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波
進站剎車,雙層巴士劇烈晃蕩。哥哥把臉貼向車窗。
車下的弟弟先看見了哥哥,他沖著上層的哥哥,舉了舉手中的魚竿。
哥哥等到弟弟上來,才把旁邊座位上的背包拿開,放到了地上。弟弟卻拍了拍哥哥的肩膀,要他把靠窗的位置讓出來。哥哥照做了。
哥哥把弟弟的魚竿小心翼翼地順到座位下面,跟自己的魚竿挨著擺好。弟弟的眼睛隨著魚竿上下移動,沒得看了,視線轉(zhuǎn)向窗外。弟弟沒有包,他拎了一只塑料袋,里面是只小塑料袋,裝著魚餌,幾根半濕不干的魷魚須。哥哥從弟弟手中要下塑料袋,丟到背包的上面。
巴士開動。樹枝打得車頂啪啪響。
弟弟捂著頭往哥哥身上躲。
“我的媽?!?/p>
“沒事。”哥哥推開他。
“知道。”弟弟說。
弟弟放下胳膊,“老舅呢?”
“老舅在養(yǎng)殖場門崗,等著領(lǐng)咱們進去?!?/p>
“小時候真好,沒有人不讓釣魚。管天管地,管不著海。”
“可不是嗎,一刮風,海參,恁大個,有的是?!?/p>
“像鍋蓋的那叫什么來著?”
“鍋蓋?”
“海蜇,對。沒人要,海蜇?!?/p>
“誰要那玩意兒。海虹、海蠣子遍地。香波螺用掃帚掃?!?/p>
哥哥突然不言語了。哥哥利利整整的,板著面孔。
兄弟倆的前邊,坐著一對學生戀人。小姑娘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使勁捂嘴,惹得小伙子也回了一下頭。小伙子比較謹慎,他沒有笑。弟弟長著一張國標臉,額頭上皺紋很深,低著腦袋,看人的時候并不抬起,只眼睛往上翻。弟弟的眼神相對正常,并且容易羞怯,有人回視,他會迅速把目光移開。
“哥,老舅和你誰大?”
“干什么?”
“我想知道老舅和你誰大。”
“我們同年。老舅生日大?!?/p>
哥哥一直看著前邊。
“五十一?”
“五十五。我比你大七歲,能五十一?”
哥哥突然嚴厲起來,“上班時間,你不要打我手機。”
“好。”
“好什么好,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打分機,你總打手機?!?/p>
“我忘了?!?/p>
巴士進站,停下,開走。哥哥問:“上回老舅釣了幾斤?”
“老舅不高興了。他有話跟你嘮?!?/p>
“你嫂子病了么,我才沒去成。老舅釣了幾斤?”
“老舅沒說。反正釣了一條特大的。這么大?!?/p>
“那可不小。你呢?”
“我一條沒釣?!?/p>
桃園站。兩個學生手扯手下了車。小姑娘快速看了弟弟一眼。她把頭埋到男朋友的胳膊上,還是笑出了聲。弟弟撓頭。撓得花白的頭發(fā)唰唰作響。沒有人上車。
巴士駛向海邊。頂層只剩下了老哥倆。夏天,這是條旅游熱線。現(xiàn)在是十一月末。哥哥給弟弟整了整棉衣領(lǐng)子。
“我發(fā)了件新棉襖,下次捎給你?!?/p>
“給小寶吧。”
“小寶穿工作服?人家從上到下名牌?!?/p>
“小寶聰明。哥,我記得小寶從小學習就好?!?/p>
“兩歲能背唐詩?!?/p>
“真的嗎!我上初中還不會背?!?/p>
“你?一加一學了半年。咱爸沒少揍你。一加一等于幾?三,呱唧一巴掌?!?/p>
“哥,我夢見咱爸了。咱爸在街上溜達。他問我,地獄的門在哪兒?我也不知道地獄的門在哪兒。這夢怪不怪?”
“一般的人死了上不了天堂。一般的人,誰能不干點壞事?”
“是嗎?我就干過不少壞事。我跟咱舅把人家自行車氣嘴子拔了。總共拔過四次?!?/p>
“那倒不算什么?!?/p>
“我還跟老舅在大春家門口拉了一根繩,把大春的爺爺腿摔破了。你忘了?大春總下絆子絆我。他還把你打哭了。哥,我最想咱媽,我怎么從來沒夢到過咱媽?”
“到時候就夢到了。”
“你夢到了?”
“夢到了?!?/p>
“咱媽跟你說什么?”
“沒說什么。你胃還疼嗎?不能一天到晚吃方便面。晚上就到我那兒去吃。我們一塊兒吃。”
“咱老舅也這么說。他讓我去他家吃飯。可我挺愛吃方便面的。再說,你們都搬了新房子,太遠了?!?/p>
“你都跟老舅說了?”
“說什么?”
“其實,你嫂子吧,常惦著你的吃飯問題。她這人就是愛干凈?!?/p>
哥哥拍了拍運動背包。
“你嫂子給你做的。韭菜盒子。明天的飯都帶出來了。拿個嘗一嘗?”
“現(xiàn)在不餓?!?/p>
“你嫂子,你嫂子那天說你的話吧,不要往心里去。再別去找小寶就是了。知道你愛跟小孩兒玩,可小寶已經(jīng)長大了。老師同學都看著,影響不好。小寶能不親他叔?小寶親你?!?/p>
“哥,小寶學什么專業(yè)的?”
“計算機?!?/p>
“聽說小寶有女朋友了。哥,告訴小寶,別耽誤了學習。”
哥哥望了望窗外:“起來吧,快到站了?!?/p>
哥哥拿起塑料袋,交到弟弟手上,然后彎腰把魚竿勾了出來。弟弟接過自己的魚竿。哥哥背上背包,說:“等退休了,我去給你做飯?!?/p>
“你退休,早著嘞。”
“那還不快?你看今年,這不馬上就要過去了?”哥哥說,“不知道怎么過去的?!?/p>
“哥,咱爸哪年退休的?”
“走,下車去等著!”
老頭兒用探詢的目光看著經(jīng)過他身旁的人。
我不敢看他。我怕他誤以為我要理發(fā)。
白胖娘們搶先坐在了高椅子上。它是專為客人準備的,這樣老頭兒就省得彎腰了。老頭兒是個大個子,他另有一把普通的椅子自己坐。老頭兒站起身。
“坐吧,”他又專門對坐在高椅子上的白胖娘們說,“坐吧。”
好像不這樣表態(tài),人家會從椅子上起來似的。
他轉(zhuǎn)回身,對已經(jīng)坐在普通椅子上的黑胖娘們說,“坐,坐吧?!?/p>
老頭兒的臉總在微笑,露著唯一的一顆門牙。
我站在離他們有三四米遠的地方抽煙。
白胖娘們挺起腰,把兩條腿伸直了,仰泳狀上下踢腳。
黑胖娘們批評她:“你一會兒工夫也不能老實,別把暖瓶踢了,這可是古董,賠得起嗎?”
“沒事,”老頭說,“沒事?!?/p>
老頭兒彎腰把暖瓶挪得遠了一點。一把紅色舊暖瓶,裝滿涼水,冬天裝溫水。旁邊一塊花邊包袱皮,上面擺著毛刷、剃子和梳子。
白胖娘們說:“我把它摔了聽響都沒事?!?/p>
黑胖娘們說:“你長得漂亮!”
白胖娘們咯咯咯笑起來,脆得像鈴鐺:“我就漂亮,我就美。不信你問,我摔碎了都沒事,你問!”
黑胖娘們說:“真的嗎,老爺子?”
“什么?”老頭兒說。
“她要摔你的暖瓶。”黑胖娘們說。
“別摔,”老頭兒說,“別摔?!?/p>
黑胖娘們說:“看,老爺子不讓你摔?!?/p>
白胖娘們說:“老爺子,我把它摔了你不會讓我賠吧?”
“別摔,別摔?!崩项^兒說。
白胖娘們從椅子上起來,抄起暖瓶:“我現(xiàn)在就把它摔了?!?/p>
黑胖娘們說:“摔,摔呀?!?/p>
白胖娘們瞪圓了眼睛:“老爺子,我摔了?”
老頭兒說:“好好的一個暖瓶。”
白胖娘們說:“我給你買一新的?!?/p>
黑胖娘們說:“那可不算啊,買新的誰不能摔?不是說老爺子不用你賠嗎?”
白胖娘們說:“老爺子,說真格的,我摔了你讓不讓我賠?”
老頭兒說:“別摔。”
黑胖娘們發(fā)現(xiàn)了什么:“唉,等一等,張什么武,”她艱難地讀著暖瓶上的字,“什么什么香,結(jié)婚志喜,一九……原來是老爺子的念物啊,怪不得?!?p>
“張成武,劉桂香,”老頭兒說,“一九五六年,你們都沒出生呢。”
黑胖娘們說:“可不是嗎,她一九七一年。”
白胖娘們放下暖瓶,白了黑胖娘們一眼:“別看她長得老,才一九七二年的。”
黑胖娘們也白了白胖娘們一眼:“誰長得老?咱倆誰老?老爺子,你說我倆誰老?”
老頭望望白胖娘們,又望望黑胖娘們。
倆胖娘們把臉舒展了,等待裁決。
老頭望著白胖娘們,小聲說:“你,長得像劉桂香?!?/p>
班車進站,兩位胖娘們緊跟在我身后上了車,坐到我的前排。我習慣了坐最后一排座。
班車緩緩駛過信號燈,拐了個九十度的彎,上了五一廣場立交橋。
黑胖娘們說:“他老伴走了多少年了?十年還是二十年?”
白胖娘們說:“二十年?!?/p>
“老爺子挺重感情的,唉,”黑胖娘們說,“他看你的眼神很特別呀。”
白胖娘們說:“別說了,再說我都要流眼淚了。老爺子是個好人?!?/p>
黑胖娘們說:“他說你長得像他老伴。”
白胖娘們說:“我也是第一次聽說?!?/p>
黑胖娘們把身子附在白胖娘們的耳朵上,可我還是聽到了。
黑胖娘們惡作劇狀:“哪天你跟他好一次吧?!比缓笱杆倏s回身子,兩只胳膊護著臉。
白胖娘們根本沒有打黑胖娘們的意思,她非常嚴肅:“嗯,不好說,我告訴你,這可真的不好說,我做事全憑感覺,你又不是不知道。”
白胖娘們離過兩次婚,跟兩位前夫各生了一個兒子。她的兩位前夫,也是我們單位的。再坦白一點說吧,這都無所謂了,我是她的第二個男友(她的第一個男友是她的高中同學),我們分手不久,她就結(jié)了婚,同月我也結(jié)了婚,那年她二十二歲,我二十九歲。
她倆后面講些什么我已不想再聽。到達單位還有四十分鐘的路程,我要閉目休息。
“看唉,硬漢來了。”胡調(diào)度說。胡調(diào)度站在窗前,從這里能看到辦公院的大門。
夏調(diào)度從椅子上站起,走到胡調(diào)度身旁。院子里停著一輛報廢的奧迪,沒見人影。
“進樓了,已經(jīng)進來了?!?/p>
胡調(diào)度把茶杯加滿。夏調(diào)度邊踱步邊搓手,嘎嘎嘎地笑。
比預計的時間多等了好久,才等到敲門。臨時工又瘦又小,四十多歲,面色灰暗,小心翼翼,保持著一種隨時可以退回去的姿勢,直到夏調(diào)度硬把他按到長條沙發(fā)上?!罢堊π?,想死我們了!”夏調(diào)度說。
嘎吱,硬漢被吞沒。沙發(fā)是秘書科淘汰給調(diào)度室的,彈簧已經(jīng)軟得掉了底兒。來調(diào)度室辦事的多數(shù)是給老板跑腿的臨時工,他們更喜歡站著。前年國慶,政府安置了一批雙下(夫妻雙雙下崗)家庭中的男下,硬漢便分到這份美差,往返于各個關(guān)卡,取單子送單子。其實關(guān)系上頭早已打通,只要他們跑跑腿賠賠笑臉。
調(diào)度室算是比較容易通過的卡子。胡調(diào)度和夏調(diào)度說普通話,極少罵娘,并且同情弱者。兩人常常送東西給臨時工,水鞋啦,勞保茶啦什么的,還有手電筒。硬漢非常硬。給他時間,讓他鎮(zhèn)靜下來,硬漢能說出絕對爆笑的段子。夏調(diào)度特別喜歡聽他講段子。胡調(diào)度則比較關(guān)心硬漢的心臟。
“疼嗎?”
“悶,喘不上氣,渾身一點勁兒使不上。有一次我想,就這么過去算了!我躺著,過去也就過去了,甜蜜蜜的。后來我想到孩子。我不能死,還得活。我才含了片藥。”
“你真該去醫(yī)院徹底治治?!?/p>
這些年來,方方面面的壓力,胡調(diào)度感覺自己的心臟也出了問題,去過多家醫(yī)院,但都沒有檢查出來。他在懷疑自己心臟的同時也懷疑醫(yī)院,不信任大夫。他的父母都死在醫(yī)院里。
“我游泳,”硬漢說,“每天早上,我去蟹子灣游一圈,能頂上大半天?!?/p>
胡調(diào)度說:“冬泳對身體有十大好處,報紙上刊過。我很想冬游,可不敢,太涼了。不涼嗎?”
“開頭也猶豫,后來一咬牙,就下去了!什么事都得咬牙。一咬牙,水泥地也拱得進去?!?/p>
“撞暈了吧?”夏調(diào)度說,“可別像宋磕巴那樣,老婆怎么辦?”
胡調(diào)度說:“宋磕巴冬泳嗎?瞎扯了,呵呵?!?/p>
宋磕巴跟硬漢服務于同一個公司,硬漢休息,宋磕巴頂替。宋磕巴給調(diào)度室?guī)淼臍g笑不比硬漢的段子少。盡管他一句完整的話不講。宋磕巴的敘述方式是一種尋求合作的開放方式,自己用啊啊啊開個頭,對方無法忍受,就得替他說出來。來回反復,直到正中他下懷。若是對方理解有誤,他啊啊地簡直要把自己吞掉。一旦回答正確,那種放松,那個笑容,美不可言。兩位調(diào)度經(jīng)常逗他,命令他必須就某一個問題立刻向公司核實。這時候你再看吧,他手持電話,面紅耳赤,啊啊啊啊,屋里有多少人都得捂著肚子破門而逃。老板用這樣的人搞基層外交,不是沒有他們的想法吧。
“宋磕巴替了你一個星期。聽說你又暈倒了?”
“差不多。轟隆一聲,但我沒倒。老婆走了。沒出息的東西,撇下了我和孩子?!?/p>
“怎么?”
“跟人合伙做點小買賣,讓人騙了,都是借的錢,窩囊,想不開,就上了吊?!?/p>
他往脖子上一比畫:“咔!”一只眼睛往上翻,一只眼睛往下翻。
這是專門獻給夏調(diào)度的。前面只顧愛好悲劇的胡調(diào)度,冷落了愛好喜劇的夏調(diào)度,硬漢的心臟感到不安。
女孩在男孩的必經(jīng)之路上等他。女孩斜靠在水泥臺上,拿著手機,左顧右盼。男孩過來了,書包帶放到最長。模樣兒比女孩還稚嫩,表情擺酷。
“你睡好了?”女孩說。
男孩似乎氣哄哄地:“嗯?!?/p>
“我說你睡好了?”
男孩愛搭不理:“嗯?!?/p>
“你睡好了嗎?”
“嗯。”
他徑直從她的面前走過去了。我正好往下走,跟男孩擦肩而過。紅燈攔我停下。我想,那女孩可別是哭了吧。因為她長得實在不怎么樣,而那男孩看起來聰明乖戾。
我忍不住回頭。
男孩已經(jīng)拐了彎,留下女孩待在原處發(fā)傻。這時,從樓房的凹處跳出來另一個女孩,比受傷的女孩臉還紅。顯然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上前安慰。
“無論怎樣你一定要堅強啊,”我暗暗給她鼓勁,“他沒有什么了不起,真的沒有什么了不起的,長大了你就知道了,小姑娘,了不起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