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曉珍,馬生杰
安慶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安徽安慶,246133
鄧華熙是晚清官僚士大夫中的一位開明官員,尤其是在安徽巡撫任上,推行皖江變法,極力支持戊戌變法在安徽的落地生根,不僅直接推動了安徽的近代化,而且對中國近代化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
鄧華熙,同僚敬稱其為“鄧中丞”,字筱赤,又字小石、小赤。民國《順德縣志》所載其生平:“中丞,名華熙,龍山人,咸豐辛亥舉人?;I餉議敘,以員外郎分刑部補用。同治改元,升補山西司郎中。光緒二年轉江南道御史,出守云南,洊升迤南道,歷官滇臬。開府皖黔一署,漕運總督,一兼署安徽學政,卒謚‘和簡’。”[1]285從一名舉人到封疆大吏,鄧華熙輾轉多地為官,其仕宦歷程揭示了在清廷沒落之際部分深受儒學影響的傳統(tǒng)官員憂國憂民的士人情懷。作為晚清社會少有的實干家,鄧華熙關注民生,每到一地,皆以民心所系的民食、民冤、民患等為念。究其一生,政績可觀。時人贊譽其“歷官數(shù)十年,不求赫赫之名,而能持大體,吏民安之”[2]1,觀其仕宦生涯,確實與此評價高度匹配。鄧華熙堅守為政愛民的初心,始終將“保民以保國為宗旨”作為人生圭臬,踐行于政治生命全程。晚清翰林院編修吳道镕多次肯定其出任臺諫時有所為與有所不為的為政恪守,稱其“不露鋒棱,居巖疆務持鎮(zhèn)靜,一持保民以保國為宗旨,實能不隨風氣為轉移,洵篤論也?!盵3]足見鄧華熙秉性純良,固守愛民本色,口碑俱佳。嶺南畫家汪兆庸在《鄧和簡公奏議》序言中肯定鄧華熙為政時“濟民食,恤民隱情,清讞理財、濬河弭盜,講武諸大端,實事求是,不為囂張夸大之詞用,能撫皖而皖治,撫黔而黔治”[3]。鄧華熙作為體念百姓的開明官員,面對復雜多變的晚清時局,不斷進行心態(tài)的自我調適和思路的隨勢轉變,注意把握為時而動與為勢而動的政律結合,在夾縫中以睿智且謙卑的為政智慧謀劃利民之策,實乃百姓之福。
鄧華熙入侍清廷,從一名報捐刑部員外郎做起,官職頻調,徙轉多地,看盡官場百態(tài),且目睹百姓顛沛流離,體念甚深,多有感觸。自咸豐元年(1851年)以來,太平天國運動在廣西興起,隨即波及廣東。廿八歲時,恰逢廣東三合會眾起義,鄧華熙追隨同鄉(xiāng)進士賴子猷參與順德團練局事務,因治事干練,籌餉得力,議敘刑部員外郎[4]248-249。入京為官之初,鄧華熙并未得到清廷重用,擔銜刑部員外郎一職,在日記中多有“進署,無事”及“進署,畫稿”的記載[5]2??梢娦滩繂T外郎多為清閑職務。咸豐七年,鄧華熙告假南歸,寄情于詩,途中頻賦詩詞。其中“六載去來經(jīng)四度,浮生惆悵役虛名”道出其內心愁情,而“閑曹別帝鄉(xiāng)”“身名愧鎖疆”[5]5則直接道明初入仕途的無奈。鄧華熙入京六載,一事無成,內心有對自己無所作為的郁悶,更有對清廷官職冗雜的憤懣。刑部侍郎一職更是與自己入仕的志愿大相徑庭,在其看來對百姓施以刑罰終究達不到教化育民的目的,況且刑部動輒對涉嫌疑犯處以典刑,不僅不能從根本上解決民風問題,而且使百姓心生不滿。他在《眚災肆赦論》一文中專門論及這一問題:“蓋一眚非終身之惡,情有可原而大赦,為好生之恩。仁周庶類,誠能體保,合太和之理,棄瑕恕眚,民當遷善而不知。”[6]6鄧華熙不主張用重刑震懾人心,崇尚以德待民,以期改良社會風氣。正如其所論:“壓視民,如傷之心,尚德緩刑,政必風同而道一矣。”[6]6晚清世風日下,官場魚龍混雜,新官入京須上下打點,以圖日后擢升之用。鄧華熙不為所動,為官六載,依然兩袖清風。在告假返鄉(xiāng)途中,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仍是一身“南蠻客”的裝扮,便自嘲道“南國衣裳冠古今,我來直北換衣襟??秩诵κ悄闲U客,不敢沿街躁土音?!盵5]6可見其不受環(huán)境所擾,仍以“清官”自詡。六載光陰已逝,鄧華熙內心最為牽掛的便是鄉(xiāng)梓百姓仍困宥戰(zhàn)亂之中,這種內心的煎熬和折磨使其入京之后無心仕途。曾作多首詩文抒發(fā)內心感懷,如在《見月》一詩中就有:“悵望江南無限恨,秦淮歌舞變干戈。”[5]5《感賦》詩云:“天塹長城勢壯哉,頓令鐘鼓歇池臺。六朝金粉成塵跡,當?shù)啦蚶浅霾萑R。酒色登徒談將略,旌旗隊里炫文才。秦淮月夜三軍醉,疇聽飛鴻遍野哀?!盵5]6鄧華熙已然明了清廷在走下坡路,如此興師動眾的出兵鎮(zhèn)壓,終會使普通百姓飽受戰(zhàn)亂之苦,此乃最為于心不忍之處。
同治十二年(1873年),鄧華熙因母病故,回鄉(xiāng)丁憂守制。此間,他常常流連忘返于山間佛寺,排解心中煩憂。鄧華熙出生于廣東,深受地緣文化的影響,具有文人士大夫的浪漫主義情懷。學者許紀霖有言:“廣東的地域文化當中,民間信仰比較發(fā)達,禪宗六祖慧能也是廣東人,其內心體驗式的心證之法影響了后來的王陽明,也為嶺南之學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盵7]鄧華熙有明顯的個人信仰與堅守,其“心”與“理”、“知”與“行”的關系在其長期的仕宦生涯中得到會通與實踐。而所謂“保民即為保國”的個人主觀信仰亦無法與清廷作為天下主的封建思想相融合,因此只能將此“信仰”深埋于心。然而看到百姓困苦不堪,朝廷苛政、濫政迭生,憂心不已,只得寄情于佛堂寺廟尋些許的慰藉和療養(yǎng)。同治十三年(1874年),四月,寓華林寺,贈翹心大師詩句“江南歷遍紅羊劫,愿灑楊枝水一杯”[5]81。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西方列強加緊了對中國的殖民掠奪,而南方遭受西方列強侵擾尤重,鄧華熙心系百姓,卻又無可奈何,唯有祈愿佛祖庇佑天下蒼生。六月,仍寓居華林寺,與月海禪師泛舟游海幢寺,作詩《西來丈室夜望》:“頭陀未許我皈依,廿載閑曹今始歸。蓮社締交緣偶合,草心懷憾意全違。居憂未獲參琴旨,多暇頻來訪晝師。燭燼禪房還不寐,懶云勸我莫躊踟?!盵5]84回想自己做了多年“閑曹”,亦是心中“懷憾”,且與最初入仕之志“意全違”。返鄉(xiāng)丁憂,頻頻與高師參悟佛經(jīng),自視看透塵世煩擾,亦有心成為閑云野鶴,足見鄧華熙入仕之初對清廷的失望。后經(jīng)鄉(xiāng)友“懶云”的勸阻及禪師的點化,鄧華熙才下定入仕決心。
入京為官,本是士林階層施展抱負的絕佳場地,鄧華熙懷著同樣的抱負卻未能如愿以償,這種與最初設想相悖甚遠的官運路線是其始料未及的。但因為他有體恤民意的赤子之心和“保民即為保國”的個人主觀信仰,加上朋友的勸說,他開始調適心態(tài),轉變思路,反思和探索施展抱負的新路徑,改變自己消極避世的為官心態(tài),以圖主動出擊、積極作為,打開解救民生困厄的突破口。
鄧華熙回鄉(xiāng)守制結束再次出山之時,對入仕為官有了新的定位??赐笗r局的他并不苛求以一己之力改變晚清官場風氣,對待朝廷有利于民生的改革舉措,堅決擁護;對于不利于民生之事,力求為民請命,以找到折中之法,成全民意。此后,鄧華熙以沉穩(wěn)謙卑處世為官,以釋然心態(tài)放下內心的糾結與不滿,力圖為官一日,便要多盡心些民事。早在為母丁憂途中,鄧華熙有感于沿途厘捐無度之甚,便感慨道:“夫厘捐所以助餉,而稽查之卡不過以調劑委員各省候補試用人員薪水無資,每討一厘卡之差,倚為活計。以細民之血本,供若輩之貪饕。厘捐一日不停,則商賈一日受累。兵燹之后,元氣何由而復乎?惟冀封疆大吏不憚艱難,力圖別款,盡止厘捐,則民力紓而康阜有素矣?!盵5]71
“光緒二年(1876年)八月,補授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8]167鄧華熙以御史出任,不露鋒芒。曾有溥儀帝師稱號的溫肅論及鄧華熙出守御史任時提及“吾里鄧和簡公昔居諫垣,正二張建言最著之日,公不露豐采,未嘗以搏擊為能?!盵3]此中所涉“二張”即指豐潤張佩綸、南皮張之洞。溫肅作為鄧華熙的同鄉(xiāng)回憶其出守監(jiān)察御史時,感嘆他處事低調,實為難得。須知當時彈劾之風盛行,鄧華熙不受其擾,“言事尚和平”。即便偶有彈章,也時?!傲糁胁话l(fā),人罕見之”[3]。鄧華熙初升品階,官銜亦屬下階,內心亦覺戰(zhàn)戰(zhàn)兢兢,恐會禍起口端。況且朝政腐朽,彈劾同僚一二,亦無濟于根本,不如關注切身民疾的實政。此間,廣東谷米苛稅繁重,天災頻發(fā)。鄧華熙見此情景,先后上呈《請普免各省谷米抽厘以益民食折》《陳奏廣東水災籲懇速籌賑撫折》等折,請求清廷籌議賑撫,免谷米抽厘,以恤閭閻。足見鄧華熙一心關切民生,拳拳愛民之情不言而喻。
光緒四年(1878年)二月,鄧華熙選授云南大理府知府。光緒五年(1879年),鄧華熙抵任云南大理,初到大理方知兵燹之余,衙署未遑修葺,故不得借學使考棚為郡署。鄧華熙擬考棚楹聯(lián)“十里古榆城,七屬同瞻點郡,莫教慚表率;廿年香案吏,一麾出守借居,猶得住蓬萊?!盵5]133-134將簡陋的考棚住出了“蓬萊”之感,可見其內心之滿足。光緒十二年(1886年),時任云南巡撫的岑毓英對鄧華熙賞識有加,舉薦其為云南迤南道(今普洱縣城)。岑毓英上奏朝廷,稱其“明體達用,熟悉邊情,任內并無參罰案件,以之升補迤南道缺,實屬人地相宜,與例亦符。”[9]392鄧華熙的升遷之地雖為極邊煙瘴之云南,亦覺可以造福一方百姓,心中亦無不快。光緒十三年(1887年),鄧華熙升為云南按察使。主滇期間,他“寬和為治,赦免大批哥老會眾,并努力平反冤獄,懲辦貪官污吏”[4]249。光緒十六年(1890年)二月,鄧華熙入京覲見,旋調任江蘇布政使[8]167。其間,深覺國家已處于危亡邊緣,內心異常憂慮。當時鄭觀應在上海興辦商務,其弟鄭耀東時任九江府太守,作為同鄉(xiāng)與同僚,鄧華熙與鄭耀東往來頻繁,亦與鄭觀應相為熟知。受鄭觀應思想的影響,加之自身見識廣博、思想開通,鄧華熙開始思索國富民強的新出路。
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鄧華熙擢升為安徽巡撫,此時正值戊戌變法的醞釀階段,同鄉(xiāng)康有為、梁啟超等文人士大夫開啟挽救民族危亡的救亡運動。鄧華熙受朝廷禮制限制,不得與同鄉(xiāng)官僚士大夫往來過密,有避嫌之舉。盡管如此,鄧華熙仍用自己的方式暗地支持戊戌變法。甲午戰(zhàn)敗后,鄧華熙為支持康梁在京的上書運動,向光緒帝推介鄭觀應的《盛世危言》,奏稱:“今以倭奴蕞爾小邦,步武西法僅十余年,竟借無端之釁,強據(jù)我屬國,虔劉我邊陲,攻奪我海軍,侵及遼疆,所至披靡。以堂堂中土,竟示弱于三島之區(qū),此天下臣民所為疾首痛心,而不勝其太息憤懣者。”[10]1鄧華熙言辭之間,表現(xiàn)出強烈的憂患意識,想到晚清危局已至,國破至此,不容自己埋首一隅治理。此后,鄧華熙的思想進一步發(fā)生了轉變,愈加趨新。
光緒二十五(1899年),《知新報》刊登了有關鄧華熙名為《安撫鄧華熙奏請準傳聲器專利片》的奏片。鄧華熙在奏片中認為“泰西德律風一物至中華傳遞語言最為便利,如上海、天津等處商務殷繁,華人購用亦多,而利為洋商所獨占,蓋以其不傳造法,藏有專書,向無人能仿制也。”[11]4-5鄧華熙摸清了“傳聲器”背后的經(jīng)濟鏈條,試圖打破這種利益關系。在知曉安徽省候補知府彭名保已掌握了“傳聲器”的制作技能時,鄧華熙特別向光緒帝請旨論道:“該員躬齊所造傳聲器……頒給執(zhí)照,將專利年限寬為酌定以廣利而勵藝能”[11]5。鄧華熙不僅發(fā)現(xiàn)了“傳聲器”的制作技術,而且申請了專利,這是中國近代對“專利”概念的較早認識,其開化思想與近代文明巧妙地進行了接軌。此后,安徽地區(qū)首次嘗試運用電話。
鄧華熙撫黔時,恰逢庚子國變,清末“新政”也已進入布施階段。鄧華熙為了彌補撫皖未盡的新政事業(yè),展開了清末新政在黔的具體實踐?!肚宕宋飩鞲濉酚涗洠骸班嚾A熙在黔撫任內近3年的時間里,為了培養(yǎng)人才,奏請在貴山書院內設立貴州大學堂。該堂上承京師大學堂,下統(tǒng)各府州縣中小學堂;一切章程教法,均與京師大學堂‘聲氣相通,脈絡貫注’”。[8]172黔撫三年后,鄧華熙因病致仕回籍,此時雖已是耄耋之年,卻仍舊保有對西方新事物的興趣。其日記中記載了他晚年養(yǎng)成讀日報的習慣,并常托人購買《申報》。在鄧華熙返鄉(xiāng)途經(jīng)上海時,有友人特邀其觀 “馬戲”,可見鄧華熙算得上是走在“時尚”前沿的老者。鄧華熙一生,為求實現(xiàn)“保民為保國計”,殫精竭慮,躬身實踐。
鄧華熙在晚清政局巨變的情勢下走上了一條順應時勢且為民請愿的求全之路。這不僅是睿智明理之舉,更是走進符合普通黎庶“心聲”的“理想世界”。鄧華熙踐行的“幸運”官路得益于對時局的精準預判,但究其根本則更多倚仗于體恤民意的赤子之心。
洋務運動時期,鄧華熙與洋務派核心人物往來密切?!跋特S十年(1860年),英法聯(lián)軍進逼北京,鄧華熙充任京師巡防處辦事員,條陳抗敵方略數(shù)千言,受到恭親王賞識,提拔為郎中,歷轉監(jiān)察御史。”[4]249很自然地被貼上了“洋務派”的標簽。此外,時任南洋通商大臣的劉坤一作為洋務派晚期代表人物,也與鄧華熙來往甚密。劉坤一七十壽辰之際,鄧華熙奉上壽聯(lián)“南極耀星辰,本來屬吏部民,應同兩粵兩江節(jié)樓上壽;中流資砥柱,今茲安內攘外,宜荷九重九錫杖國延齡?!盵5]186將劉坤一的地位抬高至“國之中流砥柱,安內攘外之重臣”,由此可見,鄧華熙是支持洋務派和洋務運動的。鄧華熙晉升為安徽巡撫后,曾特意拜訪了洋務大臣李鴻章及北洋大臣王文韶,而王文韶與李鴻章、左宗棠來往甚密,并深受二人賞識。鄧華熙回京述職之時,光緒帝特意詢問“爾過天津,會著王文韶未?”[5]176。光緒帝對洋務運動的支持態(tài)度鄧華熙早已知曉,可以說與洋務官員的密切往來是鄧華熙與光緒帝的共同默契。雖然君臣之間對洋務運動達成了共識,但鄧華熙并沒有將更多的精力投注于洋務運動的實踐。光緒二年(1876年),鄧華熙補授江南道監(jiān)察御史任,他將首要任務放在了關乎民食的“谷米抽厘”問題上。兩次鴉片戰(zhàn)爭的爆發(fā)和太平天國運動的興起使清政府財政愈加緊張,而稅收是清政府財政的主要來源之一。為了緩解財政危機,清政府開征厘金,濫設關卡,層層抽剝現(xiàn)象屢見不鮮。百姓深受其擾,苦不堪言。鄧華熙在洋務運動興盛之際卻將目光聚焦于干系民生口食的“抽厘”問題,他上呈奏疏《請普免各省谷米抽厘以益民食折》,強調“厘金所入不盡在谷米一端,與其擇地抽取,而米厘僅獲助於涓埃,何如一律免抽,使民食有無窮之樂利?!盵6]46并指出“谷米抽厘有妨民食”,在《請免粵西谷米至粵東抽厘折》中建議清政府以不妨民食的“煙絲、燒酒、海味、燕窩、珠寶、玉器之屬,一切無關民食之物,添加厘金”[6]47,以穩(wěn)定民心。厘務日久生弊,鄧華熙主張從“法”與“官”兩端著手,找到杜弊之法,認為“法弊則酌更其法,官弊則慎擇其官?!盵5]110并制定 “更其法”與“擇其官”的細則。鄧華熙一心撲在民生事業(yè)上,無暇參與洋務運動的具體實踐,但他內心是支持洋務運動的。一是因洋務運動本身“自強”“求富”的目標符合鄧華熙內心的夙求;二是因朝廷積極支持洋務運動,與鄧華熙對朝廷的期許一致。這種與朝廷保持步調一致的合拍律動是鄧華熙由衷的選擇,也是其思想進步性的體現(xiàn)。
甲午戰(zhàn)后,朝野上下掀起自強救國浪潮。康有為、梁啟超等文人士大夫發(fā)動“公車上書”,支持擁護者眾多。茅海建先生根據(jù)史料分析,認為康、梁作為入京會試的舉人,沒有廣泛的人際關系,更沒有巨大的能量組織“聯(lián)省公車上書”。他認為:“康、梁只是各省公車上書走在前臺的眾多組織者和參加者之一;而真正的組織者,是京官,幕后還有更高層的操縱者?!盵12]69那么,鄧華熙是否是幕后推動者之一呢?公車上書之際,鄧華熙正在江蘇布政使任上,雖未在京城直接支持康有為等同鄉(xiāng)的上書活動,但在光緒二十一年三月廿四日(1895年4月18日)中的日記中記載,“進呈鄭友名觀應陶齋所輯《盛世危言》一書,遣仆蕭慶升由輪船馳遞?!盵5]170-171鄧華熙在《馬關條約》簽訂的第二日就已經(jīng)擬好推介《盛世危言》的奏疏,而聯(lián)省公車上書具體日期為三月廿八日,四天的時間差,奏疏是完全可能在公車上書之前或當日抵達。不論是無意間的巧合,還是精心謀劃的配合,鄧華熙都在幕后用實際行動支持戊戌變法。
《馬關條約》簽訂后,光緒帝痛定思痛,要求臣民發(fā)奮圖強,共歷國難。提出“嗣后我君臣上下,惟當堅苦一心,痛除積弊,于練兵、籌餉兩大端,盡力研求,詳籌興革,勿存懈志,勿鶩空名,勿忽遠圖,勿沿故習,務期事事覆實,以收自強之效”[13]781。此時,對于初膺疆寄、胸有抱負的鄧華熙來說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應詔上疏要求在皖開書院、設學堂,并奏請在省城安慶試辦學堂,以“學習西法,培養(yǎng)新式人才”為主。不久開始專辦求是學堂,此間其思想愈加開闊,開始用國際視野來審視教育。在其親手制定的《求是學堂緣起》中論及“五洲互市以來,識時務者莫不以西學為要圖,然率皆習肄英文,鮮及于俄文者”[8]169。近代以來,中俄之間沖突不斷,鄧華熙認識到學習西學尤其是俄文的重要性,他認為:“俄國雄跨歐亞,毗連中土,又筑西伯利亞鐵道以通遼東,相逼日亟,交涉日多,不通其語言文字,何以覘其治忽燭其情偽?‘故當今之急務莫俄文若也?!盵6]85鄧華熙在皖撫任上,積極推行皖江變法,創(chuàng)立安徽武備學堂,設立商務局、農(nóng)業(yè)局、清查田賦局,開設銀元局、蒙學館,這一系列順應時勢的改革舉措,為安徽近代化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尤其為近代新文化運動在安徽的開展奠定了基礎。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鄧華熙調任貴州巡撫。其間,八國聯(lián)軍入侵北京,清政府被迫簽訂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以慈禧為首的清王朝為了繼續(xù)維持統(tǒng)治,準備實行 “新政”。朝廷要求督撫大員對新政表明態(tài)度,并上書條陳具體意見。次年,鄧華熙應詔上奏《遵旨詳議變法事宜敬陳管見折稿》,提出國家欲求變法大端,認為 “凡人能振奮自強,樂取於人以為善,人必引為同志,故相與敬而畏之,謂其強可互助也?!加抟詾樽兎ㄖ蠖耍槐匾怨怕山?,至蹈迂腐之錮習,但勿生今反古。”[6]85鄧華熙隨即將新政思想布施于貴州的地方實踐中,尤以教育為先,特邀維新名臣李端棻作為經(jīng)世學堂講習。此外,他還提出:“多聘日國及各國學問優(yōu)長之士人,相助為理,不憚借才于異地,即為能自得師;再擇各國之善法與日國之善法相輔而行,則變法較為易舉”[6]85。在國際關系較為復雜的社會背景下,鄧華熙主張聘用日本等國人為教習,足見其思想之開明,用人之大膽,變法之堅決。
鄧華熙服膺儒家入世思想,一生致力于經(jīng)世報國,為政愛民。隨著西方列強侵略的加劇、國家與民族的支離破碎,這樣一位深受傳統(tǒng)儒家思想浸潤的儒士在不斷探索中調試“西學”與“中學”的融合度,以個人之力悄然影響著晚清地方社會。鄧華熙身上折射出晚清為官士人在社會轉型之際徘徊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矛盾中,且在棄“舊”與追“新”過程中復雜又無奈的心態(tài)變遷。這是時代強加在他們身上的牢籠,更是時代本身的枷鎖。正如清王朝將其臣民視為“奴隸”,而晚清官員亦以“奴才”自稱。甲午戰(zhàn)敗后梁啟超說:“吾國之大患,由國家視其民為奴隸,積之既久,民之自視,亦如奴隸焉。……吾國之人視國事若于己無與焉,雖經(jīng)國恥歷國難,而漠然不以動其心者,非其性然也,勢使然也?!盵14]107晚清部分官員受此影響,民族意識薄弱,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鄧華熙“保民以保國為宗旨”的個人政治追求,使他清醒且明智地認定“人民群眾”對于社會發(fā)展的決定性作用,這種前衛(wèi)思想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暗合。學者吳建良在其著作《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概論》中討論到:“任何一個社會制度,當它不適應人民群眾的需要時,人民群眾就會采取消極怠工、積極斗爭甚至暴力反抗來加以抵制,從而造成舊制度的危機,使其不可能長久存在下去,而必然被新制度所取代?!盵15]149-150時處清末動蕩不安的歷史時期,鄧華熙能有此等開闊視域,已超前于同時期絕大多數(shù)官員。梁啟超在《南海康先生傳》中將經(jīng)邦濟世的歷史人物劃分為“應時人物”與“先時人物”。在他眼里像法國拿破侖、意大利之加布爾等英雄縱然名留千古,也只不過是順應時勢者;而康有為與盧梭可歸為一類,即造時勢的“先時人物”,且這種人物有三端不可缺之德性,即理想、熱誠與膽氣[16]481。如若按此標準,鄧華熙已然符合“先時人物”的基本素質,他有理想、有熱情,也不乏膽氣,且潛意識中朦朧的人民群眾決定歷史發(fā)展的認識已將其個人思想段位提升至更高的水平。鄧華熙深知這種高段位認知與時勢脫軌甚為嚴重,為了與時局接軌,鄧華熙不得不在復雜的思想糾葛中選擇一條看似“正常”的為政路徑,做一名“老成明練,為守兼優(yōu)”的順勢儒士。
鄧華熙為官一生,一直在矛盾中求平衡、謀進步,在其看似不明顯的抗爭中始終貫穿著為民請命、保境安國的人生志向。這或許是他在風云變幻的晚清政局中得以遠航的護身符。正如學者周仕敏對其評價所言:“雖然對清皇朝有著極深的感情,然而他的為國盡忠,并不是對清政府的愚忠,而是真正做到胸懷天下,為國家民族的前途著想。”[17]鄧華熙入仕后大部分時間都在做實事,尤以在安徽巡撫和貴州巡撫任上推行的改革舉措影響較為深遠。就安徽而言,“皖撫鄧華熙推行的皖江變法上承曾國藩在皖江地區(qū)的經(jīng)濟技術層面的近代化實驗——洋務運動,下啟陳獨秀在皖江地區(qū)發(fā)起的文化心理層面的近代化運動——新文化運動,不僅在安徽近代史上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而且也在中國近代化的進程中占有一席之地”[18]。鄧華熙對近代社會的影響與其為政愛民的思想分不開,更與他與時俱進的開明思想密切相關。
作為晚清思想開明、力行改革、為政愛民的實干家,鄧華熙在為政中巧妙運用“變”與“變通”,既做到“上慰圣心”又做到“下安黎庶”,并與時勢達成一致的“合拍協(xié)奏”,這無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著實經(jīng)歷了艱辛的心路歷程。他用一生詮釋晚清變動時期一名普通儒士宦海浮沉中的思想變遷與時局之間的互動關系。在接受“新”思想的過程中又無法徹底否定“舊”傳統(tǒng),因此在看似“委婉”而又無傷大雅的保守圈內找到了一條“適合”社會時勢變動又符合個人志向的為官之道,并以實踐的方式初現(xiàn)近代發(fā)展的“微弱”曙光。雖然他的改革舉措沒有挽救清朝的危局,卻也是晚清社會督撫官員應對復雜變局鮮有的探索與嘗試。鄧華熙為政的初心與堅守,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傳統(tǒng)觀念中晚清官僚士大夫“腐朽”與“不作為”的刻板印象,這已然構成了觀察晚清官僚士大夫仕宦生活的新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