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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家客棧

        2021-02-07 04:56:12寧肯
        小說月報 2021年12期
        關鍵詞:客棧陌生人祖父

        我要講的故事不是我的全部,多半會引起誤會,但我也不想解釋。離婚以后我在四方街開了一家獨一無二的客棧,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有一個古怪的祖父??蜅2⒉辉谌寺暥Ψ小⑺拿姝h(huán)水的街面,而是在一個擠滿游人猶如蜂巢的月亮橋下一條立即靜下來的小巷里。小巷上坡,對著街心的部分很短,有若干紅燈籠,沿著濕漉漉的有點硌腳的石板路行走,走到盡頭總不免最后回望一下,那兒就像火焰一樣沒有夜,永遠燃燒,永遠燈紅酒綠搖搖晃晃。我與那兒有關,但不是直接相關。小巷拐過彎,一切靜下來,我的客棧在拐過彎的第三個院子,隱隱還可以聽見那兒的潮聲,就像心潮,關上窗子或者門,仿佛一切消失了,要過一會兒,自己才會在黑暗中慢慢浮現(xiàn)出來。

        客棧分為前后院,客房處是個帶回廊的二層小樓,在前院,不過七八間客房,沒有豪華間、套間、多人間,都是單人間,大床干凈、簡約,一只布農(nóng)鈴、一張東巴畫、一塊木雕、一張黑膠唱片以及電唱機。這當然不是客房必需,但我不是按客人要求而是按照自己喜好布置的,我希望每間客房都像我的房間。后院是私人空間,不接待客人,有個總是上鎖的月亮門將前后院分開,當然前臺也有門可進入。要是把后院也經(jīng)營起來,客房可增加一倍,但我不想這樣,我想給自己和爺爺留出足夠的生活空間。也不能說完全是私人空間,還有別的考慮。三年前我把北京的房賣了,那套房與前夫沒任何關系,是我婚前的房子。房子賣了后,我在這里做了綽綽有余的置換,沒有經(jīng)濟壓力,與其說我是在經(jīng)營客棧,不如說是在經(jīng)營生活夢。我覺得生活就是夢,如果像我這樣的人都不敢嘗試,這世界就真是無聊透了,呵呵,我要糾正一下,我沒有權利說世界,是我太無聊了。

        我離婚很簡單,就是把前夫趕走了,干脆利落。房子是我的,我們也沒多少共同財產(chǎn),所有的東西他愿拿走都拿走,沒地方放賣到舊貨市場去也行,我一樣都不要,留下搬空的房子,走人即可。我們結婚不過一年,原只想半年,他沒什么過錯,我也沒有,問題就在這里,我們各方面都好得太無聊了,好得完全不是我們自己。一定意義上他比我還好一點,他的學歷還比我高一級,是博士。當然了,表面上問題出在我這里,但婚前他就清楚我的想法,這也不能怨我。我不想多談開客棧以前的我,簡單地說,直到婚前我都是另外一個人,一個標準的人,都碩士、博士了還不標準?結了婚下一步就是孩子,多標準,每一步都是正確的渾蛋邏輯。是的,我離了,誰要是罵我燒包誰就滾開,離我遠點,是,我從小到大沒受過一點苦但也可以說受了大苦,我一直被擺布,什么都聽大人的,但我又是記仇的。聽別人的也好,小學中學高中大學研究生一直到出版社一線編輯,還有最后一關嫁人,不然我就是一個失敗者、一個剩女,這也太荒謬了。我無所謂,關鍵我爸媽絕不容忍我成為剩女,到頭來弄不好就得找個二手男人,讓他們臉上無光——他們沒這樣說,說的全是為我好的話,但我知道,而且我從小到大就知道。問題是這么多年吃了這么多苦,也這么優(yōu)秀,怎么突然就成了“剩菜剩飯”?有沒有剩男?男的還講不講道理?就是在這事上我和我媽懟上了,老子就是不想戀愛,就是不想結婚,當我聽說世界上有厭女癥時,我更是怒發(fā)沖冠,怎么沒有厭男癥,老子就是厭男癥!這么多年的寒窗應試,品學兼優(yōu),老子就從來沒看上過哪個男的。但我這人就是這樣,心理上有多英勇行動上就有多軟弱,有多反叛就有多聽話,可以說經(jīng)久不息。我受不了活著活著就失敗了,這點我和我媽的感受一樣,我恨她,和她作對,實際是跟自己作對。嫁人還不容易?!憑我這長相、碩士學歷、編輯工作,還有房,找什么樣的不行?據(jù)說女博士反倒沒人要,女碩士最佳。我媽的最低標準就是博士,要找到什么“二代”博士那就再好不過。我找了個倒霉博士,當然是跟我倒霉了,但我有言在先,明確告訴博士我們的“刑期”是一年。我把結婚稱為“判刑”,博士認為是玩笑,的確,這聽起來像是玩笑。博士說就算我真這么想他也會征服我,這就不賴我。我結了婚,嫁了人,沒毛病了吧?我問自己。博士滾蛋了,細的我就不說了,反正最后博士認為他占了我的便宜,真是垃圾,當然我也是垃圾,為了從良我什么都做得出來,不過博士那樣說我倒也安心了。

        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和一個大齡未婚女青年不一樣,她可以說完全自由了,再沒有任何枷鎖,不是沒嫁過,嫁過,離了,無債一身輕,再不欠世界什么。離婚不久我連編輯工作一起辭了,一切蓄謀已久,我就是這么記仇的:一切我都屈服了,一切我也會找回。相比為我結婚操碎了心,我媽對我離婚冷漠得多,她對離婚的理解比結婚要深刻得多,倒是對我辭職和賣房子去麗江創(chuàng)業(yè)憤怒至極,簡直跟我拼了老命,死攥著房本不放。這也難不倒我,法律上這房子是我的,在我標準化的一生中,父親母親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拆遷時將三套樓房中的一套落了我的名字,作為結婚用房,也免了將來多交房產(chǎn)稅甚至遺產(chǎn)稅什么的。這方面我媽門兒清,她本來就是會計,卻怎么也沒算計到我當時——落我名字那一刻——心頭的閃電,幾乎就在那一刻,未來的今天就已經(jīng)朦朧地誕生。我是決絕的、記仇的,我用身份證將房子的全部資料掛失,重新辦理手續(xù),把房子賣了。我媽跟我斷絕了關系,還有我爸。我爸從來就聽我媽的,婦唱夫隨,誰知道真的假的。就這樣,我知道我媽和我爸一度還要離婚。我壓抑得太久了,認為所有的雪山其實都是火山,也因此我喜歡四方街。我當然知道離遠一點才是火而不是虛無,這就是我當時來麗江的心境。

        麗江穿城而過,以水為軸,開出東河、西河,又生出如縷如線的渠,穿街繞巷將水系中蜂巢般的納西族古民居串聯(lián)起來,家家都有水,日常的橋比比皆是,隨時可蹲下看水。不管到哪兒,見到水我都像見到鏡子一樣,會出一會兒神,這就如同我喜歡陌生人一樣,陌生人也如鏡子。開客棧的好處就是每天都能見到陌生人,陌生讓我感到無比自如。除了八間客房,客棧事實上還是一個書店。書店、咖啡廳、前臺、納西族古樂、風雨剝蝕的褐色門板、變形的石級、原木幾案、書籍、一動不動的陽光,以及陽光構成的明快節(jié)奏,都體現(xiàn)著一個讓人安靜下來的古老又現(xiàn)代的世界。與咖啡館連通的書架多陳列經(jīng)典與文化前沿書冊,如介紹最新的音樂、電影,很多是曾獲諾貝爾文學獎和布克獎的作品。但這些同時也是襯托,因為我認識的一個古怪的小說家的作品占了最大的一面墻,這且不說,更主要的是書墻中央一個多媒體屏幕一直在播放這個小說家的影像,而且是實時的。如果說書店還不算獨一無二,這個黑白的類似監(jiān)控的屏幕絕對獨一無二。雖然美術館或畫廊常有多媒體藝術,人與屏幕共同成為作品,但一來書店沒有過,二來客棧更不是這樣。我不是藝術家,我只是個文學碩士,我與藝術無關,但你要認為我是,我也不反對。有人形容我是那種喜歡男裝的女人我覺得純屬扯淡,雖然我的打扮看上去的確有點模糊。

        客棧與其說像我預料的那樣,不如說像我希望的那樣,平平常常安安靜靜不溫不火,賺不了什么大錢,也不像父母擔心的,連人帶房都賠進去。他們的擔心有道理,但他們在我這兒一輩子都有道理,一想到這兒,我覺得斷絕了也好。他們有敵意,我沒有,我內(nèi)心坦然,依然愛他們。陌生的房客維持在每天十個左右,至于坐下來喝杯咖啡的路人雖然不多,但也總有,麗江最大的特點是沒有淡季,只有旺季和爆滿。爆滿我會限流。我希望客棧保持著類似畫廊或圖書館的那種安靜的流動狀態(tài):客人閱讀,拿著筆記本寫點什么,進來或者離開,一切被安靜調(diào)子制約,即使兩三個人一起也會把聊著什么的聲音降低下來,在書冊或多媒體屏幕前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路人多半事前知道一點,就像知道某個展覽、電影院、美術館,一進來便直奔書冊中的多媒體屏幕。

        多媒體屏幕為黑白和彩色兩部分,彩色是一個循環(huán)播放的紀錄短片,介紹黑白部分的小說家,黑白對比強烈,有三個畫面,就像小區(qū)或商廈或街頭的監(jiān)控,可以見到小說家的寫作與活動空間。獅子老虎平時不易見,小說家也是這樣。短片與監(jiān)控并置,由于前者制作的是MTV,影像里的兩個人既是一個人也不全是,統(tǒng)一而分裂,有完全一致的地方,比如咄咄逼人的仿佛山洞里動物的眼睛,僵硬的嘴角,幾乎滿臉都是直線的皺紋,滿頭紛亂的仿佛被風刮著的白發(fā)以及安靜的白眉。在監(jiān)控里白發(fā)越發(fā)像雪,簡直耀眼。我用的的確就是小區(qū)安保那套系統(tǒng),不是特清楚。對比MTV的高清彩屏以及或筆挺或休閑的衣著,日?;虮O(jiān)控中的人永遠穿一件斑紋睡袍以及拖鞋,袍子加上小而銳利的目光特別契合一個成語:虎視眈眈……確切地說更像豹子?;⑹浅晒φ?,豹子不是,祖父是個失敗的小說家,從來沒有虎性,只有陰郁、怪誕、孤獨、豹視眈眈……多年足不出戶,沒有朋友,不參加任何活動,沒得過任何文學獎,不是作協(xié)會員。發(fā)表過一部燒腦但因觸及了某種敏感神經(jīng)產(chǎn)生神秘影響的作品后,別的作品再未產(chǎn)生此種影響,并且越來越燒腦。他好像故意和讀者過不去,又好像被什么控制了一直為火星寫作。他的書雖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出版,但也只在極少數(shù)讀者視線內(nèi),壓庫嚴重。幾年前出版了一套十卷本文集,除了圖書館購了一些,大部分壓在祖父的書房,碼得到處都是,局部簡直像長城,像胡同。祖父完全置身在自己的書中,多年來他自己的書早已遠多于藏書,不是自戀,是他必須承擔的代價。幸虧他沒有朋友,要是讓外人知道他生活在自己的書中,該會怎樣的笑話他,但他自己安之若素,好像這沒什么不正常。

        當然,短片也披露了他的作品在國外翻譯的情況,暗示了某種墻里開花墻外香的效果,給人他在國外多么受重視的印象(當然并非如此,但片子必須這么做,我沒大肆夸張已經(jīng)很有底線了)。前幾年我陪祖父去了一次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出版了祖父的《灰衣人》(“衣人”系列小說之一)?!痘乙氯恕吩趪鴥?nèi)幾乎毫無影響,大部分書堆在祖父書房里。哥倫比亞大學邀請祖父做了一個“超幻時代的寫作”講演,短片里祖父非常奇怪的西裝革履的樣子與山洞里豹子般的目光頗不諧調(diào)。不過倒也符合祖父令人費解的小說的特征,祖父的“衣人”小說有科幻元素,但不是科幻小說,按美國人、西班牙人與荷蘭人拗口的說法,《灰衣人》《黑衣人》“表現(xiàn)了人與周圍世界的密度與延續(xù)性,以及拓撲學結構的褶皺,越渡顯示出的缺陷和片斷性,挑戰(zhàn)了虛構和想象的界限”。仿佛祖父的書不是給中國人看的,是給外國人看的,至少不是給現(xiàn)在的中國人看的。祖母其實還在世,只是二十年前就去了美國,和我的兩個叔叔住一起,再沒回過國。她帶大四個孫子,如果不是在異國,她認為自己不會自殺也會離家出走,走到祖父描述的“令人憎惡”的世界中。哥倫比亞大學的講演是祖父唯一的一次出國經(jīng)歷,講演之后我陪祖父分別去了兩個在不同的州的叔叔家,祖母都錯開了我們,我們每家只待了一天就飛回了中國,回到北京他的書房,平時總穿睡袍的老巢。

        我把他的老巢原樣搬到了麗江。在月亮門相隔的幽靜的后院,他可以披著花斑睡袍和一身陽光溜達,仰在躺椅上伸個懶腰,打幾個哈欠,然后回屋。我在樓下給他辟了三間連通的房子,一個書房,一個起居室還是書房,一個臥室還是書房,像在北京居所一樣,所有房間都有書,事實上也都是書房。同樣,更多的也是他自己的書,加上我從出版社庫房低價清倉出來的積壓了幾十年的書,我沒數(shù),沒有十萬冊也有八萬冊。當然,更多放在了庫房。與北京稍不同的是,書擺放得整齊有序一點,不過為了保持原狀,還是在地上桌子上幾案上窗臺上摞了不少,另外將他的書與藏書做了一定的區(qū)域劃分,以前他的書凌亂得將藏書圍得水泄不通。三間連通的書房某種意義上也是書吧,只是這兒是個人世界,前院是公共世界,他看不見外面世界,大千世界卻可以看見他,我的客人多來自網(wǎng)上。個人世界,特別是極端的個人世界,具有觀賞性,甚至可以直播。

        小時,我是他唯一照顧過的孫輩,接送上下學,雖然不遠但也要走兩條馬路。但后來事實上我照顧他更多,上學后我就開始照顧他,他不要保姆也不要我的父母照料,他只允許我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甚至我結婚那一年更多時間都屬于他。他已經(jīng)不變了,就像時光停止一樣。他寫過《黑衣人》《藍衣人》《灰衣人》,這些年一直在寫一部《無衣人》多卷體長篇小說,已經(jīng)寫了四部,他稱這是一部一直要寫到墳墓的小說,《無衣人》是他的墳墓。在一個暴雨如注的早晨,我告訴他麗江的計劃。他根本沒注意到大雨,也沒注意到雷聲,閃電在他眼睛里,而他仍在另一個世界寫作,花斑的眼睛有點科幻。

        你要給我遷墳?

        那兒有山有水,風水很好。

        跟他對話非常困難,因為他總像在另一世界,在他寫的東西里。以至于只能他說什么我回什么。另外,我要把你的書賣掉。

        干嗎賣掉?

        我需要錢。

        事實當然并非如此,只能這樣回。我保證他的生活跟過去完全一樣,連書房都一模一樣,實際是廢話。一句“遷墳”他非常明白。您也是一本書,是一本活著的書,可以被觀看。我不知他聽明白沒有,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我當時以為他不明白,后來發(fā)現(xiàn)他一切都明白。

        多媒體黑白屏像素低,遠趕不上美術展上的那種,但也因此更加逼真,無論是在網(wǎng)上的直播間還是在與咖啡廳連通的書吧,人們都可窺到一個怪誕小說家的生活。每日凌晨,屏幕上都可以實時看到他“出洞”,這位曾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講演的小說家從臥室出來,臥室門打開之際,鏡頭即可看到臥室里面。臥室沒裝探頭,如果是百分之百的“作品”或“文本”就該裝,包括衛(wèi)生間都該裝,符合人類學意義上的真實,應全覆蓋無死角。況且《無衣人》以及祖父的整個“衣人”系列都有大量的窺視的長鏡頭,機械制圖般精確描寫的世界,不從窺視角度理解領會很難讀懂他的小說的。但盡管我在踐行他的小說,或者說翻譯他的小說,最后還是妥協(xié)了,不如他的小說本身做的徹底。另外我還有一種顧慮,讀者、粉絲或網(wǎng)友愿意看到一個老年人干癟衰朽的身體嗎?我們還不習慣人類學意義上的真實。

        每一天和前一天一樣,經(jīng)過死亡般的睡眠,祖父神色凝重,仿佛一分鐘都沒睡著。到了起居室,顫顫巍巍地開燈,匆匆地三步并作兩步地奔向書房,推開門,同樣顫顫巍巍地伸手拉開燈——新來的房客往往有人二十四小時守在屏幕邊,或者深夜兩點起來端著一杯咖啡候著屏幕,隨著起居室書房的燈亮起,書吧的兩個監(jiān)控屏也亮起來。人們有點驚訝祖父像孩子似的奔跑,待看到祖父看著攤得滿桌子的手稿一下輕松起來的表情,雖然理解了剛才的驚慌,但輕松也幾乎是孩子式的,便對此有些不解。到了祖父這年紀,睡覺的確就像死亡一樣,而確認自己沒死還活著的最重要的東西,便是他寫下的和正在寫的手稿。

        他像重新活過來,稀疏的白發(fā)亂糟糟的,但因為扎著小辮,有種獨屬于他的幽默味道,仿佛身上還有什么存在。他回到起居室,進了衛(wèi)生間,習慣地關上門,馬桶水聲響后,打開門,一切從從容容。洗臉,刷牙,攏一攏稀而長的白發(fā),重新扎好。沏上紅茶,加奶,面包抹上奶酪,邊吃邊打開586電腦瀏覽網(wǎng)頁。給他買新電腦他不用,就用二十世紀的。外面的天色依然黑著,什么也看不見,早餐畢,開始面對一個長案做操,一套叫“三浴功”的操,從頭到腳自我按摩,很古老,一如長案上的碑帖。案上鋪著白氈墊,有些許墨漬,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碑帖拓片、大篆小篆,構成一種春秋戰(zhàn)國乃至殷商時代的氛圍。祖父本是新文化“德先生”“賽先生”特別是魯迅先生的信徒,藏書絕大部分是漢譯名著,唯書道碑帖比比皆是。祖父一直臨碑,《爨龍顏碑》臨了四十年,《張遷碑》臨了五十年,《張猛龍碑》臨了六十年,這是他最喜歡的三塊碑。祖父認為從古碑中所得遠遠勝于從古書中所得,古碑是泥古不化的典范,他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作家,同時又認為自己是最中國的作家,但更多時候認為自己不是作家。

        臨完碑,帶著一臉古老的時間開始寫作,像日晷一樣非常準時,派克筆、圓珠筆、蘸水筆、鉛筆、紅墨水、藍墨水又構成另一世界,五百字長幅寬邊稿紙攤在寫字臺中央,書架上方一摞一摞的稿紙就和起居室的宣紙一樣整整齊齊,而寫下的手稿堆得到處都是,不亞于到處都是的書。大部分是《無衣人》近十年來的手稿,不用電腦,蘋果手機已給他買過十一代,都放在抽屜里。北京的黑色座機搬到這里。他還是習慣座機,黑色撥號座機,特別是十個圓孔,在黑白的監(jiān)控屏看上去有點老電影的味道。他寫作時內(nèi)心的思緒反映到他的臉上,那種像演員一樣的細微的千變?nèi)f化使他幾乎不像個老人,有時手舞足蹈,“啪”把筆往桌上一放,站起身踱步,在書叢中就像在叢林中;有時踱到起居室,臨幾筆大篆小篆,在《蘿軒變古箋譜》上勾幾筆山石花鳥,簡到枯,有八大山人之風。午后坐藤椅上閱讀,在書邊上做札記,睡得很早,晚上通常八點左右就去了臥室,即空屏之時。書吧、咖啡廳雖然已經(jīng)非常寂靜,但仍像電影散場一樣,新的房客或游客紛紛起立,三五人或七八人,交頭接耳,慨嘆,垂詢服務生有關書、字的事宜。

        祖父的書賣得不錯,但真正賣得好還是自B在網(wǎng)上成立了以祖父的名字命名的書友會之后,買書贈字模式由線下發(fā)展到線上,線上線下富有創(chuàng)新的互動讓祖父的書和字迅速傳播。祖父的書與字堪稱雙絕,祖父本身亦是前所未有的人類學意義上的“作品”,事實上是“三絕”。于書而言這當然不是很純粹,但我才不管純粹不純粹。說實在的,我夠純粹的了,經(jīng)營祖父這樣燒腦的脾氣又臭又硬的文化人物還不夠純粹?在麗江經(jīng)營極致的文化,老天,我得表揚自己是吧?

        B是祖父的助手,一個在讀文學博士,他將粉絲整合,成立了書友會,相當于將“烏合之眾”整成一支能戰(zhàn)斗的軍隊。我在微博、豆瓣、微信公眾號、抖音、知乎的“小說家客?!逼脚_發(fā)布了薪酬不菲的招聘信息(希望招到好的,但也沒多想)。結果B在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書吧每天都能賣出一兩套祖父的文集、若干本簽名舊版書,我已經(jīng)很知足,遂決定給祖父找一個文學助手,未考慮到書友會這種整合性構想。我原設定的助手的主要任務:一是電腦錄入祖父的《無衣人》手稿,那手稿太珍貴了,都是硬筆書法,再不能交給出版社了;二是與祖父做一個長篇文學對話,將祖父的一生、文學觀點、作品解讀熔于一爐,就像《歌德談話錄》那樣。第二個更為重要,招聘啟事強調(diào)了讀過祖父作品的優(yōu)先。B脫穎而出倒不在于表示只做一個志愿者、不要任何薪酬,而是在于B正在寫的博士論文主題就是祖父,并表示其導師對祖父的作品亦不陌生,還贊賞不已。B稱自己是祖父作品的老讀者,讀祖父已有十幾年。我看了下B提供的豆瓣信息,所言倒是不虛,也別說,祖父在邊邊角角還是有些讀者的。

        我開客棧的另一個想法是以祖父的名義收集陌生人的故事,編輯“小說家客?!蔽膮病赌吧斯适录?。我在出版社工作過,知道這是個好創(chuàng)意,是別人辦不到只有我能辦到的,因為陌生人就是我的生活?!赌吧斯适录返闹鹘嵌际俏业姆靠?,包括員工。最大特點是以日志的形式撰寫,陌生、真實,不知道第二天會來什么人,帶來什么樣的故事,三年下來做了四本,因為和線上平臺連在一起,看了書可以聽聲見人,有人在平臺上一夜成名,有人來客棧就是專門提供故事的。比如這天,一對蜜月旅行的新人把他們旅行的第一站放在了小說家客棧,他們帶來自己的戀愛故事。我忙不過來,讓B先聽一下,篩一下,判斷一下是否有故事價值,說白了就是是否值得收購——一個好故事可免三天住宿費,這是很吸引人的。人們帶著復雜有趣的心情前來,故事被收下當然很高興,沒收下也很開心。每個人都有故事,但我們的生活的確太相似了,別說收購,值得一聽的都不多。B的判斷非常準,三言兩語,一兩個單刀直入的問題即可判斷出是否有價值可以聽下去,這個環(huán)節(jié)我后來干脆就交給了B。B像架機器,驗故事機,我做不到三言兩語就做出判斷,B抽象的樣子、腔調(diào)、言簡意賅的打斷——好了,你們講得很好,可以到此為止了,祝你們旅行愉快——都適合做這件事。

        B瘦,臉色蒼白,但看上去并不弱,很硬朗的單眼皮,加上鼻子、唇的線條都很清晰有骨感,天然就給人以鎮(zhèn)靜劑的效果。三十多歲,獨身——這是當初唯一不想聘他的理由,說不清為什么。見B的第一面,我就覺得他像祖父燒腦的作品,他發(fā)來的照片很一般,真人卻很立體,因為立體,多少減弱了平面照片上直不棱登的目光。不過也正是這糟糕的照片使他過了關。我堅持給他薪金,不要都不行,什么志愿者,開玩笑,就算不是陰謀也該給他。不僅如此,每次做超出他職責的事情,我還給他加薪,書友會如此成功,我給他加了一半薪。加薪的感覺特別好,只有老板才能給別人加薪。我不欠他的。有時我覺得我想得太多了,因為B的鎮(zhèn)靜劑般的表情什么內(nèi)容也沒有,加與不加都一樣。B侍候祖父一日三餐,像服務生一樣,沒必要什么都太專業(yè)吧。但他就是如此。錄入手稿,整理書信、手札、字,簡直像高級貼身男仆。下午與祖父對話,又是另一個人。過去,每晚都是我與祖父共進晚餐,我端著盤子在小院或起居室喊祖父,現(xiàn)在,加上B我們一共三個人。本來一開始B為我們兩個人服務,為祖父服務自然也等于為我服務,但有一次祖父讓B留下,三個人一起。B仍服務,布菜、盛湯,同時與祖父聊著什么,似乎是沒完的對話,但有時也不過隨便聊到誰,哪個作家,當然是某個外國作家。就這樣三人共餐自然而然固定下來,以至于有時有些恍惚,忘了怎么就慢慢變成了這樣。B對祖父恭敬有加,且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有一種從里向外打開的東西,讓他骨感的面孔有一種柔和氤氳的光感,能看出祖父占據(jù)著他的靈魂,他在祖父身邊,蕩漾在一種幸福中。不過當B面對我時,就像閃電一樣,氤氳的東西瞬間消失了,像兩個人,而只要氤氳消失,他的面孔立刻就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東西。他是下屬卻從沒下屬的姿態(tài),口氣、客套都沒有。當然,也不是傲慢無禮,我說不出來,猜不透他。我覺得可能是我有求于他的東西太多了,他從不拒絕,但也不表現(xiàn)出熱情,同時樣樣都做得很好。他不僅是祖父的助手,后來事實上也是我的助手,比如在書友會,我倒更像是他的助手。甚至有些客人喝多了鬧事也是他去處理。如果客人多,有時也需要B,B跟游客或新到的房客解釋短片與黑白屏中寫作的小說家,介紹簽名書,購買文集可與后院的作者合影留念并獲一幀手札。有時解釋過程中,我從外面回來,B會指著我說:那就是我們老板,作者的孫女。有人買了簽名本,立刻要求跟我合影,讓我也在書上簽名,簽完還不算完,提出能不能和祖父合影。我會把球踢給B。這樣吧,你總得給我個理由,B似笑非笑地對熱情洋溢的人說:我再向你推薦兩本書,這兩本也非常有價值,這樣我可以向作者的孫女求個情。把球踢了回來,我破了例,不過沒再破第二次。

        “洗完澡,我轉(zhuǎn)動老式球式門鎖,轉(zhuǎn)不動,怎么轉(zhuǎn)都轉(zhuǎn)不動,我被困在了狹小的衛(wèi)生間。老塔樓的衛(wèi)生間都非常小,只有不到兩平方米,熱氣簡直要把我窒息了。我用力砸門,拼命砸門,嵌在中央的玻璃被我砸出一個洞,我伸出手抓到另一側的門鑰匙,結果鑰匙只擰動了一點就擰不動了,我拼命轉(zhuǎn)動,里里外外反復轉(zhuǎn),胳膊都被扎出了血,我還以為摸到鑰匙得救了……”

        我、祖父、B聽陌生人講故事。B建議一起聽,沒想到祖父同意了。B認為這幾乎是個寓言故事,建議邀兩個年輕的陌生人共進晚餐,邊吃邊聽。陌生人也是道菜,哈,祖父大聲說。是陌生人的故事,我說。對,是陌生人的故事,祖父大聲地接受了我的糾正。其實我的糾正沒道理,說陌生人指的就是陌生人的故事,這誰都聽得出來。但我就是要糾正,以表達我多少有點矯情的不滿。但祖父的確有變化,甚至變得可疑,對B言聽計從,與其說老頭占據(jù)著B的靈魂,倒不如說B改變著老頭,兩人一唱一和。除沒辦法的合影、簽名,祖父是不見陌生人的,任何人都不見,對我的《陌生人故事集》不聞不問。合影出來后面部非常僵硬,沒有一絲笑,簡直不是人間的表情。合影時十分緊張,就像在動物園的獅虎山那樣,好像客人買的不是他的書,或者他好像完全不適應陽光。他聽我的擺布,但對我做的一切隔著千里萬里。晚餐在小院藤下進行,花香襲人,每年春天,麗江古城各種花就全開了,到處是一樹樹藤本植物開的各色薔薇,絢爛至極,夕光、晚霞照在玉龍雪山上,也照在窗欞上、藤上、門板上、變形的石級上,還有祖父的臉上、眼睛里。

        B說黃葵、李狀二人是來自北京的一對年輕人,兩人都有故事。黃葵是住在樓下的女孩,獲救的第二天就與樓上的陌生人李狀領了結婚證,領證之前預訂了“小說家客?!薄EⅫS葵在塔樓衛(wèi)生間被困了六十一個小時,沒人救她,直到李狀出現(xiàn)。他們住在北京東三環(huán)一個老舊塔樓。我太了解那種塔樓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風行一時,祖父住的就是那樣的塔樓,也在東三環(huán)。我告訴B我常去,那種塔樓的樓道迂回環(huán)繞,每層以電梯間為中心點,南北兩側還都各有一個主樓道,順著主樓道又衍生出另一個樓道,像迷宮一樣。

        “最糟的是我洗澡時沒帶手機,沒法打電話,沒法報警,萬般無奈,我想到呼喚蘋果手機智能系統(tǒng)Siri,但手機在臥室里,距離太遠,叫了半天沒有反應。我又想到了我的智能音箱‘農(nóng)民’,便大喊‘農(nóng)民’報警!但‘農(nóng)民’只傻乎乎地報時: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五十四分,現(xiàn)在是凌晨兩點五十四分!”黃葵是個眼睛很大的姑娘,鼻翼有點雀斑,這讓她的大眼睛有種蒙眬感,一個美麗但有主見的外地女孩,公司白領,單獨租房子。

        但最初讓我驚訝的不是女孩妙不可言的雀斑以及那雙眼睛,我驚訝的是陌生人李狀和B長得有點像。黃葵講述時,我不斷并且不可抑制地看李狀,越看越像,也許他們是兄弟?親戚?這是個陰謀?我恨B!就算不是他的陰謀,我也覺得是他的陰謀,尤其是那鼻子最像。

        “我用刮眉刀捅鎖,摘下浴室花灑砸門,大聲對著上面的通風口呼喊,都沒有任何反應。在深夜不可能有人救我,我得節(jié)省體力,做好長期準備。塔樓不知是誰設計的,相互隔絕如同迷宮,互不往來,即使聽到些許聲音,也唱歌似的,不是來自天堂,而是來自地獄,何況樓里住的都是老年人。我坐在馬桶上睡著了,挨到早上七點,再次對著通風口呼救。通風口離入戶門并不太遠,果然有人聽到!一個男人問我:你一個人洗澡為什么鎖門?另一個人問我:洗澡為什么不帶手機?更讓我絕望的是,有個停下的人說:你可以自己報警呀!我一遍遍問有人嗎,好不容易招來幾個停下腳步的人,還是這結果!”

        三天后午夜,住在十五樓的李狀從山西駕車回來,洗過澡本想馬上休息,隱隱聽暖氣管響。開始沒太注意,以為是惡作劇,即使聽出是SOS的頻率——每隔十分鐘三次短,三次長,三次短。李狀就曾在房間用暖氣管做過這種全世界通用的SOS頻率練習,上大學時參加過校野外攀巖隊,自從自己的女朋友墜亡,再沒交過女朋友。大學畢業(yè)后自己一個人干電腦維修,在樓上先租,后來買下了這個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已有十年。

        “我們在電梯里見過,但是從來沒打過招呼,”陌生人李狀習慣碰他自己那瘦削的白皙的鼻子,只要他一摸,B也會摸一下,“她從沒到過我的修理部,她不知道我。我一覺醒來,一看夜里兩點,聽到暖氣管又在微弱地響,我覺得不對,坐起來,隔了十分鐘再次聽到,非常微弱,好像有一種夢境由遠及近走來,難道還在練習?真是惟妙惟肖,太像求救了。我試著敲了兩下,聲音突然大了些,急了,完全不按頻率,反倒是我敲了一次,頻率三次短,三次長,三次短。我聽到清晰的但也有點不同的頻率。她在十二層。我打了開鎖電話,房門打開,衛(wèi)生間門打開,雖然她那么脆弱,但一眼就覺得是我的人。”

        黃葵說:“我當時就說,我嫁給你?!?/p>

        “你要我嗎?”

        李狀說:“我一下想起我的女友,感覺她沒死?!?/p>

        我恨B。第二天一早我把我的決定告訴B,他被辭退了。B卻一點也不吃驚,只是問了我一下為什么。我沒回答,只告訴他,希望他立刻走人。我許諾給他一筆錢,數(shù)目不小,我告訴他會打到他的卡上。

        他掌握了一切,這是他沒料到的。

        故事是真實的,問題是他連真實都掌控了。

        我在祖父那兒淚流滿面。

        原刊責編??? 馮祉艾

        【作者簡介】寧肯,1959年生于北京,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第九屆全委會委員,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客座教授。曾任《十月》常務副主編,現(xiàn)為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yè)作家,主要作品有《寧肯文集》(八卷),包括長篇小說《天·藏》《蒙面之城》《三個三重奏》《環(huán)形山》《沉默之門》、散文集《北京:城與年》《我的二十世紀》、非虛構《中關村筆記》。曾獲老舍文學獎、首屆施耐庵文學獎、第七屆魯迅文學獎、2014《亞洲周刊》十大小說、2017中國好書獎、首屆香港紅樓夢推薦獎、美國紐曼文學獎提名。作品被譯成捷克語、英語、法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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