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工萬盛等在小學(xué)校門口,見到宜官,大聲叫:“宜官!”笑著迎過去,接過宜官提著的皮書包,另一只手去拉他的手。宜官縮著手,不讓他拉,快步跑在前面。萬盛也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兩個人走過一段石板路,過了石橋,轉(zhuǎn)入泥路,便到了鄉(xiāng)下。經(jīng)過池塘邊的柳樹時,萬盛又去拉宜官的手,宜官仍不讓他拉。萬盛說:“少爺說的,到池塘邊一定要拉住宜官的手。”宜官笑了,說:“爸爸怕我跌落池塘嗎?萬盛,你去給我捉小鳥,要兩只。”
萬盛點頭,說:“好的。不過現(xiàn)在沒有,要過了年,到春天,老鳥才會孵小鳥?!?/p>
“鳥兒也過年嗎?它們過年拜不拜菩薩?”
“鳥兒不會過年,它們唱歌給菩薩聽。到了春天,天氣暖和了,小鳥孵出來才不會凍死?!?/p>
兩個人說著走著,回到家。萬盛把宜官送到少奶奶跟前,表示平安交差。宜官叫聲“姆媽”,就回自己房去,他掛念著他的八只白色瓷器小鵝。
“月云,月云!拿白鵝出來排隊!”
月云是服侍他的小丫頭,答應(yīng)道:“哦!”拉開抽屜,小心翼翼地把瓷鵝一只一只拿出來,放在桌上。她黃黃的臉上罩著一層陰郁的神色,小小的手指一碰上瓷鵝的身子就立刻縮開,似乎生怕碰壞了鵝兒。
宜官把瓷鵝排成兩排,每排四只,左右相對,他唱了起來:“小朋友,再會吧……哈哈,哈哈,咦!”他拿起右邊的一只小鵝,仔細(xì)審視它的頭頸。長長的頭頸中有一條裂痕?!斑?!”左手稍稍使勁,鵝頸隨著裂痕而斷,“啪”的一聲,鵝頭掉在桌上?!霸略?,月云!”叫聲發(fā)顫,既有傷心,又有憤怒,小臉慢慢漲紅了,紅色延伸到耳朵,拿著沒了頭的瓷鵝的右手輕輕發(fā)顫。
“不是我,不是我打斷的!”
月云嚇得臉上有點變色,右手不由自主地?fù)踉谧约好媲埃坪跖乱斯俅蛩?。她和宜官同年,但幾乎矮了宜官一個頭,頭發(fā)黃黃的,稀稀落落,如果宜官要打,她逃也不敢逃,兩條腿已在輕輕發(fā)抖了。
宜官驀地感到說不出的悲哀,他也不是特別喜愛這些瓷鵝,只是覺得八只鵝中突然有一只斷了頭,就像一向圓滿喜樂的生活忽然遇上了缺陷,這缺陷不是自己造成的,而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外力突然打擊過來,摧毀了一件自己喜愛的物事。他應(yīng)付不來這樣的打擊,瞧著左邊一排四只小鵝,而右邊一排只有三只,一只斷頭的小鵝躺在一旁。他忽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月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宜官伸手打她的頭,她默默忍受就是了,哭也不敢哭,因為那個鵝頭的確是她不小心碰斷的。當(dāng)時她馬上去找大姐姐瑞英。瑞英是少奶奶(宜官的媽媽)的陪嫁丫頭,她從小服侍小姐,小姐嫁過來時,小姐的爹娘就把她當(dāng)作禮物,送給了姑爺家。姑爺在鎮(zhèn)上管錢莊,時常不在家,小姐懦弱而疏懶,瑞英就幫小姐管家。瑞英心好,見月云嚇得發(fā)抖,叫她不用怕,出了個主意,把熟粽子的糯米煮成了糊,做成粽膠,把斷了的鵝頸粘了起來。
瑞英聽得宜官的哭聲,忙趕過來安慰,唱起兒歌來:“宜官宜官乖官官,賣鵝客人不老實……”宜官問:“瑞英姐姐,什么客人不老實?”
瑞英撒謊:“昨天街上賣這八只鵝給我們的賣鵝客人,是個滑頭,八只鵝中有一只是斷了頭頸的。他騙我們,用粽膠粘了起來,假裝八只鵝都是好的?!彼殖耍骸耙斯僖斯俟怨俟伲u鵝客人不老實……”月云小小的臉上現(xiàn)出一點點笑容,大大地放心了。
宜官心中落了實,找到了這一場災(zāi)禍的原因。他知道是一個陌生人的“不老實”,不是身邊的親人瞞騙他、欺負(fù)他,于是安心了。他拿起床邊一本昨天沒看完的小說來看,是巴金先生的小說,他哥哥從上海買來的,不知是《春天里的秋天》,還是《秋天里的春天》,說一個外國小男孩和馬戲團(tuán)的一個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一點少年人的戀情,可惜兩個人在一起玩了沒多久,就給大人硬生生地拆開了,不許他們再在一起玩。宜官看著看著,心里感到一陣陣沉重的凄涼,那是帶著甜蜜的凄涼,有點像桌上那盆用雨花石供著的水仙花,甜甜的香,香得有些寂寞和傷心。水仙還沒有謝,但不久就會憔悴而萎謝的。
瑞英見宜官臉上流下了淚珠,以為他還在為瓷鵝斷頸而難過,輕輕拍著他的背,低聲哼唱:“宜官宜官乖官官……”
月云把一只銅火爐移近到宜官身邊,好讓他溫暖一些。宜官在朦朦朧朧中看到月云黃黃的臉,想起媽媽在月云初來時說的話:“人倒是端正的,也沒有蹺手蹺腳,就是鄉(xiāng)下沒啥吃的,養(yǎng)得落了形,又黃又瘦,快十歲了,還這樣矮……”月云的媽媽全嫂說:“少奶奶,我們苦人家,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鑊子里飯不夠,總是讓她爸爸和哥哥先吃,男人們吃飽了才有力氣到田地里做生活。我……我吃少了飯不生奶水,小娃子沒奶吃要餓死,所以……所以學(xué)云常常吃不飽,熱天里還沒割稻時,米缸里沒米,學(xué)云成天不吃飯……”宜官的媽媽嘆氣說:“真是罪過……”宜官斜眼瞧著學(xué)云,說:“學(xué)云不肯吃飯,調(diào)皮,不乖……”全嫂說:“官官啊,學(xué)云不是不肯吃飯,而是想吃沒得吃。”
學(xué)云是她原來的名字。她爸爸初次領(lǐng)著她來宜官家里時,宜官的爸爸說:“學(xué)云的名字,聽起來好像岳云,那是岳爺爺?shù)墓樱胺覆坏?,不如改作月云?!彼职诌B忙賠笑說:“好,好,少爺改得好,我們鄉(xiāng)下人不懂事?!痹里w岳爺爺是在杭州就義的,杭州離那小鎮(zhèn)不遠(yuǎn),岳爺爺很受當(dāng)?shù)厝俗鹁闯绨?。從此之后,學(xué)云就改成了月云。
在江南這一帶,共和國成立之前,窮苦的農(nóng)民常將女兒賣給或押給地主家或有錢人家做丫頭。小姑娘通常是十一二歲,可以做一點輕松的家務(wù);八九歲的也有。賣是一筆賣斷,一百多塊或兩百多塊銀元,看小姑娘的年紀(jì),以及生得好不好,人是不是聰明機(jī)靈,手腳是否伶俐而定;押是八九十塊或六七十塊銀元,通常父母在十年后領(lǐng)回,但押的錢要歸還。等于向主人家借一筆錢,不付利息,小姑娘是抵押品,在主人家做工,由主人家供給衣食,沒有工錢。雖說是押,但貧農(nóng)到期通常沒錢贖還,不管是賣還是押,小姑娘十八九歲或二十歲了,主人家往往會做主將她嫁到鎮(zhèn)上或嫁給別的佃戶、長工,能收多少聘金就收多少。如果是買的,幾乎像是奴隸,小姑娘傷痛病死,主人家也沒有責(zé)任。押的丫頭地位略好,雖然主人家常常打罵,有時罰餓肚,但有什么事還是要去和她父母商量,倘若不幸生病死了,往往會釀成重大糾紛,主人家少不了要賠一筆錢。
月云是押的,她父母愛她,不舍得賣。宜官的媽媽說她又黃又瘦,長得很丑,不值得買。
宜官在睡夢中似乎變成了書中那個外國小孩,攜著馬戲團(tuán)小女孩的手,兩個人快快樂樂地在湖邊奔跑,那個小女孩好像是月云,笑聲很好聽。他很少聽到月云笑,就是笑起來,聲音也絕沒有這樣柔嫩好聽。兩個人見到湖里有許多白色的鵝,白色的羽毛飄在碧綠的湖水上。這些白鵝慢慢排成了兩排,隔著柳樹相向而對,頭頸一伸一縮,好像在行禮。宜官做個鬼臉,唱了起來:“先生們,再會吧!小朋友,再會吧……”他忽然聞到一陣陣甜香,是烘糖年糕的香氣,睜開眼來,見月云拿著一只碟子,送到他面前,笑瞇瞇地說:“宜官,吃糖年糕吧?!?/p>
快過年了,宜官家已做了很多白年糕和糖年糕。糖年糕中調(diào)了白糖和蜂蜜,再加桂花,糕面上有玫瑰花、紅綠瓜仁以及核桃仁。月云揭開了火爐蓋,放一張銅絲網(wǎng)罩,把糖年糕切成一條一條地烘熱。年糕熱了之后,糕里的氣泡脹大開來,像是一朵朵小花含苞待放。
宜官接過筷子,吃了一條,再夾一條提起,對月云說:“月云,伸出手來!”月云閃閃縮縮地伸了右手出來,左手拿過一根竹尺,遞給宜官,眼中已有了淚水。宜官說:“我不打你!”把熱烘烘的一條糖年糕放在月云伸出的右掌里,月云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叫。宜官說:“燙的,慢慢吃!”月云膽怯地望著宜官,見到他鼓勵的神色,似信非信地把年糕送到嘴邊,一條年糕塞滿了她的小嘴。她慢慢咀嚼,向身后門口偷偷瞧了瞧,怕給人見到。宜官說:“好吃嗎?吃了還有?!痹略朴昧⒛旮馔滔露侨?,臉上滿是幸福滿足的神色。她從來沒吃過糖年糕,連糖果也沒吃過幾粒。她過去烘糖年糕給宜官吃,聞到甜香,只有偷偷地咽下唾液,不敢給人聽到見到。
過了幾天,全嫂抱著幾個月大的小兒子,來看望女兒。瑞英留她吃了飯,又包了兩塊肉,讓她帶回去給丈夫和兒子吃。月云抱著小弟弟,送媽媽出了大門,來到井欄邊。月云不舍得媽媽,拉著全嫂的圍裙,忽然哭了出來。宜官跟在她們后面,他拿著一個搖鼓兒,要送給小孩兒玩。他聽得全嫂問女兒:“學(xué)云乖,別哭,在這里好嗎?”月云點頭。全嫂又問:“少爺和少奶奶打你、罵你嗎?”月云搖頭,嗚咽著說:“媽媽,我要同你回家去?!比┱f:“乖寶,不要哭,你已經(jīng)押給人家了,爸爸拿了少爺?shù)腻X,已買了米大家吃下肚了,還不出錢了。你不可以回家去?!痹略坡c頭,仍是嗚咽著說:“姆媽,我要同你回家去,家里沒米,以后我不吃飯好了。我睡在姆媽、爸爸腳頭?!比е畠?,愛憐橫溢地輕輕撫摸她的頭發(fā),說道:“乖寶別哭,我叫爸爸明天來看你?!痹略泣c頭,仍拉著媽媽不放。全嫂又問:“乖寶,宜官打你、罵你嗎?”月云大力搖頭,大聲說:“宜官給我吃糖年糕!”語氣中有些得意。
宜官心里一怔:吃糖年糕有什么了不起?我天天都吃。跑上前去,將搖鼓兒搖得咚咚地響,說道:“月云,這個給小弟弟玩?!?/p>
月云接了過去,交在弟弟手里,依依不舍地瞧著母親抱著弟弟終于慢慢走遠(yuǎn)。全嫂走幾步,便回頭望望女兒。
后來宜官慢慢大了,讀了更多的巴金先生的小說。他沒有像《家》中的覺慧那樣,和家里的丫頭戀愛,因為他覺得月云生得丑,毫不可愛,但懂得了巴金先生書中的教導(dǎo),要平等待人,對人要溫柔親善。他永遠(yuǎn)不會打月云、罵月云,有時還講小說中的故事給她聽。
宜官上了中學(xué)。日本兵占領(lǐng)了這個江南小鎮(zhèn),家中長工和丫頭們星散,全家逃難逃過錢塘江去。媽媽在逃難時生病,沒有醫(yī)藥便死了,宜官兩個親愛的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學(xué)。抗戰(zhàn)勝利,宜官給派到香港工作。月云沒有跟著少爺、少奶奶過江。宜官不再聽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后來怎樣。亂世中很多人死了,也有很多人失蹤了,不知去向。宜官跟家里寫信時,不曾問起月云,家里兄弟姐妹們的信中,也沒有人提起這個小丫頭。
從山東來的軍隊打進(jìn)了宜官的家鄉(xiāng),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壓農(nóng)民,處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傷心了大半年,但他沒有痛恨殺他爸爸的軍隊。因為全中國被處死的地主有上千、上萬,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動。在宜官心底,他常常想到全嫂與月云在井欄邊分別的那個情景,全中國的地主幾千年來不斷迫得窮人家骨肉分離、妻離子散,千千萬萬的月云偶然吃到一條糖年糕就感激不盡,她常常吃不飽飯,挨餓挨得面黃肌瘦,在地主家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經(jīng)常擔(dān)驚受怕,那時她還不到十歲,她說寧可不吃飯,也要睡在爸爸媽媽腳邊,然而沒有可能。宜官想到這些常常會掉眼淚。這樣的生活必須改變。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傳下來的,他的爸爸、媽媽沒有做壞事,沒有欺壓旁人,然而不自覺地依照祖上傳下來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過得很舒服,卻忍心令別人挨餓吃苦,無動于衷。
宜官姓查,“宜官”是家里的小名,是祖父取的。宜官的學(xué)名叫良鏞,“良”是排行,他這一輩兄弟的名字中全有一個“良”字。后來他寫小說,把“鏞”字拆開來,筆名叫作“金庸”。
金庸的小說寫得并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yīng)當(dāng)欺壓弱小,使得人家沒有反抗的能力,只能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說。他正在寫的時候,后來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他寫張無忌與小昭被迫分手時哭了;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加傷心;他寫佛山鎮(zhèn)上的窮人鐘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大怒拍桌,把手掌拍痛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人悲傷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
(一米陽光摘自微信公眾號“星河Literature”,本刊節(jié)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