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范寧《春秋谷梁傳集解序》以為“左氏艷而富,其失也巫”,這個“巫”字,唐代楊士勛疏解為“多敘鬼神之事,預言禍福之期”①范寧集解、楊士勛疏《春秋谷梁傳注疏》,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61頁。。其中關(guān)鍵詞是“預言”二字,所謂“預言”乃是“立言于前,有征于后”的敘述方式,因此后世遂有《左傳》預言研究之目。今人的《左傳》預言研究,或則對《左傳》中的預言進行分類研究,如張高評把《左傳》中預言分為夢寐、卜筮、形相、禨祥、歌謠五類,分析其預示意義②張高評《〈左傳〉預言之基型與作用》,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0-60頁。;或則通過“對預言及筮占之辭的分析”去推測《左傳》的“成書時代”③沈玉成、劉寧《春秋左傳學史稿》,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88頁。,徐中舒、朱東潤、楊伯峻、胡念貽、蔣立甫等學者是也;或則對《左傳》預言進行文學研究,如潘萬木、黃永林分析了《左傳》預言的成因及文學作用④潘萬木、黃永林《〈左傳〉之預言敘述模式》,《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5期,第83-88頁。;另外,潘萬木《〈左傳〉敘述模式論》第七章《預言》⑤潘萬木《〈左傳〉敘述模式論》,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8-251頁。,也是此類研究。盡管他們對《左傳》預言進行了各種分類,但終覺略“隔”,略欠“了解之同情”⑥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3版,第279頁。?!邦A言”一詞似乎是后起的詞匯,翻檢各大辭書,未見“預言”的先秦用例,這說明以“預言”來描述《左傳》的這種敘述模式,與先秦情勢不甚契合。先秦人據(jù)象而斷,只會是占卜,而不會是預言。預言有較大的隨意性,肆口而出,可以汗漫無歸,不符合先秦人面對占卜的神圣感。而“占斷”一詞是從當下預測未來,加上占驗敘述,截取一段歷史時間,尋找的是歷史事件的意義,用“占斷”更契合《左傳》的歷史形態(tài)。春秋時期占卜思維非常普遍,一切事、象均可為卜,《國語·吳語》中越大夫文種說“臣嘗卜于天……天占既兆,人事又見,我蔑卜筮矣”①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554-555頁。,即是此類現(xiàn)象的表征之一?!蹲髠鳌穼懽饔谙惹?受到那個時代卜辭筮辭思維的熏染是必然與當然之事,其歷史敘事的判斷思維與卜辭筮辭的占卜思維混溶難分必是事實。因此,本文更“預言”為“占斷”,以更具了解同情的“占斷式敘述”來命名《左傳》中的此類敘述方式,力求以更貼近歷史現(xiàn)場與本相的方式去敘述歷史。
《左傳》中以占斷為主干的敘述形式,應該承自殷商卜辭。殷商時代龜卜頻繁,在學者們看來“幾于無事不卜,無日不卜”②郭寶鈞《中國青銅器時代》,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63年版,第226頁。。這些頻繁的卜事需要頻繁地記錄,于是形成慣用的卜辭格式。張光直先生把甲骨卜辭分為敘辭、命辭、占辭、驗辭四部分③張光直《商文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9年版,第36頁。,敘辭通常記錄舉行占卜的日期和貞人名,命辭是所卜事項,占辭是占卜結(jié)果,驗辭是事后對占辭應驗與否的補敘。如:
十五年春,將禘于武公,戒百官。梓慎曰:“禘之日其有咎乎! 吾見赤黑之祲,非祭祥也,喪氛也。其在蒞事乎?”二月癸酉,禘。叔弓蒞事,籥入而卒。⑥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第3版,第1369頁。
可以看出,《左傳》中的敘事模式與卜辭格式在結(jié)構(gòu)上非常相似:“十五年春,將禘于武公,戒百官”可擬于敘辭;“禘之日,其有咎乎”可擬于命辭;“吾見赤黑之祲,非祭祥也,喪氛也。其在蒞事乎”可擬于占辭;“二月癸酉,禘。叔弓蒞事,籥入而卒”可擬于驗辭。這屬于簡短的占斷式敘述。
占斷式敘述四分結(jié)構(gòu)有比較復雜的情況,例如莊公三十二年開始敘述的虢國之亡的占斷,與卜辭相比,“秋七月,有神降于莘”相當于敘辭,惠王問“是何故也”相當于命辭,內(nèi)史過、史嚚(莊公三十二年)、舟之僑(閔公二年)、晉卜偃(僖公二年)等人的“虢必亡矣”的分析相當于占辭,僖公五年“冬十二月丙子,朔,晉滅虢。虢公丑奔京師”⑦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51、252、262、283、311頁。相當于驗辭。此種占斷,結(jié)構(gòu)與卜辭類似,可視為卜辭結(jié)構(gòu)的放大。
另外一種是三分結(jié)構(gòu),在《左傳》中很常見。有學者作了一些三分模式的總結(jié),如鄭曉峰說《左傳》筮象龜兆之辭的敘述模式是“敘述兆筮之象+據(jù)頌解兆或據(jù)筮占對象的身、位、時、事+判斷吉兇”⑧鄭曉峰《占卜異象與〈左傳〉敘事的預言式結(jié)構(gòu)》,《學術(shù)交流》2017年第1期,第152頁。,楊金波說《左傳》以“初”字提領(lǐng)的以事釋經(jīng)的模式是“初+時間+結(jié)果”⑨楊金波《〈左傳〉事始:以“初”為核心》,《北方論叢》2017年第4期,第49頁。。其實以“初”提領(lǐng)的敘事,在《左傳》中大多以之補敘事件緣由,有時也兼敘結(jié)果,相對于占斷式敘述,形式上尚不完備。事實上,《左傳》中的一些占斷式敘述的命辭(貞問)部分常常被隱匿,被作史者的作史之志所替代,就形成了《左傳》的三分結(jié)構(gòu)。如“仲尼”稱叔向為“古之遺直”,但叔向的羊舌氏被滅族,這如何解釋?昭公二十八年就以“初”10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67、1492頁。字提領(lǐng),補敘了作者認為的理由,這種解釋體現(xiàn)了作史之志,它替代了命辭的功能。所以,類比于卜辭,《左傳》的占斷式敘述,還存留有可比擬于卜辭的敘辭、占辭、驗辭三部分。
當然,如果機械地以卜辭模式規(guī)范占斷式敘述,也不合適。《左傳》與卜辭文字繁簡懸殊,其開始部分包含編年、常規(guī)事務的敘述、災異等,但只有以占象為起點,才會形成占斷式敘述。占辭部分加上了占斷推理,并借以表達史識史意,甚至進行倫理論證,故占辭部分擴大,變成了占斷。而占驗部分則成為史意的落實,甚至是證明。所以,從內(nèi)容角度觀察,《左傳》占斷式敘述由占象、占斷、占驗三部分構(gòu)成。
占象是《左傳》占斷式敘述的起點。《左傳》有觀“釁”而動的敘述,如昭公七年公孫皙曰“受服而退,俟釁而動”,此“釁”與“象”同義;襄公九年士弱說“商人閱其禍敗之釁,必始于火(大火星)”,以星象為釁。宣公十二年隨會說“會聞用師,觀釁而動”,莊公十年曹劌說“視其轍亂,望其旗靡”①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82、964、722、183頁。,“轍亂”“旗靡”是釁,當然也可稱為“象”,這都說明“釁”與“象”通。故“觀釁而動”等于“觀象而動”,是以《左傳》的占斷式敘述,以“象”為始。
《左傳》傾向于以異常的、有占斷必要的現(xiàn)象作為敘述的起始?!豆騻鳌氛f“常事不書”②何休解詁、徐彥疏《春秋公羊傳注疏》,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215頁。,《左傳》說“禮不卜常祀”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486頁。,這是以異象作為敘述起始的思想基礎(chǔ)。當然還需要解釋的是,此處的“異象”是指《左傳》覺得“異”,覺得充滿意義的象。根據(jù)占斷的應驗方式、應驗程度推斷,《左傳》隱約體現(xiàn)出了“天人”二分思維,故把占象分為自然異象和人事異象兩類。
1.自然異象
(1)星象。如昭公十七年“冬,有星孛于大辰,西及漢”,梓慎占斷為宋、衛(wèi)、陳、鄭皆火,時間是丙子或壬午;昭公十八年“壬午,大甚。宋衛(wèi)陳鄭皆火”④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90、1395頁。,占卜應驗。
(2)地象。僖公十四年,“秋八月辛卯,沙鹿崩。晉卜偃曰:‘期年將有大咎,幾亡國?!辟夜迥昵貢x韓原之戰(zhàn),“秦獲晉侯以歸”。⑤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47、356頁。占卜應驗。
(3)動物異象。莊公十四年:“初,內(nèi)蛇與外蛇斗于鄭南門中,內(nèi)蛇死。六年而厲公入。”⑥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96頁。這是解釋性的占象,已經(jīng)事先應驗。
2.人事異象
昭公六年士文伯曰:“火見,鄭其火乎?火未出而作火以鑄刑器,藏爭辟焉。火如象之,不火何為?”⑦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77頁。士文伯根據(jù)火未出而作火以鑄刑器,隱藏著一種“爭辟”,即爭奪之象,占斷為鄭必火。人事異象和天象都預測了昭公十八年鄭大火,從卜測的角度可謂殊途同歸。
人事異象眾多,大體有如下幾種。
(1)名字。閔公元年卜偃說:“畢萬之后必大。萬,盈數(shù)也;魏,大名也。以是始賞,天啟之矣?!雹鄺畈洞呵镒髠髯ⅰ?第259頁?!蹲髠鳌窂娬{(diào)名字源自于天,個別名字在天意左右下出現(xiàn)確定的預示意義,就有了“異象”意味。如宣公三年鄭文公之妾燕姞,夢天使與己蘭,后生穆公,取名為蘭?!澳鹿屑?曰:‘蘭死,吾其死乎! 吾所以生也?!滋m而卒。”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675頁。穆公與蘭始終,這接近于一個命運神話。
(2)面相。面相天生,也有“天定”意味。文公元年:“春,王使內(nèi)史叔服來會葬。公孫敖聞其能相人也,見其二子焉。叔服曰:‘谷也食子,難也收子。谷也豐下,必有后于魯國?!睏畈?“谷,文伯;難,惠叔?!蔽墓哪?“魯人立文伯……文伯卒,立惠叔?!蔽墓迥昊菔濉叭《鴼浿?0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510、605-606、610頁。,應驗。
(3)夢。《左傳》有夢占26例,如果把申生顯靈事件也視為“夢”(僖公十五年秦伯稱秦勝晉是“晉之妖夢是踐”),則為27條。除僖公三十一年衛(wèi)成公夢康叔說“相奪予享”,無關(guān)于占驗以外,其他的夢都是應驗的,而且大多融入了占斷式敘述之中。如成公十六年:“呂锜夢射月,中之,退入于泥。占之,曰:‘姬姓,日也。異姓,月也,必楚王也。射而中之,退入于泥,亦必死矣。’及戰(zhàn),射共王中目。王召養(yǎng)由基,與之兩矢,使射呂锜,中項,伏弢?!雹僖陨弦?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57、487、886-887頁。占象是射月,占斷是“必楚王也”,“亦必死矣”,均驗。
(4)龜卜。龜卜是春秋時期的常規(guī)行為,似乎稱不上“異象”,但許多占斷式敘述皆由卜而發(fā),故必須予以考察。據(jù)學者統(tǒng)計,《左傳》記載龜卜57例②劉玉建《中國古代龜卜文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74-381頁。,但有的卜例僅敘述了龜卜這一現(xiàn)象,如卜郊類,屬于禮儀敘述,沒有占斷和占驗環(huán)節(jié),故不能稱之為占斷式敘述。真正以龜卜為核心,形成占斷式敘述的有27例。如昭公十七年:“吳伐楚。陽匄為令尹,卜戰(zhàn),不吉。司馬子魚曰:‘我得上流,何故不吉。且楚故,司馬令龜,我請改卜?!钤?‘魴也以其屬死之,楚師繼之,尚大克之’。吉。戰(zhàn)于長岸,子魚先死,楚師繼之,大敗吳師,獲其乘舟余皇?!雹蹢畈洞呵镒髠髯ⅰ?第1392頁。改卜以后大獲全勝,說明初次占卜也是應驗的。
(5)筮占。筮占是后起占卜法,雖然算不得“異象”,但《左傳》敘史,有時會以筮占起收,故亦需考察?!蹲髠鳌放c周易相關(guān)的筮占共19例,其中形成占斷式敘述的有15例。宣公七年“鄭公子曼滿與王子伯廖語,欲為卿。伯廖告人曰:‘無德而貪,其在《周易》豐之離,弗過之矣?!g一歲,鄭人殺之”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689-690頁。,“欲為卿”是占象,以豐卦上六爻辭“豐其屋,蔀其家,窺其戶,闃其無人,三歲不覿,兇”⑤王弼、韓康伯注,孔穎達疏《周易正義》,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68頁。作為占斷依據(jù),亦卦亦喻,占斷在不經(jīng)意之間就完成了?!伴g一歲,鄭人殺之”是占驗。
(6)行為異常?!俄n非子·解老》云:“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雹尥跸壬鳌俄n非子集解》,鐘哲點校,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48頁。則意想具化之視聽言動,更可稱為象。昭公二十一年:“于是叔輒哭日食。昭子曰:‘子叔將死,非所哭也?!嗽?叔輒卒?!雹邨畈洞呵镒髠髯ⅰ?第1427頁。這是據(jù)人的異常行為作的占斷,應驗。
當然,《左傳》的占斷式敘述中的起始異象還包括雷電、望氛、童謠等,此處不再羅列分析。
《左傳》中有一種沒有占斷推理而直接敘述結(jié)果的占斷,這種沒有占斷過程的卜測,可視為“以天為斷”。如襄公三十年:“或叫于宋大廟,曰:‘嘻嘻! 出出!’鳥鳴于亳社,如曰:‘嘻嘻?!孜?宋大災?!雹鄺畈洞呵镒髠髯ⅰ?第1174頁。人聲和鳥鳴都作“嘻嘻”,這是火災發(fā)生的征兆,征兆和事件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不需要解釋,似乎是“天意”為之。春秋戰(zhàn)國時期,人們信“天命”,定公元年晉女叔寬說“天之所壞,不可支也”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524頁。,認為天意不可改變,即是此類認知的表征。
《左傳》一些占斷是以德為斷的。如昭公十二年子服惠伯釋“黃裳元吉”,以為“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10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337頁。?!蹲髠鳌分泻芏嗾紨嗍綌⑹?尤其是筮占類,都是以德為斷的。
還有以禮為斷者,郭沫若說,“古代有德者的一切正當行為的方式匯集了下來便成為后代的禮”11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外二種),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版,第260頁。。德之踐行便為“禮”,故而以德為斷又引申出以禮為斷。定公十五年“春,邾隱公來朝。子貢觀焉。邾子執(zhí)玉高,其容仰。公受玉卑,其容俯。子貢曰:‘以禮觀之,二君者,皆有死亡焉。夫禮,死生存亡之體也’”,同年“夏五月壬申,公薨”,哀公七年“師宵掠,以邾子益來,獻于亳社”12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600-1601、1601、1643頁。,是其應驗,子貢的判斷乃是據(jù)禮而斷。
《左傳》中還有以志為斷的,如襄公二十七年趙武請鄭七子賦詩言志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34頁。。論者已多,不再贅敘。
《左傳》中絕大多數(shù)占斷是應驗的??梢酝ㄟ^占斷的不同應驗方式,探測作者想維護、證明什么。以龜卜為例,昭公二十五年臧會以欺騙的方法成了臧氏的繼承人,并說“僂句不余欺也”①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468頁。,連欺騙也應驗,說明龜卜非常準確。但昭公五年吳蹶由說“城濮之兆,其報在邲”,楊伯峻注:“城濮晉、楚之戰(zhàn),楚卜吉,而實敗,則此吉兆應在邲之戰(zhàn)勝。”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72頁。也就是說,實際上存在不驗的龜卜,只是因為解釋或選擇,而導致龜卜全部應驗,這源于《左傳》作者對“天”的堅定信仰。龜卜能夠傳達天命,龜卜的應驗,也是“天意”的實現(xiàn)?!蹲髠鳌分械奶煲鈱崿F(xiàn)方式有兩種,直接的和間接的;天人關(guān)系有兩種:“天贊”、“天禍”?!疤熨潯钡闹苯臃绞绞翘煊?如“國無道而年谷和熟,天贊之也”,從年谷和熟中見天意。“天贊”的間接方式是用不好的結(jié)果給予善意的警示,如宣公十二年邲之戰(zhàn)晉敗,士貞子認為戰(zhàn)敗是“天或者大警晉也”。“天禍”的直接方式是把人禍歸結(jié)為天禍,成公十三年《呂相絕秦書》說“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秦”,即是如此?!疤斓湣钡拈g接方式是不符合道義的行為暫時取得了好結(jié)果,但最終“天意”回歸。僖公二年虢公敗戎于桑田,卜偃說“虢必亡矣。亡下陽不懼,而又有功,是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必易晉而不撫其民矣,不可以五稔”③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15、748、861、283-284頁。,僖公五年晉滅虢。“天禍”的間接方式之所以曲折,乃是《左傳》作者試圖用文化解釋一些看起來不合理的現(xiàn)象,通過天意回歸的方式,把“德”“禮”等原則都歸結(jié)在天意之下,試圖論證“德”“禮”與天意一樣,終將實現(xiàn)。更深層的意蘊是:《左傳》作者透露出對文化終極的信任。
從總體上審察《左傳》占斷式敘述的占驗,呈現(xiàn)出這樣的模式:“以天為斷”類全部應驗,大多不需要解釋,而與人的活動相關(guān)的德類、禮類的占斷,有的應驗,有的不應驗,需要解釋。其中的原因,在于《左傳》作者篤信天命而又倡言道德的思想二維結(jié)構(gòu)。
中國的文化起源于巫史,據(jù)《尚書·呂刑》和《國語·楚語》,巫史參與了號為“絕地天通”的政治、文化活動,而這一活動所形成的政治文化模式,延續(xù)到了殷商時期。陳夢家指出:“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lǐng)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雹荜悏艏摇渡檀纳裨捙c巫術(shù)》,《燕京學報》1936年第20期,第535頁。王借助神的名義來治理國家,占卜應驗了,可以制造王者魅力⑤吉德煒《中國正史之淵源:商王占卜是否一貫正確?》,《古文字研究》(第十三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17-128頁。,意味著人間的一切都是神靈的旨意,這樣就能維護政權(quán)的合法性與權(quán)威性。但一旦穩(wěn)定的政治結(jié)構(gòu)形成,王者占卜的記錄可以被篡改,形成甲骨文“正史”,而叩問神意的占卜遂流于例行公事,后來更是被禮儀取代,占卜于王族的意義下降了。李學勤先生說:“西周卜辭的格式比商代簡略得多。殷墟甲骨的刻辭,一般分為署辭、兆辭、前辭、貞辭、占辭、驗辭等項。西周甲骨只見有前辭、貞辭和占辭,而且大多數(shù)只有貞辭?!雹蘩顚W勤《周易溯源》,巴蜀書社2006年版,第184頁。比較殷商卜辭,西周占卜不記驗辭了,因為“按照周代禮法,作為國寶的寶龜,只有天子和諸侯才有權(quán)收藏”⑦劉玉建《中國古代龜卜文化》,第21頁。,如果龜卜不靈驗,則隱藏著動搖等級的風險。不記占驗,說明穩(wěn)定的政治結(jié)構(gòu)形成以后,占卜的地位下降了。
周代不僅龜卜不記占驗,而且有禁絕巫言的情況,據(jù)《墨子·號令》“無(巫)與望氣妄為不善言,驚恐民,斷勿赦”⑧孫詒讓《墨子間詁》,孫啟治點校,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608頁。,《禮記·王制》“執(zhí)左道以亂政,殺”,“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⑨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44頁。,政治與巫言有對立的時候。置身于這個背景,再來審視《左傳》的占斷式敘述,就能更深刻地理解《左傳》占斷式敘述的文化史意義。
首先,《左傳》的占斷式敘述保存了一些早期的個人占斷。卜辭屬集體創(chuàng)作,在觀兆成辭的過程中“卜人定龜,史定墨,君定體”10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阮元??獭妒?jīng)注疏》,第1475頁。,而卜筮時“君占體,大夫占色,史占墨,卜人占坼”11鄭玄注、賈公彥疏《周禮注疏》,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05頁。,分工很細,卜辭體現(xiàn)了集體的意圖。而《左傳》中的占斷多是個人性的,如襄公二十八年梓慎預言“今茲宋、鄭其饑乎?”后文裨灶預言“周王及楚子皆將死”,杜預注:“俱論歲星過次,梓慎則曰宋、鄭饑,裨灶則曰周楚王死,傳故備舉,以示卜占惟人所在?!雹僮笄鹈鱾?、杜預注、孔穎達疏《春秋左傳正義》,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998、1999頁。同在一年,同見歲星超辰,但梓慎和裨灶的星野劃分卻不同,得出了不同的結(jié)論,所以說“卜占惟人所在”,這說明占斷是個人的。高亨先生指出,《周易》卦爻辭是“筮人將其筮事記錄,選擇其中之奇中或?qū)抑姓?分別移寫于筮書六十四卦卦爻之下,以為來時之借鑒,逐漸積累,遂成《周易》卦爻辭之一部分矣”②高亨《周易古經(jīng)今注》,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頁。。筮人的文化成果保存為《周易》卦爻辭,由此可以反觀《左傳》對文化保存的貢獻。這些個人占斷如果《左傳》不予保存,就有遺失的可能,我們也就不能在今日見到早期語辭工作者的這些個人性的作品了,而這些早期語辭工作者的作品,具有開文脈之先的意義。
其次,戰(zhàn)國史家選取占斷進入《左傳》,并以史家思維予以組織,實質(zhì)上變成了史家對文化的整理。如莊公二十二年敬仲筮其前途,遇《觀》之《否》,觀卦六四爻變,占斷為:
“是謂‘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似浯愑袊酢2辉诖?其在異國;非此其身,在其子孫。光,遠而自他有耀者也?!独ぁ?土也?!顿恪?風也?!肚?天也。風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庭實旅百,奉之以玉帛,天地之美具焉,故曰‘利用賓于王’。猶有觀焉,故曰其在后乎! 風行而著于土,故曰其在異國乎! 若在異國,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則配天。物莫能兩大。陳衰,此其昌乎!”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22-224頁。
這則占辭分占斷語和占斷推理兩部分,開始至“在其子孫”是占斷語,其余是占斷推理。周史要從《觀》卦六四爻辭“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推導出陳完子孫將在齊國代陳有國。在推理過程中,周史解釋了“光”“觀”“材”,釋“光”為“遠而自他有耀者”,而于“觀”一字,周史通過“猶有觀焉,故曰其在后”,推斷出“非此其身,在其子孫”?!坝^光”是一種戰(zhàn)國禮節(jié),楊伯峻注:“‘觀’讀為襄二十九年傳‘請觀于周樂’、昭二年傳‘觀書于大史氏’之‘觀’,《儀禮·聘禮》有請觀之舉,謂使者聘于他國,亦欲請觀其國之光也。”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23頁。這可能是周史據(jù)以展開聯(lián)想的依據(jù)。周史據(jù)《觀》卦卦辭聯(lián)想到“觀光”之禮,又聯(lián)想到貴賓受到國王隆重接待的禮節(jié)“庭實旅百”(據(jù)《晉語四》,重耳到楚國,楚王就待之以“九獻,庭實旅百”⑤徐元誥《國語集解》,第331頁。),最終斷定陳氏后人必將昌大于外;“若在異國,必姜姓也。姜,大岳之后也。山岳則配天”亦是同樣的意思。對“材”的解釋則頗有意味:“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故曰:‘觀國之光,利用賓于王。’”這個“故曰”的邏輯非常婉曲,似乎是說一個有才之人在祖先道德光芒的庇護下,于是可以居于他國之土。同時,周史又用《易》象推理來證明“代陳有國”,尚秉和認為,“遇卦之坤為陳國,之卦之坤為異國,而之卦有乾,乾為大為君,故知將代陳有國”。尚氏用《易》象推理,把這則筮占解釋得非常圓融,但周史是否如尚氏所描述的那么精于《易》象,且戰(zhàn)國《易》象是否如尚氏所謂的“巽為齊,故為姜,猶震為周”,也不得而知,但畢竟尚氏為我們清理了一條《易》象聯(lián)結(jié)的路徑?!帮L為天、于土上。山也。有山之材。而照之以天光。于是乎居土上”,這句話從語詞角度不太好理解,尚氏注為“巽變乾,故曰風為天。在坤上,故曰于土上。遇卦三五,之卦二四,皆互艮,故曰山;巽為木,故曰材。之卦乾在上,故曰照之以天光。乾為王,巽之乾,故有朝王之象”⑥以上見:尚秉和《周易尚氏學》,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41頁。。依照尚氏提供的知識,此段文字周史表達的是《易》象堆積,沒有太遵循語詞邏輯。而周史的思維模式,似乎就是圍繞《觀》卦六四爻辭,隨意解釋詞語,雜亂堆積《易》象,其目的僅是設(shè)法解釋占斷語。
解讀這則筮占,并沒有發(fā)現(xiàn)周史有追求超越性的文化意圖,但如果把這則筮占放入占斷式敘述的序列中,就可以見出占斷的意旨所在。莊公二十二年幾乎全敘敬仲之事,核心是敬仲之德,其德首先是辭卿,是為能讓,《左傳》認為“卑讓,德之基也”⑦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516頁。;而后陳完“飲桓公酒,樂,公曰:‘以火繼之’,陳完辭曰:‘臣卜其晝,未卜其夜,不敢?!雹贄畈洞呵镒髠髯ⅰ?第221頁。而“君子”評其為“義”、“仁”。接著,又以“初”字提起了這段卜筮,補充了陳氏能興盛于齊的天命依據(jù),并敘述了結(jié)果:“及陳之初亡也,陳桓子始大于齊?!睏畈⒃?“此言‘五世其昌,并于正卿’之征應”;“其后亡也,成子得政”,楊注云:“此言‘八世之后,莫之與京’之征應”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224頁。。另外,昭公三年晏子說“齊其為陳氏矣! 公棄其民,而歸于陳氏”③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235頁。,算是這則筮占的草蛇灰線。昭公八年史趙說:“陳,顓頊之族也……盛德必百世祀,虞之世數(shù)未也。繼守將在齊,其兆既存?!雹軛畈洞呵镒髠髯ⅰ?第1305頁。史趙的說法恰可以成為這則筮占的注釋,即陳氏“盛德必百世祀”可以與“光,遠而自他有耀者”相關(guān)聯(lián),這個“他”,應該指的是陳氏先祖。通過史趙的解釋,就能覷透史家選擇這則筮占的意圖,無非在于以道德之光穿透時間、照耀廣遠而給這則筮占賦予天命與道德的意義。
通過這則筮占的分析,可以見出早期的語辭工作者在語詞選用及意象連接方面的特色,更可見出史家對占斷意義的提升。史家把關(guān)注的焦點從神意轉(zhuǎn)到人德,將純粹解釋占斷語的卜筮,改造成為闡釋個人之德的驗證場;將面向貞問人的私密話語,轉(zhuǎn)化成敘史的公共話語;將在巫史時期可以代表權(quán)力的文字⑤張光直《美術(shù)·神話與祭祀》,郭凈、陳星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66-78頁。,轉(zhuǎn)化成一種敘史的工具,史家完成的是一種范式的轉(zhuǎn)化。
最后,《左傳》占斷式敘述也含有經(jīng)法、史法、文法意蘊。有學者認為“春秋筆法”一名而含三義:經(jīng)法、史法、文法?!皬氖返陌l(fā)展角度看,‘春秋筆法’實經(jīng)歷了由經(jīng)法到史法再到文法的發(fā)展過程,而文法又貫穿于經(jīng)法、史法之中”⑥李洲良《春秋筆法的內(nèi)涵外延與本質(zhì)特征》,《文學評論》2006年第1期,第93頁。,占斷式敘述應屬于文法,但亦蘊經(jīng)法、史法于其中?!蹲髠鳌氛紨嗍綌⑹龅慕?jīng)法,體現(xiàn)為宣揚心性之善,如襄公二十九年裨諶曰“善之代不善,天命也”,成公十四年總結(jié)的“春秋五例”中,明標有“懲惡而勸善”⑦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1168、870頁。,均宣揚善心。而以德為斷、以禮為斷,就是善心原則的落實?!冻Z》說“若民煩,可教訓”⑧徐元誥《國語集解》,第484頁。,教民成俗也是士人職責之一,故宣揚善心,有經(jīng)世之心,深含經(jīng)法用意。
占斷式敘述的史法,是以順、逆敘述歷史,并確立中國史統(tǒng)。隨武子說:“禮不逆矣。德立、刑行,政成、事時,典從、禮順,若之何故之?”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725頁。所謂“順逆”是指與時人認同的德、禮等倫常慣例是否相合,合則順,不合則逆?!秶Z》屢言“犯順不祥”10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65、399頁。,說明“順逆”是當時人常用的評判詞,同時“順逆”也成了史家敘史的標準與法則:“君作而順則故之,逆則亦書其逆也。臣從有司,懼逆之書于后也,故不敢不告”,“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后嗣何觀?”11徐元誥《國語集解》,第147、146頁。舉一個《左傳》敘“逆”的例子:隱公三年石碏諫勿立州吁,說“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隱公四年“春,衛(wèi)州吁弒桓公而立”12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2、35頁。,石碏的占斷應驗。因為州吁有“六逆”,這可以視為“逆”的應驗。再看一個“順”的例子:
秋,衛(wèi)人伐邢,以報菟圃之役。于是衛(wèi)大旱,卜有事于山川,不吉。寧莊子曰:“昔周饑,克殷而年豐。今邢方無道,諸侯無伯,天其或者欲使衛(wèi)討邢乎?”從之。師興而雨。13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83頁。
此段文字以衛(wèi)大旱為占象,初卜以祭祀山川來祈雨,不吉;又根據(jù)寧莊子建議,以討伐無道的邢國來緩解旱情。其占斷是:歷史上周朝發(fā)生饑饉,依靠討伐無道之紂而獲豐年,現(xiàn)在情況類似,衛(wèi)國是不是可以模仿?其占驗是:出兵以后就下雨了。這個占斷式敘述的重要性在于:如果遵循歷史原則,歷史就會重復發(fā)生。饒宗頤說:“歐公謂‘正統(tǒng)之說始于《春秋》之作’是矣?!?4饒宗頤《中國史學上之正統(tǒng)論》,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1頁。史學之正統(tǒng)發(fā)軔于《春秋》,而《左傳》是《春秋》史學的主體,故《左傳》于中國史學正統(tǒng)之確立的意義自不待言。
占斷式敘述的文法,以文人尚奇獵趣的心理為基礎(chǔ),廣泛捃拾,敘述其應驗,為神秘事物預留空間,如僖公十六年:
春,隕石于宋五,隕星也。六鷁退飛,過宋都,風也。周內(nèi)史叔興聘于宋,宋襄公問焉,曰:“是何祥也?吉兇焉在?”對曰:“今茲魯多大喪,明年齊有亂,君將得諸侯而不終?!蓖硕嫒嗽?“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雹贄畈洞呵镒髠髯ⅰ?第369頁。
這其中的“今茲魯多大喪”,應驗于僖公十六年經(jīng)文“三月壬申,公子季友卒。夏四月丙申,鄫季姬卒。秋七月甲子,公孫茲卒”;“明年齊有亂”應驗于僖公十七年“冬十有二月乙亥,齊侯小白卒……管仲卒,五公子皆求立”;“君將得諸侯”應驗于僖公二十一年“春,宋人為鹿上之盟,以求諸侯于楚。楚人許之”;“而不終”應驗于僖公二十二年“冬十一月己巳朔,宋公及楚人戰(zhàn)于泓……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②以上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第368、372-375、389、397頁。既然據(jù)征象所作的占斷全部應驗,他為什么說“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呢?內(nèi)史叔興真正的用意是把“陰陽之事”和“吉兇”分隔為二,“吉兇”可問,“陰陽”不可問,想為某種神秘的本元保留空間?!蹲髠鳌氛紨嗍綌⑹鲇藐庩栔隆⒑斓呢赞o等,摹擬難知的天意,刻意保留了“天意”的神秘性,為天意的延展保留了無限的可能,為后世文章的鋪衍預留了廣闊的空間。
總之,《左傳》占斷式敘述具有敘述的外形,實質(zhì)卻是一種文化論證,其要義在于占驗?!蹲髠鳌返淖髡卟辉僖揽空紨嗉捌鋺瀬碜C明氏族政權(quán)的合理性,而以敘述歷史的方式,論證文化的正確性、可行性、永久性。其對經(jīng)法、史統(tǒng)、文法的拓鑿之功,彪炳千秋。由于其對文化獨立意義的揭橥,經(jīng)后代經(jīng)史學家不斷的努力,使經(jīng)史之學成為我國文化的主干,洋洋大觀。不可否認,《左傳》思想中含有神秘成分,其選取的占象有神怪內(nèi)容,其占斷過程有不經(jīng)之處,而且應驗率奇高,似乎有鼓吹迷信的嫌疑,但其據(jù)象而斷、事后應驗的模式卻具有實踐品格,故其論證出的某些文化人文原則,至今仍然熠熠生輝。
有學者認為甲骨卜辭就是中國的正史③吉德煒《中國正史之淵源:商王占卜是否一貫正確?》,第117頁。,而《左傳》把卜辭的形式放大,以敘二百余年的歷史,體現(xiàn)了史學敘述法的傳承。其多敘鬼神、預言禍福雖有迷信的一面,導致了“其失也巫”的批評,但其以鬼神占驗作為敘史串聯(lián)的結(jié)點,卻是對敘述方式的有益探索,于“巫”中亦有所得。從文化史的角度,史巫參與“絕地天通”的文化與政治活動,以貞問占驗助成穩(wěn)定的政治結(jié)構(gòu)之后,占卜作為一種神道設(shè)教的手段,逐漸被政治放棄,在特定歷史時期甚至會打壓巫言。而《左傳》史家又重拾這種模式,以成就其經(jīng)世之心,完成了一次文化的保存、整理以及建構(gòu)。其敘述模式之中,兼含經(jīng)義、史統(tǒng)、文法,使《左傳》成為經(jīng)、史、文混溶的文化元典。通過研究《左傳》占斷式敘史法,不但能夠窺探文脈根源,發(fā)現(xiàn)其演進的軌跡,也能從文史互通的視角,為研究中國古代文論、史論開辟一條新的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