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曉
朱淑真詞集中有《柳梢青·詠梅》三首,現(xiàn)代學術(shù)研究基本論定是南北宋之交畫家楊無咎(1097—1171,楊無咎,亦有稱揚無咎。從《全宋詞》《文津閣四庫全書》作楊無咎。文中其他所引各據(jù)其出,不作統(tǒng)一)的題畫詞。這三首作品既有宋末元初周密、陳允平的題畫唱酬,亦有明人戴冠為朱淑真所作和詞,可知至少在明代就已被廣泛認為是朱淑真作品。這一組《柳梢青》引起的兩次異時唱和,因為唱和對象的認知、題寫對象的物質(zhì)狀態(tài)不同,在發(fā)現(xiàn)其異文緣起的同時,亦可兼及題畫詞作范例、異時唱和心理等多元問題的探討。
一
首先通過考察作品流傳中的異文,來窺知版本傳寫和文本接受中的現(xiàn)象。
其一
玉骨冰肌。為誰偏好,特地相宜。一味風流,廣平休賦,和靖無詩。倚窗睡起春遲。困無力、菱花笑窺。嚼蕊吹香,眉心點處,鬢畔簪時。(朱淑真《斷腸詞》。朱淑真《柳梢青》三首文字以冀勤《朱淑真集注》為準。其二“凍合”、其三“雪舞”“甚欹”“妝英”,《詩淵》本分作“茅舍”“月墮”“任欹”“挼英”,即與《逃禪詞》中《柳梢青》同。見冀勤輯?!吨焓缯婕ⅰ?,中華書局2008年版)
玉骨冰肌。為誰偏好,特地相宜。一段風流,廣平休賦,和靖無詩。綺窗睡起春遲。困無力、菱花笑窺。嚼蕊吹香,眉心貼處,鬢畔簪時。(楊無咎《逃禪詞》。楊無咎《柳梢青》三首文字以《全宋詞》為準)
其二
凍合疏籬。半飄殘雪,斜臥枝低。可便相宜,煙藏修竹,月在寒溪。亭亭佇立移時。拚瘦損、無妨為伊。誰賦才情,畫成幽思,寫入新詞。(朱淑真《斷腸詞》)
茅舍疏籬。半飄殘雪,斜臥低枝??筛嘁?,煙籠修竹,月在寒溪。亭亭佇立移時。判瘦損、無妨為伊。誰賦才情,畫成幽思,寫入新詩。(楊無咎《逃禪詞》)
(亭亭,文津閣四庫本作“寧寧”)
其三
雪舞霜飛。隔簾疏影,微見橫枝。不道寒香,解隨羌管,吹到屏幃。個中風味誰知。睡乍起、烏云甚欹。嚼蕊妝英,淺顰輕笑,酒半醒時。(朱淑真《斷腸詞》)
月墮霜飛。隔窗疏瘦,微見橫枝。不道寒香,解隨羌管,吹到屏帷。個中風味誰知。睡乍起、烏云任欹。嚼蕊英,淺顰輕笑,酒半醒時。(楊無咎《逃禪詞》)
(解隨,文津閣四庫本作“解誰”)
楊無咎《柳梢青》三首雖然不知何時進入《斷腸詞》,但相較冀勤以汲古閣本為底本收錄的朱淑真三首同名作品,可以明顯地發(fā)現(xiàn)版本上的文字差別,無論作者,基本體現(xiàn)了文本流傳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和訛誤。
第一首的“點”與“貼”,詞意皆可,并無損傷。主要是平仄問題。此字大多為平聲,“貼”應為后來為符合格律而修改。明人刊書,喜作修改。倚窗,綺窗,當為形近之誤,意皆可通。一動詞,一形容詞?!耙写啊毕陆印八稹?,動作一氣呵成?!熬_窗”下應“春遲”,更見閨房春色。
第二首最大的異文在于起首四字“凍合疏籬”與“茅舍疏籬”,并形成了意境上的不同側(cè)重。前者焦點在于寒冷,與其下“飄雪”相互呼應。后者重在表現(xiàn)清雅,突出幽隱的環(huán)境,當是刻意改動,高下判斷實據(jù)個人喜好或有不同?!翱杀阆嘁恕迸c“可更相宜”的便、更之別,在于偏旁脫衍,無礙詞意?!盁煵匦拗瘛迸c“煙籠修竹”的藏、籠之別,在于前者是煙與竹俱為部分,后者由于一“籠”字,而得以合成一組整體。“亭亭”與“寧寧”意態(tài)差別較大,是刻意修改還是形近之誤,未能確認。前者可以理解為梅的姿態(tài),后者可視作畫者專注看梅的情狀。從上片寫景、下片畫梅的內(nèi)容銜接來看,“寧寧”為勝?!芭小碑敒椤稗铡?,是傳寫中的音近相誤?!靶略~”與“新詩”,在《佩文詩韻》中“詩”“詞”均為四支韻部,參看周密、陳允平和詞,周密尾句“今古無詩”,陳允平尾句“一二聯(lián)詩”,可知“詞”乃后人為確指其體而做的修改。
第三首的出入差別主要在用字考量上。首四字“雪舞霜飛”與“月墮霜飛”之別,可以看到延續(xù)了第二首“凍合疏籬”與“茅舍疏籬”的修改意圖,即從寒冷意象轉(zhuǎn)向風雅意象,將“雪舞”改為“月墮”,動感狀態(tài)未變,但陰晴全改,亦更符合清空意韻的文人審美。但從題畫詞本身考慮,雪作為具體物象,或是原本出現(xiàn)在詞中的原因。參考周密和詞中的“雪初晴后,月未殘時”,陳允平和詞中的“風前疏樹,雪后殘枝”,都可以佐證雪梅應是圖畫所見,“雪舞”當為原文。其余“隔簾疏影”與“隔窗疏瘦”,“瘦”字或為形似之誤,或為刻意改之?!笆荨弊指觥坝啊敝螤?,且合乎文人于梅枝瘦硬的玩賞態(tài)度,取境益見生動?!盀踉粕蹯ァ迸c“烏云任欹”的“甚”“任”,當為音近之誤,意思上都還可以說通;“嚼蕊妝英”與“嚼蕊挼英”,“妝”字取梅花妝之典,“挼”則取咀嚼、搓揉之聊賴動作,二者或是形近之誤,但皆可說通。
除了在版本流傳中比較習見的音近、形近造成的錯字,更需要注意的是人為的著意修改,即如第二首、第三首中“茅舍”“月墮”對“凍合”“雪舞”的改造,體現(xiàn)了原作從題畫詞到文人詞,在接受過程中從畫面感到情境感的改動意圖,也令人發(fā)現(xiàn)一字之改往往對詩詞境界起到重大調(diào)整作用。
二
其次從題畫詞的異時唱和,窺知題畫唱和的基本范式。
楊無咎自號逃禪老人,尤擅墨梅。有近21首《柳梢青》作品,約13首寫梅?!读仪唷吩~下,有其《四梅圖》小序一篇云:“范端伯要予畫梅四枝:一未開、一欲開、一盛開、一將殘,仍各賦詞一首。畫可信筆,詞難命意,卻之不從,勉徇其請。予舊有《柳梢青》十首,亦因梅所作,今再用此聲調(diào),蓋近時喜唱此曲故也。端伯奕世勛臣之家,了無膏粱氣味,而胸次灑落,筆端敏捷,觀其好尚如許,不問可知其人也。要須亦作四篇,共夸此畫,庶幾衰朽之人,托以俱不泯耳。乾道元年七夕前一日癸丑,丁丑人揚無咎補之書于豫章武寧僧舍?!保ā度卧~》)可知楊無咎畫梅、詠題梅圖的心得與寄寓。
宋末陳允平和周密因機緣得見楊無咎《雙清圖》,遂在卷下各題和詞四首,其中兩首原作與朱詞所收重合,遂以此為例,探討異時題畫唱和的相關(guān)問題:一是作畫者與賞畫者的不同視角,二是創(chuàng)作中的藝術(shù)共鳴與個性展現(xiàn)。
原詞二(周密、陳允平和詞原作取楊無咎詞文字,周密和詞、陳允平和詞分別以叢書集成初編本《草窗詞》《日湖漁唱》為底本,戴冠和詞原作取朱淑真詞文字,戴冠和詞以《全明詞》為底本):
茅舍疏籬。半飄殘雪,斜臥枝低??筛嘁?,煙籠修竹,月在寒溪。亭亭(寧寧)佇立移時。拚瘦損、無妨為伊。誰賦才情,畫成幽思,寫入新詩。
和詞:
映水穿籬。新霜微月,小蕊疏枝。幾許風流,一聲龍竹,半幅鵝溪。江頭悵望多時。欲待折、相思寄伊。真色真香,丹青難寫,今古無詩。(周密)
菊謝東籬。問梅開未,先問南枝。兩蕊三花,松邊傍石,竹外臨溪。尊前暗憶年時。算笛里、關(guān)情是伊。何遜風流,林逋標致,一二聯(lián)詩。(陳允平)
原作上片寫景,陪襯梅花的意象有疏籬、殘雪、修竹、冷月、寒溪,都具冷清風雅的特點,更見梅之幽約。下片應題畫意旨,寫畫家專注觀察、盡力模畫、畫成賦詩的過程。上片是畫家眼中所見或者想象,下片則是書畫創(chuàng)作的歷程。原畫及題畫詞作于南宋初年,周密、陳允平步韻已是南宋末年癸酉冬,即咸淳九年(1273),離楊無咎去世已經(jīng)百年。在跨越了一個世紀的時間后,兩位宋季文人唱和了楊無咎的《雙清圖》。除了完全步韻,盡量納入原作的意象外,和原作不盡相同的地方在于,和作作者是圖畫的欣賞者,所以上片即使依然寫景,也是畫圖中所見之景;下片同樣寫人,卻是想象中的畫家活動及其與梅花的關(guān)系,而這中間,畫圖便是跨越時間實現(xiàn)藝術(shù)共鳴的媒介。
兩首和作的上片基本都書寫了原作中梅花的陪襯意象,有的更其生動,或進行了拓展。即如周密的“映水穿籬”,將溪水與籬相結(jié)合,使得靜中有動。陳允平的“菊謝東籬”,“菊”是原畫及詞中沒有出現(xiàn)的意象,但因諸篇都提到了“籬”,可知畫面上確實有籬存在,那么陶淵明深入人心的“采菊東籬下”自然聯(lián)想而出,何況以菊花謝于東籬之下,引出秋冬季節(jié)的時序轉(zhuǎn)換,以及呼應梅花及人物的品質(zhì)高潔,都是順理成章的。“問梅開未,先問南枝”,也頗見生活氣息。下片是對原作的詮釋與評價,周詞主要詮釋畫家創(chuàng)作的投入與寄情,陳詞則借何遜、林逋等典故,對畫家的標格進行揄揚。
原詞三:
月墮霜飛。隔簾疏瘦,微見橫枝。不道寒香,解隨(誰)羌管,吹到屏幃。個中風味誰知。睡乍起、烏云任欹。嚼蕊挼英,淺顰輕笑,酒半醒時。
和作:
夜鶴驚飛。香浮翠蘚,玉點冰枝。古意高風,幽人空谷,靜女深幃。芳心自有天知。任醉舞、花邊帽欹。最愛孤山,雪初晴后,月未殘時。(周密)
片片花飛。風前疏樹,雪后殘枝。刬地多情,帶將明月,來伴書幃。歲寒心事誰知。向籬落、微斜半欹。添得閑愁,酒將闌處,吟未成時。(陳允平)
第二首原作主要以梅引起閨怨。上片由屋外雪飛梅開,寫到屋帷之內(nèi),是由外及內(nèi)。下片則著筆閨中情事,由現(xiàn)在略及前事。上片霜雪見出天寒,隔簾所以說是“微見”,綽約見到梅花的枝影。本來沒有心情卷簾關(guān)注窗外的風景,而香氣和著笛聲不經(jīng)意地透簾而來,香氣與聲音的穿透力這種生活經(jīng)驗,被生動地寫入作品。羌笛幽怨更添閨中居者心事,是以直接引發(fā)下片“個中風味誰知”的強烈感受。繼而寫睡起慵懶,頗見閑適,嚼梅蕊,挼梅花,猶自聊賴,不意最后一句“酒半醒時”陡然反轉(zhuǎn),道出前夜愁苦,和上片垂簾之舉相互呼應。
和作二首也是在此情緒基調(diào)上以梅寫人。周密詞作首句“夜鶴驚飛”,既是以動寫靜,也是用“梅妻鶴子”之典,下片續(xù)力,以孤山與林逋的梅鶴相映襯,并用《詩經(jīng)·靜女》之典,暗示“愛而不見”的憂愁,給平白如話的原詞賦予更多的意蘊。原詞結(jié)語“酒半醒時”再不多說,是敦厚之處;周詞“雪初晴后,月未殘時”則指出溫暖寄望的向上一路。陳允平和詞下片看似重復原作,轉(zhuǎn)到末句忽然筆鋒一轉(zhuǎn),所謂“酒將闌處,吟未成時”,補足原詞中略過的“酒半醒時”情境,可謂各出機杼。
通過對兩組題畫詞原作與和作的簡單分析,可以看到和作對于原作精神內(nèi)核的尊重和延續(xù),同時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手法與空間想象中盡力展現(xiàn)的個人魅力。附錄另外二組未入《斷腸詞》作品以為參考:
柳梢青
雪艷煙痕,又要春色,來到芳尊。卻憶年時,月移清影,人立黃昏。一番幽思誰論。但永夜、空迷夢魂。繞遍江南,繚墻深苑,水郭山村。(楊無咎)
和作:
約略春痕。吹香新句,照影清尊。洗盡時妝,效顰西子,不負東昏。金沙舊事休論。盡消得、東風返魂。一段清真,風前孤驛,雪后前村。(周密)
蘚跡苔痕。香浮硯席,影蘸吟尊。雪正商量,同云淡淡,微月昏昏。孤山往事誰論。但招得、逋仙斷魂。客里相逢,數(shù)枝驛路,千樹江村。(陳允平)
柳梢青
傲雪凌霜。平欺寒力,攙借春光。步繞西湖,興馀東閣,可奈詩腸。娟娟月轉(zhuǎn)回廊。悄無處、安排暗香。一夜相思,幾枝疏影,落在寒窗。(楊無咎)
和作:
萬雪千霜。禁持不過,玉雪生光。水部情多,杜郎老去,空惱愁腸。天寒野嶼空廓。靜倚竹、無人自香。一笑相逢,江南江北,竹屋山窗。(周密)
沁月凝霜。精神好處,曾悟花光。帶雪煎茶,和冰釀酒,聊潤枯腸??椿ㄐ×⑹枥5朗茄?、如何恁香。幾度巡檐,一枝清瘦,疑在蓬窗。(陳允平)
三
再次,以戴冠和詞作比照,考察基于唱和對象的認知、題寫對象的物質(zhì)狀態(tài)不同,給詞作帶來的不同特征。
周密、陳允平的題畫唱和對象,是楊無咎及其畫作《雙清圖》,有真切的畫家和具象的畫作,是以唱和詞中能夠充分貫徹原作中的精神,呼應畫作中的風物。明人戴冠在和朱淑真詞中,有《跋〈菩薩蠻·梅〉》(《明詞話全編》,鳳凰出版社2012年版)言及創(chuàng)作緣起:
始予得朱淑真《斷腸詞》于錢唐處士陳逸山,閱之,喜其清麗,哀而不傷。癸亥歲除之夕,因乘興,偏和之,且系以詩,蓋欲益白朱氏之心,非與之較工拙也。已而攜之游都下,以呈大復先生,間有一二字為所許者,比來漸覺玩物喪志,欲遂棄之,竊嘆當時好事,故不忍焉。況歷今寒暑幾易,而所就莫加于前,抑又何也,乃題而藏之篋底,以懲曠廢?;蛘咚掌堄兴M,亦得以正其謬盩云耳。弘治乙丑九月望后三日題。
則知戴冠唱和的初心在于“欲益白朱氏之心”,“益白”的結(jié)果便是將原作中相對幽約中性的情感,在和作中放大情緒的層面,明言無緒的根由?!读仪唷ぴ伱贰反藭r已失去了題畫作品的原本標簽,亂入《斷腸詞》,以純粹詠梅的意味出現(xiàn)。在減少了唱和題詠的束縛同時,亦流失了對于創(chuàng)作賞鑒、畫師心靈共鳴的多元層次,而僅限于詠物。然而詠物的同時,又因為視為朱淑真的作品,而在唱和中自然而然將閨中之人納入吟詠,這樣一減并一增,所觸及的吟詠范疇與書寫對象,呈現(xiàn)出男性視角下的女性心理和閨中意態(tài)。從畫家與畫家的鑒賞之美,到男性視野下對女性詞人生活情境的揣摩,異時空下的同題唱和其對象和風格已然相去甚遠。細看戴冠和詞《柳梢青·梅》三首(《全明詞》,中華書局2004年版)。
原作一:
玉骨冰肌。為誰偏好,特地相宜。一味風流,廣平休賦,和靖無詩。倚窗睡起春遲。困無力、菱花笑窺。嚼蕊吹香,眉心點處,鬢畔簪時。
和詞:
誰識芳肌。西湖橋畔,雪夜偏宜。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尚憶林詩。相逢莫恨遲遲。有多少、凡花未窺。紙帳低垂,紗窗半掩,人未眠時。
原作二:
凍合疏籬。半飄殘雪,斜臥枝低??杀阆嘁?,煙藏修竹,月在寒溪。亭亭佇立移時。拚瘦損、無妨為伊。誰賦才情,畫成幽思,寫入新詞(詩)。
和詞:
傍竹依籬。風吹影亂,雪壓枝低。寂寞黃昏,香飄繡戶,蕊散冰溪。孤標莫怨非時。向臘里、傳春是伊。記得當年,廣平作賦,何遜題詩。
原作三:
雪舞霜飛。隔簾疏影,微見橫枝。不道寒香,解隨羌管,吹到屏幃。個中風味誰知。睡乍起、烏云甚欹。嚼蕊妝英,淺顰輕笑,酒半醒時。
和詞:
霧鎖煙飛。春歸庾嶺,先到南枝。冷落冰魂,月生滄海,人在香幃。含真我與君知。更不問、枝斜影敧。攜手窗前,相看今夜,卻憶當時。
第一首原作主要是以女子映襯梅花,通過其來使用與梅花相關(guān)的典故。而可嚼梅香、可化梅妝、可簪梅花等小動作,使得梅花與女子的活色生香相得益彰。在這些動作之間,呈現(xiàn)的是一種雅淡閑致的生活,并沒有情緒的波折。但戴冠和作則有意識地放大了情緒的暗示,和盤托出其生活起居之所,用“紙帳低垂,紗窗半掩,人未眠時”描摹欲說還休、終究有些愁怨的閨中情態(tài)。
第二首原作下闋提及“誰賦才情,畫成幽思,寫入新詞(詩)”,和作“記得當年,廣平作賦,何遜題詩”即作應答,宋璟曾作梅花賦,何遜曾詠早梅詩?;卮鹬?,戴冠和詞仍然著意于突出作者的情緒狀態(tài),即如“寂寞黃昏,香飄繡戶”,既寫梅花之香,亦從“香飄繡戶”捎帶女詞人的個中情緒,以氣味作為銜接的紐帶,突出梅花與女詞人共同的孤寂感。
第三首原作中的女性描寫最為豐富,從上闋“吹到屏幃”引起下闋女子醒后的一系列舉動,描繪出的是慵懶、閑散的半醉半醒之間。戴冠的和作旨在尋求原作中女子醉酒的深衷,上闋以“人在香幃”四字,不僅與“吹到屏幃”相合襯,同樣借此代言引起下闋女子閨中的情緒表達。原來是因情人遠去,念及曾經(jīng)歡好,今夜不免獨自感傷。戴冠和詞遂以個人想象中的女子寂寞,道出原作中“酒半醒”的原委。
從幽約到濃墨的閨中意態(tài),從慵懶無緒到欲求之實,戴冠和作難免陷入傳統(tǒng)士大夫想象中愁思多情的女性形象的代言窠臼。因為已經(jīng)失去了題畫的原意,和作中自然不再有表達畫中風物的意愿。從點染虛實相生的畫中情境,到落實于閨閣之中的體任,作為對象更迭的異時空唱和已將女性作為書寫重點。與此同時,原屬題畫詞唱和的周密、陳允平和作,其基于藝術(shù)鑒賞的共鳴特征,至此轉(zhuǎn)而更多具有了男性視角下對女性情感的共情特征。
四
最后,再辨《柳梢青·詠梅》三首詞被冠以朱淑真之名的內(nèi)在原因。
按照任德魁的解釋:“朱淑真生當其時且工于書畫,見到‘江西墨梅且由此得到其詞的可能性不言自明。而揚詞又實在寫得清新工麗,與朱淑真風格相仿佛,無怪乎后人未能將之從朱集中剔去。至于朱淑真當時或手自書之,吟賞把玩,或?qū)W畫江西墨梅,偶題其詞于紙上,均不可想見矣?!保ā吨焓缯妗磾嗄c詞〉版本考述與作品辨?zhèn)巍罚段膶W遺產(chǎn)》1998年第1期)朱淑真亦善畫梅,她將楊詞寫到自己的畫卷上,從而引起這樁署名公案,有一定的偶然性,姑且不論。至于楊詞“清新工麗,與朱淑真風格相仿佛,無怪乎后人未能將之從朱集中剔去”或可略及一二。
其實混淆于朱詞的三首作品,共通的地方在于詠梅的同時都有女性形象的顯著描寫。第二首作為楊詞認定的時候,下片視點可以理解為題畫者;置于朱詞,亦可作為閨中女子,在情境上并不違和。就總體形象而言,詞中女性雖有閑愁,但均無恩怨癡纏,不失少女情懷。出以慵懶形象如“睡起春遲”“烏云甚欹”,語淺情深如“亭亭佇立移時”“個中風味誰知”“酒半醒時”,情境真切如“嚼蕊吹香”“嚼蕊妝英,淺顰輕笑”。這些共性特征或是《柳梢青》三首混入朱淑真集且至今未能剔去的原因。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作者單位:暨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