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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世紀(jì)初，觀看火車開通的民眾

百多年前，伴隨著利弊之爭，火車在神州廣袤的大地上逐漸扎根延展，更把世世代代生于斯、長于斯的廣大民眾，從原有生活方式中連根拔起。被引擎帶動的火車，以震耳欲聾的轟鳴、前所未有的速度，使身處相對靜止的農(nóng)業(yè)社會的人們，驚愕于“千里若鄰”的同時，跟隨著滾滾車輪快速流動起來?；疖嚿希舜送耆吧娜碎L時間面對面，共處在一個封閉的車廂內(nèi)，審視著各自的身份、社會的角色以及相互的關(guān)系……

“鐵?！边€是“異龍”？

傳統(tǒng)的中國鄉(xiāng)民，勤勞樸實，易于滿足，幾把稻米、幾只蛤蜊或一點點魚和豬肉，就可以完全滿足一個人的飲食需要。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勞作，直至困頓不已，方才睡上幾個小時，且不分晝夜，覺醒后繼續(xù)干活，即使是頂著剛剛泛白的星空。他們從來不懂得一周里還有什么休息日，也不是很關(guān)心一天的時刻變化。直到那一天，一種能噴火的龐然大物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打破了這塊土地上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沉寂。

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爭相在通車日那天涌到鐵道邊看“西洋景”，沿著鐵路路基擠滿了人，大家都驚異地打量著這輛嶄新壯觀的“怪物”，尤其是前面噴火的火廂。而當(dāng)火車向大家駛來，鄉(xiāng)民們無不大驚失色，在這個轟隆隆的龐然大物面前四散奔逃。沿線鄉(xiāng)民進城趕集的時候，都會順便去火車站看看。站前站后，人山人海，對火車這個怪物品頭論足。有的推測火車是“神?！被?，否則哪有那么大的力氣，車頭噴火的火廂能起著如同挽畜的作用；有的說火車是馴服的“異龍”，噴云吐霧就是證明?？僧?dāng)“神?！被颉爱慅垺闭娴拇蠛鹨宦?，剛才還聽得津津有味的鄉(xiāng)民無不驚恐萬狀。

隨后幾年，鄉(xiāng)民的畏懼心逐漸減小，火車這種新式交通工具逐漸被大家接受。每天清早，鄉(xiāng)間小站總會陸陸續(xù)續(xù)走來三三兩兩的鄉(xiāng)民，有的扛著大大小小的包袱，一看就是奔走于鄉(xiāng)間的貨郎；有的雇著大車，拉來了兩大車魚，應(yīng)該是發(fā)到沿途的貨棧；還有的提了三大籃行李，估計是要出門做大生意的商紳。坐車趕早的乘客，拿著不同的銀元或制錢，通過站長室隔墻上的格窗購買去往沿途的車票，隨后在候車室里兩排堅實厚重的連椅上等著，喧囂和嘈雜聲充滿了這座小站。

聽到站長的搖鈴聲，乘客們背著包袱、提著行李，一個挨一個地走到站臺上，水果商和餐飯商大聲地叫賣著?；疖囃７€(wěn)后，列車員招呼車上的乘客依次走了下來，站臺上等待上車的乘客也耐心地排著隊。雖然上下車只有很少的幾分鐘，但沒有混亂和爭執(zhí)，也很少有人詢問或叫喊，更不會有鄉(xiāng)民在最后一分鐘跑來，他們有的是時間。

客車上的座位分為三等，普通的中國人只能坐三等車，但許多鄉(xiāng)民不放心他們的行李、買來的商品或要帶到市場上出售的貨物，不愿獨自去乘坐三等車，所以把箱子和行李包拖到貨車上后，或坐在地板上，或坐在自己的行李上，魚肉蔬菜也雜亂地放在那里，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腥臭味。

“八仙過海”誰有本事？

20 世紀(jì)二三十年代，坐火車出行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時人們最常見的長途交通方式，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卻絕不輕松，甚至要有像關(guān)云長那般“過關(guān)斬將”的本事才行。

要過的頭道關(guān)是在售票窗口搶票。大車站一般開車前兩小時開始發(fā)售車票，開車前十五分鐘停售，小車站開車前一小時開始發(fā)售，列車進站停售，而且只發(fā)售當(dāng)日當(dāng)次車。低矮的售票窗口外，圍著一道木柵欄，柵欄外乘客一個個伸長著脖子盯著那個小孔，焦急等待著售票開始的那一刻。突然，小孔打開了，大伙一擁而上，你推我擠，爭著把錢往小孔里塞，亂作一團，氣力稍微虛弱的甚至還有性命之憂。有的乘客不識字，有的乘客不知道自己要到的車站處于哪些車站之間，只能穿梭于各個窗口，擠進擠出，來回打聽，生怕被別人搶了先。但個別的售票窗口卻極少有人去，那是專售頭等和二等車票的，價格要貴兩三倍，一般人哪里買得起!販票的“黃?！钡戎翱谝毁u完，他們就會上前找沒買到票的人搭訕了。

在大城市，有的旅行社開辦了代售車票業(yè)務(wù)，乘客不需要多掏任何手續(xù)費，還能提前三四天拿到票。旅行社代賣三等車票可以獲得百分之五的傭金，但賣一張三等車票必須同時附帶兩張頭等車票，單獨售出三等票一律不給傭金，一般只有攜帶仆人出行的有錢人才會這么買票。再就是旅行社賣三等票所得的百分之五傭金，只限于所售頭等票額三分之一加上二等票額二分之一總額之內(nèi)的部分，超過部分一分錢傭金鐵路也不會給旅行社。旅行社不會賠本賺吆喝，所以代賣三等票很不積極，大多數(shù)乘客購票也只能選擇火車站。

接下來的一關(guān)是進站上車。頭等車廂和二等車廂有專門的候車室，進站驗票也和三等車廂分開。當(dāng)時坐火車不實行對號入座，票面上只有站點、票價和車廂等級等信息，沒有座位號，乘客們只有從爭先恐后的人群中殺出一條“血路”上車后，一面喘著氣，一面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目光炯炯地尋找車上的空位，看見哪里有空，趕緊一屁股坐下。還有的乘客買到了票，卻擠不上車，只能再等下一班，甚至要等到第二天。

20 世紀(jì)早期，乘坐棚車的旅客

抗戰(zhàn)勝利后，各條鐵路出現(xiàn)了人山人海的情況，所有車廂都變得一樣擁擠，即使有錢人也無法通過多花錢買到更舒適的乘車環(huán)境了。有的乘客實在上不去車時，就站在車廂外的踏板上，為防止車開了以后摔下去，便把自己綁在車門上，戲稱為“綁票”?；疖囃睃c成為一種常態(tài)，有的旅館推出了替乘客“看車”的服務(wù)，即派一個人專門在火車站盯著，看到火車快進站的時候，立即跑去旅館通知客人上車，避免客人在火車站傻等。迫于這種局面，多條線路推出了對號入座的列車，加收“對號車費”，熱門線路票價要比原來高出八倍之多。

你的“位置”在哪里？

火車出發(fā)了，旅客從四面八方聚攏，又向四面八方散去，行色匆匆間，沒有聽?wèi)蚱凡璧挠崎e，有的是算計的人生。社會眾生相在不同的車廂上演，你的座位也許能夠讓你看清自己所處的社會位置。

20 世紀(jì)30 年代，?？吭谏綎|坊子站的列車，右側(cè)為頭等車廂

從舒適度來說，頭等車廂最舒服，設(shè)備華麗，座位寬大，還有地毯、化妝室、衛(wèi)生間。頭等臥車一間只有兩個人，分上下兩鋪，墊褥裝有彈簧，床面用皮毯或絨毯，臥具有毛毯、被單，用具有毛巾、拖鞋等物，凡日用必備物品一應(yīng)俱全，到了冬天還有暖氣。二等車廂也是軟墊椅，座位較為寬敞，車?yán)餃囟群皖^等車廂一樣，只是睡鋪要窄小，彈簧也不太軟。頭二等車廂的乘客可以使用抽水馬桶，廁所里紙巾、毛巾、肥皂齊備，有人及時清掃。而三等車廂車座硬板，廁所簡陋，大都在板上挖一圓洞，遺糞經(jīng)常沾在邊上，臭氣難聞，遇到人多的時候，乘客也只能是隨地大小便了。晚上燈暗人多，沒法看書報，更沒法睡覺。人最多的時候，坐在椅子上都算奢侈，一條腿抬起來就放不下去，無論踏在那兒，都是人家的腳背。夏天三等車廂靠近機車，乘客一路灰頭土臉，而頭等車廂一般在列車后面，幾乎不會受此影響。而到了寒冬，客車排列又反過來，車廂通過機車鍋爐供暖，頭等車廂最靠近機車，夜間溫度能達到三十八九攝氏度，還能不舒服？而三等車廂人最多，卻沒有暖氣，大冷天到處都是咳嗽的乘客，像在醫(yī)院中候診一樣。車上不少查票員的態(tài)度也分等級，夜間查票的時候，在頭等車廂一般會輕聲細語，生怕吵醒別的乘客。到了二等車廂，嗓門就會提高一些。而在三等車廂，不光是大吼大叫，還會粗暴地推醒坐在位子上熟睡的乘客。而車上的茶房收了二三等車廂乘客的小賬，有時會抱怨給的少了，想多要點兒，但在頭等車廂，乘客給多給少他都會老老實實接著，從不敢說半句閑話，誰知道得罪的會是什么大人物。

如果你第一次坐火車，出發(fā)的頭天晚上會興奮得一夜睡不著，想著天亮后自己的身體會被裝在一個大木箱中，用機械拖著這只大木箱狂奔。上車后，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眺望著窗外廣袤而變化無窮的風(fēng)景，一定會覺得興味無窮。站臺上，汗流浹背扛行李的人、喘息狂奔趕火車的人、急急忙忙背著箱子下車的人、拿著紅綠旗子指揮開車的人，在你眼里仿佛都干著饒有興趣的游戲。下車時，你也許會嫌火車到得太快，覺得十分可惜，巴不得乘火車的時間越長越好，感嘆乘火車真是一件愉快不過的樂事!

但以后坐厭了，就只會盼望車子快點到辦事的地方。以前上車總要揀個靠窗的好位置，現(xiàn)在只要求有得坐。以前在車中不眨眼地觀賞車內(nèi)窗外的人物景色，現(xiàn)在覺得這些千篇一律的景物也沒有什么看頭，一上車就趴著睡覺，不顧環(huán)境如何嘈雜，只管打著呼嚕，直到火車到站下車。有時候忽然醒了，還埋怨火車走得太慢，睡了一大覺才走了兩站?？匆娫谲嚧吧现更c談笑的小孩子，都會覺得沒出過遠門的人少見多怪。再后來坐火車不習(xí)慣睡覺了，看著車上的男女老少擠來擠去，可笑的、可悲的、可憐的，總感覺那就是自己。車廂就是一個人間萬象的小社會，其實就是人的一輩子!

“舌尖”上的旅程

在同一列火車上，不同等級的車廂不僅設(shè)施、溫度和態(tài)度差別大，旅客吃飯也大有不同。頭等、二等車廂的乘客可以到飯（餐）車點餐，大都是西餐，有三文魚、沙丁魚、牛扒、豬排、咖喱雞飯、番茄雞絲飯等；酒水有威士忌、白蘭地、啤酒、蘇打水、檸檬汁等。有的車上，連菜單都是英文的。

持三等車票的乘客不能進飯車，而且飯車?yán)锏娘垉r錢昂貴，就算能去他們也大都吃不起。有的鐵路局營業(yè)課（科）還為此提出過改進客車餐務(wù)提案，說本路飯車供給乘客飲食，還是沿用西餐習(xí)慣，價格昂貴，不適于普通乘客。提議飯車兼售簡單中餐進行調(diào)節(jié)，增添三等簡單飯車，以方便普通乘客。這個提案經(jīng)過鐵路局議決，飯車這才預(yù)備簡單中餐，兼售包子、饅頭、稀飯等餐食。雖然增添專門三等飯車的建議，因為難度太大沒有實行，但在三等車內(nèi)增添了開水壺，由飯車代售沿線產(chǎn)的廉價茶盅，還在幾個停靠的大小車站增添了水爐，以方便供應(yīng)車上開水。

三等車廂的乘客大多是自帶干糧，或者向沿途各站小販買。那時候，火車站月臺沒有柵欄，小販可以自由進入月臺兜售食品。雖然三等車廂乘客大多沒錢，但畢竟人多，小販們大多喜歡聚在三等車廂前兜售，一個銅子一只大鴨梨，十五個銅子一只燒雞之類。津浦線乘車，在德州站可以買到扒雞，外帶兩個發(fā)面火燒，拿上車來，燒雞還熱氣騰騰的，皮肥肉嫩得很!平綏線坐車，在宣化買一筐葡萄，過沙城買一瓶青梅酒，過南口買一簍白桃，真是好吃!有時在站臺買到一份兔肉，同車的人說這實在是貓，買者覺得惡心不想再吃，都摔到窗外去了。

誰比誰“難”的窘途

俗話說：“在家千般好，出門萬事難?！蹦菚r坐火車往往是一路窘途!

乘客進站攜帶的行李較多，到了火車站后都是由腳夫負責(zé)搬運。乘客給的小費是腳夫的額外收入，要是不給或者給得少了，他們會不停地要，對于貧苦乘客態(tài)度冷淡，也就是乘客常抱怨的“腳夫慢客”。但只要給的小費多，有些腳夫可以為乘客向行李房謊報行李重量，以減少行李運費。腳夫雖然由鐵路招募，但并不是正式鐵路職工，待遇非常差。比如鐵路職工的子弟可以免費讀鐵路辦的扶輪學(xué)校，他們卻享受不到這份福利。腳夫的工資也不在鐵路列支，而是靠著辛苦和力氣掙出來。雖然有不少腳夫向乘客勒索錢財成性，但他們干的確實是一份苦差事。

在車上，同是買一張票，有的一人占了五六個人的位置?？匆妼ふ易坏娜藖砹耍杨^扭向里面，故作鼾聲，或者裝作病了，或者舉手指點那邊，嘴里說“前面很空，前面很空”。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人聽信了他的話，背著行李向他指的前面去另找“很空”的位置。有的人用行李分占了其左右的兩個位置，當(dāng)作自己的“衛(wèi)隊”，把方皮箱當(dāng)作茶幾。有的人沒有行李，把身子扭轉(zhuǎn)來，用屁股和大腿占據(jù)兩個人的座位，悠閑地靠在窗邊吸煙、看報。碰到找座位的人來了，把報紙堆在大腿上，把頭伸出窗外，充耳不聞。還有一種人，用一冊書和一個帽子放在身旁的座位上。找座位的人請他拿開，就回答說“這里有人”。對方如果不客氣地向他提出：“對不起，先生，請把你的箱子放在上面，大家坐坐!”他會指著遠處打官話拒絕：“那邊也好坐，你為什么一定要坐在這里？”說過又自顧自地看報了。

車廂中人多得無法立足，火車中的茶房會利用這個機會收費出賣空著的廁所，得一份外快。還有的火車賊，一撥預(yù)先埋伏在隧道內(nèi)，一撥在車廂里事先看好值錢的包和行李，一見火車進入隧道，趁著光線黑暗，立即來偷財物，丟出車窗外，隧道里的同伙很輕松地就扛走了?；疖嚸恳徽鹃_出后，車上的檢票員就開始逐一查票，乘客每過一站就被騷擾一回，搞得檢票員累，乘客不勝其煩。有時候車都進站了，驗票工作還沒結(jié)束，造成列車晚點。

20 世紀(jì)三四十年代，飯（餐）車內(nèi)景

乘客下車時，站臺上搬運行李的腳夫，看見衣著闊綽的乘客，都笑臉相迎，趨之若鶩；如果是三等車廂的乘客，他們往往不理不睬，如果再碰到問出站口的，一般努努嘴說一句：“那不是有字嗎？”出站后也大不一樣，乘坐慢車的乘客，到站后往往提著一大堆行李，人力車夫卻懶得上前攬客。而乘坐特快列車到達的乘客，出站后人力車夫立即簇擁上前，百般殷勤地招攬生意。而搭乘對號列車到站的乘客，一般都會有汽車接站，接到人立刻就會疾馳而去。這個時候，無論你這一路是什么樣的境遇，大多會長出一口氣，感嘆：“終于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