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專欄
韓浩月,男,生于上世紀70年代,現居北京。評論人,為多家媒體撰寫文化、娛樂評論。專欄作家,出版有多部個人作品集。
老石板得有幾百年歷史了,大塊的石頭,被磨滑了棱角,所有從此經過的車與人,都得提前做好剎車動作,緩慢地通過。想起老縣醫(yī)院,腦海里第一浮現的就是這個慢鏡頭。
橋的下面,是一大汪水。不能叫河,不能叫湖,只能叫一大汪水。水是死水,沒有來源,也沒有去路,但由于面積不小,風從橋下鉆來鉆去的時候,水面仍有波瀾。所謂死水微瀾。
水不流動,反而為水葫蘆等植物瘋長提供了營養(yǎng)。水葫蘆從橋的東南角開始長起,最旺盛的時候,可以覆蓋大半個水面,讓這個北方小城,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擁有了難得一見的、也是唯一的一小片南方景觀。
我第一次進縣醫(yī)院,還是青年時。不是一個人進的,一個人的話,無論如何我也不想進這個地方,內心里對醫(yī)院有種懼怕感。我是陪健健去的,健健是我的好朋友,他喜歡上了醫(yī)院的一個護士,時常在人家上班的時候,拉我陪他過去打擾人家(他一個人也不敢去)。年輕的護士們在走廊里穿梭,白色的護士服干凈得耀眼,她們永遠笑嘻嘻的,不知憂愁,也不把我們這兩個沒病的人當回事。
老縣醫(yī)院開始改造建新樓的時候,大約是1992年吧。在舊病房樓的后邊,開始建新病房樓,我以一個建筑工地工人的身份,進駐了老縣醫(yī)院。
工地的老板,是我所在街道的鄰居,他胖胖的,有著一雙金魚眼,看著面相和善,但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他看了看我的身高,說了句:“每月工資80元,來吧?!?/p>
新樓房從無到有,要一點點地蓋起。最早的時候,我在醫(yī)院的工地切鋼筋——就是把以盤卷形式拉到工地的鋼筋,用手捋直,放在切割機下面,切成半米或一米不等的長度,用在不同的用途。
冬天寒風凜冽,工作手套被鋼筋磨爛了,筷子粗細的鋼筋在掌心穿梭的時候,涼意不停襲來,那根鋼筋似乎想要與已經不再溫暖的手掌黏為一體。我和一個同齡的女孩,在重復著切割鋼筋的工作,我負責把鋼筋送到切割口下,她負責按下切割鍘刀……某個加班的漫長的黑夜,我甚至想,我的一生,就要和這個女孩,永遠這樣不知疲倦地“切割”下去了。
切割鋼筋的場所,恰好就在醫(yī)院后邊那一大汪水的邊上,時而有帶著濕氣和寒意的空氣,從水面卷上來,卷到腳邊,順著褲管鉆進來,滑溜溜的,讓人想顫栗,又忍不住有點兒想笑。偶爾抬起頭來,會看見不遠處的病房樓里燈火通明,只是看不見里面忙碌的身影。
1999年12月,我24歲生日就要到來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孩子在老縣醫(yī)院出生。
那是一個冬天的早晨,在等待了一夜之后,我聽見產房里傳來一聲嘹亮的啼哭。在確認是自己的孩子降生了之后,我沖向醫(yī)院走廊的盡頭。當時陽光正旺,暖意洋洋,我在亮得晃眼的光線下,用新買的手機給親戚朋友打電話、發(fā)短信,告訴他們,我成了一個父親。
三個月后,我?guī)е鴦倽M百天的兒子,離開了縣城。經過老縣醫(yī)院的時候,我深深地看了它一眼。生命的降生與離去,在這里;我青春的發(fā)現與告別,也在這里。
中年之后,有幾次做夢,夢見了老縣醫(yī)院,夢見我站在空空的走廊里,沒了護士窈窕的身影,也聽不到哭聲,夢境如墻壁一樣潔白。
可我還是愿意,更久地沉浸于那潔白里。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小漠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