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金壁

（哈爾濱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80）

朱熹《大學(xué)章句序》對《大學(xué)》的宗旨一言以蔽之曰：“《大學(xué)》之書，古之大學(xué)所以教人之法也。”[1]1學(xué)術(shù)界一般均沿朱熹舊說，以為《大學(xué)》是一篇教育學(xué)論文。筆者反復(fù)研習(xí)，知其朱熹舊說不然?！洞髮W(xué)》通篇講的是君王治國之道，筆者從四個層面對這一觀點加以論證。

一、漢唐學(xué)者的論斷

唐陸德明《釋文》解題云：“鄭云‘大學(xué)’者，以其記博學(xué)可以為政也?！盵2]1673孔穎達(dá)疏：“此《大學(xué)》之篇，論學(xué)成之事，能治其國，章明其德于天下，卻本明德所由，先從誠意為始?！盵2]1673陸德明、孔穎達(dá)闡示了東漢大學(xué)者鄭玄之說，其要點有二：其一，所謂“大學(xué)”，非與許慎《說文解字序》“《周禮》八歲入小學(xué)”[3]相對的“大學(xué)”，而是“博學(xué)”；其二，《大學(xué)》非說教育，而是“記博學(xué)可以為政”“論學(xué)成之事，能治其國，章明其德于天下”之義，鄭、陸、孔三家之見無異議。“為政”而“能治其國，章明其德于天下”者，非君王（天子）而何？故依鄭、陸、孔三學(xué)者之意見，《大學(xué)》乃為講帝王治國之道的講義。

二、訓(xùn)詁學(xué)的論證

《大學(xué)》開宗明義：“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盵2]1673詞義有須辨析者：大學(xué)，即為“廣博地學(xué)習(xí)”。親，讀為“新”；民，即“人”；止，至也。句意是：廣博學(xué)習(xí)的目的，在于辨明何為美德，在于更新人格，在于達(dá)到最善。首句句義清晰了，方可理解全篇文義。下文“知止而后有定”的“知止”即“知道所應(yīng)達(dá)到的目標(biāo)”。只有“知道所應(yīng)達(dá)到的目標(biāo)”才能做到心境的“定、靜、安、慮”，才能有所收獲，這才是修身的根本。“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句中，第一個“明”是“明辨”的意思，這是“知”層面上的“明”；而“明明德于天下”句中的第一個“明”則是“彰明”之意，這是“行”層面上的“明”。兩個“明”，詞義有細(xì)微的差別。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2]1673“國”是諸侯國。若逆向推理：想要做好天子（明明德于天下），先要當(dāng)好諸侯；想要當(dāng)好諸侯，先要搞好自己的家；想要搞好自己的家，先要搞好自身修養(yǎng)—“正心、誠意、致知、格物”。“格物”即推究事物之理，正向推理則是“物格而后知至（知道修身的最高境界），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2]1673。要做好天子，必須經(jīng)過“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等必要階段?！案裎?、致知、誠意、正心”皆屬于“修身”的范圍，故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盵2]1673重視“修身”即是“知本”，是“知之至”；不修身而希望做好家長、諸侯、天子，那就是在“本亂”的情況下奢望“末治”，就是“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2]1673。其實“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迭為本末，“修身”以前是施于己，是治本，當(dāng)厚（下大功夫）；“齊家”而后為施于人，是治末，當(dāng)?。樒渥匀唬?。朱熹《大學(xué)章句》謂“本，謂身也。所厚，謂家也”[1]4，恐未必合于《大學(xué)》文義。

三、《大學(xué)》征引文獻(xiàn)的證據(jù)

既然《大學(xué)》講的是天子治國之道，為何又提到“庶人”呢？筆者認(rèn)為，此不過強(qiáng)調(diào)天子與庶人同，皆以修身為本，又是一箭雙雕—天子乃至于庶人一起修身，共同居處“君子之國”，庶人對天子形成有效監(jiān)督，不更善乎？況孔子謂：“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也?！保ā墩撜Z·陽貨》）[4]181多數(shù)庶人不會讀書、格物，那也無妨，有各級“君子”施加教化與影響—如孔子曰：“君子之德風(fēng)，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fēng)必偃。”（《論語·顏淵》）[4]129

《大學(xué)》引用了大量古圣先賢的話來凸顯君王治國之道這一主旨。

《大學(xué)》引用《尚書·康誥》“克明德”[5]87、《太甲上》“顧諟天之明命”[5]48（顧，念；諟，正）、《帝典》（即《堯典》）“克明峻德”[5]1（今本作“俊德”），這些材料都說明：天子能自明美德，以此證首句“明明德”。《大學(xué)》進(jìn)而又引“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2]1673、《康誥》“作新民”[5]88、《詩經(jīng)·大雅·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6]369，這些材料都說明：天子強(qiáng)調(diào)自新，以證首句“在親民”（在新人）。

《大學(xué)》連續(xù)引用《詩經(jīng)》中《商頌·玄鳥》之“邦畿千里，維民所止”[6]528、《小雅·綿蠻》之“綿蠻黃鳥，止于丘隅”[6]363、《大雅·文王》之“穆穆文王，于緝熙敬止”[6]370等詩句，以此論證：“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盵2]1673其真正用意在于論證《大學(xué)》首句—“在止于至善”，終極關(guān)懷還是如何“為人君”的問題。

《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淇奧》贊美春秋有名的賢君衛(wèi)武公，他是莊重勇武、威嚴(yán)明察、儀表堂堂的君子，一個“止于至善”的典型。《大學(xué)》引《詩經(jīng)》中《衛(wèi)風(fēng)·淇奧》“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6]79之句，以此論證“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2]1673的論斷，依然是圍繞“人君之善”立論。又引《周頌·烈文》“於乎前王（按：前王，指周文王、武王）不忘”[6]478，論證“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2]1673。雖然前王沒世，而君子、小人都不忘前王，原因在于前王“止于至善”?！洞髮W(xué)》作者循循善誘，勸人君之善的良苦用心可謂至矣！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論語·顏淵》）[4]128，對于孔子的話，《大學(xué)》之作者解釋說：“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此謂知本?！盵2]1674朱熹以為是照應(yīng)“本末之先后”[1]6。筆者以為，能“明明德于天下”則必能使訟者無訟，即讓虛偽不實者無話可說（情，實也），使人心對明德產(chǎn)生畏懼（大畏民志），這才叫做“知本”。“聽訟”（又叫“斷獄”）是古代政事中最重要之部分，直接涉及當(dāng)事人之生死、政府之威望、社會之公正，此事須經(jīng)各級官吏、大臣處理，但重大案件之判決權(quán)（特別是死刑）往往在君王之手。而“詔獄”直接關(guān)乎君王，必須君王下令才能辦案。

四、《大學(xué)》內(nèi)在邏輯之證

（一）治國之前提—誠意、正心、修身

“誠意”即《中庸》所謂君子、天子之德，強(qiáng)調(diào)“自誠”“至誠”。《大學(xué)》作者對此作了經(jīng)典式的解釋：

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按，讀為“慊”，音qiè，滿足，滿意）。故君子必慎其獨也。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yán)乎！”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2]1673

《大學(xué)》作者強(qiáng)調(diào)，“誠意”即不自欺（俗語謂“不欺心”），做到自慊，即自己滿意，其表現(xiàn)為“慎獨”。要使自己向善、守善的愿望和行為成為一種天性，如同人生來就厭惡臭味、喜好美麗面容一樣。作者對比君子與小人“閑居”（獨處）時之根本不同，謂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待君子至，然后加以掩飾，欲蓋彌彰。引曾子之語“十目所視，十手所指”，意在警告君子（人君），必慎其獨。

“正心”即人心歸于正，人心端正、誠懇?！靶奚碓谡湫摹盵2]1674的原因在于：人們?nèi)粲兴椒?、恐懼、好樂、憂患之心，就不能正確認(rèn)識事物，不能準(zhǔn)確判斷是非與取舍。若“心不在焉”，就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2]1674，這種狀況如何治理國家？所以“修身在正其心”，正其不正之心。這一論證的目的，是勸誡人君治國要“正心”“專心”。

“修身”即修養(yǎng)身心，取則圣賢，擇善而從?！褒R其家在修其身”[2]1674的原因正在于“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2]1674。人們的好惡容易陷于偏執(zhí)，若家長主觀固執(zhí)、狹隘、偏私，這個家庭的成員關(guān)系一定不會和諧。不修身，不可以齊其家。如民諺所言，“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2]1674，若心懷自私和偏見，是不能公正評價事物的。國猶家也，作為一國之主，人君欲齊其國，亦必修其身。

（二）治國之方法—保民、齊家、散財、任賢

“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盵2]1674“慈者，所以使眾也”才是教導(dǎo)君王的要點。為了論證這一觀點，《大學(xué)》作者引《尚書·康誥》“若保赤子”[5]88之語為據(jù)，警示君王對民眾要“如保赤子”[2]1674。君王如果像父母疼愛嬰兒一樣，以慈愛之心治民，即使具體方法不甚恰當(dāng)，亦無大誤。為了道理講得更透徹，作者再用“未有學(xué)養(yǎng)子而后嫁者也”[2]1674來比喻，沒有先學(xué)如何養(yǎng)育孩子然后才出嫁的女人。只要有疼愛幼兒之誠心，即可養(yǎng)育好孩子。兩層論證，道理透徹清晰—身為人君，必須保民如赤子。對國君而言，國即其家。如何“齊家”？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jī)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堯舜率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率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故治國在齊其家。[2]1674

《大學(xué)》作者三次運用正反對比的論證方法：第一次，“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論證君子（人君）于家（國）的重要性。第二次，舉堯舜與桀紂之事，論證“治國在齊家”的意義。第三次，“有諸己”與“無諸己”，論證“齊家”的不同結(jié)果，突出強(qiáng)調(diào)了君子（人君）“齊家”必須要“有諸己”，率先垂范。繼而，《大學(xué)》的作者引用《詩經(jīng)》中《周南·桃夭》“宜其家人”[6]8、《小雅·蓼蕭》“宜兄宜弟”[6]240、《曹風(fēng)·鸤鳩》“其儀不忒，正是四國”[6]196，論證 “有諸己”這一命題，君王只有給父子兄弟作出榜樣，民眾才能效法他—“此謂治國在齊其家”[2]1674。

散財即不聚斂財物?！洞髮W(xué)》作者認(rèn)為：人君治國必得眾，而得眾的前提是散財。作者首先引《詩經(jīng)》中《小雅·節(jié)南山》“赫赫師尹，民具爾瞻”[6]270詩句，告誡“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僇矣”[2]1675。又引《大雅·文王》“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宜（儀）鑒于殷，駿（峻）命不易”[6]370，警告君王“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2]1675，并教誨其“先慎乎德”[2]1675，不能重財，否則就會人（民眾）財兩空。并告誡國君：“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2]1675、“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2]1675。對于國君的生財、逐財之道，《大學(xué)》論曰：“以財發(fā)身”[2]1675、“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2]1675。何謂“以財發(fā)身”？仁者施舍錢財以獲得美名，而不仁者乃是“以身發(fā)財”，即損害自己聲譽以獲得錢財。作者循循勸誘、曉以利害：“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盵2]1675最后，作者引用春秋魯國大夫孟獻(xiàn)子的名言：“畜馬乘，不察于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2]1675官員家不養(yǎng)雞豬牛羊（不與小民爭利），有封邑之卿大夫不務(wù)聚斂財富，此謂國家不以財利為利，而以道義為利。統(tǒng)治國家而致力于搜刮錢財者，必來自小人，會危害國家—何等深刻睿智之治國觀念！于今讀之，尚令人唏噓不已。

親仁即是任賢?！暗郎苿t得之，不善則失之?！盵2]1675《大學(xué)》作者引用《楚書》及晉舅犯之言，謂人君要以善為寶，以仁親為寶。《尚書·秦誓》載秦穆公于崤之戰(zhàn)敗于晉后悔過之言，謂國君當(dāng)重用賢臣，摒棄佞臣?！洞髮W(xué)》引用《尚書·秦誓》“保我子孫黎民”[5]139之語，論證任賢保民的道理。同時警告人君“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2]1675的嚴(yán)重后果—國君身必遭災(zāi)。國君必以忠信得大道（國君之位），亦必以驕泰失之。國君讀之至此，必栗栗戒懼。

五、結(jié)語

綜觀《大學(xué)》全文，皆為訓(xùn)導(dǎo)君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朱熹固感其重要，故將《中庸》與該篇從《禮記》四十九篇中選出，與反映儒家學(xué)說之《論語》《孟子》合編為《四書》，并為之集注，作為士人必讀之書。在我們看來，《大學(xué)》是儲君（未來君王）之教科書，主旨是授以君王治國之道。然朱熹竟謂此篇乃“古之大學(xué)所以教人之法”，實未明其旨而失當(dāng)，其貽誤后學(xué)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