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這兩年,“侘寂”(Wabi Sabi)又成為生活美學雞湯書的熱門詞匯。作為生活美學指南里的一個百搭萬靈藥,神秘地在裝修和冥想之間釋出一點,就足以提高格調(diào)安慰凡心。最關(guān)鍵的是,誰也說不清楚,何謂侘寂?要弄懂它的本來面目,得從它的“發(fā)明者”——日本茶道宗師千利休入手。
一個原汁原味的千利休,是一個藝術(shù)家和哲學家,甚至是一個商人,卻不是什么生活美學家。他就“侘”說過一句斷然的話:“侘者上,欲侘者下”,如此一來,無論是茶道的歷代傳人還是大西克禮等學者,都落入了“下”的境界了。
能帶領(lǐng)我重新認識“侘者”與“欲侘者”之別的人,必定是一個不欲者。赤瀨川原平就是這樣的人,他是日本“路上觀察學”的倡導者、“考現(xiàn)學”的大將,這兩種學問在為學者眼中都是極其無聊和非功利的,同時他也是前衛(wèi)藝術(shù)家。他生平做過最“積極”的一件事,就是為1989年的電影《利休》擔任編劇。其后意猶未盡,還寫了一本藝術(shù)隨筆《千利休──無言的前衛(wèi)》。
從藝術(shù)的悟性上來說,赤瀨川原平簡直可以說是當代的千利休。他的努力,就像電影《利休》所呈現(xiàn)的,是還原千利休非儀式化的、作為前衛(wèi)藝術(shù)家的一面,那一面里的利休,也是一個在美的路上尊重偶然的、他者之力的觀察者。
不過,豐臣秀吉的那個時代,還沒有前衛(wèi)藝術(shù)這一說。千利休不過是依附于日本自然美之本性,然后挑釁社會美之固化而已,可巧赤瀨川原平對應(yīng)上了。而赤瀨川不及的,就是千利休身上還有商人與政治家的能耐,且有豐臣秀吉這樣的對手給予的壓力。豐臣秀吉要求作為侘寂者的利休以金做藝術(shù)介質(zhì),千利休硬是做成了。除了利用了黃金的陰翳美學,還因為他作為一個堺町商人,對日本民族根性里的矛盾之體悟。
“因為利休一直有在觀察粗俗的事物。”赤瀨川一語道破,面對性感尤物一般的黃金,“利休沒有沉溺于肌膚的柔美,也沒有忽略其性質(zhì),而是單純愛那曲線,創(chuàng)造出嶄新的迷人關(guān)系”。這就是前衛(wèi)藝術(shù)。
后來千利休被豐臣秀吉以幾乎莫須有的罪名賜死,不加抗辯也不求情坦然切腹。赤瀨川在電影拍完、書也快寫完的時候才頓悟:“這就是他力思想的表現(xiàn)……利休接受賜死……似乎也將秀吉的暴力看成一股自然的能量?!?/p>
赤瀨川是怎樣頓悟的呢?是因一個路上觀察學的聽眾跟他說,路上觀察學注重偶然遇上,“這是一種他力思想吧?!背酁|川因此得出“偶然在利休的審美觀中占了很大一部分,等待偶然,享受偶然,應(yīng)該是他力思想的基礎(chǔ),我想追加一條,必須不經(jīng)意地享受偶然?!眮骷庞錾狭怂?,才叫完滿,欲侘者是自力的表現(xiàn),千利休致力于摒除自力,這是他天才的矛盾。而他深知,當“茶”變成“茶道”甚至“茶會”之后,前衛(wèi)藝術(shù)就“文化”了,所以他才斷言“我若死,茶便廢”。
赤瀨川借千利休達成了對形式主義的反思,這簡直是挑戰(zhàn)習慣的日本美學的定義,因為我們都懂得日本美是形式美、儀式美、符號美,但千利休是屬于前衛(wèi)的、而不是屬于作為東方愛好者的異國情調(diào)的日本的。
利休是“侘寂”具象化、功利化的一個無可奈何的始作俑者,赤瀨川則是要把侘寂拉回道路上使它無用,甚至無藝術(shù)之用,成為徹底的偶然。