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斌
熟悉《西游記》的讀者都知道,神仙在天上的一天,相當于地上的一年。這個時間神話既凸顯了“天上”與“人間”的巨大差異,也彰顯出天堂相對于人間的優(yōu)越性,還流露出一種隱秘的對于永恒的渴求。若非如此,歷代何以有這么多渴求“登仙”的皇帝,嫦娥又何以偷藥而奔月呢?這一類時間想象在古代還有很多。比如《幽明錄》中相傳劉晨、阮肇入山采藥,遇見兩個女子邀至其家,逗留半年后回到外間,方知人間已過百年,回去再尋訪仙女又不得。《述異記》中王質去山中砍柴,忽遇仙人對弈,逗留片刻,陡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砍柴的斧頭已經腐爛,回到人間卻發(fā)現(xiàn)已經滄海桑田,無人認得自己。在這些志怪故事中,我們又隱隱感覺到一種對時間本身的深刻恐慌。a
在朱朱的詩歌寫作中,他對時間與歷史的態(tài)度是一個耐人尋味的問題,只是,他很少直陳“立場”,而更多是以寓言的方式道出。下面這首《月亮上的新澤西》不妨視作一個現(xiàn)代版的“奔月”故事,里面也包含了一個“時間神話”,不過,卻是“一個在現(xiàn)實中被顛倒的時間神話”:
《月亮上的新澤西》
——致L.Z.
這是你的樹,河流,草地,
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國,
這是你在另一顆星球上的生活,
你放慢車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間,
就像在寬銀幕上播放私生活的紀錄片。
大客廳的墻頭掛著印象派的復制品,
地板上堆滿你女兒的玩具,
白天,當丈夫去了曼哈頓,
孩子去了幼兒園,街區(qū)里靜得
只剩吸塵器和割草機的交談,
你就在跑步機上,像那列玩具火車
在它的環(huán)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轉……
這里我驚訝于某種異化,
并非因為你已經改換國籍
或者成為了別人的妻子,我
驚訝于你的流浪這么快就到達了終點——
我們年輕時夢想的樂土
已經被簡化成一座舒適的囚籠,
并且,在厚厚的絲絨軟墊上,
只要談論起中國,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
我還悲哀于你錯失了一場史詩般的變遷,
一個在現(xiàn)實中被顛倒的時間神話:
你在這里的每一年,
是我們在故鄉(xiāng)度過的每一天。
傍晚,我回到皇后區(qū)的小旅館里,
將外套搭在椅背上,眼前飄過
當年那個狂野的女孩,愛
自由勝過梅里美筆下的卡門,走在
游行的隊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畫中的女神。
……記憶徒留風箏的線軸,
我知道我已經無法帶你回家了,
甚至連祝福也顯得多余。
無人賦予使命,深夜
我夢見自己一腳跨過太平洋,
重回烈火濃煙的疆場,
填放著弓弩,繼續(xù)射殺那些毒太陽。b
詩中的“我”來到美國拜訪舊友,實則被置入一種類似入山遇仙的場景,體驗到不同的“時間”。詩中提到舊友(L.Z.)離開中國到美國定居,過上了安穩(wěn)、甚至還頗為“幸?!钡闹挟a生活,在多少中國人眼里,這不就是現(xiàn)實版的“登仙”或者“奔月”嗎?來看這種“月亮上”的生活:“這是你的樹,河流,草地,/你的大房子,你的美國,/這是你在另一顆星球上的生活,/你放慢車速引我穿行在山麓間,/就像在寬銀幕上播放私生活的紀錄片。”沒錯,這是某種意義上的人間仙境??墒敲绖t美矣,不覺得缺失了點什么嗎?讓我們再來細品一下:
……街區(qū)里靜得
只剩吸塵器和割草機的交談,
你就在跑步機上,像那列玩具火車
在它的環(huán)形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旋轉……
現(xiàn)在大概明白了,這里缺失的東西可以稱為“時間的重量”——這正是所有神仙世界里共有的特征——進一步說,缺失了“歷史”。想一想這個L.Z.女士,過去不僅有過非凡的夢想,而且年輕時也是“走在游行的隊列中,就像德拉克洛瓦畫中的女神”一般的人物,而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自覺地把自己囚在“舒適的囚籠”中,過上循環(huán)往復、安穩(wěn)幸福的家庭生活;而且“在厚厚的絲絨軟墊上,/只要談論起中國,你的嘴角就泛起冷嘲的微笑”。這簡直是求仙神話中仙女對于俗世的那種冷漠和高傲。在她眼中,中國的事情已經是“別人的時間”和“別人的歷史”?;蛟S,美國的事情對于她而言也同樣如此。這還是那個“愛/自由勝過梅里美筆下的卡門”的“你”嗎?因此,“我”才會如此驚訝于“你的流浪這么快就到達了終點”。對于現(xiàn)在的她而言,“時間”終止了,“歷史”也終結了,或者說,等于不存在。一方面,這確實很接近一種神仙狀態(tài)(即時間的停滯與生活內容的無限重復),但是這是令人向往的神仙生活嗎?面對這個仿佛住在“月亮”上的人,朱朱的心思恐怕多少有點像李商隱寫這句詩的心思:“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保ā舵隙稹罚?/p>
但是,與其說朱朱這首詩是在批判華人移民那種安穩(wěn)的、不問世事的生活(我相信朱朱不至于在倫理上如此狹隘),不如說痛感到在這樣的生活中,時間感的“輕”;或者進一步說,痛感到兩種不同的“時間”的巨大落差,這本身就是一個悲哀的故事。當“你”在美國的大房子里過著“另一個星球”上的生活時,你可知道故國發(fā)生了什么?故國的現(xiàn)實雖然比不上你如詩如畫般的、“私人紀錄片”般的生活,但是也正因為如此,“你”錯過了一場“史詩般的變遷”。“你”的生活雖然美好,可是失重,輕得虛無縹緲,因此“你在這里的每一年,/是我們在故鄉(xiāng)度過的每一天”。這是痛苦的告白:“我們”雖然喪失了安穩(wěn)與美好卻獲得了重量。是的,“你”度年如日,“我們”度日如年。究竟是誰的悲哀,還是都是一種悲哀?
顯然,重遇故交不僅讓朱朱想起了當年舊事,也想起了近幾十年來中國歷史的巨大變遷,這些歷史常常以寓言的方式來書寫,朱朱這首詩也是一個寓言。就像采藥遇仙故事其實是一個雙面寫滿文字的時間神話一樣(它們既有對“仙境”的強烈渴求也有對人世之貧瘠狹隘之強烈不滿),這個“月亮上的”遭遇也是另一重意義上的雙面時間神話。對于這個“錯失”,朱朱與其說是指責,不如說惋惜和悲哀,這種悲哀還包括對歷史、對于自身生活的悲哀。
沒人可以指責他人的自由選擇,而重要的僅僅是自己的選擇而已。在這個故事的末尾,朱朱道出了自己的選擇:“我夢見自己一腳跨過太平洋,/重回烈火濃煙的疆場,/填放著弓弩,繼續(xù)射殺那些毒太陽?!痹谶@個時間神話的刺激之下,一向克制、內斂的朱朱忽然讓語言進行反方向的高旋,是的,嫦娥自奔月,后羿自射日,這就是故事的結局。如果要說“我”“重回”了什么的話,那么不妨說是“重回”這部“離亂的史詩”,承受時間的重量。
我想說的是,在這個時間神話中,問題的關鍵并不在于是否遷居海外和是否關心故國,而在于是否找回了現(xiàn)實感,恢復對此時此地的經驗的敏感。其實,這個問題不僅存在于海外的移居者中,也存在于國內的寫作者中,朱朱曾經尖銳地批評當代詩歌流行的那種廉價的“鄉(xiāng)愁”寫作:
對于1980年代開始陸續(xù)將自己孤懸海外的那群詩人們而言,情況同樣如此,在他們寫下的這類詩篇中,鄉(xiāng)愁或與本土的創(chuàng)傷體驗結合在一起,或與傾聽者的缺席及知音傳統(tǒng)的感懷結合在一起,或通過對古老的東方哲學文本的沉浸來移近彼岸的距離,然而,這種內嵌于詩歌史的抒情模板,如今已日漸演變?yōu)橐粭l廉價的國內生產線,那些產品充滿前現(xiàn)代的呻吟和失守于農耕社會的哀嚎,在事實上淪為了無力處理此時此地的經驗的證據(jù),……c
這些顯然暗含了一種批評,如果說這些鄉(xiāng)愁式寫作缺失了什么的話,那么它們真正缺失的就是朱朱所說的“此時此地的經驗”,沒有嚴肅地觸及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的真正本質。前面所說的“你錯失了史詩般的變遷”一語其實在朱朱悼念張棗的詩歌《隱形人》中也出現(xiàn)過:“錯失了這部離亂的史詩”。對于張棗這個長期移居海外的詩人,朱朱也在他的身上痛感到現(xiàn)實感的缺失和時間感的錯置:
中國在變!我們全都在慘烈的遷徙中
視回憶為退化,視懷舊為絕癥,
我們蜥蜴般倉促地爬行,恐懼著掉隊,
只為所過之處盡皆裂為深淵……而
你斂翅于歐洲那靜滯的屋檐,夢著
萬古愁,錯失了這部離亂的史詩d
但是,如果我們僅僅把這首詩理解為一種對張棗的批判,那么這顯然顯得有點過于自我正確了,過于“我”是而“他”非了——一向善于自我懷疑的朱朱顯然不會輕易地滑入這個結論。不管對于張棗還是對于前面說的那個時間神話,朱朱都懷有更為復雜而隱秘的情感。與其說朱朱在“批判”這個詩人身上時間感的錯置,不如說是通過這種可悲的錯置,來反襯出這個現(xiàn)實時間本身的悲哀:“我們全都在慘烈的遷徙中/視回憶為退化,視懷舊為絕癥,/我們蜥蜴般倉促地爬行,恐懼著掉隊,/只為所過之處盡皆裂為深淵……”這里所感受到的“時間”,與穆旦在四十年代的慘烈歷史中感受到的不無相似之處:“而在每一刻的崩潰上,要建造自己的家,/枉然的摯愛和守衛(wèi),只有跟著向下碎落,/沒有鋼鐵和巨石不在它(時間)的手里化為纖粉?!眅這種在崩潰的懸崖邊緣倉惶爬行的感覺何其相似!這個不停崩潰的歷史讓我們每個人都淪為無家可歸者,要么在崩潰的深淵之上倉促爬行,要么自外于這一切,“適彼樂土”,變成一個異域里的“隱形人”,也同樣荒誕:
琴弦得不到友誼的調校、家園的回聲,
演奏,就是一個招魂的動作,
焦灼如走出冥府的俄耳甫斯,不能確證
在他背后真愛是否緊緊跟隨?那里,
自由的救濟金無法兌換每天的面包,
假釋的大門外,兀立K和他的成排城堡。f
由于脫離母語的語境,寫作變成了“招魂”。現(xiàn)在看來,這個詩人出走家園的故事也是一部時間的荒誕劇,是一個比劉晨、阮肇入山采藥和王質爛柯更為悲慘的“回到人間”的故事,它并沒有后兩者那樣的童話般的前半部分,卻有著比后兩者還要悲涼的后半部分:當流亡詩人回到祖國,并沒有受到他所期待的國士般的禮遇,反而是已換了天地的人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他,歷史的列車已經開到了下一站。這個仿佛來自上個世紀的“你”像“夜巡時走錯了緯度的更夫”,只能再度成為“隱形人”:
你歸來,像夜巡時走錯了緯度的更夫,
白日夢里的狄奧根尼,打著燈籠,
苦苦地尋覓……空氣中不再有
言說的芬芳,鐘子期們的聽力已經渙散,
歡笑如多年前荒郊燃放的一場煙火;
只有你固執(zhí)地鋪展上一個年代的地圖,
直到閃現(xiàn)的匕首讓你成為自己的刺客,
心碎于烏有,于是歸來變成了再次隱形,
落腳于一根教鞭,一張酒桌,
……g
“走錯了緯度的更夫”與“倉促地爬行”的“蜥蜴”,究竟哪一個更悲哀,更可笑呢?在這部顛倒的“時間神話”與“離亂的史詩”中,似乎每一個人都像是走錯了片場的荒誕劇演員,“錯失”是不幸,“遭遇”亦是不幸。
【注釋】
a朱朱在《給來世的散文》中也暗用了王質爛柯的神話,將其時間之恐懼感寫出:“冥冥中/犯下的錯,就像少年時貪看/山中的棋攤,回家后發(fā)現(xiàn)父母不在,/兄弟已老,砍柴的斧頭已爛……/該怎樣相信神話中有過自己的位置?”(《五大道的冬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81頁)
bdfg朱朱:《朱朱專輯:野長城》,《新詩》叢刊(2017年第21輯),第99-100頁。
c朱朱:《候鳥》,《鐘山》2017年第6期。
e穆旦:《三十誕辰有感》,《文學雜志》1947年第2 卷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