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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日出的故事

        2021-02-18 21:48:02索木
        科幻世界 2021年12期
        關鍵詞:長老年輕人教授

        索木

        雪下了一夜。

        天亮時,奧克洛從不安的睡眠中醒來,寒風已經將他的四肢凍僵。他掙扎著站起來,卻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

        他把鹿皮靴子脫下來,從里面倒出兩塊紫色的腳趾。沒有疼痛,神經已經被嚴寒凍壞。奧克洛只是呆呆地看著那兩個紫紅色的肉塊,暗自思忖:自己還剩下七根腳趾了。

        他嘆一口氣,費力地穿上鹿皮靴子,不然整個腳掌都要凍掉了。今天出太陽了,陽光照在身上大概會更暖和些。寒冷讓思緒變得凝滯,奧克洛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肚子發(fā)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遠處傳來游絲般的嗚咽,不像是哭聲,倒像是夢話般的囈語。一個男人跪在一團獸皮包裹的身影前面,不用看奧克洛也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又凍死了一個。

        長老披著獸皮走來,初升的朝陽下他的身影顯得那么無力,甚至支撐不起身上獸皮的重量。他的步伐沉重而錯亂,每一步都揚起雪塵,不知出于饑餓還是寒冷。

        長老路過那個跪著的男人,俯下身去,把雙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輕聲說了什么。男人的嗚咽聲漸漸熄滅了,只剩下時不時地顫抖。長老看看地上死者的臉龐,嘆了一口氣,雪白的霧無奈地消散在寒風中。

        長老向奧克洛走來,和他問了早安。冷風從獸皮的縫隙中鉆進來,可二人已經無力顫抖。

        “那是?”奧克洛指指拖著尸體蹣跚遠去的男人。

        “圖伊的女兒薩塔?!遍L老喃喃道,“只有十一歲啊?!?/p>

        二人相對無言。他們同時在心中算著部落剩下的人數,又算一算嚴寒持續(xù)的日子,再算一算肉干還有多少剩余。每個計算都沒能進行到底,數字已經讓人不知所措了。

        “雪季還要多久結束呢?”

        “按照歷法,現在應該已經是回暖的時候了……哈塔在上,饒恕我們吧?!遍L老仰頭望向蒼白的太陽,將雙手放在自己的頭頂,口中默默吟誦。

        “要不要……再祭祀一次?”

        “那么這次選誰作祭品呢?已經十八天沒有打到鹿和野牛了,再次獻祭的話,哈塔只會更加憤怒吧?!?/p>

        沉默再次籠罩,奧克洛的肚子又咕咕作響,這次他聽到了。他把頭扭向別處,眺望雪原上一片蒼茫。他努力尋找,可是地平線上一片澄澈,沒有一絲霧靄。

        “雪下了三天,大概會有哈塔泉在冒煙吧?!眾W克洛這樣說,心中卻沒有什么把握。奧克洛沒有回頭去看長老的表情,只聽到他的聲音,“哈塔在上,但愿如此?!?/p>

        長老開始念誦獻給哈塔的祭文,他的聲音不時被來自肚子的鳴聲所干擾。奧克洛也虔誠地默誦。

        部落里的所有人都在急切地呼喚哈塔泉,那片能讓他們撐過寒冬的熱力。

        教授站在窗前,凝視窗外的城市。燈火管制管不住萬家燈火,他看到路對面人家的點點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出,照亮一片濃重的夜。熒熒如鬼火般的極光在天邊流動,映出烏云的剪影。他看看懷表,年輕人大概快來了。

        “每一夜都是最后一夜,”他這樣告訴年輕人,“所以萬不可懈怠。”

        但年輕人這樣回答:“每一夜都是最后一夜,所以沒有夜晚會是最后一夜?!?/p>

        老人回味起年輕人的話,感覺年輕人和年輕時的自己有幾分相似。一樣的好奇,一樣的充滿機靈,一樣的眼中有光芒。

        “只可惜,”教授嘆口氣,又好像是自言自語,“時候不比從前了。”

        透過濃稠的夜,教授努力想象對面那座架在樓頂的防空炮。防空警報天天響,而且極有規(guī)律,如果哪一天不響就一定是壞了。這片區(qū)域從來沒有被轟炸過,空襲仿佛是遠在天邊的事情。居民們甚至已經把每天的防空警報當作報時鐘,教授樓下的人家每天晚飯后玩牌,直到防空警報響起才上床睡覺。

        只有在為數不多的幾個夜,熟睡的人們被幾聲極遠處傳來的沉悶響聲驚醒,次日的報紙便會刊出一串數字。只有這個時候,街坊鄰居們才會想到正在進行的戰(zhàn)爭。

        老人無法這么豁達,他總感覺時間緊迫,懷表上轉動的指針像收緊的絞索令他無法呼吸。這時他拿出懷表看了一眼,指針走到了熟悉的位置。老人看向房門,年輕人正把衣服掛在暖氣片上。

        “今晚霧大,我的衣服都被打濕了?!蹦贻p人說。

        教授點點頭,蹣跚到核爐前,看了看水位,又往水里扔了幾顆料,濺起一片水花。核爐里的水聲大了起來,從縫隙處冒出一縷蒸汽。

        年輕人看著他,說:“這個月料已經漲了三次了?!?/p>

        “我知道?!?/p>

        “聽說下周還要漲呢?!?/p>

        老人搖搖頭,“大概不會了?!?/p>

        窗外傳來午夜的報時聲,傳達著不知能被幾個人聽到的悲鳴。

        “你今天來早了呢?!?/p>

        “是啊,今天街上的兵好像少了很多……不過話說回來,午夜的街道上本來就不應該有什么人吧。那么,今天我們講什么呢?”

        老教授看著年輕人迫切的神情,笑了,“你還是這么積極呢,就像大多數人在他們的第一堂歷史課上一樣。”

        年輕人沒有笑,他的神色顯得有些迷茫,“可是現在……大家都走了?!?/p>

        老人微笑著嘆一口氣,“沒什么,真的沒什么。他們離開學院,去了前線,去了軍工廠,去了研究所,那并不是他們的過錯。那不是任何人的過錯。我呢,只是希望這些往事不被遺忘,好讓后來的孩子們知道,他們是如何走到這里的。不過現在看來,唉……”

        老人招呼年輕人坐下,“這可能是最后一堂課了?!?/p>

        “您每天晚上都是這么說的?!?/p>

        “但今天晚上不一樣。明天晚上你可以不用來了,后天也是,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因為今天的內容講完之后,我就沒什么可講的了。歷史嘛,就是那些東西。講完了就沒有了。但你要在之后慢慢思考?!?/p>

        年輕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失落的樣子。教授也有些后悔,他不知道年輕人會怎樣理解他的話。

        教授清清嗓子,“我們今天講人類利用核能的歷史?!彼哪抗饪聪蚝藸t,聽著鍋爐里咕嚕咕嚕的水聲,感受著熱水流過暖氣片散發(fā)出的溫暖。

        溫暖。老人想到這里,說:“首先你需要明白,在那個還沒有核能的年代,當時的人類面臨著怎樣的環(huán)境。距今大約七千三百年前,那時全球平均氣溫比現在要低得多,我們稱之為……”

        “小冰期?!蹦贻p人說,“你上節(jié)課講氣候史時提到過。”

        教授點點頭,“沒錯,小冰期?!?/p>

        奧克洛的部落拖著雪橇,在茫茫雪原上有氣無力地游蕩。大地封凍,見不到任何活物,就連可以用來生火取暖的枯木也尋不見幾根。當夜幕再次降臨,絳紫和熒綠的光芒籠罩大地,每個人都毛骨悚然,不知道晚上冰冷的死神又會帶走誰。

        柴火用盡了。長老決定拆掉一架雪橇,他看中了圖伊的。沒有了孩子,圖伊雪橇上的東西顯得少了很多?!皠蛞粍颍瑒蛞粍虬??!遍L老招呼眾人,“把他的東西,幫著拿一些啊,我們要拆掉圖伊的雪橇生火了?!?/p>

        圖伊把東西搬了下來,但沒有讓別人拿走。也不說話,只是坐在那一堆東西旁,低垂著頭,用獸皮把自己裹起來。奧克洛知道他心里難受,奧克洛自己心里也難受。

        大家把圖伊的雪橇拆解成一根根木棍和一條條獸皮。制作雪橇的工匠在制作時就考慮了這種情況,把木質部件都浸潤了一層動物油脂,這樣拿來燒火更旺更久。

        拆掉雪橇對部落的男人來說意味著什么?奧克洛記得上一次這么做已經是三個冬天之前,但那一次是因為雪橇的主人洛隆在外出打獵時死了。拆活人的雪橇,這大概是頭一次。

        但哪怕是一個雪橇也拆不下來多少木頭,長老決定第二天打一次獵——就算打不到獵物,起碼也能撿些枯枝回來。圖伊、努巴和奧克洛被選中成為獵人。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們進行了出征前的祝禱。具體來說,眾人將奧克洛圍住,舉起,轉圈,奧克洛看到蒼白的太陽纏住自己。然后他被重重摔在冰冷的地上,掙扎著爬起來,在暈眩中胡亂投出一根長矛。

        長矛飛向了西方,他們于是決定走向那里。

        “一定要回來,哪怕只撿些枯枝?!遍L老對他們說,“我們再承擔不起同伴的離去了。”

        部落駐扎在原地,三個獵人向西走去。他們似乎在逃避太陽。當陽光逐漸升到頭頂,他們仍一無所獲,甚至沒有看到樹林的影子。白茫茫雪原上天空澄澈湛藍,淡淡幾縷游云讓他們想到了記憶中的炊煙,那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說,咱們是不是在背著哈塔前行???”努巴不安地指了指追趕他們的太陽,“恐怕不太好?!?/p>

        “向西走是哈塔的旨意,有什么好懷疑的?”奧克洛說,他的頭仍然有些疼,“再說,到了下午哈塔就在我們前面了?!?/p>

        太陽越過最高點開始下沉。起了風,雪塵掛起來打在臉上,即使裹緊了皮袍子,奧克洛仍能感覺到寒風從每個縫隙鉆進身體。

        整個下午他們再沒說一句話,圖伊發(fā)現了獵物的蹤跡,他怕聲音會驚擾到獵物。他們沿著雪地上的痕跡前行,那似乎是某種動物的蹄印,看得出那只動物也在躲避,腳步凌亂不堪。

        “它大概已經發(fā)現我們了?!眻D伊說,“這該死的曠野里沒個遮攔,我們又在上風?!彼_印延伸的方向極目遠眺,隱約有一個小黑點,他看不清那是什么動物。

        他們繼續(xù)追蹤,不一會兒腳印突然亂了,一縷縷毛發(fā)散落在地上。圖伊撿起來看了看,聞了聞,又比照了地上的腳印,很確定地說:“是一頭厚足牛。”

        風向突變,他聞到空氣中突然出現血腥味。遠處的黑點不動了,夕陽下,三個饑腸轆轆的人猶豫不決,面面相覷,思緒像呼出的水汽,在空中交融飄散。

        有另外的獵手在追捕同一頭獵物,這個險不知值不值得冒?他們想起長老說,我們再承擔不起同伴的離去了。但沒有食物,凍餓而死的人只會更多。他們看看自己的武器,奧克洛拿了根長矛,圖伊是一把石斧,努巴赤手空拳。他們的肚子又在此時不爭氣地響了起來,圖伊嘆一口氣,坐在地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想到了早上死去的女兒。悲哀的情緒又一次籠罩了他。

        奧克洛提醒他:現在已是下午,哈塔離地平線只有三掌了。不趕緊回部落的話,怕是要凍死在外面。

        他們等了許久才敢靠近,另一個獵手已經離去,留給他們的只剩一副血肉模糊的骷髏。三人呆呆站在厚足牛的尸體前。這是冰原上的一種大型食草動物,全身覆蓋長毛,頭生兩角尖利如刃,但最大的特點還是腳下厚實緊密的結締組織,足有一掌厚。穿上用厚足牛的腳掌做成的靴子,無論怎樣的嚴寒,腳趾頭都和心窩一樣熱烘烘。

        但面前這頭厚足牛顯然已經被食用殆盡,四個肥厚的腳掌被啃得只剩骨架,全身上下再沒剩一點兒肉。未知的捕食者和奧克洛他們一樣饑餓。

        “那是什么?”奧克洛問。圖伊沒說話,俯下身子抓起碎骨,湊在鼻子前。他鼻翼扇動,奧克洛感覺圖伊的鼻子和厚足牛的腳掌一樣肥厚。

        奧克洛早就聽部落里的人們說起圖伊的鼻子,似乎打獵時他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鼻子追蹤獵物的蹤跡。在大風中他能聞到幾里外動物的氣息,甚至還能說出具體的數量和種類。奧克洛有時想,就算閉上眼睛,圖伊仍然是無法超越的獵手。

        “哈塔在上,來什么不好。”圖伊喃喃自語,“偏要是雪狼?!?/p>

        他站起身,握緊長矛,“我告訴過你們洛隆是怎么死的嗎?他和我一起出去打獵,回來時天已經黑了。我走在前面,洛隆走在后面,就這么走著。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意識到洛隆許久沒有出聲了。再一細聽,沒了他的腳步!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以為是洛隆,正要回頭去看,突然聞到一股猛獸的腥臭味。我剛要扭過去的頭硬生生卡在那里。當時我手里正好拿著長矛,看也沒看,直接就朝后面捅了過去?!?/p>

        “雪狼……他拍了洛隆的肩膀?”

        “我猜是這樣。雪狼的狼腿硬得很,站起來正好和人一樣高,兩條腿走上十步八步沒有一點問題。洛隆中了那畜生的計,剛一扭頭,雪狼就把他的喉嚨咬斷了,他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下?!?/p>

        圖伊長出一口氣,“所以走夜路時要把家伙扛在肩上,有東西拍你的肩膀,萬不可回頭,用最大的力氣把手里的家伙向后捅。還有就是,”他停頓一下,“走夜路時萬不可拍人肩膀?!?/p>

        奧克洛和努巴茫然地站在那里,默默回味圖伊的驚險。冰冷的風吹過,他們都感覺好像有什么東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然后他們看到眼前的骸骨,突然意識到這也是雪狼所為,剛剛差一點兒就和它打了照面。細若游絲的恐懼立刻濃厚起來,有什么黏稠黑暗的東西在氣氛中化開。

        “雪狼大概已經走了吧?”努巴低聲說。

        圖伊搖搖頭,“不好說。才不過一小會兒,這里的氣味還很濃烈,就是走也不會走遠。再說,雪狼這東西那么狡猾……”

        圖伊話音未落,一團雪白的東西從三人腳邊閃電般彈起,帶起一片雪塵。奧克洛和圖伊本能地跳開,努巴躲閃不及,被一把撲倒在地。

        “小冰期是人類種族最艱難的時刻。當時全世界上的人類總數大概只有千人左右,組成一個個小部落,在滅絕的邊緣游蕩?!苯淌谡f,“當時的人們面臨的不僅是嚴寒,更有饑餓和猛獸。最近的考古發(fā)掘證明,在當時人類活動的區(qū)域,存在著數十種食肉猛獸。它們大多皮糙肉厚,尖牙利爪,有幾種腦容量還不小,它們都對人類的生存構成巨大的威脅。猛獸和饑餓,這些不利因素限制了當時人類活動的能力,形成厄運的正反饋?!?/p>

        “正什么?”

        “饑寒交迫的狀態(tài)下,一個獵人怎可能有力氣捕到獵物?我稱其為厄運的正反饋?!?/p>

        年輕人望著窗外,沉默了一會兒,“像極了我們現在的處境?!?/p>

        老教授當然知道他在說什么。戰(zhàn)爭爆發(fā)以來,襲擊與報復的循環(huán)將無數人拖入深不見底的泥潭。今天挨了轟炸炮擊,明天就要加倍奉還。國家的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卻還在源源不斷地生產出火箭彈和步槍。

        不過他們都知道,敵人也一樣。

        年輕人長出一口氣,“好在我們已經要贏了。戰(zhàn)爭就要結束了吧?!?/p>

        教授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我們還是回到歷史課上來吧。正如剛剛所提到的,劇烈的氣候變化,使小冰期的人類處在滅絕的邊緣,而天然核能的發(fā)現與利用,為奄奄一息的人類遞來一根救命稻草。可以說,這是人類歷史至關重要的轉折點。如果當時沒有發(fā)現核能,也就沒有今天的你我了。

        “人類對核能的利用,經歷了利用、控制、理解和創(chuàng)造四個階段,它們是連續(xù)而互有重疊的四個時期。利用階段發(fā)生在小冰期,控制階段從小冰期開始,一直持續(xù)到工業(yè)革命中期;理解和創(chuàng)造,則是近五十年以來的事情了。

        “首先是利用階段。在這個階段,人類對天然核能的發(fā)現與利用,主要圍繞裸露在地表的天然鈾礦石所形成的熱泉展開,這一點可以從部落時期原始宗教的熱泉崇拜和古熱泉周邊發(fā)掘的人類生活遺跡證實……”

        “教授?”年輕人突然發(fā)問,“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詳細說明一下,天然熱泉是如何形成的呢?”他指指一旁冒著蒸汽的核爐,“是和那東西一個原理嗎?”

        教授微微頷首,“基本上相同。天然熱泉,是裸露在地表或巖洞中的天然鈾礦石,在降水或地下水充當慢化劑和冷卻劑的作用下,發(fā)生鏈式反應所形成的天然核反應堆。由于在我們星球地殼分布的天然鈾礦石中,同位素鈾235所占比例大約為5.2%,已經高于發(fā)生鏈式反應的臨界濃度,所以只要有水的浸潤,這些礦石中的鈾原子便會自發(fā)進行鏈式反應,釋放出驚人的熱量……”

        “不要再追了!”奧克洛向圖伊喊道,這時雪狼已經變成遠處一個移動的白點,地上的血跡越來越稀疏,“努巴肯定已經死了,我們再追下去只是浪費時間。哈塔已經快要落下去了!”

        圖伊沒有回答他,不知是因為沒聽見還是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許久他才放慢了腳步,并不是為了回應奧克洛的呼喊,只是因為地上的血跡已經消失殆盡,他不得不依靠嗅覺繼續(xù)追蹤。

        “一定要追上那畜生,”圖伊的嘴唇已經發(fā)紫,“它拖著努巴……跑不快的。我們怎么能空著手回去,部落里的人們都在等著我們啊。”

        天光迅速地黯淡下去,一縷縷寒風如幽靈般驟起,穿行在雪原上,鉆進二人的皮袍子里。那雪狼拖著努巴的尸體奔跑,看樣子也用盡了力氣,漸漸放慢了速度,和他們保持著一段相對穩(wěn)定的距離。

        二人緊跟雪狼來到一處洞穴,洞口極窄,掩映在夕陽的殘影下,二人彎著腰手腳并用才能爬進去;里面卻別有洞天,是一個看不到盡頭的寬廣洞穴,隱約有潺潺水聲。雪狼爬進洞內一角,把已經一動不動的努巴擱在地上,面朝二人,喉嚨里發(fā)出兇殘的低吼,作出困獸猶斗之勢。圖伊明白,這是只已經餓扁了肚子的野獸,眼睛里冒著和部落里的人們一樣的綠光。這時突然傳來窸窸窣窣之聲,二人朝雪狼那邊望去,兩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從陰影中鉆出來,躍向那只雪狼。那是兩只雪狼的幼崽。

        圖伊低聲對奧克洛耳語道:“護崽的母狼,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他握緊了手里的武器。

        母狼不耐煩地用吼聲把小狼崽趕回窩里,眼下這兩個入侵者顯然是要優(yōu)先解決的目標。二人一獸都希望對方能夠退卻,好省去這場消耗體力的廝打。最后一縷夕陽流下巖壁,他們在漸漸暗下去的洞穴中死死盯著對方。

        狼崽餓得吱哇亂叫,雪狼沉不住氣,一躍而起向圖伊撲來。經驗豐富的獵手一個側身躲過猛撲,正要拿石斧回掏雪狼的心窩子,孰料那畜生在半空中猛一蹬腿,正蹬在圖伊胸膛上。圖伊站立不穩(wěn),一個趔趄坐倒在地。他正要起身,雪狼已經把前爪按在他肩上,尖尖的獠牙白得耀眼,就要往圖伊的喉結上探。

        “奧克洛!”圖伊用鐵鉗般的雙手扼住母狼的脖子大喊,“砍它的腰!”

        腰是雪狼身上最脆弱的部分。奧克洛快步上前,無奈圖伊和狼在地上扭打翻滾,一會兒是雪狼在上一會兒是圖伊在上。奧克洛不敢下手,怕砍不到雪狼反倒砍了圖伊——只聽撲通一聲響,一人一狼翻滾到黑暗深處的一片水潭中,濺起幾朵水花飛在奧克洛鼻子上。

        圖伊和狼在水中沉浮,片刻之后圖伊抓住岸邊探出頭來,把狼的腦袋狠狠按在水下,任憑狼爪撕扯自己本已破爛的皮袍子。奧克洛趕到,把石斧的尖刃狠狠砸在母狼的腰上。撲騰的水聲中,隱隱能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雪狼瘋狂的掙扎變成了輕微的抽搐,最后終于一動不動了。奧克洛幫著圖伊把狼尸拖到洞口,借著晚霞最后的余暉,他看到圖伊的肩膀和雙腿都被狼抓出一道道血印。

        “嘶……”圖伊痛得渾身顫抖。

        奧克洛走回剛剛的水潭,他想掬一捧水為圖伊清洗傷口。他在水邊蹲下,待眼睛適應黑暗后,他突然看到水下的巖壁上鑲嵌著星星點點的幽藍色亮斑,仿佛星光溶解在水中。他著迷地凝視了許久,然后掬了一捧水。

        他突然意識到水是溫的。他愣了幾秒,然后凝神諦聽,聽到悠遠黑暗中的某處,有氣泡從水底冒出,畢畢剝剝的聲音,還有仿佛水澆在剛熄滅的火堆上,嘶嘶的聲音。

        他想起部落中的長老描述過的:哈塔泉的蒸汽是神的呼吸,哈塔泉的聲音是神的低語,哈塔泉的光芒是神的眼睛。

        他呆立了一會兒,走回圖伊身邊,“那邊,哈塔?!?/p>

        極光藍綠色的光芒照進洞里,黑暗處突然響起狼崽的吱吱聲。

        “由于小冰期時的人類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文字,今天的考古學家很難考證當時的人們是通過什么來尋找天然熱泉的。目前普遍的猜測大概有以下幾種:通過熱泉的熱量,觀察尋找沸水的蒸汽,以及鏈式反應在水下發(fā)生引起的切倫科夫輻射??偠灾?,對天然熱泉的利用是人類利用核能的開端,雖然當時的人們完全不清楚熱泉的成因——或者說,祭司們用神靈和天賜一樣解釋得很好——但他們都是精明的實用主義者。在寒冷的史前時期,聚居在天然熱泉旁成了人類對抗嚴寒的手段。”

        教授看著年輕人著迷的眸子。教授暗想,那份對嚴寒的恐懼已經刻進了先祖的基因中,代代相傳,一同傳承的還有對太陽、溫暖和熱力的崇拜。

        他扭頭看到一旁核爐上金線描邊的哥特體銘牌“哈塔”,不禁莞爾。說到底,今天這些制造了飛艇、步槍、壕溝和坦克的人們,終究還是那群拿著長矛的獵人的后裔。

        “還有哈塔。盡管你不研究古代語言,但還是可以了解一下……這也是近幾年語言學界的最新發(fā)現。在小冰期以及之后時期的多種古語言中,都存在一個奇特的現象:‘太陽’‘熱’‘泉水’和‘神’,表達這些含義的都是同一個詞。我們至少可以這樣理解:對于那些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獵手們而言,這些概念實際上意味著同一件東西?!?/p>

        “什么東西?”

        “生命。”

        年輕人嘴巴微張,似乎有所感慨卻說不出。他隨著教授的目光看看核爐上的銘牌,喃喃道:“真的是這樣?!?/p>

        教授微微頷首,“這足以說明熱泉對于小冰期的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但是這并不是全部。在當時的人們面前,仍有一條鴻溝需要跨越:從利用到控制?!?/p>

        “……我不太懂。利用和控制是什么意思?”

        “想一下鏈式裂變反應發(fā)生的條件。達到臨界體積,存在減速劑減速中子,以及中子反射層。天然狀況下,能夠同時滿足這幾個條件的機會非常渺茫。這就造成了天然核能在空間和時間上的不可控——說白了,當時的人們就是在撞運氣。運氣好了,找到一眼熱泉,熬過難耐的冬天。運氣不好……就死了?!?/p>

        “但是我們的祖先是聰明的,他們同樣從世代積累的觀察經驗中發(fā)現了一絲規(guī)律:熱泉通常出現在雨雪過后,或者臨近水源處;以及,如果一個部落曾到過多處熱泉,他們不難發(fā)現,熱泉中發(fā)熱的巖石,形貌都是相似的……這些粗陋的經驗足以讓當時最聰明的一部分人想到辦法?!苯淌诘穆曇粑⑽⒂行┡d奮,“造一個自己的熱泉?!?/p>

        “您是指……核爐?”

        “沒錯。核爐?!?/p>

        奧克洛和他的部落過了一段頗舒服的日子。狼肉燉出的肉羹有股酸味,不過沒人在意。部落里所有人都鉆進了洞穴,取代了那窩狼的位置。大家圍坐在水邊。男人打磨矛頭和斧刃,女人們縫補丈夫身上破爛不堪的獸皮,孩子們在溫水中嬉戲——不過沒人敢到水下太深的地方去,那里的水足以把人燙死再煮熟。洞穴里溫暖舒適仿佛春天,水汽繚繞宛如神仙洞府,吃飽喝足的男男女女甚至有機會為部落人口的增加做一些準備工作。

        可惜好景不長。哈塔泉的水位每天都在下降。在他們搬到洞里時,哈塔泉的邊緣還在圖伊淹死雪狼的那個地方;過了十天半月,那個地方離水邊已經有十幾步路了。哈塔泉一天天向中心收縮,在巖壁上留下一層層白色的痕跡,仿佛樹木的年輪。

        現在長老看到咕嘟咕嘟冒著水汽的泉水,不再笑逐顏開而是眉頭緊皺。長老知道一旦泉水蒸發(fā)殆盡,哈塔泉就會立刻板起臉,恢復成冷冰冰的巖石,甚至比巖洞外面的堅冰更刺骨。到那時,這個巖洞將會從溫暖的庇護所變成冰冷的墳墓。從洞外引水過來的方法也不是沒有試過,可惜附近的河流都成了厚厚的冰坨子,他們所有人搬運的冰塊加起來也趕不上哈塔泉水蒸發(fā)。長老看著愈加暴烈的沸水和蒸汽,惶恐的感覺神仿佛發(fā)怒了。

        他們于是開始祭祀,把打來的獵物、收集的野果甚至自己的鮮血注入日漸枯萎的哈塔泉,希望能夠填飽哈塔神的胃口。可惜無濟于事:獸肉被擲入滾燙的水里,不一會就散發(fā)出誘人的香氣,引得所有人一齊咽口水——但哈塔泉仍然沒有停止縮減。

        “怎么辦?”奧克洛凝望沉默的眾人。

        身旁的長老嘆一口氣,“只能走了??偛荒茉谶@里等死?!?/p>

        于是凝滯的空氣開始流動。部落里所有男人都出洞打獵,帶回來的獵物去皮剔骨,切成細條,架在炭火上熏成肉干。部落里所有女人都出洞到樹林里,尋找松鼠在夏天藏起來的堅果和蘑菇。之前雪橇被拆成了木棍和木板,如今大家把它們從巖洞的旮旯里搬出來,重新涂上從獵物身上割下的散發(fā)著濃郁香氣的油脂,上緊皮筋,搬到陽光下。瓦罐裝在柳條筐里,里面盛著肉干和果脯。他們必須在這些東西耗盡之前找到下一眼哈塔泉。

        奧克洛隨眾人忙碌著。時不時地,他會停下手里的活計,對著哈塔泉發(fā)一會兒呆。為什么哈塔要離他們而去呢?

        長老曾經吟唱的傳說在他耳畔回響起:水神帕塔和地神羅羅布結為夫妻,孕育出太陽神哈塔。奧克洛看著漸行漸遠的水畔,若有所思。

        在一個眾人都在酣睡的深夜,奧克洛睡不著。他凝神諦聽哈塔泉越來越弱的氣泡聲,一翻身坐起來。水下悠悠的藍光幾乎已經看不見,他感到一絲寒意爬上他的脊梁。

        也許,只是也許……

        奧克洛心中有一些模糊的想法。他想了一會兒,當月光低垂照進洞里,他下定決心試一試。他躡手躡腳走到眾人的雪橇旁挨個翻找,最后在圖伊的包裹里找出一個大肚陶罐。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兒,似乎在掂量它夠不夠大。然后他把陶罐藏在洞穴深處一個不見光的角落,回到自己的草墊上睡下。

        他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奧克洛和部落里的女人們一起去了樹林里。他沒有尋找野果和蘑菇,而是掰開堅硬潮濕的樹皮,尋找里面琥珀色的樹膠。他把樹膠焐熱,黏在皮袍子里面帶回了巖洞,沒有人注意到他。

        第三天上午,哈塔泉已幾近干涸。寒意漸漸逼近,他們在洞里也得穿上皮袍子了。深夜,眾人和衣而睡,胡子眉毛上結滿了冰霜。奧克洛費了很大勁爬到泉底,蹲在最后一汪溫水前。他看到泉水底部和平坦的岸邊大不相同,坑坑洼洼,怪石嶙峋。一人多高的石柱上還殘存著泉水的熱氣,奧克洛眼看著最后那汪泉水化成雪白的蒸汽。他摸摸那片石頭,還仍然滾燙。等一等,他對自己說,等到它涼下來。

        他握了握手邊的石錘。

        清晨第一縷曙光照進巖洞里時,長老被逐漸刺骨的嚴寒驚醒。他望向哈塔泉,發(fā)現持續(xù)了半個多月的白色水汽消失了。

        “熄滅了?!遍L老喃喃道,神色黯然,“哈塔離開了。”

        他轉身面對眾人,大聲呼喚:“起來吧!我們也要離開了!”

        這時候奧克洛正蹲在曾經是泉水的深坑里,努力把自己藏在巖石的縫隙里。他知道如果正在做的事情被發(fā)現了,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下場。他大氣不敢出,只豎起耳朵聽上面的動靜,聽到眾人起來了,嘈雜混亂的聲音:男人的粗聲粗氣,女人的嘈亂嚷嚷,孩子們因寒冷而哭叫。他耐心地等著,直到嘈雜聲漸漸散去。他知道長老醒來看見哈塔泉已經干涸,一定會搬遷。現在他要做的,就是等待眾人不在洞里的時機,好做自己打算做的事情。

        這個舉動相當冒險。倘若他們真的把奧克洛忘了而離去,那么孤身一人在天寒地凍的雪原上,奧克洛必死無疑。他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或許他只是厭倦了日復一日地饑寒交迫?他從嶙峋亂石中探出頭,看到洞穴里已經空無一人,地上散落著凌亂的碎骨——人類在這里生活過的痕跡。

        奧克洛回到坑底,撫摸著巖石出神。借著洞外一絲天光,他隱約能看到這泉底的石頭是黃色的,有的地方泛著綠色的色澤①,顯得格外明艷。他在心中默念一段獻給哈塔的祭文,最后又默默加上一句,神啊,原諒我吧。

        然后他舉起了錘子。

        同一時間,長老在洞外手執(zhí)木杖,正念誦著和奧克洛一樣的祭文。他環(huán)視眾人,口中念念有詞。圖伊和其他幾個壯年男子手挽手跪坐在長老周圍,以一種奇異的嗓音重復著長老的祭文,場面荒誕而神秘。

        長老抬頭望向太陽,發(fā)出一聲高亢的長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奧克洛呢?”

        眾人面面相覷,“沒有……從早上開始就沒見到他?!?/p>

        長老的臉陰了下來,“混賬東西!祭神居然不來,他是想干什么!”

        眾人沉默著,尷尬地聆聽風吹過的聲音窸窸窣窣。風聲突然弱了,一瞬間,他們都聽到洞里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

        “圖伊,你帶幾個人去看看!”

        他們進入巖洞,呼喊奧克洛的名字。沒有回答,只聽見那叮叮當當的聲音越發(fā)急促,好像什么人在敲石頭。圖伊循著聲音找到曾經是哈塔泉的深坑邊,向下探頭。

        “奧克洛!你瘋了?你在干什么?!”

        奧克洛正拿一塊沉重的鵝卵石在地上砸著什么??吹綀D伊發(fā)現了他,他迅速把正在砸的碎石聚成一堆,從皮袍子里掏出樹膠——已經被他的體溫暖得發(fā)黏。他的腳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陶罐。

        “你在干什么?你在對哈塔泉動手動腳?這是瀆神的!”聽到叫喊的其他人都跑過來,他們開始往下爬。奧克洛抱住陶罐,“等一下,圖伊!”

        “還等什么?這就把你拉出去獻祭了,你這罪人!”

        奧克洛飛快地把樹膠涂抹在陶罐里,然后把那些發(fā)黃的碎石片填進去,鋪滿整個內壁?!拔也皇窃跒^神!我是想把哈塔……”他一面辯解,一面把剩下的碎石和著樹膠團成巴掌大的小球裝進罐子里。

        “夠了!”圖伊大聲怒吼,“部落里大家都快凍死了,你還在這里妖言惑眾!”他一腳把奧克洛踹倒在地上。奧克洛來不及反抗,就被幾條壯漢抬起來,抓緊手腳抬到洞外。他動彈不得,明亮的天光讓待在昏暗洞穴里的他一時睜不開眼。

        長老一臉惱怒,也許還有些驚愕——他沒想到奧克洛被人抬出來?!澳阍诶锩娓墒裁矗俊?/p>

        “他在瀆神!”圖伊喊道,“我親眼看到,他拿石頭砸哈塔神的居所!”

        眾人一片嘩然,隨后是一片怒吼:“殺了他!把他祭給哈塔!”

        長老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拿石刀來!”

        奧克洛被按在一塊大石頭上,他奮力反抗但無濟于事。他的嘴被人捂住,只能發(fā)出嗚嗚啊啊的聲音。

        “圖伊,去把那瀆神的東西砸了。”長老吩咐圖伊。奧克洛聽到這話突然雙目瞪圓,死命在捂著他嘴的那人手上咬一口。那人“啊呀”一聲,放開了手。

        “不要砸!圖伊,往那罐子里灌水!”他聲嘶力竭地大喊。

        一把刀抵在他的脖子上?!皦蛄?!”長老怒吼,“快動手!”

        圖伊走進洞穴,找到了那個翻倒在地上的陶罐。他搬起一塊石頭正要向下砸去,忽然覺得這陶罐有些眼熟。他放下石頭,仔細看看,沒錯,果然是自己的陶罐。

        “奧克洛那小子,居然偷東西。這下更饒不了他?!眻D伊暗想,卻舍不得砸爛自己的罐子。他搬著那奇怪的罐子走到洞口,看到門口的積雪被刮進洞里,形成一個個小雪丘。他想起來奧克洛的話。

        “試一試也無妨,反正也沒人知道?!?/p>

        圖伊捧起一抔雪放進罐子里,然后又是一抔。

        罐子里的樹脂還殘存著奧克洛的體溫,它們的熱量很快傳導給了雪。有一粒冰晶被融化成了水,滲進鈾礦石與樹脂的縫隙中。

        一顆來自宇宙射線的中子撞擊在水分子上,它的速度慢了下來,于是被一個鈾原子核吸收。這個鈾原子變得激動起來,它顫抖著一分為二,放出更多中子和熱量。更多的熱量融化了更多的水,更多的水減速了更多的中子。越來越多,越來越熱……這一切都發(fā)生在不到萬分之一秒內。

        于是,事就這樣成了。

        圖伊目瞪口呆,他看到那團雪在罐子里融化成晶瑩剔透的水,然后發(fā)熱,沸騰,冒出溫暖的白色蒸汽,發(fā)出歡快的尖嘯。他趕忙又捧起幾團雪投進罐子,一瞬間便變成了一鍋沸騰的開水,咕嘟咕嘟冒著氣泡。從罐子的深處,赫然顯現了和哈塔泉一樣的藍色光芒。

        圖伊跪倒在地上,朝那罐子連連頓首,“神??!哈塔啊!您怎么來到這罐子里了呢?您真的顯靈了??!”

        然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一般,抱起罐子就想往外沖,卻被罐子燙了手。他哈哈呼呼吹了半天,脫下自己的皮袍子包住罐子,向奧克洛和長老跑去。寒風吹在他赤裸的脊梁上,他卻一點兒不感覺冷。

        “長老!長老!哈塔顯靈了!”

        教授拿出一塊歪歪扭扭的石頭,其中夾雜著許多半透明發(fā)黃的東西,“看,這就是考古發(fā)掘發(fā)現的,人類的第一個核燃料棒?!?/p>

        年輕人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這是什么做的?”

        “天然鈾礦石,樹膠,也許還有些黏土。”教授指指壁櫥里一個赭紅色的大陶罐,上面繪有墨黑色的花紋,透露著原始的氣息,“還有那個,那是迄今為止發(fā)現的年代最久遠的核爐,也就是人工核反應堆,大概就是小冰期時出現的。我們仍不得不佩服古人的智慧:現今核反應堆的幾個關鍵部件,在這個幾千年前的陶罐上都出現了:燃料棒,慢化劑,散熱劑,還有內壁的中子反射層。古代的人們直接通過控制陶罐里水的多少來控制核反應劇烈程度,今天我們用含鎘的控制棒?!?/p>

        年輕人捧著那塊燃料棒著迷地看著。教授嘆了一口氣,坐進沙發(fā)里。他點上煙斗,深深吸一口,然后慢慢呼出來。房間里頓時煙霧繚繞,仿佛天地未開時的混沌。

        “課到這里實際上已經結束了……之后是一些我個人的閑扯。你有沒有想過,”教授繼續(xù)說下去,他的聲音顯得非常疲倦,“核能的利用,實際上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為什么?”年輕人看向教授,“我覺得這很自然啊……人們感到寒冷,人們發(fā)現了熱泉,人們嘗試利用,事情就這樣一步一步發(fā)展下去吧?!?/p>

        “但是條件呢?高于臨界條件的同位素鈾235濃度,這可能是上天賜給我們最大的禮物。試想一下,如果濃度不是百分之五點二,而是百分之二點二,甚至零點二——要知道鈾235是會自發(fā)衰變的,哪怕沒有發(fā)生裂變反應,這些原子核也會在漫長的歲月里緩緩消逝。想象一下,如果生命在地球上出現的時間向后推遲十億年,那么等到進化出原始人的時候,鈾235的濃度已經低到不可能利用了?!?/p>

        “他們可以用離心機濃縮?!?/p>

        教授眉頭微蹙,“是啊,但那就不是原始人能干的事了。他們可能得在進入工業(yè)革命甚至電氣時代之后才發(fā)展出核反應堆。我實在想象不出,一個在幼年期沒有核能的文明是什么樣子?”

        他示意年輕人拉開窗簾。夜已經深了,燈火寥寥,而天上的繁星鑲在藍綠色的極光中,恍惚間仿佛另一個燈火人間。

        他們二人共同陶醉在這副美景中。教授開口:“告訴我,孩子,你看到了什么?”

        “極光?!?/p>

        “你知道極光的成因吧?”

        “小時候學過,來自太陽的粒子流使大氣層中的什么東西電解……之類的?!?/p>

        “是電離?!苯淌诩m正道,“高能粒子流撞擊氧原子。有一件事很有趣,極光和核反應堆中的切倫科夫輻射本質上很相似……”他話鋒一轉,“我們剛剛的話題還沒有結束?,F在人們都知道核爐運行時會發(fā)出輻射,而高劑量的輻射是對生物體有害的——祖先們?yōu)楹螞]有受到輻射的傷害?”

        “?。俊蹦贻p人有些迷惑,“那點兒劑量的輻射……所有生物都能適應的吧。”

        “原因呢?”

        “生物課上學過,生物的遺傳物質中有大量的修復基因,可以在DNA雙鏈被破壞后對其進行修復。以及,皮膚角質層中含有削弱輻射的特殊蛋白質……”

        “錯!”教授擺擺手,“不要背書。我來告訴你為什么?!?/p>

        他看向窗外的極光,“這一切都是拜哈塔所賜。不能承受輻射的生物都死了,活下來的物種自然不怕輻射。這就是進化?!?/p>

        “最近的天文觀測發(fā)現,我們的太陽——哈塔是一顆處于演化中期的藍巨星。相對于銀河中的其他恒星,哈塔的輻射強度相當高,比核爐輻射強勁百倍的伽馬射線和粒子流每時每刻都從太空中沖向地表,穿過每個人的細胞?!彼菩Ψ切Φ刂钢复巴猓澳阋詾樵诔嗟郎夏芸匆姌O光是普遍現象嗎?”

        “拜哈塔所賜,”年輕人看向天際,“否則祖先們就算發(fā)現了核能,也會因為輻射望而卻步吧?!?/p>

        “不過嘛,”教授苦笑一下,“現在這個局面看來,晚一些利用核能,甚至根本對其一無所知……也不算什么壞事?!?/p>

        年輕人把那塊古代燃料棒放下,“為什么?”

        教授有些吞吞吐吐,“這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實際上我們的核能歷史課并沒有講完,還有最后一部分:核能的終結?!?/p>

        年輕人的目光驚愕,“什么?”

        “人類文明,因核能而生,也因核能而死啊……”教授面向年輕人,目光中透露著悲戚,“剛剛和你講的一直都是核反應堆,不知你有沒有想過核能的另外一種可能?比如說,把兩塊高純度的鈾235合在一起,使其超出臨界質量,發(fā)生不可控的鏈式反應。你知道這是什么嗎?”

        年輕人瞪大眼睛,似乎對這樣的狂想感到震驚,“這是什么……你是說,沒有導熱劑,沒有控制棒?”

        “對?!?/p>

        “你的意思是,”年輕人突然頓住了,不自然地看看窗外,艱難地擠出兩個字,“……炸彈?”

        教授沒有答話,沉默了許久。窗外的月已經落了下去,留給世間一片濃重的黑暗。

        “確切來說,是死神?!苯淌谳p輕地說。

        “你還記得上個月那場地震嗎?”

        記得,年輕人點點頭,他當然記得。那也是一個像今晚一樣的深夜,震動從大地傳來,伴隨一聲巨響,震碎了所有窗玻璃和瓷器花瓶。官方通報稱是地震,不過這一帶從來沒有地震過。

        “那是軍方的核彈實驗?!苯淌谄D難地說,“我有朋友在里面工作,所以知道一些。那樣的炸彈只有鋼琴大小,一顆就可以把整個城市摧毀掉,在一瞬間殺死數萬人?!?/p>

        “你大概知道吧,目前戰(zhàn)爭已經進行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雙方都在著手談判了。但是如果談判破裂……大家應該都會魚死網破。說不定,裝著核彈的轟炸機現在正在趕來的路上呢。今天是談判的最后一天,如果談判破裂……就看今夜了?!?/p>

        教授踱到床邊,仰望夜空。燈火管制下,夜空顯得格外璀璨,仿佛在昭示一個不明自白的真理:群星之下,燈火算得了什么。

        “其實這幾天,我在教你歷史課的同時也一直在想,文明的命運生來果真如此嗎?”他一揮手,畫一個弧攬住滿天星漢,“宇宙如此浩瀚,而適合生命甚至文明的星球一定不止一顆。倘若——只是假設,假如其他星球上也有像我們一樣的人們,他們的文明會有怎樣的命運?他們也會有戰(zhàn)爭嗎?他們也會拿核彈夷平自己的城市嗎?”

        “那樣的話,”年輕人的聲音響起,音調低了一個八度,“我只希望他們的星球上不要有鈾,不要有哈塔的輻射,不要有這一切的機緣巧合。”

        教授回頭看看他,面容有些奇怪,“孩子,哪怕沒有這些……”

        “嗯?”

        教授沒有回答,因為防空警報霎時間響了。他們緊張地向窗外看去,隱約看到探照燈在烏黑的云層里照出兩個若隱若現的影子。他們聽到馬達咔噠咔噠的響聲。

        “嚯,這就來了。”教授擺擺手,笑道。一滴淚珠從他的眼角滑落。

        東方,一顆火球豁然騰起。它膨脹得很快,仿佛一顆初升的太陽,帶著純潔無瑕的光,照亮了兩張蒼白的臉龐。

        奧克洛的喉嚨被劃開,鮮血流了一地。奄奄一息中,他看到圖伊捧著那個神靈附體的神圣罐子跑過來喊叫著什么,便知道一切已經成了。他恍惚間看到長老和部落的其他人面對那個罐子頂禮膜拜,又恍惚間看到了東方的天空中升起的太陽。太陽把一道光芒照在他的頭上,很暖和。他忘記了嚴寒,忘記了流血,感覺自己正飛向哈塔溫暖的懷抱。

        他不知道自己剛剛做出的東西是人類第一個核反應堆。他也不知道,數萬年以后,另一場人造的日出將會在這里上演——用一個相似的陶罐,只不過大一些,重一些,復雜一些,而且是用鋼鐵鑄成。彼時,將會有無數人在那道光芒中化為灰燼。

        他只知道,有了這個東西,哈塔就可以與部落同在了,他們能熬過冬天了。

        “贊美哈塔。”他喃喃道。

        【責任編輯:鄧 越】

        ①?即鈾礦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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