然恭敬了聽眾，但畢竟在現(xiàn)實的場景中，演講者在臺上而聽眾在臺下?？刹捎靡庾g，曲線達意，只要能巧妙地表達出演講者的自謙態(tài)度即可。比如，“謝謝您的聆聽”中“您”的使用，就做到了務(wù)實于譯文的語境，因為you在原文中沒有尊稱的形式標記，但其功能意義如此。所以，表達為“謝謝，耽誤了您的寶貴時間”“讓您聽我長篇大論，實在不好意思”“聽我絮叨，真是過意不去”等皆可。也就是說，只有正確理解了原文真實的意義，才會曲線做出得體的翻譯。

在非文學(xué)語境和求取功能的語篇中，凸顯原文的功能，求的是譯文的務(wù)實效果。如果能夠“套譯”（corresponding），即快速找到譯文相同語境中的表達方式，便能快速凸顯原文的功能。比如把“青青的草，怕你的腳”“小草呼喚你我的呵護”“小草青青，腳下留情”“請別打擾小草的夢”等公示語快捷地用“Keep off the grass.”代替，雖然喪失了原文的詩意表達，但畢竟能實現(xiàn)保護草地的最大目的，發(fā)揮與原文一樣的警示作用，所以準確地講是“套用”，套用的是目標語相同語境中的現(xiàn)成表達。

套譯或套用，是熟悉雙語的翻譯家最容易想到的做法，但翻譯家葛浩文卻不經(jīng)常套用。他寧愿把“九牛一毛”費力地翻譯成one hair from nine cowhides和a single hair on nine oxen，也不簡單地置換為現(xiàn)成的a drop in the ocean;他寧愿把“人靠衣裳馬靠鞍”費力地翻譯成“A mans known by his clothes， a horse by its saddle.”和“People are known by their clothes， horses by their saddles.”，也不簡單地置換為現(xiàn)成的“Fine feathers make fine birds.”;如此等等。這是因為，作為表達型文本的文學(xué)翻譯，朝原文靠攏是本能的選擇，準確地說是朝原文的風格靠攏，畢竟風格是文學(xué)家的生命。而在需要務(wù)實的語境里（比如廣告翻譯），并不以尊重原文語言風格為主，所求的是廣告利益的最大化。

與“Thank you for listening.”一致的漢語傳統(tǒng)說法是“請批評指正”“敬請指正”“請多提寶貴意見”等。因此，當PPT最后用上“Thank you for listening.”時，如果一定要翻譯，即使套用一句同樣語境里中國人常說的話，也符合余光中所主張“既要通天意，又得說人話”的原則。雖然語言未必對應(yīng)，但功能卻相當。畢竟，漢語演講者可能是懂得雙語的人，只要聽眾是中國人，且用漢語陳述，那么符合語境的漢語表達就算得體。只不過從認識翻譯的角度講，凸顯務(wù)實效果時，有可能背離錢鍾書所講的“翻譯的性質(zhì)”，從而改變“譯者”的身份。

“聆聽”之類詞語的誤用層出不窮，正如贈人著作而請人“拜讀”一樣，弄錯了禮貌的方向，便是陷自己于文化“不義”之地。? ? ? ? ? ? ? ? ? ?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