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嬌
母親又一次走入我夢里。
我夢里的母親,很年輕,很漂亮。她烏黑的長發(fā),隨意挽成一個髻,插上一根銀簪;她彎彎的眉,像墨筆輕輕地劃過,剩濃淡相宜的墨跡;她潤紅的臉,小巧挺直的鼻,微微上翹的唇,都在我夢里清晰浮現(xiàn)……她年輕漂亮得——讓我不敢喊她一聲“媽”。
是的,“她”自然不是我母親,我母親也決然不是這樣的。
母親給我的最初記憶,是啥時候的呢?是我出生之日呢,還是我開口叫聲“媽”,或是寫下“媽”字的時刻呢?無法猜想。但我知道,母親不年輕,也不漂亮了。她生我的時候,已經(jīng)36歲了。36 歲的勞動婦女,跟年輕漂亮是決計沾不上邊的。
她終日黑衣裹著臃腫的身軀,粗壯的雙手舞動著鋤把,那塊堅硬的土地被她翻過一遍又一遍。她揮汗如雨,亂發(fā)在風里飄飛……而我,應該是躺在地邊上的搖籃里,吮著手指頭,斜眼看她……我的母親,是如此的健壯,如此的能干。父親不在家的日子,是母親用她堅強的肩頭挑起了一家十口人的生計。她怎么可能年輕漂亮呢?
我一直以為,母親不年輕,不漂亮,全因生活所致。然而,當父親回來了,孩子們漸漸長大了,日子漸漸好過了,母親卻沒半點歇停的意思。
她依舊凌晨四點起,做飯,掃地,喂雞喂鴨。她蓬亂的頭發(fā),只消一手水一抹,便完成了女人一天中最重要的梳洗內(nèi)容。天蒙蒙亮的時候,她已經(jīng)戴上了自編的斗笠,系緊了腰籮,光腳趿一雙拖鞋,一邊扯著嗓門喊我們“起來了!起來了!”一邊推開院門出去了。那時,不得懶睡的我多半是氣鼓鼓地窩在床上,對她滿腹怨言。我就不明白,那幾畦菜苗一天不澆水會死?那片玉米地一天不鋤草會長不大?更不明白的是,夏至過后,陽光火熱得令人窒息,她中午勞動回來,呼嚕呼嚕扒下兩碗冷飯,又戴上斗笠出去了……
夜里,我們圍在電視機前看電視。她坐在躺椅里,陪我們“看”,可她根本就看不懂。我們笑的時候她也笑,我們哭的時候她也陪著掉淚,還要不停地追問我們“怎么了”。我們漸漸不耐煩的時候,她就不再吱聲了,九點不到,她早歪著頭,很響亮地打著呼嚕,父親總在那一刻把她喊醒,牽著她手帶她去休息。
這樣的女人,怎么可能年輕漂亮呢?
可是,很遺憾母親沒一張年輕時的照片,甚至連中年的也沒有。為此,母親在世的時候,我曾多次在暗中端詳她,總沒發(fā)現(xiàn)她有半點漂亮的痕跡,甚至于母親過世之后,我還常常在她遺照前駐足:我看她瘦削的臉上,一雙無神的眼里,滿是憂傷;緊抿的雙唇,欲說還休,似有道不盡的掛牽;倒是她的頭發(fā),直至六十了,還是那么黑,那么亮——如果要說她曾經(jīng)美麗過,那么,這頭發(fā)也該是一個例證了。
品貌出眾的母親,終被沉重的生活壓彎了肩膀,壓皺了眉頭,壓丑了容顏。當我們一個個長大,成家,生子,不再需要母親為我們操勞了,可母親竟在那時倒下了。是否,母親一生辛勞,終于到了她的終點?
每每想起母親的時候,總是想起那些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細節(jié):她扛著鋤,吭哧吭哧地挖著地;她汗流浹背地回來,舀一瓢冷水,仰頭一飲而盡;她戴著老花鏡,低頭專注地鉤、挑、捻;她敲著我們的門,扯著嗓門喊:“起來了!起來了!”可是,在與母親朝夕相處的日子里,這些尋常的生活細節(jié),常常被我們忽視甚至漠視……
母親曾經(jīng)美麗過,這是無可置疑的了。然而,此生,我是無法“見”到母親年輕美麗的真容了,我只能在夢里,見到她曾經(jīng)的美麗了。當我再一次夢見她的時候,我不再訝然于她的年輕美麗。我坦然地擁著她,用我的心輕輕地喊她一聲:“媽!”于是,夢中的我笑出了眼淚。
閑時,翻念納蘭的《浣溪沙》,當念到“當時只道是尋?!睍r,我倏地掩面而泣。
如果愛了,得趕緊,別讓尋常變成將來咀嚼不斷的心酸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