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怡紅院里的小紅從寶玉屋里出來,秋紋、碧痕問她:“方才在屋里做什么?”那口氣,像是在審賊,問話之前,有這么一段文字:“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來看時,并沒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俱不自在?!鼻锛y、碧痕為何“心中俱不自在”?
小紅說:“我何曾在屋里呢,因為我的絹子找不著,往后頭找去,不想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我趕著進去倒了碗茶,姐姐們就來了?!本渚涫菍嵲挘墒乔锛y、碧痕竟然再也沒了像寶玉說的“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樣兒,開罵了:“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jīng)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倒叫我們?nèi)ィ憧蓳屵@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嗎?”到底是秋紋火眼金睛,小紅說的固然是實話,只是“倒了碗茶”。然而世上事“既貌同而心異,復理一而事分”者亦復不少,“倒了碗茶”僅只是倒了碗茶嗎?
這碗茶成了沖突的導火線,正應(yīng)了句老話:“杯水生波?!毙〖t或許也會對人說:這是何苦來,給人倒了一碗茶,惹了一身臊。其實她明知會惹一身臊,也要倒那一碗茶。寫書人曹公圣明,已是把小紅看了個底兒透:“這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丫頭,因她原有幾分容貌,心內(nèi)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xiàn)弄現(xiàn)弄。”“現(xiàn)弄現(xiàn)弄”著錐處囊中欲脫穎而出也。這“倒了碗茶”不正事“現(xiàn)弄現(xiàn)弄”的大好時機?
小紅雖然“是個不諳事體”的干粗活的下等丫頭,但她也是人,她也有“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的“欲”。俗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焙螞r她還有“幾分容貌”,更兼聰明伶俐。
小紅“人往高處走”的“高處”,定位并不高,無非也就是想和秋紋她們一個樣,做個能給寶玉倒茶的貼身丫鬟。左比右比,比來比去,哪兒都不比秋紋她們差,老天何其不平乃耳!“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貼身丫鬟,寧有種乎?她方方面面都想到了,只有一點沒有想到:你如能做了給寶玉倒茶的貼身丫鬟,那原來給寶玉倒茶的貼身丫鬟咋辦?“人往高處走”的時候,往往思不及此。也或許已思及此了,是“對不起了,您哪”。其實說白了,這叫“鵲巢鳩占”,那巢里的鵲也不是好惹的。
果然鳴鼓而攻之了,晴雯也參與進來了,當小紅說:“你們再想想,我逛了沒逛,二奶奶才使喚我說話取東西去?!鼻琏├湫Φ溃骸半y怪呢,原來爬上高枝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她興頭的這個樣,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么,過了后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的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
平靜的怡紅院,竟是如此之不平靜。
有言曰:“樹欲靜而風不止。”小紅、秋紋她們,誰是“風”,誰是“樹”?是“風”不止乎,抑“樹”不止乎?是“風”與“樹”都欲靜而又都不止乎?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本是中性詞,可是因人因事不同,又會有時說起來好聽,有時說起來難聽,比如同一書中的薛寶釵,出自她口中就好聽:“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笨墒欠旁谛〖t身上就難聽了,“人往高處走”,用的本是腳,她卻是用手,你聽晴雯那話:“爬上高枝兒去了。”
怡紅院,多好聽的名字,“怡”者,舒適也,愉悅也,“紅”者,喜慶也,可是時不時地又“于無聲處聽驚雷”也。
“兩個妖精打架”,亂了賈府天下
傻大姐在山石背后掏促織,忽見一個五彩繡香囊,上面繡的并非是花鳥,卻是赤條條的兩個人。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
就是這么個“兩個妖精打架”,或是“兩個人打架”的物兒,竟然亂了賈府天下。好個娘的乖乖喲!可是亂了一陣子,卻又來得不明不白,去得無影無蹤。到底是怎樣到了山石背后的?只有天知道。
“兩個妖精打架”的香囊兒,固然惹得賈府的主子、奴才齊心協(xié)力,犁庭掃穴,將其砸個稀巴爛而后快!然而囊中有物,有附加值,如若調(diào)弄得當,還能“為我所用”哩,信不信?且看書本:
傻大姐正笑嘻嘻地要拿給賈母看,恰巧碰上邢夫人。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哪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在山石后頭撿的?!毙戏蛉说溃骸翱靹e告訴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呢?!鄙荡蠼懵犃?,嚇得黃了臉,說:“再也不敢了?!?/p>
邢夫人這一手,嚇得了傻大姐,騙不了我們,我們太了解個中的貓膩兒了,這叫瞞上。上者,賈母也。瞞過最高主子,次高主子邢夫人就可說什么是什么了。按理說,香囊出現(xiàn)在大觀園里的山石背后,是邢夫人的失職失察,責無旁貸??墒桥錾狭藗€傻大姐,沒收香囊,封上嘴,一下子大不同了。失職化為明察,被動轉(zhuǎn)作主動,“香囊法寶”在手,想對付誰就對付誰了。
對付誰?且聽王夫人對鳳姐兒說的話:“你婆婆才打發(fā)人封了這個(香囊)給我瞧,把我氣了個死!”這不立馬冷起臉子興師問罪了。鳳姐兒一瞧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便挨著炕沿雙膝跪下,好個邢夫人,一石兩鳥也。
繡香囊的沖擊力竟如此之大,八成是能影響賈府中的“權(quán)力之爭”,既能覆楚,也能復楚。
正值王夫人和鳳姐兒商量如何“暗訪”,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走來了。王夫人要她先去回了太太,也進園來照管照管。正碰在心坎上,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她,她心里不自在,要尋她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件事來,以為得了把柄,說道:“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倫理這事兒該早嚴謹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里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倒像受了誥封似的,她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教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待得起!”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們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蓖跎茖毤业牡溃骸皠e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她的模樣兒比別人標致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得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只眼睛來罵人,妖妖調(diào)調(diào),大不成個體統(tǒng)!”
俗話說:“老虎吃人有躲閃,人吃人可沒躲閃哩?!蹦闱仆跎票<业?,竟把八竿子也打不著的晴雯與“繡香囊”攪混在了一起。
果然,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向鳳姐兒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她,后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她了?”你瞧,這讒言厲害不?晴雯這下子算是“瞎子害眼——沒了好”了。晴雯是奴才,你王善保家的也是奴才,都是奴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她到底怎么你了?不就只是長得比你好看點罷了。
從沒吃過虧的鳳姐兒,這一回被香囊弄得有點兒窩心,抄檢大觀園的帶隊人是她,最尷尬的也是她,她很有點兒像京戲《三堂會審》里的王金龍。王三公子是巡按大人,是主審,但審來審去總是審到自己身上來。就拿香囊和鳳姐兒來說吧,鳳姐兒可以保證自己絕對沒有,她敢保證賈璉沒有嗎?賈璉既敢藏著掖著鮑二家的一縷頭發(fā),難道就不敢藏著掖著香囊?既能掉在山石背后,就不會掉在花叢草叢?到底查出或查不出,孰福孰禍,鳳姐心里做何掂量,只有天知道了。
尤其令她窩心的是,想出“抄檢大觀園”餿主意的是王善保家的。王善保家的對王夫人說:“太太且請息怒,這些事小,只交與奴才,如今要查這個是極容易的,等到晚上園門關(guān)了的時節(jié),內(nèi)外不通風,我們給她們個冷不防,帶著人到各處丫頭們房里搜尋。想來誰有這個,斷不單有這個,自然還有別的,那時翻出別的來,自然這個也是她的了?!庇砂翟L一變而為大張旗鼓的明查了。王夫人道:“這話倒是,若不如此,斷乎不能明白?!币騿桒P姐如何,你既已拍了板,別人怎得再有異議。鳳姐兒只得答應(yīng)道:“太太說是,就行罷了?!迸抛鲋?,主子聽令,乾坤倒轉(zhuǎn)了??墒谴笥^園里的小姐、丫鬟們并不知就里,比如探春早就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沖著鳳姐來了,鳳姐兒成了鉆進風箱里的老鼠——兩邊受夾板氣。
“兩個妖精打架”,亂了賈府天下。主子和主子斗,奴才和奴才斗,這個主子和奴才合起伙來與那個主子斗,那個奴才和主子合起伙來與這個奴才斗,七斗八斗,一地雞毛。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可憐可嘆,兩個無辜的年輕生命替他們買了單:一個是晴雯,死于“求全之毀”;一個是司棋,死于“不虞之災”。
看了“抄檢大觀園”,想起“學童閑書房”,只不知是小孩效仿大人,還是大人仿學小孩兒?上行下效,還是下行上效?
少女情懷總是詩,可又詩無達詁
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和那做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fā)可憐見的。因問她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了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給她兩個,又另賞錢。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瞧不出來?!睂氣O心內(nèi)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不敢說。湘云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兒?!睂氂衤犃?,忙把史湘云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了起來說果然像她,一時散了。
一時散了,這話說得有點早了。晚間,湘云便命翠縷把衣包收拾了。翠縷道:“忙什么?等回的時候包也不遲?!毕嬖频溃骸懊髟缇妥吡?,還在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臉子!”鳳姐兒一句話,湘云要走人,這是怎么了?正應(yīng)了民間那句老話:“張三吃了李四飽,撐得王五沿街跑。”
鳳姐說的“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的“孩子”,是指小旦,小旦者,戲中的旦角。唱戲的在舊社會是低人一等的“賤業(yè)”,是“下九流”,鳳姐不可能不知道,拿小旦作比,本應(yīng)忌諱,鳳姐之所以思不及此,一來是小旦尚是孩子,再則是為了討好賈母,益“賈母深愛那做小旦的也”。
鳳姐接著的下一句“你們再瞧不出來”,這是激將哩。果然口無遮攔的史湘云入其計中:“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兒?!?/p>
也恰恰只有當史湘云說出這話之后,才真的有了好戲看了。這好戲,既出乎鳳姐的意料,也出乎寶玉的意料,更出乎讀者意料,一言以蔽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事理講,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林姐姐也不是“沒嘴的葫蘆”,定當有尖刻話拋向史湘云了,眾人本該看熱鬧了,可是卻沒了動靜,無聲無息。
寶玉聽說史湘云要走人,忙近前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誰知你不妨頭就說出來了,她豈不惱呢?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北臼翘拐\相見的大實話,可是史湘云卻甩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望著我說,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別人拿她取笑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她說話,她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么!”
說史湘云是個大大咧咧的豪爽姑娘,未必然也。你看“寶玉聽了這話,忙把史湘云瞅了一眼”的那“一眼”,本是出之好意,到了史湘云這兒竟成了看人家的臉子了,話也酸溜溜的。史姑娘,到底怎么了?都說少女情懷總是詩,可又詩無達詁。
寶玉在史湘云那兒碰了釘子,只得又來找黛玉,誰知才進門,便被黛玉推出來,將門關(guān)上。那寶玉只呆呆地站著,黛玉只當他回去了,去開了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不好再閉門,寶玉因跟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惱,到底為什么呢?”黛玉冷笑道:“問我呢?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原本是給你們?nèi)⌒Φ模弥冶葢蜃?,給眾人取笑兒!”寶玉道:“我并沒有比你,也沒有笑,你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還厲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黛玉又道:“這還可恕,你為什么又和云兒使眼色呢?”
天哪,又是那“一眼”?!耙谎邸痹邝煊襁@兒也惹了禍了,話里也酸溜溜的,少女情懷總是詩,可又詩無達詁。
這戲好看就好看在林、史二姑娘本應(yīng)短兵相接,可是她倆像沒事兒一樣,卻卯足了勁兒,兩相夾擊,一起擠兌起賈寶玉來。
這戲好看就好看在“浮萍破處見山影”,這影兒里有人性的美——一個總為別人著想而又屢遭奚落的無怨無悔的善良形象,他的名字也真真的名副其實:寶玉。
“過河卒子”邢夫人
“邢夫人將房內(nèi)人譴出,悄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的,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應(yīng)看上了老太太屋里的鴛鴦,要她在房里,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是常有的事,就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辦這件事嗎?”婆婆攛掇兒媳出面幫公公討妾,大奇!
鳳姐聽了,忙賠笑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哪里就舍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做什么左一個右一個的放在屋里?一則耽誤了人家的女孩兒,二則放著身子不保養(yǎng),官兒也不好生做,成日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聽很喜歡咱們老爺嗎?這會子躲還怕躲不及,這不是拿草棍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嗎?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免有點背晦,太太勸勸才是。比不得年輕,做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么鬧起來,怎么見人呢?”雖是一瓢冷水,倒也是實話實說。
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偏咱們就使不得了?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么胡子蒼白了又做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做屋里的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了一篇的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是不知老爺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鬧起來?!?/p>
好個機靈的鳳姐,一聽這話,便知邢夫人又在弄左性子,勸也不中用了。立即見風使舵,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連忙賠笑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么大的一個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里的話,哪里信的?我竟是個傻子,拿著二爺說起,或有目的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這么著。依我說,老爺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他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里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能知道。”
邢夫人見她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說不給,這事兒就死了。我心里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wù)f,她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她,她要是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她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辈涣舷胱笮宰拥男戏蛉艘残U多花花腸子哩。
順著桿兒爬,鳳姐更來勁,不僅見風使舵,進而拾柴助焰:“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哪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放著半個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呢!”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zhí)事的大丫頭,誰不愿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漏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昔是個極有心胸氣性的丫頭,雖說如此,保不嚴她愿意不愿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后過去,她要依了,便沒的話說,倘若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疑我走了風聲,叫她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應(yīng)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她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毕氘?,對邢夫人說:“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裳,鳳姐忙著服侍了一回,娘倆坐車過來。鳳姐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里去,我要跟了去,老太太要問起我來做什么,那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薄按倒囊怀卮核?,干我底事”,來了個金蟬脫殼。
鳳姐和邢夫人斗心眼兒,頗似京劇《群英會》,邢夫人真有點像蔣干,鳳姐兒當然是周公瑾了,一個是大愚若智,一個是大智若愚??赡苁区P姐機靈得太有聲有色了,致使人們的視線都沖向了鳳姐,冷落了那邢夫人。其實邢夫人也有頗堪令人思摸之處,比如在家賈老爺討鴛鴦為妾的這件事上,她為什么像個“過河卒子”,只進不退?
且往《紅樓夢》其他章節(jié)里尋摸點信息。
在鳳姐的印象里,邢夫人是“秉性愚弱,只知奉承賈赦以自保,次婪取財貨為自得”。
傻大舅對賈珍說他姐姐邢夫人:“她出閣時,把家私都帶過來了,我就是來要幾個錢,也并不要賈府的家私,我邢家的家私也就夠我花了,無奈竟不得到手!”
鳳姐和傻大舅英雄所見略同,邢夫人“愛財”。
看看鳳姐和鴛鴦,當賈璉主謀典當賈母家什有泄密可能時,鳳姐關(guān)心關(guān)鍵人物鴛鴦的安全,對平兒說:“你璉二爺還無妨,只是鴛鴦?wù)?jīng)女孩兒,帶累了她受屈,豈不是咱們的過失?”
鴛鴦看鳳姐:“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的為人,也可憐見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總而言之,為人是難做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里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治一經(jīng)損一經(jīng)?!?/p>
看看賈母與鴛鴦,李紈說:“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沒鴛鴦姑娘,如何使得?從太太起,哪一個敢駁回老太太的話。她現(xiàn)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她一個人的話?!兵P姐說:“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哪里就舍得了?”
最后再看獨攬財政的榮國府的總管鳳姐兒,名分上是邢夫人的兒媳婦,實則是王夫人的娘家親侄女,孰親孰遠,不問可知。
將上述信息和邢夫人愛財,賈赦愛鴛鴦,合在一起尋思尋思,是否能看出點兒蛛絲馬跡來?比如鴛鴦在賈母身邊的去留,是否關(guān)聯(lián)著賈府的財政之爭?更具體些說,是不是關(guān)聯(lián)著賈母的家什?是不是打算給鳳姐兒來個“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