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棠

2020年，全國兩會期間，青少年心理健康問題及“生命教育”等話題再次成為焦點，有代表更是進一步提出建議——將生命教育納入中小學課程體系之中。

其實，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生命教育就逐漸成為我國大陸地區(qū)教育界、哲學界和社會學界共同關(guān)注的熱點議題。經(jīng)過了二三十年的探索和實踐，已經(jīng)取得了一定的成績。然而，在國內(nèi)的生命教育課程中，死亡教育和性教育始終是兩大難題。如今，隨著人們觀念的進步，性教育的重要性已毋庸置疑，成為家長、學校及社會的共識；但在死亡教育這一方面，還存在著較大的空白。

梳理國外生命教育的發(fā)展歷程可知，生命教育的出現(xiàn)正是源于人們對死亡的思考，死亡教育是生命教育的起源和出發(fā)點。在美國，其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到了60年代初，已成為了一門分支學科；其他一些發(fā)達國家也隨之陸續(xù)開始關(guān)注死亡教育。為了推廣死亡教育，各國紛紛采取了各種措施：美國成立了“美國死亡教育學會”“死亡教育與咨商學會”，還出版了《死亡學》《死》等特殊的雜志，此外，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相關(guān)書籍、影片、視聽教材等；英國某些中小學專門為青少年開設(shè)了有關(guān)死亡的課程，還邀請殯葬行業(yè)的從業(yè)人員及醫(yī)生護士等走進課堂，與學生共同探討死亡的話題，并通過角色扮演、模擬情境等方式，給予學生豐富而真切的體驗；德國也實施了“死的準備教育”，出版了專業(yè)教材，引導(dǎo)人們以坦然、明智的態(tài)度面對死神的挑戰(zhàn)……

由于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我們對死亡總是諱莫如深，死亡教育也較難得到國人的認同。這取決于我們長久以來的生死觀念。

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睂⑺劳龅淖h題擱置一旁，避而不談，將目光更多地投向現(xiàn)實人生。作為主流的儒家文化，重大義而輕生命，強調(diào)通過對“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實現(xiàn)對死亡的超越?！皫чL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保☉?zhàn)國·屈原）“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魏晉·曹植）“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jié)從來豈顧勛?！保ㄌ啤じ哌m）“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保ㄋ巍の奶煜椋胺凵硭楣菧啿慌?，要留清白在人間?！保鳌び谥t）“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保ㄇ濉ぷT嗣同）……類似的詩句可謂層出不窮，屢見不鮮。探究其內(nèi)涵，其中一以貫之的便是重社會生命、輕自然生命的文化傾向。我們可以為家國而死，為道義而死，為理想而死；我們總是歌頌舍生取義、殺身成仁的精神，與之相反的則是茍且偷生、赧顏茍活。

另一方面，佛教傳入后，在道教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出了系統(tǒng)而完備的地獄體系。陰曹地府、牛鬼蛇神、因果報應(yīng)、六道輪回……十八層地獄中，各種刑罰更是極其恐怖。死亡在古代文化中逐漸變得神秘化，充滿了陰森可怖的氣息。為了避免說出“死亡”之名，我們甚至發(fā)展出了一整套極為豐富的詞匯系統(tǒng)：天子死曰崩，諸侯死曰薨，大夫死曰卒，士死曰不祿；百年之后、駕鶴西去、仙逝、歸天、見背、犧牲、就義、翹辮子、夭折、一命嗚呼、行將就木、壽終正寢、老了、走了……我們給死亡起了種種別名，仿佛這樣就能給它裹上一層五顏六色的“糖衣”，從而不必觸碰它苦澀的內(nèi)核。

無論是刻意回避、重生輕死或是畏懼死亡，無疑都無法使人形成正確的生死觀，無法讓我們正視并坦然面對死亡。傳統(tǒng)文化是我們每個人身上攜帶的基因，不僅左右我們的生死觀，也影響著當下的生命教育。生命有始亦有終，死亡是每一個生命不可逃避的結(jié)局，也是每個人不得不面對的終極命題。死亡教育是生命教育中不可或缺的成分，缺乏死亡教育的生命教育是不完整的、缺乏深度和說服力的。只有了解了死亡，才會感恩生命，認識生命的可貴。

死亡的盡頭不是美好的天堂，不是恐怖的地獄，也不是永久的長眠。死亡是肉體的結(jié)束，精神的消亡，意味著整個生命化為烏有。只有嚴肅地看待死亡，才能認真地活著。任何輕忽生命的行為，任何不必要的死亡，都會給親人帶來無盡的傷痛。但我們也不必畏懼死亡，它是不可違抗的自然規(guī)律，是生命的最終歸宿。死亡，向每個活著的人展示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未知死，焉知生?！蔽覀円龑?dǎo)學生養(yǎng)成健康的生死觀，用理性的態(tài)度觀照死亡。死亡教育勢在必行。

死亡教育固然非常重要，選擇怎樣的方式開展死亡教育則更加重要。如若方式不當，不僅無法讓學生珍視生命，甚至會起到反作用，背離生命教育的初衷。

日本島根縣出云市的出云農(nóng)林高中，開設(shè)了這樣一門特殊的課程：老師給每個學生準備了可以孵出小雞的雞蛋，學生挑選后，在屬于自己的那枚雞蛋上精心做好標記。經(jīng)歷了為期3周的漫長等待后，小雞們破殼而出，順利孵化。大家給自己的小雞戴上腳環(huán)，變身“老母親”，開始了精心養(yǎng)育的歷程。每個人都付出了許多精力，經(jīng)歷了艱辛而瑣碎的勞動和無數(shù)的擔憂、焦慮……

如果這門課程的內(nèi)容只是讓學生親手養(yǎng)雞的話，就不會引起后來的諸多爭議。學期末，特殊而殘忍的時刻終于到來。學校要求學生親手殺掉自己養(yǎng)大的小雞，然后掏去內(nèi)臟、去頭、去頸、去爪、切塊……最后以多種方式烹飪切好的雞肉，讓學生端上餐桌，親自吃掉自己養(yǎng)大的雞。在宰殺過程中，幾乎所有的學生都眼含熱淚，有的不停地說著“對不起”，還有的忍不住抱頭痛哭……

這樣的“生命教育”在這所高中已經(jīng)開設(shè)了60多年，目的是讓學生在半年的飼養(yǎng)過程中了解生命成長的珍貴，然后親手將之變成食物，再以感恩之心吃掉它。其出發(fā)點或許值得肯定，然而教學方式卻讓人無法認同。

孟子認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這點“惻隱”便是人性向善的基礎(chǔ)?！熬又谇莴F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保ā睹献印ち夯萃跽戮渖稀罚ι安蝗桃娖渌馈笔亲鳛檎Ｈ祟愋拇嫔埔獾谋憩F(xiàn)。然而，日本這所高中卻讓學生親手宰殺并吃掉自己養(yǎng)大的雞，勢必會給學生的心靈造成極大的沖擊。親手養(yǎng)大一個小生命之后，自然對其傾注了深厚的感情。此時，這只雞并不是作為未來的食物而存在的，而是成了學生朝夕相處的“寵物”甚至朋友（有的學生還給自己的小雞取了可愛的名字）。要把寵物變成食物，學生內(nèi)心必須抑制、否定自己原本的情感，努力讓自己變得“心狠手辣”、無動于衷，如此才能順利完成宰殺任務(wù)。在這一過程中，對生命的珍愛、憐惜、敬畏被棄置一旁，學生的內(nèi)心必然經(jīng)歷一番痛苦的撕裂。這種教育會對青少年的人格、心理造成不良的影響，甚至會讓他們變得冷血、殘忍、漠視生命……

在死亡教育中，作為教學元素的“死”可以是自然發(fā)生的，也可以是模擬、假設(shè)的，而不是上述那種由學生親手造就的。相比之下，我國一所幼兒園的死亡教育則值得借鑒——

“老師，我的蟲子怎么不動了？”在江蘇常州五星幼兒園的一節(jié)美術(shù)課上，一只皮球蟲突然死亡，由此開啟了老師們“蓄謀已久”、精心設(shè)計的生命教育課程。

皮球蟲是“天鵝班”孩子們的研究對象，已經(jīng)陪伴了他們一段時日。然而對于幼兒園階段的孩子而言，死亡還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皮球蟲的死在他們眼中和玩具壞掉并沒有什么不同。在老師的引導(dǎo)下，大家一起觀察死去的蟲子，研究它的特征，慢慢地，話題開始切換到人類自己身上。關(guān)于“死亡”的議題，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進入了孩子們的視野之中。

最后，大家一起為皮球蟲們舉辦了“特殊的葬禮”，和蟲兒依依道別。在葬禮中，孩子們意識到死亡會帶來永久的別離，而皮球蟲帶給他們的美好回憶也在心中一一浮現(xiàn)……之后，老師還帶領(lǐng)孩子們閱讀了有關(guān)死亡的繪本，為這門特殊的課程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就這樣，孩子們接觸并逐步完善了對死亡的認知，完成了一場“人生的預(yù)演”，試著學習接受身邊人或物的離開。經(jīng)歷了這門課程，他們也許能夠明白：死亡是生命的自然現(xiàn)象，不必恐懼死亡；死亡并不冷酷決絕，因為還有人們在記憶、在懷念。

五星幼兒園的“死亡課程”在網(wǎng)上引發(fā)了熱議，贊賞者眾，然而也有人覺得有些“殘忍”，擔心天真爛漫的孩童過早接觸死亡的信息，會給他們留下心理陰影……其實，兒童并非生活于“真空”之中。即使是學齡前的孩子，也會同成人一樣時常面臨與死亡有關(guān)的情境?；ㄩ_花落、草木凋零、寵物死去、親人離世……更別提拍死蚊子、踩死螞蟻這種微小而常見的死亡事件，這些都是他們?nèi)粘Ｉ钪凶钭匀徊贿^的經(jīng)歷。此外，影視作品、書籍、新聞中出現(xiàn)的死亡以及醫(yī)院、葬禮等特殊場所，也會給童稚的心靈帶來不可磨滅的印象。心理學研究表明，死亡會給兒童造成應(yīng)激反應(yīng)。當面臨親人的死亡時，除了迷惑、不解，他們會將親人的死歸咎于他人，對之產(chǎn)生敵意；或歸咎于自己，從而深懷內(nèi)疚，焦慮不安。

孩子也許無法很好地表達自己細微的感受，但在懵懵懂懂中，他們同樣體驗到死亡事件帶來的種種負面情緒。卻無法像成人一樣，通過傾訴、閱讀、旅行、運動等種種方式來排解。因此，針對兒童的死亡教育就顯得尤為重要。

有人認為，幼兒園的死亡教育是一種“防御性”課程。我們用孩子能夠接受的方式帶領(lǐng)他們“預(yù)習”死亡，就好像為孩子打了一劑預(yù)防針，讓他們的心靈增強免疫力。無論家庭還是學校，都必須摒棄對死亡諱莫如深、避而不談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重視死亡教育，關(guān)注對兒童死亡觀的培養(yǎng)?？桃獾幕乇懿⒉荒芎亲o孩子的心靈，而是會讓死亡在兒童心中變得更加神秘、可怕。

在進行“死的準備教育”之過程中，繪本無疑是絕佳的教材。深邃豐厚的意蘊、溫馨動人的情節(jié)、豐富多彩的畫面、貼近兒童視角的文字……涉及生命教育的繪本為數(shù)眾多，其中談及死亡的繪本亦不在少數(shù)。我們可以借助優(yōu)秀繪本，在講述故事的同時，和孩子一起穿越生命的幽谷，觸碰無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中國兒童文學五人談》一書中寫道：“受繪本故事滋養(yǎng)的一代人，會因為它的影響，其思維方式、審視方式甚至是人生態(tài)度都會有所改變?！崩L本用美妙的圖畫和充滿詩意的文字，為兒童打造了富有教育價值的故事，為懵懵懂懂的孩子打開了一扇通往世界的窗口，引導(dǎo)他們認識生命、敬畏生命、珍惜生命、熱愛生命。當生命中的變故真正發(fā)生時，我相信，那些因閱讀繪本而打好的底子，必將給兒童帶來面對不幸的勇氣、智慧和力量。

——繪本《我永遠愛你》講述了男孩和他的狗“阿雅”的故事。他們曾經(jīng)相依相伴，一起長大，但狗的生命是短暫的，很快，它一天天老去。男孩能做的只是忠實地陪伴在阿雅身旁，每天對它說一句“我永遠愛你”……直到阿雅帶著他的愛走到生命盡頭。很多孩子都有面臨寵物老去的經(jīng)歷，看到男孩和阿雅，就仿佛看到自己。閱讀這本書，能讓兒童學習像男孩那樣毫無保留地表達愛、付出愛，接受寵物的衰老、死亡，一點點自我療傷，走出傷痛。

——《獾的禮物》則塑造了一位平和而富有智慧的長者形象。獾臨死前給朋友們留下了一封簡短的告別信：“我到長隧道的另一頭去了，再見。獾上?！倍ゴ河謥?，動物們還沉浸在對獾的回憶之中。他們想起獾教會自己做的種種事情，大家交談的事總是和獾有關(guān)。獾離開了嗎？是的，但他并沒有消失，而是永遠活在了大家的記憶中……這本書告訴孩子，肉體生命的消亡并不是真正的結(jié)束，逝者還活在我們的記憶中，這是他們留下的最珍貴的“禮物”。

——《再見了，艾瑪奶奶》以貓的視角展開，記錄了一位身患絕癥的老人生命最后的時光。當死神降臨的時候，她從容地處理自己的后事，與親人一一道別。這本書由一幅幅黑白照片組成，極具真實性與震撼力。艾瑪奶奶身上的樂觀、豁達、從容不迫令人尤為動容。無論是成人還是兒童，都能從她身上汲取生命的力量，體會人性的堅韌，學習她坦然面對死亡的人生態(tài)度。它教導(dǎo)孩子：要通過對生活的珍視，來超越人生的有限性；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沒有好好地活過。

——《外公》記錄了孩子與老人相處的點滴，突出了祖孫之間濃濃的親情，他們之間有數(shù)不清的美好時光。最后一頁，年幼的外孫女抱著自己的雙膝坐在椅子上，默默凝視著外公常坐的那張綠沙發(fā)。沙發(fā)空空如也，暗示著外公的逝世。故事戛然而止，那些溫馨的回憶和如今的冷清形成鮮明的對比，令人悵然不已。作者用無人的沙發(fā)暗示死亡，也暗示著生命的無常。在閱讀中，心靈敏感的兒童會明白外公消失的真相，從中體會到死亡的冷峻和突然；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孩子，也會從中聯(lián)想到家中長輩突然離世的感受，與書中的外孫女產(chǎn)生共情，回憶親人猶在時的美好。

——《爺爺有沒有穿西裝》則是最富兒童視角、對兒童心理刻畫最細膩的繪本。作者一定深諳兒童心理學，深刻了解幼童面臨親人死亡時的種種情緒，才能刻畫得那么細致入微、真實可感。幼小的布魯諾曾經(jīng)對死亡一無所知，在爺爺?shù)脑岫Y上，他唯一好奇的是爺爺究竟有沒有穿西裝。一段時間后，再也見不到爺爺，他才慢慢開始覺得難過起來，覺得胸口好像有個洞，感受到親人逝去的傷痛。他每天都向爺爺保證：“我不會忘記你的?！彪S著時間的消逝，他胸口的洞慢慢變小了。一年后，他覺得刺痛消失了，也不再生爺爺?shù)臍?，心中只余些許哀傷。他想，如果爺爺現(xiàn)在很幸福，那么他也要過得幸福一點。從懵懂無知到逐漸認識、理解死亡，從悵惘、悲痛走向釋然，學會珍惜生活……就這樣，布魯諾學完了關(guān)于死亡的第一課，一步步揭開了死亡的面紗，心中的傷口慢慢愈合，不再耽溺于痛苦之中。

西班牙哲學家薩瓦特爾說：“認識死亡，才能更好地認識生命?！睙o論是為皮球蟲舉行葬禮的“體驗式”教學，還是通過繪本了解死亡的“專題式”閱讀，無疑都是為了讓兒童認識死亡，形成健康的生死觀，以勇敢、平和、清醒的態(tài)度去面對人生的無常。這不僅是死亡教育的目的，亦是生命教育的題中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