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樁細小的經(jīng)歷我一直記得。大概是十六七年前,我在北京,要寫一個跟奶品有關(guān)的采訪,聯(lián)系了一家牛奶企業(yè)的員工,她的職責(zé)是在各地超市培訓(xùn)銷售員。在電話里,聽起來口齒清楚、言笑晏晏。
當(dāng)時正漸漸進冬,我轉(zhuǎn)了好幾道車才找到她的住處,要先穿過一個放著巨大音量音樂的超市,上樓后再經(jīng)過一個震天動地的游戲機廳,昏黑的樓道里,前面又出現(xiàn)一個小小樓梯,直通閣樓——我?guī)缀鯖]勇氣上去了。
她在閣樓房間門口招呼我,模糊的一個黑影。我硬著頭皮走進去,感覺很不好。燈一開,我意外地放松下來:全色調(diào)是帶著暖意的橘黃色,像一只睡得懶懶的貓。
房間很小,而且不是規(guī)整的長方形,長得七零八角的,但一眼看過去,只覺井井有條,床鋪衣架小書架都與墻貼合得嚴(yán)絲合縫,簡直像度身定做的。
我驚嘆。她略不好意思地笑:“天天去家居城跑唄,跑多了自然就遇到合適的?!?/p>
被褥當(dāng)然都疊得好好的,雜物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很小的方桌上,一本攤開的書,一支筆旁邊,是一個胖胖的酸奶瓶,插了三支蘆葦。
我嗅到她身上若隱若現(xiàn)的奶香。
她的家她自己,都一塵不染,帶著清潔的暖,讓我想到“苔花如米小、也學(xué)牡丹開”。
我驚奇極了:她學(xué)歷不高、收入菲薄,她沒有余錢購買奢侈品,卻把自己的生活,收拾得舒適簡潔且宜人。
人人都會說:心安之處就是家。用來抱怨:你沒有給我安全感,所以這里不是我的家。不,她在說:安是自己締造的,屋頂下一個女子有滋有味的好的生活,便是安全安靜安寧,便是幸福。哪怕這只是一個窄小的出租屋。
后來我回到武漢,有一次要拍個視頻,買了三腳架遲遲沒有收到。我向親友們打探誰家有現(xiàn)成的,一位老師熱情地說:我有,你來我家。
和老師不熟,只知道她退休了,怎么好意思上門打擾。但老師一直邀請,工作日程又實在很緊,我就去了。
讓我吃驚的是:她家有一個巨大的地下室,里面有三腳架、攝像機、畫室、投影儀、三角大鋼琴……藝術(shù)工作需要的很多東西。
老師一生家境寬裕,熱愛藝術(shù),熱愛得十分孤芳自賞。在晚年,她遭遇愛人的背叛而分開,兒女各有自己的生活。她什么都有,有錢有余暇有大房子有健康,但——空蕩蕩的家里,總像缺了什么。
有一次,有人怯生生拜托她:老師,您家地下室能不能借我們用一下,開個小讀書會?
她不想家里來閑雜人等,她都沒聽說過“讀書會”,又覺得是跟文化有關(guān)的東西,遲疑了一下就同意了。
難得的,再一次家里人聲鼎沸,許多張帶著渴求的臉,如林間聚滿了雀。老師自己也旁聽,熟悉的字眼有了不同意義,陌生的字眼像推開一扇窗,新空氣涌進,她大口呼吸,身心都為之一醒。
又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要借她的場地開小型演唱會,她便為此購買了相關(guān)設(shè)備。
年輕的畫畫老師帶學(xué)生,學(xué)生數(shù)量少,租不起畫室。她一如既往地豪爽:就在我這里吧。
不太年輕但尚未成名的電影人需要場地,給投資人放自己拍的片子,她裝出一間試影室。
這一切都是免費的。
她很灑脫:我這把年紀(jì)了,要錢還有什么用?做這些事我自己開心。
而我,此刻也是被幫助的年輕人,她幫我拍攝,做PPT,剪輯,上傳。又叮囑我:要開讀者見面會或者新書發(fā)布,也可以過來——這里有好咖啡。
像什么被叩擊,我想起多年前那位帶著淡淡牛奶馨香的女孩子,她們的面容疊加,仿佛是同一個人,從少女到老太太。
清寒的時候,把自己安排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所謂獨善其身。富而閑的日子,便來關(guān)心全世界,所謂兼濟天下。不汲汲于名利,卻與人、活生生的人須臾不分。
當(dāng)年少,不怕吃苦,不怕迎接未來;
當(dāng)老去,樂于學(xué)習(xí),樂于擺脫過去。
愛花花草草,也一生盛放。她們是人間的花花草草,到最后,更是園丁,灌溉新鮮花木。
天下是一桌永遠不散的宴席,她們既是主人也是座上客,是坐在上首指點江山的老太太,也是在桌旁端茶送水的長孫媳婦。
我想,幸福沒有別的面目,無非是,愛自己,愛他人,而且一以貫之。
編輯/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